想象人类可观察到的整个宇宙中有多少星星,你大概会觉得不计其数。但是,我们居住的这颗蓝色星星上的数据字节总数,到今天为止已经是“不计其数”的40倍。2018年的统计显示,世界上90%的数据都在之前的两年内产生。大数据,仍在变得越来越大,而且至今仍旧没有任何一点减缓的势头。
人们的欲望、情感、隐私,也在数据时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转变。但这巨变是隐秘而难以察觉的。面对洪水猛兽,人们仿佛仍旧无动于衷、一无所知。
科技和数字正在从我们身上拿走什么?或许可以从每天源源不断获取人体数据的可穿戴设备略窥一斑。
可穿戴设备能告诉我们什么?丨pixabay
体重秤出现之前,
人们并不需要称体重
在可穿戴设备出现并帮我们监控身体数据之前,早就有另一种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工具在做类似的事,那就是体重秤。
不时站在体重秤上测量自己的体重,已经成为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精确测量体重”的需求是从何时开始的、这种需求又因为什么而出现,则很少有人解答。
从小就测量体重的我们可能无法想象,直到19世纪末,才有一些医生开始记录病人的体重。从那之后,体重秤慢慢地从诊所进入到公共街道、广场,直至最后进入家庭。但“称体重”这个行为变成个人生活习惯的一部分,其实是20世纪初才开始的事。
19世纪80年代晚期出现在巴黎街头的公共投币体重秤丨参考资料[1]
1885年,公共的投币体重秤 (penny scale) 在德国首次出现。人们站上秤台称重时好像忘了,投币体重秤出现在公共场所的主要原因,只是商家为了寻求更大的市场以榨取更多利润。提供给人们数据,只是赚钱的手段。但人们对“精确测量身体数据“的需求,却在一次次无意识的投币/称重之后被悄然构建,与此同时,许多生活习惯和日常规则也因之而迅速改变。
到了20世纪20年代,不同类型的家用秤率先出现在美国市场。伴随着体重秤普及而来的,是对男女两性差异越来越大的双重标准,以及女性越来越严重的体重焦虑。这些家用秤的广告上时常印着摆出挑逗姿态、穿着睡衣的女性形象,让社会对女性的身材要求变得越来越严格。
“只有体重秤才能告诉你关于身体的真相”丨参考资料[1]
但在此之前,20世纪最初几年,与体重相关的营销主要针对男性的身体。那时销量最好的饮食指南主要为男性介绍红肉和酒精饮料等与“男性气质”有关的食物。美国大学 (American University) 美国历史研究教授凯瑟琳娜·韦斯特 (Katharina Vester) 分析当时报纸和杂志后发现,直到20年代体重秤进入家庭之前,整个文化氛围并没有宣传任何“女性应该节食”的想法,外界鼓励她们以健康美丽的丰满形象展示自己。
广告在教人“如何欲望”
1925年,家用体重秤变得更加流行,它的主要卖点是:它比公共体重秤更精确。广告中的年轻女孩穿着内衣站在家用秤上,广告标语赫然写道:“她不用猜——她清楚!” 家用秤广告承诺给顾客一种“更科学的减肥途径”,而这种方法就是“你必须对你的体重更了解,偶尔在不可靠的公共秤上称体重解决不了问题”。
“购买家用秤,更科学地减肥”丨参考资料[1]
一个世纪以后,同样的广告套路出现在了另一种测量人体的产品——可穿戴设备上。现如今的科技公司以人的“主观感受”为对比来显示可穿戴设备作为机器的“客观、精确”。他们的说法是,这些设备能把本“隐藏在身体内部”的模糊感觉“外化”,精准直白地让人了解。“跟踪你的睡眠、行动、休息,让你全面了解更精确的信息”,听起来,可穿戴设备就像一直守在身边的私人医生。
“它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丨参考资料[1]
19世纪巴黎街头的公共秤上开始有这样的说明:“常称体重,了解自己,过得更好”。而至今这仍旧是很多科技公司的核心营销策略:更精确的监控能让我们更好地管理自己,从而实现自己理想的形象,过上理想的生活。
商业广告会把一个简单的监控数据行为、一个机械的测量设备,直接与“更好的自我认知”联系起来,然后再递进到最终导向一种“更值得憧憬的生活方式”。魅力四射的年轻姑娘、身材雄健充满能量的运动男孩、浓情蜜意的情侣、穿着得体高级西装拥有更高社会地位的精英式人物,一律佩戴着他们的手表和手环。“它比我自己更了解我”、“戴上它我变得更好”之类的用语也难以置信地一致出现在大多数广告当中。仿佛只要点击支付,就可以掌控身体、变得健康。
然而,数据并没有如此强大的功效,事实上,连“数据是否真的足够准确”这个基础的大前提都是不确定的。
数字在逐渐取代感受
可穿戴设备的监控到底是否真的可靠?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教授丽莎·卡穆斯-伯特伦 (Lisa Cadmus-Bertram) 指出,对步数的计算可能由于手臂不相关的动作而额外增加,对运动时心率的计算也会因为汗液的干扰而变得不准确。而在计算卡路里消耗时,与计算静息能量消耗极其相关的肌肉脂肪比,则基本要靠算法去猜。
更值得怀疑的是,睡眠质量这样抽象和主观的东西,究竟能否用心率、夜间活动等参数去简单地下结论。科学家给出的答案是,这种计算方法并不准确,最好的方法仍旧是测量脑电波,或者记录夜间眼球运动、呼吸方式以及血氧水平,但是这些都不是可穿戴设备能做到的。
可穿戴的监控时常不够准确丨参考资料[2]
在一个大多数人都确信“科技和数字比人的笼统感受更客观准确”的语境下,人的自主权和判断力在使用设备的过程中被机器束缚,甚至剥夺。许多人在使用可穿戴设备之后不仅睡眠没有改善,甚至患上了睡眠焦虑。
相信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一觉睡醒之后,立刻去看手机上睡眠质量的数据来判断自己睡得好不好;机器说好,就精神百倍,机器说差,就无精打采。其实这跟许多人站上体重秤前后的感受并无二致。一位进食障碍者在被问到“如果不称体重会有什么感觉”时,她这样回答:“上秤之前,我基本没有什么感觉,我怎么感觉完全取决于秤上写的数是多少!” 。在当下,这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进食障碍者的个例,而是所有人的共同经验。
人们的主观感受被屏幕上的数字取代丨参考资料[2]
如果想要改善睡眠,科学家仍旧建议我们相信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一个设备,这正是破除广告制造的假象的有力例证:数据只是数据,它不一定更客观准确,更不一定能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我。反之,在一些时刻,我们会受制于数字,最终成为它的奴隶。
隐私无声息中被他人掌握
在体重秤的案例中,人们购买体重秤,以换取关于自己体重的数据。购买可穿戴设备的消费者,同样获得了身体数据,但实际上,售出设备的科技公司不仅获得利润,还获得了访问用户数据的权力。可穿戴设备的数据交换,不像原始的体重秤一样是单向的,在交换的过程中,用户得到的与大公司相比少得多。
可穿戴设备可以24小时监控用户全身的各项数据,如果把一位用户一个指标积年累月的数据比作一条直线,那么他所有数据的总和就是一个平面,而科技公司则拥有所有用户长时间所有数据的整个空间。可是,这个庞大的空间对用户个人来说却是完全不可见的,而科技公司和其他第三方可以对这个看不见的空间进行各种不同类型的研究调查,获得关于整个人群分类、分层划分的各种重要信息。在个体没有决定权的情况下,这些信息很可能反过来危及大众的私人利益。
科技公司不仅挣得了利润,也获取了用户数据的整个空间丨Unsplash
微软研究所的凯特·克劳福德 (Kate Crawford) 写道,“人们从他们真实经历的生活中,分离出第二条完全独立的叙事——他们的各项数据”,而在当下,后者经常会被认为比生活更真实。就像20世纪体重秤的出现定义了什么是“理想体重”一样,可穿戴设备也可能构建一种新的关于“什么是标准”、“什么是正常”的社会秩序。美国大型健康保险公司信诺 (Cigna) 就曾发放可穿戴设备给他们的客户公司,分析完公司员工的身体健康数据之后,再升高不健康员工的保险费用。
精准设计的广告叙事塑造的图景正在一步步“教导”人们如何产生特定的需求,桌上、指尖、手腕上一块块大小不一的亮屏上显示的冰冷数字,慢慢代替了人的感受。那些原来无法量化的行为,在今天全部变成数字,被我们身外触不可及的机构时刻监控掌握着。
这些小小的腕带,究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一个私人教练加私人医生,还是一座巨大环形敞视监狱的电子脚镣?在当下这个大数据时代,只能说,可能都是。
参考文献
[1]Crawford, K. et al. (2015) Our metrics, ourselves: A hundred years of self-tracking from the weight scale to the wrist wearable device. European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 [Online] 18 (4-5), 479–496.
[2]https://www.digitaltrends.com/wearables/how-accurate-are-fitness-trackers/
[3]https://www.huffingtonpost.com.au/entry/do-sleep-trackers-work-app_l_5d2e7c5be4b085eda5a38aa9
作者:Carco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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