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春季里常见的野草,紫堇就好像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倒霉孩子:被人起了个中文名儿,结果被别的植物抢占了,之后就闹不清楚它到底叫什么好;起了个拉丁学名,结果和自己的特征不搭,就好像《鹿鼎记》里的瘦头陀不瘦、胖头陀不胖,稀里糊涂还没地方说理去……

此“芹菜”非彼芹菜

“我要见宋王!宋王一定会给我奖赏!”

在先秦时的宋国,有个农夫在街上大喊起来。这农夫的生活穷苦困顿,家中的衣物,无非是些乱麻破絮,只能勉强挨过寒冬罢了,更是全然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高大而温暖的房屋、丝绸被、狐貉裘皮衣物。到了春耕时节,天气和暖,他跑到太阳底下,晒得暖融融,心情大好,于是跑去和妻子说:“晒太阳真是暖和极了,别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我要去见宋王,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一定会给我奖赏。”

妻子懒得理他,他就跑去街上乱喊乱叫,有人过来搭茬,给他讲了另一则故事:以前有个人,觉得“野芹菜”和其他一些野草是世间美味,就跑去找乡里的富人炫耀,富人拿来他说的“野芹菜”一尝,口感不佳,像被蛰了一样刺痛,然后肠胃也难受起来。“这个吃‘野芹菜’的人啊,简直和你一样,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自我感觉良好呢!”


宋国人的故事收录在《列子·杨朱》之中,杜甫还据此写过两句诗说:“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把不好吃的“野芹菜”拿出来,后来干脆变成了一个自谦的词语叫“芹献”,意思是说,自己拿出的礼品菲薄,不值一提,或者是自己提出的建议粗鄙浅陋。


只不过,“芹菜”的味道真有这么不堪吗?如今常吃的芹菜,其实从物种上来说应是旱芹Apium graveolens),原产于欧洲,先秦时我国并无此物。从先秦直到唐宋,“芹”所指代的植物,相对而言更多地是说水芹Oenanthe javanica),但宋国这个故事里,让人又扎嘴又闹肚子的“野芹菜”,很可能不是旱芹也不是水芹,而是完全另一种植物——紫堇



名字住址全混淆

紫堇怎么会变成“野芹菜”呢?

宋代郑樵编写的《昆虫草木略》一书中说:“紫堇,一名赤芹,一名蜀芹,一名苔菜,一名水萄菜,宝藏论谓之起贫草。”也就是说,紫堇确实有“芹”的称谓,同一时期的其他一些著作,也有类似的观点。明代朱朝瑛的《读诗略记》则明确指出,宋国“芹献”的故事应该指的是紫堇


清末民初徐珂编写的《清稗类钞》中,对此的解释比较合理,其中说:“紫堇为多年生草,生于阴湿地,茎高二尺许,叶羽状分裂,略似水芹。春暮开总状花,色红紫。”这里的观点认为,紫堇的叶片和水芹相似,故而名称多有混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国著名的植物学家吴征镒先生,也认为古时的“芹”字原本指代紫堇。


正是由于最初被当作“芹”,后来才有了紫堇这个名字,所以“紫堇”本身在我国古时的记载并不算丰富,有可能混到“芹”里面去了。不仅是名字上发生了混淆,紫堇的生境也曾被人误解。由于水芹只生于湿地和浅水中,所以最初人们认为,紫堇也只在湿地生长。确实,紫堇可以生在沟边潮湿处,但除此之外,丘陵、乱石地、村镇的房顶和墙缝之间,也同样能够见到紫堇的身影。



是美味还是毒草

关于“野芹菜”到底能不能吃,究竟又扎嘴又闹肚子,还是确实可以烹制成美味,这也是个千古大难题。按照如今国际上通用的植物命名法则,紫堇的拉丁学名是Corydalis edulis,其中的种加词edulis,意思就是“可食用的”。十九世纪,俄国植物学家马克西莫维奇在陕西的汉水流域采集了紫堇标本,并以此为模式,合格发表了这个物种。他认为“可食用的”,也应当与中国的食用风俗有关。


由于紫堇别称“赤芹”,所以自古流传食用“赤芹”的方法,到底吃的是紫堇,还是其他植物,并不容易判断出来。至少到清朝为止,有记载的“赤芹”的吃法,包括茎叶生食、制为腌菜、煮为菜羹等。直到二十世纪,民间偶有取食紫堇作为野菜的情况,将叶子用水煮后,在凉水中长时间放置,以去除异常的味道和口感,之后食用。


不过古籍中也有“赤芹害人不可食”的说法,二十世纪后期出版的《中国有毒植物》中记载,紫堇“全草有毒”,而后关于紫堇本身的毒性研究成果虽然有限,但对于紫堇属植物其他种类的研究认为,这一类群中含有的多种生物碱,在食用后至少能够引起呕吐等不适。因此,如今看来紫堇不宜食用为佳。一些国外的资料中,在介绍紫堇的时候会标注,虽然它的名字叫“edulis”,但根据对同类多种其他植物的研究,这个“edulis”的说法是不靠谱的


请问你是怎么上房的?

我第一次去陕西出差的时候,造访全真教重阳宫,发现屋顶的瓦片之间,生有成片的紫红色小花——这是我和紫堇的初遇,尽管当时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这片屋顶上的野花,也还是令我倾心。“这些花是怎么上房去的呢?”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和同事闲聊起来。同事一通猜测:“风刮的?鸟拉屎带上去的?何不能是道士专门栽种的吧?”

陕西重阳宫屋顶上的紫堇。图片:天冬

还别说,古时修仙问道之人,确实喜欢紫堇,因为据说这种植物“汁可制汞、伏硃砂”。托名吕洞宾编写的草药歌诀之中,把紫堇叫做“天宝龙芽”,称之:“草中第一最为先,点假成真遇有缘。伏制五金并八石,会点顽铜软似绵。”总之这种植物可以用来炼化丹石。但道士们也不至于专门把它栽种到屋顶上吧?

看到紫堇的种子的模样时,我才明白了,原来既不是道士也不鸟,而是蚂蚁帮它把种子搬运到屋顶上的。紫堇的种子是细小的黑色球形颗粒,表面密生环状小凹点,同时还附有一小块白色半透明状的油质体。——油质体就是给蚂蚁的物流费,用来讨好蚂蚁,请它们帮忙搬运种子,用以传播。

重阳宫屋顶的另一种蚁播植物,秃疮花。图片:天冬

紫堇的种子有两种传播方式,首先是依靠弹力。它的蒴果为线形,内有一列种子,在成熟之后果实开裂,果皮收缩,依靠弹力可以将种子“弹射”到植株附近,而并非堆积在原植株的脚下。之后,新鲜种子吸引蚂蚁前来,蚂蚁为了食用油质体,会把种子搬运至蚁巢,并在食用之后,将部分种子从蚁巢中扔出来丢弃。蚂蚁的这两种行为,都有利于种子传播至其他地方,所以在房顶、墙缝或一些石缝里,都有可能有紫堇钻出来,它不是把种子直接塞进缝里或者扔上屋顶的,而是依靠了蚂蚁物流。


一家都靠虫帮忙

紫堇这种依靠蚂蚁帮助种子传播和扩散的方法,叫做“蚁播”(myrmecochory)。植物的种子提供油质体,作为蚂蚁的食物,而蚂蚁的搬运行为,则帮助植物种子传播。蚁播对于不同植物的种子而言,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对于紫堇,主要是为了增大种子的散布距离

墙缝中的紫堇。图片:天冬

除了紫堇之外,它所在的类群紫堇属之中,很多种类的种子也都依靠蚁播来扩散。种子上带有油质体是必需的特征,以此贿赂蚂蚁,才有可能实现蚁播;除此之外,种子的表皮特征也有一定的影响,比如紫堇的种子表皮,就具有环状小凹点,相对粗糙,这样更加便于蚂蚁搬运,而紫堇属常见的其他种类,例如刻叶紫堇、地丁草等,种皮相对光滑,虽然也可以依靠蚂蚁传播,但在油质体掉落后,表皮光滑的种类几乎不会有蚂蚁再来搬运,而表皮粗糙的种类,还有可能被蚂蚁搬运走。


此外,从蚁巢中将种子抛出,也同样是表皮粗糙的种类被抛出的概率更高。抛出便于种子萌发,而深藏在蚁巢中,有些种子在萌发时会受到阻碍。不过在吸引蚂蚁前来时,种皮的形态起不到多大作用,吸引蚂蚁的主要是植物体本身散发出的挥发性物质。新鲜植株和新鲜果实的散发物,能够对部分种类的蚂蚁产生吸引,干燥植株则会失去这种能力。也就是说,蚂蚁被吸引到原植株附近,也会优先把靠近原植株的种子搬走,植物从而达到了防止新苗和原植株争夺生存空间、养分的目的


留一招后手

其实在结果之前,紫堇还需要蜂类来帮忙传粉,特别是蜜蜂和熊蜂。然而即使花冠形态与传粉者相互适应,紫堇也还是具有一定的生殖补偿机制——雌蕊柱头在自花的花药裂开前就具有一定的活性,而直到花冠掉落,柱头依然具有可授性。这样一来,既可以保证外来的花粉具有更高的几率使雌蕊授粉,也可以在没有外来花粉的情况下,进行自花授粉。总之它懂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保留了各种可能性

刻叶紫堇(Corydalis incisa)群落。图片:天冬

如今也有园艺学家尝试人工种植紫堇。以种子播种之后,通过自播和地下根茎的无性繁殖,可以使植株接连成片。同时,紫堇对土壤基质和环境的要求不算严苛,适宜栽种。因此有人建议,可以用这种本土物种,来作为地被及观赏物种。只不过,紫堇的基生叶既然和水芹有点相似,公园、植物园、绿地等公共场所,栽种紫堇时还需要小心。万一遇到挖野菜大军,把紫堇当成水芹挖走,吃了闹肚子,再将公园管理部门状告一番,那也并非没可能……怪不得杜甫说呢,“美芹由来知野人”,没准这一下子,就看出谁是“野人”了。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6年第57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天冬。


扎嘴又闹肚子的食物,其实是蚂蚁的美味

图文简介

作为一种春季里常见的野草,紫堇就好像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倒霉孩子:被人起了个中文名儿,结果被别的植物抢占了,之后就闹不清楚它到底叫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