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时期,唐人张鷟[zhuó]在游历山水时开了眼:在通州(今四川达州)一带,他见到当地渔民驯养一种动物协助捕鱼,捕到鱼后,必须先上岸交给主人,而后才会获得一些小鱼赏赐。张鷟将这则见闻详尽记录在了小说集《朝野佥载》中。
乍看这段描述,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就是鸬鹚捕鱼嘛,有什么稀奇。 其实不然。张鷟所见识到的捕鱼动物,其实是水獭。 它是分布最广的水獭 张鷟记事追求谐谑,书中所载常常失之荒怪,但他对唐人驯养水獭捕鱼的记载,却是十分可靠的。 在唐代之前,南朝梁代的《本草图经》中,就有“江湖间多有之(水獭),北土人亦驯养以为翫”,可见南朝时就有了驯化水獭的技术。而在张鷟之后成书的《酉阳杂俎》也记载:“元和末,均州陨乡县有百姓……养獭十余头,捕鱼为业,隔日一放出。”到了13世纪,马可波罗的记录再一次夯实了这些记载的真实性。 有研究认为,中国的水獭捕鱼技术来自东南亚、南亚渔民的传授;在今天的孟加拉国,水獭依然在为主人带回鱼获。在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及中南美洲文明的故事里,水獭捕鱼的记载也屡见不鲜。 1960年代,有人曾在湖北宜昌见到了水獭捕鱼的残存,在当地部分渔船的船尾,还会有一只水獭专职负责在夜间驱赶鱼群入网。 不过,从唐朝的一人驯养十余头到1960年代的一头,水獭渔业在中国境内的式微是明显可见的。在今天,不消说水獭渔业,甚至就连水獭本身,也已经不容易见到。 张鷟记载的水獭到底是哪一种,已不可考。中国境内分布的水獭有欧亚水獭、亚洲小爪水獭、江獭(最后的记录是在1980年代末)三种,后两者大多集中在云贵、两广等南部地区,唯有欧亚水獭在历史上曾广布于中国的疆域上。由此来看,自唐代以来水獭捕鱼业所用的水獭,很大概率就是欧亚水獭了。 实际上,在今天现存的七属十三种水獭里,欧亚水獭是分布最为广泛的一种,欧亚大陆的各处水系都曾是水獭嬉戏的场所。除了淡水水系,欧亚水獭也常常分布在沿海地带,以致于在许多地区获得了“海獭”的别号。 适应力强,但依然少见 欧亚水獭是一种适应力强大的动物,只要有未受污染的水域和充足的食物,它们就能顽强扎根。在今天,它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城市水系,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不少欧亚水獭干脆直接搬进了高尔夫球场的景观池塘里。 不过,伊比利亚半岛的欧亚水獭的确面临着不少挑战,除了栖息地的变化,食物来源也迫使其必须快速适应。当地的水獭曾依据季节的不同捕食不同的鱼类和软体动物,但当克氏原螯虾(就是我们爱吃的小龙虾)成功入侵该地区后,水獭捕食结构中的小龙虾占比越来越高;在英国南部的汉普郡,水獭食物组成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生活在中国秦岭南坡的欧亚水獭江南亚种,曾经以当地原生鱼类为主食;2002年,当地村民从秦岭北坡的黑河引入了秦岭细鳞鲑,这种鲑鱼大量捕食其他鱼类幼体,并快速成为当地优势鱼种,欧亚水獭的饮食结构中也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细鳞鲑。更有甚者,随着娃娃鱼特种养殖在该地区兴起,一些水獭还跑到养殖场捕食娃娃鱼的幼苗。 对环境的高度适应可以解释欧亚水獭的分布之广,但这似乎又和它们愈发少见的现状有些矛盾。 珠江口曾是中国境内三种水獭分布区域集中重叠的地带,仅珠海市就有海獭洲、獭洲、獭洲爪三座名字和獭相关的岛屿,这足以反映水獭在此曾经极度繁盛。 但在嘉道理农场2017年开展的访谈调查中,人们发现,在珠海仅能确定横琴岛上存在一个稳定的欧亚水獭种群,淇澳、三灶岛等曾经常见水獭的区域内,当地居民最后一次目睹它们的踪迹,都要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 这与几十年前的状况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根据当地村民回忆,三灶岛、横琴岛和高栏岛上,直到1980年代还有收购水獭毛皮的供销社存在;1970年代,人们还常能见到外地人专门来岛上捕猎水獭。而根据中国畜产收购数据,1950年代时,广东全省(包括当时仍属广东的海南岛)每年收购的水獭皮数以万计,几乎达到了全国的三分之一。 繁盛的皮毛贸易,或许正是水獭种群快速衰减的主因之一。 皮毛带来危险 东亚和西欧相隔甚远,但对皮毛的需求却有惊人的统一。动物皮毛原本是自然界中最易得的衣物原料,但当更精细的手工业诞生后,早期的皮毛逐渐淡出普通人的生活——农业的发展滋养了更多人口,数量有限的皮毛逐渐成为上层阶级的专享。 《左传·昭公九年》记载:“服以旌礼,礼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这里就提到衣物代表地位的尊卑。在中世纪的欧洲,各国相继颁发了皮毛禁令,规定只有皇室成员、贵族和收入达到一定阶层的人群,才可以穿戴野外获取的上等皮毛制品。 皮毛逐渐由御寒衣物转化为阶级分化和财富地位的象征后,攀比和虚荣成了支撑皮毛贸易最大、最澎湃的动力。在此后的几百年里,欧亚大陆的皮毛兽被大肆洗掠,欧亚水獭也没能侥幸脱逃。 作为一类亲水动物,水獭演化出许多陆生动物不具备的特质,譬如指尖的蹼、细密防水的皮毛。由于皮毛光滑润泽,湿而不濡,水獭皮被认为是仅次于貂皮的上等毛料,这也使其成为皮毛贸易最受青睐的目标之一。 大规模捕杀给欧亚水獭的种群带来了严重影响。生活在日本的欧亚水獭日本亚种——也有人认为它是独立物种,但由于无法再进行深一步研究,故无定论——在1979年后再也没有现身,最终被宣告灭绝。在中国水獭皮毛的主产地广东,整个1981年的水獭皮产量萎缩到了382张,不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4%。 再见“獭祭鱼” 虽然在1988年,中国的三种水獭都被列入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水獭的危机并未散去。 水獭高度依赖纯净水体,近些年来,严重的水污染又给它们的生存带来威胁,其中最为严重的当属化学农药及重金属污染。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各国水体中的PCB(聚氯联二苯)含量呈指数增长,汞污染也大幅提升,这对水獭的神经系统和生殖系统影响显著。水体污染、生物入侵、过度捕捞等对水中其他生物的影响,更是直接威胁到水獭的觅食。 2007年,纽约的一位市民正在布朗克斯河沿岸晨跑,他敏锐地察觉到河流中央泛起一丝涟漪。这是时隔200年后,一种动物再次光临曾经的栖息地。和欧亚水獭一样,美洲河狸也曾遭受严重的皮毛贸易压力,巅峰时期其种群衰减了99%。但在今天,河狸逐渐恢复,并回归到那些已经深刻变化了的古老领地。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6年第19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一个男人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