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33.12.24 大雪

  “Hpetio!”

  “来啦!”我赶忙把早饭塞进嘴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

  但是当我跑到曾祖母常呆的阳台时,她却不在那里。空中飘起了一些棉絮一样的东西,我扒着栏杆,发现曾祖母已经自己动手把轮椅推到了院子中央。

  她有时候会这样,仿佛一点也没有衰老似的,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时,看起来顽固却有趣,总是拽着我指指戳戳。但是更多的时候她也就是一般的老太太,对我的攻击仅限于言语范围。

  清醒的曾祖母,老实说,这机会失不再来。我赶紧搂着自己改了一遍又一遍的简历往院子里跑。她是有主见的人(我是说,在她清醒的时候),她能给我一些找工作方面的建议。

  前两天我刚过了29岁的生日,我不希望自己总是待业在家。

  在我跳下最后一级吱吱嘎嘎的台阶时,院子里的曾祖母正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真好,我这二十多年来就等着这样好的一场大雪。”

  于是我知道这棉絮一样的东西就是她常常念叨起的雪。能源冬日①过后,天气就很少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了,每天都是阴沉的;我像这镇子里所有的青年人一样从没见过雪,所以其实我难以理解,为什么曾祖母要说她这二十多年就只是为了等这样一场好的大雪。

  不过下雪或许是一件好的事情,镇子里那些衣不保暖的流浪汉,他们完全可以收集这些雪棉絮做一件棉衣或者棉被,也就不需要我们家时时的接济了。但是这很不保险,我不得不说,谁家的棉被会融化呢。

  等我的想法绕着镇子转了好几圈,我才想起来自己手里的简历,于是赶紧把PADD递到曾祖母面前。

  有一瞬间我以为年轻的曾祖母回来了(当然指的是二十年前才一百零几岁的曾祖母,我可没见过她真正年轻的模样,那说不定只是个谎言),她用眼神上下测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串研究数据似的,但是她一开口就破功啦,她大叫道:“老天,Rhizo!你怎么还没有找到工作!”

  好吧,我知道她在这下棉絮的短短几个瞬间又衰老了下去;Rhizo是他的大儿子。

  “曾祖母,”我柔顺地说道,“我是Hpetio。我还是去改改我的简历吧。”

  雪停了之后,我出来把她又推回了她常呆着的阳台。

  晚上我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一些圣诞节目。每年都是一样的,绿色的圣诞树和闪花眼的彩灯,槲寄生和一些老套的爱情戏码。电视里的圣诞看起来真正有节日气氛,而我从未在镇子里见到过一棵真正的圣诞树——或者说甚至没有真正的树,他们用电栽培着一些能净化空气的铁柱子,也管它们叫做树;至少在我看来,它们跟电视里的树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一部电影结束,他们照例插播天气播报。

  能看出Snokoi像他前些日子吹嘘的一样正式上任了,顶替他爸爸当上小镇里年轻的天气解说员。

  “这可是我们家传的秘籍,解说天气,”他总是这样向我们吹嘘,“这是一门艺术。”

  曾祖母从前说话有逻辑的时候曾轻蔑地告诉我说,他们家只是有几张天气预报的存储卡,这甚至根本称不上一门职业:“天气解说,老天,这算是什么?谁需要他来解说天气呢?我们需要的是天气预报。老天,有时候我真是不懂这个时代。老天。”

  其实我是有点嫉妒的,解说天气是个不错的职业,Snokoi比我还年轻,就能找到工作,这在我们这一辈是完全有资本吹嘘的事情。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曾祖母向我传授她了解的有关天气的知识,说不定我也能在电视台混一份工作。

  但是这基本是不可能的。我叹了口气,仔细地听Snokoi在说什么。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学会这些东西,比起曾祖母总是揪着我的耳朵让我学习的基因和解剖,这些东西能让我在工作上更有竞争力。

  “这次降雪的范围很小。”Snokoi胡乱扬着手,自信地说道。

  那么事实肯定的确如此,我煞有介事地点头。尽管我对“小范围”没什么概念,但几乎可以确定Snokoi说的是对的;这也就像我对简历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概念,只能一直不断的改,一直不断地改,期待着是在往好的方向努力。

  我又叹了口气。

  或许我该在今晚把它投出去,毕竟是平安夜了。

  ### 2133.12.29 阴

  今天妈妈从城市里回来了。照例劝说曾祖母答应基因改造②的事情。曾祖母照例拒绝。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无论你怎么劝我都是没有用的,Martiy。”

  挺不错的,曾祖母起码记住了妈妈的名字,我有点想去书房拿简历过来。

  但是其实有更好的方法,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妈妈,或许我能跟你去城里找一份工作……”

  “不行,亲爱的,”妈妈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你还需要在这里照顾你的曾祖母,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多余的信用点来请保姆仿生人。”

  妈妈总是扮演拒绝者的角色,所以她收到的多半也是拒绝。我闷闷地想着。

  ### 2134.1.2 阴

  曾祖母没再睁开眼睛,自从早上吃完饭之后。

  有时候我觉得曾祖母老得孤立无援,老得断掉了一切人际关系,只有我一个人在照看她;但是像现在这样,她一死去,就有穿着时尚体面的人前来,我也知道,她其实时时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换句话说,我其实也时时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妈妈急匆匆地从城里赶回来了,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她的态度更像是期待我在一夜之间长大而脱离她的臂翼;其实要是说实话,除了她偶尔划到我名下的信用点,我也的确早就离开了她。望望四下,没人有悲伤的情绪,这种感觉,就像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知道什么叫做悲伤。

  一个穿着白色长褂的人指挥着所有人,他们在我们颇为脏污的家中布置着干净高级的设备,在曾祖母身体的各个角落插进细长、色彩缤纷的管子。我不太忍心看到曾祖母这个样子,她仿佛因此而更加衰老病弱;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我想象着她现在的感觉。血色像退潮一样从她脸上消失,机器发出抽搐呜咽的声音,然后她的筋脉复又鼓胀起来,澎湃的液体再一次穿梭在她枯竭退化的血管中。一瞬的恍惚中,我发誓绝对能听到了她血管涨裂的冰响,但我完全知道那完全是幻觉。

  人体冷冻的第一道工序——我麻木地咀嚼着从前在电子书上看到的内容——就是把易结晶的液体换成防冻液,以免细胞受到损害③。

  说是指挥,那位穿着白长褂的医生样的人只是空泛地把控着流程,他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时,还露出了一些好奇的神色;就他妈像电视剧里摇摇晃晃的喜剧演员似的。

  “Hpetio,对吗?”他抄着口袋走过来,“你愿不愿意来我这里做些工作?“

  我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这是意图给我提供工作机会。这简直太不合时宜了,在他们忙着给曾祖母灌防冻液的另一边,一个高级的工作机会?

  我想起昨晚的天气解说,Snokoi看起来有点惋惜:“小镇里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了,下次这样好的大雪不知道能是什么时候。”

  我无端地也替流浪汉的雪棉被感到一点惋惜。

  我冲那件白色长褂点了点头。

  ①能源冬日:22世纪初的冬天,污染造成的大气污染终于超过了这个可怜星球的承受能力,持续的阴天一点点蚕食着绿植和全球架设的太阳能板;许多人变得抑郁而低沉。上层建筑一度裁剪了占比逐渐增大的科技开支,但是,在一位名叫Vici的科学家的努力之下,在不断激发外太空的过程中,人类完成了戴森球*的开发,最终解决了这次全球范围的能源危机。

  ②基因改造:政府在2057年开始普遍提供基因改造,但是这项技术总体还是自愿接受。不过受精卵时基因改造的效果的确更加优良,一些黑市会提供此时的基因改造或增加。黑市还会提供一些政府明令禁止的改造方案。

  ③“……以免细胞受到损害”:20世纪中后期人体冷冻已有了最初的雏形,有趣的是,直到其最终发展成熟,基本流程却没怎么改变:水在0℃时会形成结晶,会损伤人体细胞,这是没法改变的物理事实;所以血液在最初的处理尸体过程中一直需要被丢弃,换上特制的防冻液,后来科学家开发出了让防冻液渗透而不伤害细胞的方法,但是最初的流程还是保留了下来——真正的科学总是简洁有力的。

  *戴森球:见第五章注。

  ### 2134.1.5 阴

  显然,这位“白色长褂先生”也有自己的名字。Gavicol。显然。

  他这两天坚持来拜访我,带着塑料制的花束①。不是集市上卖的那些具有抽象意义的花,而甚至具有分类学上的细节,你靠近去闻,还散发着清新剂的味道。寻常我见到这样新奇的东西,会兴致勃勃至于大呼小叫。

  但是这两天我兴高采烈不起来,因为显然Gavicol来只是惦记着我们家里老式的食物复制机。显然。

  他看起来像是很有信用,也很有些信用点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惦记着我们家破旧的食物复制机②。

  “你有做饭的天赋,Hpetio!”老天,他甚至不懂得怎样把嘴擦一擦,“我从没吃过这样真实的食物,你知道吧,每天总是那种五颜六色的药片,维生素什么的。”他朝我挤了挤眼睛。

  真实的食物。多么可悲的词语搭配。

  天知道我只是把复制机里吐出的蔬菜和沙拉搅和在一起,顺便转身把面包片塞进面包机中。这完全算不上什么厨艺。

  另一方面,Gavicol似乎完全没觉得扫兴。他抻了抻懒腰,摆弄了一会儿自己脸上的皱纹,终于从公文包中掏出了闪闪发亮的PADD。

  “两份文件,一份是你的工作合同,另一份是‘晶蓝计划’的责任书,你母亲跟Lvula关系太远,所以还需要你的签署。”

  Lvula是曾祖母的名字,我很久都没听到有人如此亲密地叫过这个名字了。那一瞬间,我感到胸口里充斥着无来由的愤怒。

  我一下子把桌子上的餐盘推了下去,塑料碗在地上“呼呼”地跳起舞,沙拉却是彻底糟蹋了。

  “老天,你在干什么?”Gavicol从桌边蹦了起来,也张开双手像塑料碗们一样跳起舞来,只不过他姿态丑陋,更像是一位小丑。我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于是高高兴兴地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捡起Gavicol那样貌崭新的PADD。

  第一份合同写的是工作上的事情,我直接越过了它。第二份,“晶蓝计划”的责任书?我没听说过这个。

  “……乙方在捐赠大脑之后,要自我承担实验风险,由技术限制导致的记忆缺失、认知障碍或其他精神病理,不在保险范围之内……甲方承担恢复乙方个体意识的责任,由乙方直接亲属监督;若不便,由乙方生前指定人员行使监督责任……”

  等等,恢复个体意识……是死而复生的意思吗?

  ### 2134.1.6 晴

  我还记得昨天Gavicol发现我对“晶蓝计划”毫无所知时惊讶的表情,他当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怪不得你毁掉了这么美味的食物。原来你还在为Lvula的死耿耿于怀。”

  所以,他今天就带了一堆资料来向我解释“这受益人类的研究项目”——他的原话。

  2017年,当詹姆斯·贝德福德从他的液氮屋子里睁开眼睛并且走出来的时候,所有渴望永生的人都受到了鼓舞③。但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或许贝德福德幻想的是在他因肝癌死去的这50年里,人类最终开发出了针对癌症的特效药;但在量子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里,癌症治疗进展缓慢。当务之急是延长被复活者的寿命。2018年,一位大胆的疯子和天才,眼看前程似锦的AI+事业,提出了用机械身躯烘托人类大脑的想法,出乎意料的是,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他们最终决定将计划定名为“晶蓝”,拿着新筹的钞票,他们向全世界征集志愿者。

  “所以曾祖母也是志愿者之一?”

  “她是志愿者里最长寿的一位,我们这里还保留着计划开始时她的影像资料,她那会看起来可真是年轻。说真的,她简直像是我们项目里的奇迹,所有人都玩笑说她已经完成了‘不朽’的目标,我们甚至猜测她会活到23世纪。没人想到她会现在突然死去。”

  23世纪,这些科学家怎么想的呢?曾祖母那会儿都已经两百多岁啦!这个年龄,对于没有基因改造、而且活在如今被彻底污染的环境中的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在基因改造盛行的当下,人类的寿命早就延长到200岁以上,并且前景无量,“晶蓝”计划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问出了我的问题。

  Gavicol神色古怪,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是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所以我们过两天要开一场道德会议,讨论是不是应该继续投资这个项目。”

  在即将倒闭之际还招我前去工作,Gavicol比我之前所想象的更加不知时宜。

  ①塑料制的花束:有花植物在2063年最先灭绝,继而是一切种子植物、蕨类、苔藓,陆生、海生。这些比我们都更加优秀的种族,一步步沿着它们征服地球的脚印,退回进化的原点。

  ②破旧的食物复制机:食物复制机在2033年被发明,在2095年停产。

  ③“……所有永生的人都受到了鼓舞”:1967年的1月13日,詹姆斯因患有肾癌并转移到肺部而逝世,享年74岁。根据生前的遗嘱,詹姆斯自愿成为当时美国生命延长社团(Life Extension Society LES)实施人类冷冻计划的第一人,同时也是世界第一例人类冷冻。人们50年之后解除了他的冷冻,并将其复活,但他最终却仍因为癌症导致的各器官衰竭,很快死去。

  ### 2134.1.7 阴

  Gavicol顶着一脸褶子来接我前往工作地点,作为回礼,我做了两个牛肉三明治带在路上吃。

  我们是坐蜈蚣车离开小镇的,这里实在太偏僻,即时线路没有铺到这里,Gavicol也没有私人交通工具,所以只好坐这破破烂烂的蜈蚣车。蜈蚣车说白了就是没有铁轨的火车,是能源冬天众多省电发明之一。

  但即使是这落后交通工具的乘坐体验,对我来说也是新鲜的。出生以来,我从未踏出小镇一步——小时候我甚至想象小镇就是整个世界,而外面全是遭受辐射的危险区域。现在看到Gavicol这位生龙活虎的人物,也算是打破了儿时的印象。

  无聊的旅程中,我不禁幻想母亲月月坐着这破旧的蜈蚣车回来劝说曾祖母的情景:她总是什么心情呢?不耐烦或者怀着对我的愧疚?我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生活其实一无所知,她不是爱分享的人——有时我会忘了我还有母亲这一回事,也许这就是她希望留给我的印象。

  窗外一成不变的灰暗风景总是一掠而过,我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也不明亮的事情。

  Gavicol在换乘即时线路之前就干掉了他那一份的牛肉三明治,用衣服随意蹭了蹭嘴角的油汁后,就开始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的另一份。直到我提醒他一句,他似乎才想起此行的重点。

  换乘点空旷而复杂,仿佛蛛网的中央,而这些蛛丝四通八达能够连接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Gavicol自信地拽着我的袖子,朝一个绝对不起眼的地方走去。

  我总觉得有些迟疑。

  这并不是说我对他不够信任。实在是……

  我的胃为这恐怖巨大的外界沉了下来。我们上来的这个车厢明亮狭长,单排的座椅闪烁着金属的硬质光芒。Gavicol这个老头看起来舒服自在得像在自己家中,而我有点怀念破旧肮脏的蜈蚣车了。

  我把手里的另一份牛肉三明治也递给了这位好吃的同行者。食物的香味勉力抵抗着生冷的机械味道;我发誓有别人向这个方向投来了目光。

  Gavicol像对观光客一样对我指出晶蓝总部大厦时,我像是被解救了一样。但是他其实完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只是远远地看过去,这栋大楼在科技上不可撼动的地位就已经显露无疑了。

  冰冷、扭曲、破碎的双螺旋结构,曾经是二十一世纪最著名的形状。一团云朵遮住顶层,让整个建筑仿佛从无处而来,或者甚至直接从人体中脱胎而出。腹间开了一个口子,露出硕大的雕塑,蓝色的冰块,细节毕现的,却又是冷峻高傲的。几乎完全可以肯定,所有经过的人都曾为这傲慢的建筑驻足。

  而我们现在正一点点驶入这样建筑的内部。天色映过来,给轨车拉下长长的阴影。

  大厦的内部并非典型性的建筑,相比于传统建筑对传统力学盛宴般的展览,这里的一个个房间更像是悬浮在空中。恐怖的磁力支配着整个空间,给人错觉似乎下一秒我们会像恒星内部原子一样彻底坍塌收缩,凝结成黑洞。冰块雕塑高高地悬挂在头顶,在这阴沉的世界里,明亮得仿佛第二个月亮。

  我猛然想起自己的小镇子,那里还保留着能源冬季时省电的种种设备;我们曾坚信每一涓流的电力都自有归处,但这绝对耗电的、全磁悬浮的建筑动摇了我的想法。这个建筑是对重力完全的污蔑,这是人类多么骄傲的宣言。

  这样的对比让我不禁想象出一粒光点被巨鲸吞噬的场景。这样一只巨大的鲸鱼,又需要多少我家乡那样的小镇子来维持呢?

  家乡,我想着这两个字;它的概念忽然变得像电子书里的蓝底白字一样清晰。

  ### 2134.1.9 阴

  在这栋大厦里居住颠覆着我的想象力。阳台的栏杆从以前的可有可无,变成了现在我最亲切的伙伴。重力也许在这个地方失去了它的威信,但却重新在我心里巩固了它的地位。

  我以前从未意识到它是这样的无处不在——

  总爱闯进我房间打扫卫生的那位仿生人已经救过我许多次命了,在我总是蹦蹦哒哒、继而从房间这头滑到另一头时抓住我的衣角。这间房子能训练人优雅地走路,显然人类的磁场——也就是我的磁场——是过于大的扰动。还有半夜漂浮在空中的灵异经历:每一个磁力小房子的位置都不固定,所以半夜如果有人入住,再一次的,磁力扰动;全新的睡眠体验。

  Gavicol再次见到我时,他对我眼底的黑眼圈表示了惊讶。

  “这让我不忍心带你去工作。”他手里握着一把色彩缤纷的食物片,另一只手像勺子一样搅来搅去。粉末与汗水黏腻地掺和在了一起。

  我有点恶心地摆摆手,表示自己还活着。

  “好吧,你很坚强,这不错。”Gavicol示意我跟上他,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跳上了他身后的磁悬浮板。即使有了这两天的适应,我还是对这样的出行心惊胆战。磁力这种玄乎的东西,晃晃悠悠地托举着你到目的地,能催吐两天前的午饭。

  ——哦对,还有午饭,我开始理解为什么Gavicol会使用“真实的食物”这样的词汇搭配了。认真地说,怎么会有食物学家认为蓝色的、亮晶晶的药片会让人有食欲呢?

  恐怖的城市生活。

  迟缓上升的过程中,跃着浮萍一样的悬浮板,我旁边的这位老头轻盈地颠到了我的身边。

  拉着我的手,他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解:“大厦里只有中间的住宿区是磁悬浮的,外围的研究区域总还是钢筋铁骨——你想啊,实验室里精密的仪器不比你,可经不起时不时的扰动。你看那个角落没有?就(他扒拉着我的脑袋)那边,量子引擎研究的地盘,一群趾高气扬的物理学家,好像一个个地都握着解开宇宙奥秘的钥匙一样,其实都是喜欢爆炸的怪人;那里,食品化学,你看这毒药(他扬了扬手里的食物片),是里面一个叫Frisy的老头给我的新品,你有机会应该去给他上上课;还有那个最气派的雕塑,就那个永远塞不进杯子的大冰块,是整栋建筑的总控间,核心技术,我从没进去过。”

  转到另一边,他忽然激动了起来:“看,那个就是咱的地盘了。地方既是最大的,供电也有优先;里面冻着100整个实验体,你也不希望见到霉菌盛行的吧。”

  我的感觉不好说。想到曾祖母和一群不相识的人一起躺在液氮管子里沉睡,等待不甚明朗的未知,很难让人高兴起来。

  缓缓上升的过程中,Gavicol难得语气正经:“我看了你的简历,上面写着你向你曾祖母学过一些生物学的知识。别的地方都暂时不缺人,我跟神经链接的负责人Cully博士打了个招呼,你先去那里待一段时间,不合适的话再调动。”

  “这边。”按捺住有点紧张的心情,我跃到坚实的地面上。

  门口杵着的Cully教授,她看起来颇为年轻甚至有些美丽。但我绝不敢造次,因为Gavicol悄兮兮地垫着脚朝我耳语道:“怪女人。”然后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我和她面面相觑。

  一会儿,她不耐烦地撇开眼,像张开翅膀一样翕动着实验服,招呼我进去:“傻站着干什么,还有工作留给你呢!”

  而我也就像被赶进圈里的落跑羊一样,被赶进了敞开的实验室里。

  这里面宽敞明亮,不断发光发热的细长灯管整齐地罗列在天花板上,冷气从四周的细孔里弥铺出来,混出恒温的环境。但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一进门,只能看见一个膨大透明而且柔软的头颅,套在一个人身上,像一个硕大的鱼缸,把这个人的表情映得滑稽可笑。细细的线路贴在表面,另一端远远地不知道连到哪里去了。

  “啊,新朋友!”他(?)顶着一脑袋的水和电线跑过来拥抱了我。

  ### 2134.1.15 阴

  我想象在这个项目中人脑与机械的神经链接应该是颇为重要的一环,否则人脑若也有感觉器官,就要在冰冷漆暗的铁壳子里幽闭恐惧了——人为渐冻症,另一种被囚禁。我想象这项技术若非研究中最重要的一环,起码也要得到许多重视;但领导层或许观点与我完全不同,这个部门冷清得像老妪的旧屋。

  Cully博士不经常出现,也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给我分配了一些动物神经解剖实验;多数时候陪伴我的是另一名实验助手——Sushi,他像才是这里的主人,资历颇老,既有想法,也装了一肚子的故事;一同消耗时间的还有神秘的“0号实验体”。

  他不常常醒来,偶尔Cully博士面色冷峻地来给他做点实验,会先到神秘的线路另一端鼓捣一阵,这边才有反应——往往先是触电般的颤抖,然后空洞的眼睛睁开。

  Cully非常明确地警告我,不要乱动。

  好吧,我不乱动,但这不妨碍我向Sushi打探。

  “0号原先是植物人啦,无人认领的病号,就被博士捡回来啦!”一会儿Sushi戳着被解剖牛蛙讲着这个版本。

  “小0可是志愿者,只不过说出了车祸又无牵无挂,被心黑的Cully要来的;他没有档案,所以法律上来说,他甚至不算一个人……”另一会儿他又指挥着小仿生人又坐又躺,说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大多数时候,0先生安静地躺在生理床上,真的像远离尘俗的植物人;但第二个版本又带有无可抵赖的神秘意味。所以每天我给他擦身的时候,也会留意他满身光滑如婴儿的皮肤下,藏着怎样的身世。

  ### 2134.1.17 阴

  Cully来给0做了点实验,0的反应很好。

  晚上与食物片共度的休息时间,Cully又扬着那件白色的实验服出现了,通知我们去参加明天的道德会议:“上面想要多一些的思维角度,几乎把所有人都叫上了。”说完又带着呼呼的风声走了。

  “非要这样说话的吗?好像只是顺带我们玩似的。”Sushi不高兴地嘟囔着。我拍拍他的胳膊。

  ### 2134.1.18 晴

  天气仿佛知道今天会是一个瞩目的日子,所以亲切地,又吝啬地送来了稀薄的一点阳光。

  昨晚开始,住宿区的磁力就开始不断波动,即使睡觉时加上绑带也把我弄得不轻松。Sushi一直住在这边,他倒是很习惯,我去找他的时候还顶着惺忪的睡眼,满脸迷茫。

  “会议?还记得吗?”我敲开他的门。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把我让进了他的房间:“你先坐会儿,我洗漱一下。”

  我想从善如流,只是看这一地满满当当的纸花,还是决定转一转。一个角落架着一台多功能复制机,或许今天还能遇见Gavicol那个好吃的老头,也为了安慰自己这两天的胃,我撸起了袖子。

  “喂!你的复制机能用吗?”

  “尼用把。”听起来,他还纪念着传统的刷牙方式①。

  Sushi从洗漱间走出来的时候,我向他举了举手里的盘子:“希望你不是素食主义者。”

  吃完早饭,Sushi拿出一个真空袋,把我另给Gavicol准备的抹满甜味黄油的面包片装了进去。Sushi表示跟他不太熟稔,我于是也以为Gavicol只是哪个类似于Cully博士的负责人,谁能想到他明显坐在主要位次上。

  会议厅是圆筒状,一个个小室像蜂巢或者洞穴一样嵌在墙壁内,整齐得如同打印。中间的位置照例是悬浮的,无端地像是挂画;三个主座,Gavicol坐在进门口的左边。

  虽然有悬浮板,我却不太好意思将黄油面包直接递给他,四处张望一番,还是决定收起来——或许我一开始对Gavicol的态度有些轻浮了,我莫名其妙地想到。

  平地里只有主持人站着,我和他对视两眼之后错开了视线,Sushi拉着我踩上墙边的悬浮板,挑了个空洞坐下。周围和其他空洞一会都陆陆续续来满了人,有的裹着奇装异服,一部分西装革履(传统持久的正装服饰)②,大部分像我和Sushi一样披着雪白色的实验服,衬着磨砂黑的背景,像一个个呆立的企鹅。固定的座位设在穴的边缘,脚下临着万丈深渊,仰头还有层层悬顶,就凭空有些睥睨的感觉。

  会议10:00准时开始。主持人脚下投影出一部复古的老式录音机,磁带自己装载着,发出清晰、回荡的“啪嗒”声,然后缓缓转起来,营造出这种远古而来的白噪声。

  老式物件是正规会议的传统。这项传统不知从何而来,但意义其实显而易见,光轻松前行时可以飞速前进,因此我们必须负重前行,否则前进太快,免不得一头栽进恐怖的黑洞视界。

  但这种录音机真的太古老了,甚至在曾祖母幼年时已经称得上古董——除了雷厉风行,她另一个爱好是古件,偶尔将全息藏品如数家珍地摆出来,会向我细数每一个的年龄——半封闭的壳子下面,还需要手工缠带,按下的按钮仿佛静止的钢琴键,仿佛刻录的不只是声音,还有那好些段长长短短的时间。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探讨一些难解的命题。在外界和内部的舆论讨论之中,我们需要下一个定论:基因改造运动之后,‘晶蓝计划’到底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复活人类,是否就像复活恐龙一样不可取,我们是否该撕毁合同?以及,机械与人类,到底能否相融,还是我们终究造出一个杂种,这能否被允许?”

  “杂种”落声,周围就有一片窸窣的声音响起,奏成一片虫鸣。我怀疑底下虚假的全息录音机(实则墙壁中暗藏的听筒)是不是把这些琐碎的思维都记录了下来。

  “啊,真是难听的词汇,”Sushi啧啧叹道,“但听起来不无道理。盲目把人类的大脑安在机器里,有时我就觉得难以赞同。”

  “那依你的说法,应该怎样?”

  Sushi仰着脑袋,看起来颇为踌躇满志:“依我说,把记忆上传到存储卡片上,插进仿生人的读取器中喽,这没什么困难的吧。”

  “那咱们的部门不就没甚用处了?我们俩岂不是会被辞退?”

  我开了个玩笑,Sushi配合地笑了起来。但我的内心却悠长地转动着:也许这就是神经链接部门异常冷清的原因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真的用人的大脑来指挥,他们想撕毁合同;可是Gavicol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栋大楼的外壳某处,用大量的液氮呵护着100个人体,这些睡着的尸体忍受了换血之苦和寒冷之刑,难道只能向无情的机械屈服吗?又何况记忆数字化到现在也有许多争议,一边医学努力治疗着导致记忆遗忘的阿尔兹海默症,另一边却又有人抗议、向小小的存储卡索要遗忘的权利。天平总是左右摇晃着,而晶蓝这些科技巨头总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游码。

  主持人吆喝着要所有人安静,他的身影从上往下看异常的小,就如同小小的一只蚂蚁,我有些好奇设计者用这样的画面是否有什么特定的寓意。

  人群并未彻底安静,但已经足够烘托中间三位的权威。中间的一位清了清嗓:“如各位所见,这个公司由‘晶蓝计划’产生,一路许多辉煌,只是旁路岔道,我得说我们需要坚持最初的想法。”

  “可资源不可如此乱用,”一个无来源的声音响起,我迟疑地看向了更懂情况的Sushi,他向我指了指椅子扶手上光滑的按钮(“按下会亮起来,你的声音会切换到总媒体那里”他说道),我赶紧把乱放的手收了回来,注意到对面有平行的位置上的确有一片朦胧的白色,“这项研究若是已经失去价值,就不该占用有限的资源;虽然我们有戴森球③持续提供的能量,总归不足以白白支撑这样的研究。”

  这边的光点还没熄灭,那边又点燃了一盏:“或许您这句话的确欠佳,所谓‘旁路岔道’,在进化史上原本就不存在,不存在彻底的优劣分别④。但我倒是以为这项实验无可厚非,我们需要‘人种’的多样性,这有利于人类的存续。”

  “傲慢!我们有什么资格创造新的人种!”

  “上帝只是宗教的,我们创造显然是因为我们可以做到如此。”

  “新的人种把我们置于何处,这才是需要考虑的吧……”

  “他们甚至是否愿意被创造呢……”

  呆板的桶形会议室里纷纷亮起灯光,我不由猜测从前未被污染的夜空星辰是否即是如此光景。

  主持人举起手臂拍了拍掌,打断了四下而起的声音:“请各位专注主题吧,到底有多少人支持中断研究的呢?现在可以按亮手边的灯光了。”

  和刚才世纪前的夜空相比,现在更像是偶尔晴时的夜晚了,寥寥的0等和1等星孤独地伫立着。

  “这倒是意料之内。”我咕哝道。

  Sushi的脑袋倒了过来,凑到我肩膀上:“本来,那些合同,我们总不能都撕毁了。况且,谁不想这种技术成熟了,我们都能最终永生不朽呢?”

  “我以为大家早就忘记这种幼稚又不可能的想法了?”

  “怎么不可能?Sushi后仰看着我,“你看周围那些仿生人,我们成长,衰老,生病,死亡,他们却只换换零件而已,能源不竭、生命不止。谁会不想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也如此?”

  Sushi轻巧地哼了一声。

  我垂下脑袋,思考了一会:“你读卢梭吗?”

  “读过一些,‘如果我们永远不死,我们反而会成为不幸的人⑤’,是的,我知道这个。但这只是凡人的想法;我如果有一天真的不朽了,才可能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吧,总之这都是个人想法。换个话题,你以为那些签下合同的人,都是追求永生吗?”

  “至少是绝大多数。永生实在是一个古老的话题——这个话题本身就是永生的——古老中国一位叫秦始皇的暴君派人寻找海上仙山,埃及法老奉出肉体制成干尸,所有的佛家弟子和基督教徒,这么多人,全部想要永生不死。这100个人中,会有谁是例外呢?”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在我一直以为曾祖母的确死去的时日,我也怨恨过她为何不去基因改造;她到底是不是有信念的人?在切实的策略和没到的未知之间,她如何选择坚信未知的?

  这会儿的功夫,下面已经仓促地换了下一个话题。

  也许并不像是下一个话题,人们继续七嘴八舌地探讨着道德的考虑;但却并不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也许你们忘了疯狂的杰克·霍纳⑥,他的鸡恐龙更像一个幼稚的笑话。”

  “恐怕恐龙与人是不同的,这位先生;人类是我们自己的种族。”

  “真的是吗?基因改造如此盛行,我们真的还是纯粹的人类种族吗?”

  主持人打断道:“话题不相关。”

  Gavicol这时终于插话了:“或许我们不应该把这个话题拿到台面上来讨论,Podik,”他歪头看向中间一位,“这算是一个哲学问题,而且是终极的那种。”

  Podik于是只好示意主持人换下一个问题。

  即使这是完全自由的讨论,看起来Podik仍然毫无疑问地掌握了决定权。在我看来,这个会议已经有些单薄和荒谬了;连带着整个世界都是荒谬的——总是站在顶端的人来提出问题,底层的人履行解决它们的义务;如果有一天,顶端的人不再提出有意义的问题,熵值最终将很难增大。如果有一天世界真的充满了永生不死的人们,哪天他们终于不耐于继续改进,2127年建立的和平秩序⑦,一定会败于无聊衍生的犯罪。

  “我有一个问题。”

  Sushi把我的手从把手上的按钮上揪开,惊讶道:“你在干什么?”灯暗淡下去。

  我没理会他。

  Gavicol看起来与从前有着全然不同的神态,但他认得我,所以基本可以确认他没有被机器人调包,我暗暗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真空装好的黄油面包摆到更显眼的位置——Gavicol清了清嗓子:“Hpetio,孩子,你有什么想问的?”

  我有点讨厌这句“孩子”,我的确知道那些年龄大的人总是喜欢称别人叫孩子,但应用到自己身上来却没有那么轻巧;有意无意间,我总觉得他在暗示我其实并不青春的年龄。

  “你们是否想过推广这项技术呢?”朦胧的灯光重新亮起,我诗意地想象着,对面看过来,这屡亮光是否会像刺破乌云的初阳?

  “好家伙,你刚才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在Gavicol避开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之后,Sushi听起来甚至是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猜是因为没几个人认识我。”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你了。”我们俩一齐笑了起来。

  “最后一个命题,”也是唯一一个有价值的问题,显然,“你们认为人机杂交到底是否可取?我们是否应该保持纯粹?”

  主持人朝全场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以仰断脖子的角度望向中间悬浮的三位:“Vici先生,请你做出演示吧。”

  “呃……”我偏头凑到了Sushi跟前,“哪个Vici先生?”

  “还有哪个Vici?”Sushi沉默地望过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天文学家弗里曼·戴森在20世纪60年代推广了戴森球的概念,狂野的21世纪初人们预言人类需要几千年才能进入卡尔达雪夫II型文明⑧;几千年,陷入能源冬日的地球早该一片死寂——在人类几乎残害了所有生灵之后,这个时候,Vici就像孟德尔、凡尔纳或者普朗克一样,超越了自己所在的时代,将历史朝现实拉近了几千年。

  他们总说这个时代没有英雄。但这不是地球上剩下的5亿人真正的想法。

  Vici抬了抬手,一具人体状的什么东西从上空降临,伴着漂亮的镁光,宛如神迹。

  我和Sushi都向脚底的深渊倾身前探。

  是0。

  ①传统的刷牙方式:早在2037年人们就放弃了原先的手动刷牙,医生以临床经验向人们推荐超声波牙刷,更加清洁高效;随之发生革命的还有洗澡和洗衣。但仍然有不少部分的人坚持使用水源,一般来讲,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②西装革履(传统持久的正装服饰):22世纪淘汰了许多衣样,但西装三件套,凭借着各类影像资料,实在太过深入人心。

  ③戴森球:设想中的巨型人造结构,由弗里曼·戴森在1960年提出。这样一个“球体”是由环绕太阳的卫星所构成,完全包围恒星并且获得其绝大多数或全部的能量输出。戴森认为这样的结构是在宇宙中长期存在并且能源需求不断上升的文明的逻辑必然,并且他建议搜寻这样的人造天体结构以便找到外星超级文明。(摘自百度百科)

  ④“……不存在彻底的优劣分别”:有些人始终认为进化就是由劣到好,事实远非如此,有时候,大自然只是不满足于一次完美的造物。

  ⑤如果我们永远不死,我们反而会成为不幸的人:引卢梭,整句为“如果我们永远不死,我们反而会成为不幸的人。当然,死是痛苦的,但是,当我们想到我们不能永远活下去,想到还有一种更美好的生活将结束今生的痛苦,我们就会感到轻松的。如果有人允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长生不死,请问谁愿意接受这不祥的礼物?”

  ⑥杰克·霍纳:古生物学家,痴迷恐龙,曾为著名系列电影《侏罗纪公园》担任顾问。用鸡的反祖基因复活了恐龙。

  ⑦和平秩序:2127年建立的无犯罪法规,主要归功于戴森球建立提供的剩余能源。

  ⑧卡尔达雪夫II型文明:1964年,苏联天文学家尼科莱·卡尔达雪夫提出了一种衡量一个文明的科技先进程度的方法。他给出了三个等级:

  卡尔达雪夫I型:这类文明使用其母行星上可以获得的全部能源,包括太阳能、核能、风能、化石燃料等等。就地球来说,这相当于大约10^16瓦特的能耗。

  卡尔达雪夫II型:这类文明使用其母恒星所能提供的全部能源。这一能源大约相当于10^26瓦特。理论上说,可以通过包围恒星的巨大太阳帆,把一颗恒星的整个能量输出都收集起来。这样的工程称为“戴森球”。

  卡尔达雪夫III型:这类文明使用其所在星系所能提供的全部能量。这意味着这种文明已能在数十亿颗恒星的周围建立戴森球,或许他们还能从星系中心的超大质量黑洞哪里获取能量。这样一个文明的能耗将在10^44瓦特左右。(本段注释摘自2015年第10期《天文爱好者》P23)

  ### 续2134.1.18 晴

  会议室里的磁力非常稳定。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0“脑袋”上那些总是连接未知的彩线另一端显露了出来——一个培养液中的大脑,扎着好些会令尖锐恐惧者们彻夜噩梦的长针,它在空中漂浮得如此平稳,以至于培养液都根本没有晃动。

  “你见过这个东西吗?”我询问着身边的Sushi。

  “从未。”

  听起来整个会议室内没有几个人见过这诡异的场面(大家都在小声地互相咬耳朵),我反应过来,在整个场地中搜寻着Cully博士的身影。也没有。

  Vici咳了一声,起到的震慑效果甚至好于主持人的吆喝或者击掌。

  “各位,我支持纯粹的观点,”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一部原型机。”

  “恶!这不就没什么悬念了!”身后一个陌生人这样说道。

  谁还需要悬念呢?或许这的确是我们的未来——人造意识。

  但也或许,这是Vici的未来。

  Vici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踏上适时出现在他脚边的一枚悬浮板。一瞬间,我仿佛又坐在了镇子里的小教室里,战战兢兢地听着一个会向曾祖母告状的怪老头给我上课。

  他“飞”了过去。那束一直聚集在领导席上的光割裂出一部分,然后又迅速汇集到照在0身上的那束光里。

  Vici伸出一根手指按压上0透明有弹性的硕大头部,凹痕向这清澈的头脑中投下一丝奇异而且清晰的阴影。仿佛检查过新鲜度之后,他放心地下了账单。

  他挥挥手,大幅的全息投影在他身边展开,如同一位巨人。茂密的绿茵草地上,这位巨人穿着彩色的球服和白色的球鞋,浓郁的草汁溅到了他白色的袜子上,但他没在意。追着足球,他绕着会议室跑了好几圈,一会儿笑眯眯地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无声的开了口;我不会读唇语,但也知道他在说些很令人高兴的话。

  “各位,这是Purri,他是一个孤独的人(明显是在胡说八道,真正孤独的人根本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车祸之后失去意识,因无人认领辗转到晶蓝。原来他只在唤醒科做实验体,但是他的身体已经毁坏非常,我无意间碰到他,才让他参与到这项伟大的计划之中。”

  Sushi笑嘻嘻地冲我说道:“车祸和植物人的部分,都算我猜对了?”我无奈地点头。

  “但请不要误会,”Vici从兜里摸出一把解剖刀,撩开Purri身上的病服,切上他的肚皮(一片哗然),“它不是人类。”

  汩汩的白乳流淌出来,像书中绘制的古老罂粟的汁液。

  Vici用刀面把这些液体随手抹匀;或者更像是用Purri的人造皮肤擦净解剖刀。

  “缸里的是他本体的大脑,这个透明的,我管它叫‘原脑’,原脑可以吸收本体的记忆和一切特质,以达到意识转移的效果。人脑总会衰老枯萎,可原脑不会。这是晶蓝计划终极目标的答案,永生。”

  他伸手在Purri的面前打了个响指,然后它睁开了眼睛。

  ——炫酷的唤醒方式。我在心里吹了个口哨。

  远远地,能看见Purri睁开浅蓝的眼睛,迷朦微开,不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激动,也不像Cully博士问时那样呆板:他脸上有些迷茫的神情,他摸索着坐起来的神情,几乎就像一个真正的人——或者他已经的确是个人。

  缸中的大脑迅速枯萎而去,而Purri硕大畸形的头部慢慢失水萎缩,水分先是从他(?)晶莹的头部慢慢渗透出来,像我们慢跑时的汗水;然后几乎是“噗”的一声,水球破裂,水淋到他洁白的脸上,像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而他被浇得湿透,或者一次长跑之后洗了一个完美的热水澡。我们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透明的球体一点点着色,变得阴晦如同乌云,最后变成漂亮的银灰色的巨型核桃。Vici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头颅,带着头发,像只绿毛龟一样,奇异之外,带着一点诡谲的味道。他把这头颅安了上去,像给婴儿授洗的神父。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Purri终于看起来清醒了一点,扯起身上穿的布料,擦了擦脸。

  “这是哪里?”

  他坐在狭长椭圆的悬浮板上,朝四周望了一圈;我很难想象他现在的心情。

  然后他将双手撑到悬浮板上,显然决定站起来,Vici不够年轻而难以阻止他的动作,而其他人则坐得太远。

  ——他张开翅膀坠落了下去。

  ①缸中之脑:希拉里·普特南1981年在他的《理性,真理与历史》一书中,阐述的假想:“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有关这个假想的最基本的问题是:“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摘自百度百科)本文中无此引申义,只狭隘地指水缸里的大脑。

  ### 续2134.1.18 晴

  出人意料的是,Purri很快在空中调整好了自己的姿势,他像一只鼯鼠一样张开身上的白衣,稳稳地落在了地上,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Vici黑下了脸。

  主持人赶忙追着Purri而去。

  所有其他人面面相觑,Podik咳嗽了一声,说:“散会。”

  ### 2134.1.20 阴

  “所以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Sushi三分钟就走进Cully博士的办公间询问一遍;Cully博士也许真的有点担忧了,她没有总是厌烦地把Sushi赶出房间,偶尔还会跟他说上两句;没有总是,但是这一次还是赶了出来。

  “啊,善变的女人。”Sushi笑嘻嘻地把门关上,转脸就说道。

  “没再套出什么话来?你水平是不是退化了?”我把手伸进桌上迷你仿生人的嘴里,他“慌张”地抱住我的手指推开,生怕伤害我似的。(事实上,并这些冰冷的机械不懂得慌张这种情绪;或者任何一种情绪)

  也就衬得Purri更加与众不同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真的不知道0是仿生人吗?”

  Sushi抽了抽鼻子:“我怎么会知道!(他前后摇着手臂,控诉似的)他以前真的像精神出毛病的人,仿生人不可能学得那么像的啊——无迹可寻的脑回路,彻头彻尾的疯子。”

  接着Sushi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0某一天夜深人尽时突然醒来,自己偷偷地拖来一堆金属垃圾桶,悄声切成大小不一的形状,摆得高高低低好好的一排,然后举着镊子疯狂敲打的事情:“吵醒了半栋楼的人,我们都以为大冰块出毛病了,什么声电转换之类的,结果是他在这里蹲着敲,只会敲从小到大数第四个——他摆了整整一排音阶诶!我们事后还试了试音,音准不错。”

  “垃圾桶你们还留着吗?”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Sushi翻了一个有大冰块那么大的白眼。

  “然后呢?还有啥别的吗?”

  “还有人造石油那次……”Sushi戏剧性地拉过一个板凳坐在我身边,贴着我的耳根开始讲话。

  然后我们两个就都停在了哪里。

  因为Vici从正门大揦揦地走了进来。

  “呃……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先生?”我站起来。

  Vici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径直走进了Cully的办公室里。

  3秒之后。

  “我们要不要偷听?”Sushi僵硬地看着我;我也僵硬地点了点头。

  Sushi从严肃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形貌猥琐的摄像头。“这是能读唇语的东西,”他说道,“上次我们帮隔壁侦查部交的作业。”

  看准透明办公室内两人没注意的时机,我们两个迅速架起摄像头,拿了几杯蓝蓝绿绿的试剂做基本掩护,把数据线另一端连到了电脑上。冷静的电脑屏幕闪了几下,黑底绿字一句一句浮现出来。我和Sushi一齐凑到了跟前。

  对象1:你找到Purri了?

  对象2:我们在一间储藏室找到的他。

  对象1:情况怎样?

  对象2:不太好。他对所有人都非常警觉。

  对象1:或许他只是对你警觉,是你杀了他。

  对象2:别这样,Cul,我不是凶手。

  对象1:你心里很清楚到底是不是,父亲。

  最后这两个字Cully咬得很重,甚至是咬牙切齿的。Vici脸色乌青,眼看着女儿摔门出去。

  很少见Cully这么生气的样子(倒不是说我经常见到Cully),她的白褂绝像白鸽振翅,有一瞬间我终于看到它(或者她)是在渴望自由;接着她针扎一样的目光找到了我的脸,我的思维被吓回牢笼里——她仿佛看穿了我在搞的小把戏。

  然后是“死神”的钟声:“Hpetio,你跟我来一趟。”

  Sushi把手背回了身后,一副打算见死不救的样子。

  我一直有点怕这个强硬有为的女人。一开始我把她当作年轻时的曾祖母,才发现不是这样。我没见过曾祖母年轻时的样子,到老了推断,至少是认真不失和煦的;Cully不一样,她总是看起来不在意任何事情,除了原先的0或是现在的Purri,整体风格神秘而引人揣测,如同一扇紧闭却溢血的门。

  现在我们一起站在悬浮板上目的地未知,我所能想的就只有我们俩年龄到底相差几何。

  “我看了那天的会议内容,你有点想法。”

  这真是有点奇怪了,因为她仿佛是在夸奖我。但这也侧面印证了我那天的猜测的确是正确的,墙上确实有东西会把所有人说的什么话都录下来。

  “呃……我能问一下,你那天为什么没去吗?”我分开脚,试图在这飘忽上升的板子上站得更稳些,以免她再次语出惊人。

  她看了我一样:“我一般会避免跟父亲出席同一场合。”

  我转了转眼睛,不确定接下来这句话是否有些冒犯,我偏头看了她一眼,话就从我嘴里溜了出来:“为什么要避免呢?她是你的亲生父亲,不是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又下降了几个楼层。

  “父亲是一个非常傲慢的人,当你们都认为戴森球了不起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下一个发明。你觉得他的表演怎么样,会议上的?”

  “了不起。”

  Cully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你这么想?”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

  她冷笑道:“或许我不该带你来。”

  我记得这个地方,Gavicol自愿做导游的时候远远地向我指过,是冷冻着100位实验体的地方。里面盛放着曾祖母冰冷的亟待复活的遗体,我始终期待她重新活过来。

  磁板慢慢靠近楼壳,还没靠近,就有扑面而来的冷气携风裹来。我想起上次圣诞的那一场雪,曾祖母会喜欢这样的冰天雪地吗?

  Cully从兜里拿出门卡刷了一下,幽蓝的走廊便向我们敞开。Cully先走了过去,身影隐没在拐弯处;见我一直没跟上来,她朝后露出个半个脑壳催促了我一声,我赶忙跟上去。

  拐过弯来,廊道向前奋力延伸着,像这栋奇诡建筑里所有房间一样狭长而纵深。越往里走温度越低,我缩了缩脖子,Cully见状笑话了我一声,说道:“很快就到了。”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双开的,门缝之间有气凝胶糊着,在Cully进行视网膜扫描之后又迅速消散无踪了②。没来得及惊叹这奇异的技术,我的目光就被里面安静垂挂的100位志愿者吸引力。

  每一个透明磨砂的铝罐子③里,都安静地栖息着一个冰冷的尸体,浸泡在不甚明朗的液氮中,只有头部有一盏幽色的小灯,照亮他们的人脸。所有的人里,有的衰老而至于满脸褶皱,皱纹底部隐于灯光的照耀之外,潜藏着绝对的黑暗;有的年轻而富有生机——其中不乏面目美丽的女性,她们此刻就像那长寿的童话故事里女主人公一样,仿如睡去,只待王子献吻,那长长的粘了雪粒的睫毛就会扑朔翻开。

  我下意识地去寻找曾祖母,Cully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向另一个方向扯去——她力气好大。

  等她终于停下,我微微使了一点力挣开她的钳制,把目光投向前面这具躯体。

  一位青年男子,他的样貌我再熟悉不过,前几日我曾屡屡用毛巾仔细擦拭他的身体——Purri。我皱起了眉头。

  Cully似乎是对自己制造的戏剧效果颇为满意——在这一点上倒是与他的父亲十分雷同——她伸手眼前的面板上轻巧地点了几下,模糊的玻面上出现了白色、清晰的身体扫描图,可以看到,Purri(?)的身体结构还十分完整,大脑好好地还在他颅骨里装着。

  我抱起胳膊等着Cully给个解释。

  “一开始,‘原脑’的设想非常有前景。既能保证意识的完整性,又完美地用机械模拟了人脑的各项功能,忘记或者做梦,那颗银色的大脑都能实现。最可贵的是,没有道德上的不妥:其他意图数字化记忆的方案,被认为是新克隆,伦理上是重新复制了一个非本我然后杀死原来的个体;原脑实现的是意识上的转移,所有你对自己的认知,都从这里(她指指Purri的大脑)转移到那里。不老不死,永远存在,这本来是非常激动人心的事情,但是,我们很快发现原脑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她眯着眼睛扫视了整个房间,停了一会之后,又缓缓说道,“原脑需要非常新鲜的大脑。”

  “非常新鲜?”

  她点点头:“非常新鲜的意思是,非常、非常、新鲜。活的实验体刚刚切下来的大脑,十五分钟之内的,才能使用。当初我们的实验在使用小白鼠,现杀现用时进行得非常顺利;可当我们取出冰冻的恒河猴的大脑时,原脑变成了腐臭的黑色粘液。”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我想起会议上那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大脑,竟然是在十五分钟内从一个活生生的个体身上切下来的。

  Cully也露出厌恶的表情,她的语气波动起来:“你完全可以想象,父亲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发现这个失误时,脸上的难堪。但这是致命的缺点,我无数次劝阻他放弃,但他绝不同意。最后他告诉我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法,然后我发现,他将Purri克隆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测,我试探着询问道:“道德会议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Cully狐疑地瞪过来,她很聪明,只用了一秒就听出了我的画外音,她大声吵嚷着:“你以为我是屠夫吗!或者是杀人凶手?若不是想要借你的帮助阻止父亲,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这么多?”

  “我?我能有什么帮助?而且,为什么是我?”

  Cully抱起胳膊:“我只是推测,你会同意我的观点。”

  “哦?”

  “你是唯一还亲眼见过已故志愿者的亲属,你总该会感同身受;而我,需要一个能共情的人的帮助才能阻止父亲。”

  不知为何,我脸红了两秒钟,然后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Cully眼疾手快地从墙上拿起固态冷冻剂冲我乱喷一通,我满脸糊上冰冷的碎屑,揉了好久才睁开眼睛。

  “老天——你在干什么——”

  她冷静地解释道:“相信我,你不会想拿新型感冒病毒污染这个环境的⑤。”

  我生生把下一个喷嚏咽了回去。

  “走吧,这里温度还是太低了;还有,你应该去锻炼锻炼身体,你的体质……”

  我站着没动,低声说道:“离开之前,我想去看看曾祖母。”

  Cully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她在最那边。”

  我顶着一头冰碴子和谁知道什么冷却剂站到了曾祖母跟前。

  她现在看起来和看雪时没什么分别,瘦弱脆薄的眼皮上挂满雪花;不过,或许现在她睡下的姿势比我照顾她时要舒服多了,我那时总是想着自己的前途,有时也会有不耐烦这种令人惭愧的情绪。

  但我如今打定主意要为她做点什么。就算不为什么伦理道德,只为她也好。

  ①鼯鼠:鼯鼠也称飞鼠或飞虎,是对鳞尾松鼠科下的一个族的物种的统称,称为鼯鼠族。其飞膜可以帮助其在树中间快速的滑行,但由于其没有像鸟类可以产生升力的器官,因此鼯鼠只能在树、陆中间滑翔。

  ②“……气凝胶糊着……又迅速消散无踪了”:此细节见于China Moo-Young所导演的美剧Humans(2016)第二季第六集。

  ③透明磨砂的铝罐子:透明铝材,成分为ALON(氧氮化铝)。此概念最早在The Voyage Home: Star Trek IV中提出,应用于星舰内部装载座头鲸和大量海水,且能够支撑时间穿越。在21世纪初期成功发明,多运用于军事、航天领域,2038年其制造方法向全球开放。

  ④恒河猴:也称普通猕猴,该物种是世界各国用于科学试验的重要品种,甚至是太空之旅的参与者。在最早期的人体冷冻尝试中,一只恒河猴曾被冷冻几十年之久。

  ⑤你不会想拿新型感冒病毒污染这个环境的:原因很简单,感冒病毒变异太快,晶蓝计划的志愿者们没有接触过现代抗药性、致病性等愈强的病毒,他们因为缺乏抗体,发病会比普通人严重许多,甚至危及生命。

  ### 续2134.1.20 阴

  我和Cully沉默地前行了一会,接着我发现这不是回实验室的路。

  “去哪?”

  “去见我们对不起的人。”

  我们缓缓下沉着,就像我刚刚得知噩耗的胃一样沉到了真空里去。

  这个地方低低地悬在空中,Gavicol没有向我提过这里,而我也从未想象它会存在。灰色的细长房间里住满了奇怪的各类人,我们一路走过去,有死死地盯住我们的人,也有呆滞刻板的个体。“他们都不是犯人,只是些没有权利的人。”Cully解释道。

  ——却要住在这样冰冷幽囚地方。

  Cully上前询问了站岗的仿生人,带着我走进了一个类似审讯室的地方。

  Purri手脚都被铐了起来,他的机械身躯给了他比常人更多的力量,于是也就有更多的反抗;根据桌子上的凹痕和他脖子上的套环,你还能看出他显然曾试图撞头泄愤过?

  我把两只凳子拽远了一点。

  坐下后,我倾身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Cully伸手用她大得吓人的力气把我拉回了椅背上。“别被他误导,”她理性地说道:“你现在脑子里的记忆都不是属于你的。”

  我争辩道:“那还能属于谁?虽然他是克……”

  “你们两个很有意思,明明是来找我说话,自己却聊起了天。”Purri绷着脖颈说道。

  这回Cully抢在我前面迅速说道:“你不是你所以为的人,你不是Purri,你只是他的一个克隆个体——而且还可能不是唯一一个。”

  Purri挣了一下右手,我们都被他下了一跳,但听他接下来的话就明白他只是想做个轻松的摆手动作。“我知道,”他为手上的束缚怔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笑,“我能感觉到我和他的差别。”

  “怎么会?”

  “你们听说过双胞胎认知障碍②吗?心理学家研究表明,幼年时双胞胎无法区分自己和孪生兄弟或姐妹,现实中,自我和他人在他们眼里模糊不清;而我早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Cully神色深邃,她琢磨了一会,开口道:“可是你又怎么能算作一个成年人呢?你才出生两天不到,你现在应该睡在襁褓里。”

  Purri瘆人地微笑起来。我感觉自己被排除在了这场对话之外。

  “好吧,”Purri说道,“或许你应该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Cully认真地为他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Purri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这毕竟可以理解,他身世离奇,先是被谋杀,后来却又坐在原告席上听我们为他申诉着权利。

  “我有一个问题,”他声音沙哑,果真像Sushi说的一样,不似机器,而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为什么会选我?”

  “因为你年轻而强壮。”Cully用陈述数据的语气说道。

  “他曾经很喜欢踢足球。”

  我感觉胸中升腾起无端的笑意:“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没有绿茵草地了。”

  他也笑了起来。

  该死,可这并不好笑。

  回程的路上,我问起Cully:“所以,你有什么方法阻止你的父亲吗?”

  她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所象征的古老历史要比它本身含义更多。在这里,Cully起码有用它向我表示了她对位高权重的父亲的无可奈何。

  我摸了摸下巴,想起0的垃圾桶音阶。我想,这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有很简单的对错判断:“你猜Vici还留着克隆人的尸体吗?”

  ### 2134.1.24 晴

  “你有消息了?”

  我走进实验室,边从柜子里拿出实验服往身上披边开口问道。

  Sushi垮着脸摇摇头:“你也不是不知道Vici是什么人,他想瞒着的事情我们这些小透明怎么查得到呢?”

  “你不是总说你消息灵通得很吗?怎么关键时候就不管用了?”我明白他说的道理,但也没忍住笑他两句。

  话音刚落,他就向我投来了幽怨的眼神。

  我抖了抖身上即时起来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天无谓的打探。

  Sushi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伸了个懒腰。突然,他不怀好意地转了过来,砸了砸嘴:“欸,你会做寿司吗?”

  “会做,但你忍心吃同类吗?③”

  我这边动着手,Sushi那边倚着厨房门框向我倾诉着这台多功能复制机的由来:“是我父亲为了让我参加社区里一个木工比赛给我买的,花了他197个信用点。”

  “你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我拿刚刚从实验室顺来的、还未切过血肉的解剖刀把寿司切成小段。

  “他呀……简直……”

  一直到坐在桌上,Sushi都还在喋喋不休地吐槽着自己的老爸,从种花养草到“家庭暴力”,说得天地失色。我对父亲没概念,对母亲也没什么概念,只有一个曾祖母,现在还急需我的帮忙——我的心沉了下来。

  “……呃,这最后一个寿司,你吃还是我吃?”

  我有些低落地摆了摆手。

  于是Sushi毫不客气地伸手把那团“真实的食物”塞进了嘴里,满脸享受的样子。

  ——我想到一个人。

  “欸,你去哪儿?”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托这栋建筑古怪构造的福,夜晚习习的凉风为上升的悬板鼓起伴奏。Sushi说得没错,他们这些小透明难以打探到上层机密,但Gavicol不是小透明,他是能和Vici平起平坐的人物,他是能站在高处提出问题的人。

  “怪不得Cully让我把你领来,却又不让我告诉你。”

  “什么?我以为你是欣赏我的才华……”

  Gavicol瘪起嘴看了我一眼。

  “……好吧,但这不是重点,我来是为了问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唔……我想想……”他搓搓不长胡子的下巴④,“尸体处理间有许多人看管,所以他不太可能把尸体送到那里去;他也不太可能把尸体运处建筑;楼里除了个人房间,没有其他地方是完全私人的,所以……”

  “你有他的房间钥匙吗?”

  Gavicol摇了摇头,但他随即欢快地说道:“但是我的掌纹可以打开这栋楼的所有房间!”

  我、Sushi和Gavicol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夜深人静才终于行动。选择这个时候有显而易见的坏处,比如Vici很有可能就在家里,而我们会被发现,但是事不宜迟,必须赶在他销毁证据之前搞跨他。

  Gavicol从刷卡器上戳出了一个板子,把手掌按了上去。

  门轻巧地打开了,一片黑暗中蛰伏着未知的怪物等着我们去宰杀。

  我们蹑手蹑脚地侦查了所有屋子,在客厅重新集合的时候,不需要言语就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Vici不在这间屋子里,这么晚了,他只可能在做一件事情。

  我赶紧掏出个人终端给Cully发去了消息。

  窗外黑夜黯淡着,只有大冰块像月亮一样高悬莹亮。

  ——我想到了什么。

  “Gavicol,你说你的掌纹能打开所有房间,也能打开大冰块吗?”

  “不,那是大楼的核心控制室,全被电脑控制着,我们只放心将这种生死攸关的权限交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我们走出房门向天空的方向望去,悬浮板像滑梯一样、错落地从我们的方向排列到晶蓝冰块那里,滑梯顶端的人正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位受人尊敬的反派。

  那一秒我忘记了自己对高空的恐惧,我一心只想抓到这个谋杀别人的凶手。

  我踩着悬浮板向上冲去,重力撕扯着我的躯体。

  最后一步!Vici就快要躲进大冰块中,机械门马上就要合上,我伸出手去——

  ——抓住了他的手肘。门为了防止夹人又重新打开了,里面果然躺着一个满头鲜血、尸斑纵横的Purri。

  我身后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Purri——或者现在应该叫他0——他接过我手里的Vici,恶狠狠地给他铐上了手铐,照着他的膝窝踹了一脚,能源冬日的英雄跪倒在地。

  “Cully把我放了出来,”0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一会儿就来。”

  这会儿功夫,后面的Gavicol也赶了上来,我朝他投去一个胜利的微笑,目光瞥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前进的Sushi,突然感觉到胃里寿司的存在感。

  “美人计真是管用啊。”Gavicol莫名其妙地感叹道,然后向我指了指头顶。

  Cully没穿白大褂,估计是半夜起床,只套了一件漂亮的卫衣;踏着悬浮板,从天上缓缓降了下来。

  ——我终于呕吐了出来。

  ### 记忆到此结束

  ①VENI VIDI VICI:公元前50年凯撒与庞培为主宰罗马共和国的命运而爆发内战。元老院支持庞培,但凯撒在法萨卢斯战役中决定性地击败了庞培,并追击庞培至埃及。本都国王法尔纳克二世企图利用此机会扩张势力,遂于前48年进军安纳托利亚。但庞培在埃及被希望讨好凯撒的托勒密十三世杀害,凯撒立即回师前往亚洲。前47年8月2日,凯撒在泽拉城附近彻底击溃法尔纳克二世,随即驰书元老院:“VENI VIDI 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这封信常被认为是军事史上最简洁有力的捷报。本文中的Vici即以“征服”意称名。

  ②双胞胎认知障碍:2017年搞笑诺贝尔(Ig Nobel Prizes)认知学奖颁给了Salvatore Maria Aglioti等人,他们的研究表明,很多双胞胎分不清自己和兄弟或姐妹的照片。心理学家后续对此进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

  ③你忍心吃同类吗:寿司的英文即为Sushi。

  ④不长胡子的下巴:基因改造后,很多男性选择了脱去身上的毛发;但也有一些人坚持毛发是男性气概的象征。

  ### 2227.10.7 晴

  100位年轻强壮的旧人类①都等在大厅里。这里巨大空旷,人员稀少——23世纪的人口政策十分有效,显然由于人类寿命增长以及个人的需求增加,出生率一直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零零散散的几个也都行色匆忙,目的明确。场地中央高高地挂着一个高大的冰块形雕塑,流光阵阵,晶莹剔然,和旧人类身上的标记一样,是“晶蓝”计划的象征。

  几乎所有的旧人类都不约而同地抚摸着脖子上形状相同的冰块符号,向这傲慢美丽的造物投去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们在这雕塑下站了一会儿,便有仿生人领着他们七绕八拐,进入一个排满机器的房间。100个位置,每一个位置上都配着一个悬浮面板,不会思考的仿生人指挥着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意,创造一位富有情感的仿生伙伴。

  “Lvula是吗?你没有配对的仿生人。”一位年轻的仿生人站到了Lvula身后,吓了她一跳。

  Lvula后退了几步,眯起了眼睛:“你是……Purri?可那边那个人又是谁?”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真正的Purri正拥他金发碧眼的仿生伙伴。

  “我不是他,我的名字叫0;我相信我认识你的曾孙,这里有一份记忆需要你签收。”

  “然后呢?”Lvula仰在住处的沙发上,一边咀嚼着与她制造商同名的小食品②,一边盯着0双眼投出的画面慢慢化为虚无。

  “什么然后?”0的声音终于不再随着播放画面中各个人物的出场而变化,恢复了他本来的声线。

  “然后他们决定怎么制造我们?既然原脑不能使用?”

  “他们最终壮大了神经链接部,Sushi和你的曾孙都做了负责人;原脑最后被改造成了你们仿生伙伴的大脑。”

  Lvula把盘子里最后一个晶蓝冰块放到了嘴里吸吮:“那他俩最后在一起了吗?”

  0张开了一个有点猥琐的笑容:“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 2279.8.28 晴

  所有媒体都在报道这次的演讲,“人机关系前所未见的革新”,他们都这样评价道。

  “当一个半机器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再化妆了。”Lvula在后台整理着一会儿要发言的稿件——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有名的改革家。

  “但是我能看出你还是非常健忘;真正的仿生人不会忘记。”

  “你也不会忘记?”

  “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仿生人。”

  今天阳光非常好,具有格外历史意义的好,给广场上零零星星种的几颗改良树③投下了姿态玲珑的阴影。广场中央简易搭起的台子上,Lvula正试图说服所有在场和通过全息媒体观看演讲的人。

  “我们应该给仿生人死去的权利。这种权利,不是要报废或者销毁它们,而是让他们在拥有一个感人至深的葬礼之后有机会长眠地下。100年前,人类放弃了永垂不朽的机会,今天,我们也应该把这个权利送给身边的仿生人……”

  0站在Lvula身后注视着窃窃私语的人群。

  这个故事有着更深的含义,他想道。

  一开始,是进化论不准人类永垂不朽。

  后来,是人类自己亲手拒签了这份不详的礼物④。

  ①旧人类:有人类大脑和机械身躯的、被复活的人类,具体可见一轮稿件《共人》。

  ②与她制造商同名的小食品:为纪念“晶蓝”计划最终成功,食品化学部Frisy和Hpetio一齐开发出的零食。蓝色冰块状,含人体所需多种营养,味道独绝,不碜牙。

  ③改良树:22世纪末,人类利用物种基因库和基因改造技术重新制造出适应环境的绿色植物,并开始逐渐减少环境改造设施的使用。地球开始重新恢复绿色。

  ④不祥的礼物:与第五章注⑤引用同一句话卢梭的话:“如果有人允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长生不死,请问谁愿意接受这不祥的礼物?”

不朽

图文简介

有一瞬间我以为年轻的曾祖母回来了(当然指的是二十年前才一百零几岁的曾祖母,我可没见过她真正年轻的模样,那说不定只是个谎言),她用眼神上下测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串研究数据似的,但是她一开口就破功啦,她大叫道:“老天, Rhizo!但是其实有更好的方法,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妈妈,或许我能跟你去城里找一份工作……”“不行,亲爱的,”妈妈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你还需要在这里照顾你的曾祖母,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多余的信用点来请保姆仿生人。在我一直以为曾祖母的确死去的时日,我也怨恨过她为何不去基因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