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吴国盛(科学史家、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科学史系主任,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科技史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科学传播与科学教育专业委员会主任)
从希腊科学的意义上,中国古代没有科学。 我们引以自豪的四大发明是古代技术发达的 体现 ,但不是科学上的发达。
在我们中国人心中,科学是一个神圣的东西,它有股魔力让我们对科学崇拜甚至迷信,但我们对科学的理解并不深刻,还有很多误解。而这种误解本身也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值得我们反思。
对科学的误解表现在很多方面,程度也不同。低级的误解可以说是对知识或常识的不了解,有些科学史的故事其实是杜撰或改编的,但以讹传讹让这些低级错误广为流传。比如苹果落地导致万有引力的发现等。
高级一点的误解是不明白科学是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人们会认为只要是科学理论就是正确的。科学理论往往在一个时期是正确的,后面被证伪,后面的理论使之前的理论变得只是局部正确,而不是绝对正确。比如相对论诞生后,牛顿力学就从标准的科学理论变成了局部正确的理论。了解了新的科学理论,也不能认为过去的理论是完全错误的。比如地心说,它本是古代最伟大的科学理论,古代天文学集大成者托勒密把数学模型和天文观测相结合,使之互相对照,互相改进,可过去为了宣传哥白尼的理论而否定地心说,更是丑化了托勒密。
还有很多对科学的误解源于对科学研究的发展过程和科学共同体行为模式的不了解。很多人认为科学理论一定是由实验数据归纳出来的,实际科学发展过程很复杂,科学家面临复杂的历史条件,由数据归纳只是科学发现的一种方法。有些科学家认为审美也是导致科学发现的动机,如英国物理学家狄拉克说,“使一个方程具有美感比使它去符合实验更重要。”
我们也对科学家个人有很多误解。中国社会崇拜科学家,往往认为这个群体甘于奉献,淡泊名利。但实际上科学家和任何职业一样,他的道德水平也有高有低。科学家在关乎自己科学成果优先性的问题上常表现地执拗,甚至争得面红耳赤,因为优先权是保障科学发现的制度安排。牛顿和胡克两个人就因为关于万有引力的平方反比定律到底是谁先提出的就争执不下,牛顿那句名言“如果我比别人看得更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肩上”,很多人认为就是讽刺胡克的,胡克个头不高,实际的意思是“我要站也要站在巨人的肩上,不会站在你的肩上,老跟我抢优先权干什么”。
还有一类更大的误解是观念类的误解。特别常见的观念误解有两个,一是科技部分,以技代科。比如现代汉语里,我们一说科学很容易说成科技,一说科技想的就是技术,这表明整个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实际就是我们脑子里有技术没有科学。
第二个就是功利主义的科学观。我们往往从功利、实用的角度看待科学。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可我们把科技当成达成某种高尚目的的手段,导致科学的工具化、手段化成了我们文化根深蒂固的东西。
我们对科学有如此之多的误解,究其原因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科学。科学是一个舶来品,“科学”一词是日本学者西周时懋1874年翻译法文Science时生造的一个词。随着西学东渐,这个词语连同相应的知识、观念、制度一起传入中国。
要理解科学需要回到西方的语境中。现代科学有两大起源,一是以《几何原本》为代表的演绎数学、形式逻辑和体系哲学,可以称之为希腊科学。希腊科学是非功利的,内在的,确定性的知识,源自希腊人对于自由人性的追求,他们把无用的、自由的、纯粹的科学作为真正的科学。二是近代科学,继承了希腊科学的确定性思想,还增加了主体性、力量性诉求,近代科学的诞生是庞大社会思潮的一部分,逐渐成为今天具有显著的实际用途、支配社会发展、决定人类未来命运的主导力量。
科学从起源开始,它的基本精神是为科学而科学,不是为了满足某些实际应用而出现的。我国文化中缺少科学的基因,也缺乏科学发展壮大的土壤。我们传统文化对知识的态度是学而优则仕,知识本身没有独立的地位,读书是个人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到了19世纪,我们接受西方的科学,实则是时代大变故造成的无奈之举,驱使我们发展科学的是富国强兵、民族振兴这样的实用动机。人们仍缺少对真理的追求、对未知的好奇这样自由的心态。
所谓有技无科,更是由来已久——涉及到中国人最关注的、最愿意探讨的问题就是李约瑟难题(由英国学者李约瑟提出,主题是:“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1976年,美国经济学家肯尼思·博尔丁称之为李约瑟难题),以及延伸出的中国古代有无科学的问题。我个人认为,李约瑟问题是一个假问题,因为李约瑟没有区分科学与技术,他把中国古代的技术等同于科学。
从希腊科学的意义上,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我们引以自豪的四大发明是古代技术发达的体现,但不是科学上的发达。这种技术发达源于我们农耕文明孕育的文化秩序,仁爱礼义、学以致用让我们天文历法、工具仪器的制造等领先世界,却忽视了对客观事物、知识本身的研究。与希腊人认识的“自然”相比,我们古代文化中的“自然”是“自然如此”,而不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
从博物学的角度看,我国古代有科学。我国有丰富的“自然志”,文献众多,思想独特,只是在李约瑟范式影响下,我们是用西方科学的视角研究我国的古代成就,很少有按照中国文化自身的发展逻辑来研究。
如今,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功利主义科学观的局限性。我国的科技规模和体量已有众多第一,但原创性的成果仍很稀少。原创的东西是无法通过计划、大兵团作战攻破的,而是基于自由探索的精神。我们要更多地呼吁自由科学的精神,消除对科学的误解,让科学回归科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