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重庆,你第一时间会想起什么?
是今日大快朵颐,明朝痛不欲生的火锅,还是“澹烟笼日春阴候,古木栖云暮霭中”的大雾?是“楼台市气笙歌外”的江声夜色,还是充满赛博朋克气息的迷宫般的城市格局? 对我这样一个植物人来说,以上这些都要让位于一种树——黄葛树。 佛系播种,凶狠绞杀 在川渝滇黔之外的地方,黄葛树其名不彰,且容我先介绍几句。黄葛树(Ficus virens)是桑科榕属的一种大乔木,分布极广,除我国华南、西南外遍及南亚、东南亚乃至澳大利亚北部。前述学名在《中国植物志》里的正式中文名是绿黄葛树,而中国西南分布的类型被作为其下的变种 var. sublanceolata。如今这个变种已被归并,则绿黄葛树也应按传统习惯,正名为黄葛树。 既然是榕属的一员,隐头花序、乳汁、气生根这些技能自然都是点出来了的。由于雌雄同株,雄花、雌花和瘿花在同一个隐头花序里,进来产卵的榕小蜂繁殖一代就可以完成传粉,程序上比同属的无花果要简单一些。隐头果成熟时紫红色,吸引鸟类取食以传播种子——人想吃也可以,但没啥味道。 黄葛树的种子极其随缘,不管被鸟排泄在什么地方,只要水分条件合适就能萌发,并很快长出长长的气生根寻找土壤。长在树上的个体,气生根会包裹宿主并致其死亡,这就是著名的绞杀现象。 破壁而出,独木成林 长在石壁上的个体,气生根沿石隙而下,有时能把石头撑裂。种在城市里的个体,由于湿度较低,气生根不那么发达,而板根能沿着水泥地或地砖的缝隙生长,形成网格状的图案。山间野生的老树,则以支柱状的气生根扩大领地,形成“独树成林”的景观。这些都是热带森林里常见的现象,其实在重庆也能见到,只是过程比在西双版纳长一些而已。 这种靠气生根生长的方式,正是黄葛树名字的来历。东汉杨孚所著的《异物志》里写道:“榕树栖栖,长与少殊,高出林表,广庇原丘,孰知初生葛纍之俦。”这正是榕属植物发育过程的写照,而“葛纍[lěi]”指的是幼年时气生根像葛藤一样缠绕在别的树上。到了清乾隆年间,四川督学吴省钦作《黄葛树考》,确定了黄葛树是一种大叶子的榕树,葛字用在这里的源流才最终确定下来。 冬去春来方才落叶 黄葛树身上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它是春天落叶的。秋叶飘零之时,黄葛树无动于衷;直到次年四五月份,别的树新叶都长得差不多了,黄葛树这才开始大批落叶;旧叶落后,新叶随即萌发,浅粉红色的新生托叶配上嫩绿的新叶,也是仲春一景。 有研究认为,在发芽时间固定为春季的前提下,冬季不落叶可以延长叶子的寿命,使其在冬季也能持续进行光合作用,并便于直接把养分转移给新萌发的叶子。显然,只有冬季比较温暖的地方,才可能出现这样的植物,否则叶子冻伤带来的损失要大得多。另外,黄葛树的落叶时间有很大的个体差异,有时相邻两棵树,一棵已经全秃,另一棵还浓荫匝地。古人认为,黄葛树“以某月种,每岁必某月始芽”,即换叶时间与移栽时间相吻合。如果真是这样,则暗示着黄葛树的落叶能对水分条件变化做出响应。 江州嘉树三千年 作为重庆市的市树,几乎在任何一条街道上,黄葛树都是举头可见。它既是乡土树种,又非常适应和人一起生存,因此伴随了重庆自江州建城至今三千余年的历史。 黄葛一词,最早见于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又东,右迳黄葛峡,山高险,全无人居。”这个地方“在江州巴郡东四百里”,也就是今天的长寿到涪陵江段。宋人乐史的《太平寰宇记》首次生动地描述了黄葛树生长的状况:“罗目县(今峨眉山市)东南三十里,双树对植,围各两三尺,上引橫枝亘二丈,相接连理,庇荫百丈,其名为黄葛,号嘉树。”实际上,长江流域自宜宾开始,到宜昌出三峡为止,包括大半个四川盆地,都是黄葛树的适宜生境。这一带的城镇乡村,大都能见到黄葛树伴着石阶、老屋和古渡生长的景象。历史上关于这种景象的最著名的记载,即是来自重庆。 明朝曹学佺所著的《蜀中广记》写道:“图经云,涂山之足,有古黄葛树,其下有黄葛渡。”这里的“图经”是指当地的地理文献,早已散佚;“涂山”按《华阳国志》,在巴郡郡治江州县,是大禹娶媳妇以及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地方,位于今天的重庆市南岸区。清乾隆年间的巴县知县王尔鉴记曰:“南纪门外大江对岸南城坪有黄葛古树,偃盖渡旁。”这一地点被他以“黄葛晚渡”之名列入巴渝十二景。 关于黄葛渡还有一首比较著名的诗:龙门东去水和天,待渡行人暂息肩,自是晚来归兴急,江头争上夕阳船。这首诗是南宋的余玠在四川安抚制置大使任上写就的,这段时间他主持抗元军政,取得了宋元开战以来四川最好的局势。宝祐元年(1253年),余玠受人诬陷,被宋理宗召回,未行即暴卒于重庆府(一说服毒自尽)。 黄葛渡已于1988年拆迁,今天的黄葛晚渡景点只有现代化的渡轮码头,偃盖其上的古黄葛树已不复见。我找到一张海棠溪义渡的老照片,渡口亦有一棵大黄葛树,庶几可以追思当年的情形。因为十二景中的海棠烟雨就在黄葛晚渡隔壁,渡口或是同一个也未可知。 除了黄葛晚渡之外,重庆还有很多地方以黄葛树命名,但并不写作黄葛,而是黄桷[jué],比如黄桷坪、黄桷垭等等。实际上,如果把这几个字写在纸上请教重庆人,对方也多半会表示“我们重庆mayday啥子黄葛树,只有黄桷树”。神奇的是,口头请教可能就没问题。 原来,在成渝片西南官话中,“葛”和“角”同样发“guo”的音,于是前者讹为后者;后来转为书面时,不知道哪个读书人自作聪明给加了个木字旁,遂有黄桷树之谬。盖桷字从木从角,意思是“方形的椽子”,黄葛树生长方式特殊,不能材用,跟桷自然是没什么关系。此外,白兰花(Michelia alba)因为叶子长得像黄葛树,在川渝一带的别名叫“黄桷兰”,甚至有人以为是黄葛树开花,也算是谬种流传了。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6年第42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顾有容。 本文来自果壳,欢迎转发 如需转载请联系GuokrPac@guok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