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指望这世上出现一个能准确理解你的语言、行为,能洞悉并解释你的思想的人。你只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世界只会接收、看见你被人类意识中那面神秘而扭曲的镜子加工并反射后的意志。

  ——马洛伊·山多尔

  我们的船运行在海上,透过大大小小的触须镜片,感受异己和方向,齿轮的转动产生时间和空间。但实话说,那种每分每秒使我们颤栗的预感,倒不是要和某个什么东西撞个魂飞魄散,而恰恰是——可能除了唯一的我们之外,根本不存在“什么东西”,呼唤的信息沉入深渊,我们所全部感知到的仅仅是——无声的黑暗。

  就像我们“空心人”,在触碰到一样实物之前,拿不准那究竟是实物,抑或只是意念与幻觉。同样的,我们从撞击中确认自己拥有身体,而非他人转瞬湮灭的可悲的意识残片。

  在那段为期不短的时间里,我目睹了听觉和意识消退殆尽的空心人的命运归途,我引领着他们走向甲板,但更多时候,当我看到另一艘船重叠着她的影子又从浓雾中向我驶来,我感受到此生的痛苦和虚幻。对于他们,似乎我在渊面黑暗里划出了一条未来的通途;而对于我,不断地驶向未来不过是寻回过去或填满此时的一种妄想。因为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曾真真切切地触及人类的世界,在那里,我遇见过美的凋零与爱的疯狂……

  1

  00,眼珠圆润,身上柔软的毛发稀少,嘴和耳朵愈加缩小的比例,表明它们作为身体的无用部分正被美工逐步消除。

  跳出我所在的“四宫格”,我打探着隔壁格子里这个新降生的生命,浑身瘦弱,只余两只眼睛像他的名字“00”一样,凸出在外面。透过那几乎透明的胸腔,我隐约看到那里心脏的精巧无缺。

  “01。”我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点触到他的手掌,算是自我介绍,欢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个格子。瞬间便感受到了他的回应,我的心脏也几乎同时被这种触碰唤醒,填补了前一位00逝去造成的短期失落。

  “10。”我朝对面格子的宽耳朵兄弟的头上撞了一下(一点也不奇怪,我们就是这么彼此打招呼的),意思是要他跟我一起带00在这家园里逛逛,毕竟无忧无虑的时间很快就会走向终点。

  我们三人一个比一个快地跳出格子,手牵手走出住宅单元,全然没在意进入生命黄昏的11的内心。见惯了发条一般机械走动的生死,我们早已习以为常,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没人会愿意去触碰一个行将就木的躯体去唤醒机械之心,况且这也毫无助益,没人能阻挡摧毁一切的时间之神的力量。停止劳动、停止身体触碰,他的身体将很快因空虚而萎缩,从中心开始涣散。

  我们穿过层叠的单元,跨过街区,面前便是硕大无朋的球体工厂,也由另一些蜂巢般的格子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00踩在一个格子上面,抬起那双酷似鳄鱼眼睑的眶子朝里探视,视线一层层穿透留着蜜般晶莹通透的多面体宫格,看向时间的尽头。

  我不清楚00此时的心情,是否有如我第一次站在世界面前时的兴奋和恐惧,他的芯片释放的信息极少,超出了我的捕捉范围。我努力使自己从凝视未来的幻象中挣脱出身体,调出初被放逐到此地时11带我来看世界之窗的那段记忆图景,那是我存储的第一个记忆,那时我刚刚对空间有所感知:“田”是我们出生的四宫格,也是我们的归属之地。

  11第一次向我解释家园的结构:它们圆润完美,从四宫格到单元,从街区到编了号的城市,蜂孔叠加般层层密布,向外膨胀,我们脚踩和行走的地面以及仰望的高空,乃至细微到我们居住的四宫格,无不属于这球体工厂的尘埃一角,它便是我们的城市。而那时间之墙也确实存在,从无数个蜂孔的细微活动中看见未来并非难事,因为时间机器便是依靠这无数工人打磨螺丝运转。11还说到了一串我弄不明白的符号——船,数不尽的城市吸附在船上。而我们只是质子,我们无缘看见这船。

  我看着壁上瀑布般流动的影像,直到最后投影下一副苍老衰朽的脸孔。我呆立着,守着心口一言不发,对于这门只由“0”和“1”编织起的严密符号语言,我还不太熟悉,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惊讶和诧异。11以为我的休克是由于不能承受这种眩晕而短路,但时至今日我仍未曾告诉任何人,那日我的失声完全是因为墙上幻灯片般逐张显现又消逝的,有一副与所有人不同的面孔在未来的路口漂浮,而那模糊的声音仿佛在记忆之前就已经听过,我忘记了自己的符号语言。

  2

  我拿不准一个人过早看穿自己的未来是好是坏,但霉运降临,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时日确实很快就开始了。此时的00也是一样,被禁闭在与住处类似的四宫格里,开始了打磨螺丝以推动巨船向前的劳动。这是一切得以运转的基础,否则时间停止,人们将陷于比黑暗更可怕的深渊,从最初的时刻开始,所有质子人就被如此告诫。像希绪弗斯推着巨石一样,一刻不停地扳动齿轮和发条,直到它们张满了力,等待它们转完圆圈又缓慢返回,再像开始一样一圈圈地拉满了张力,再释放……如此循环,质子人将在这项不可或缺的神圣劳作中耗尽半生,余下的不多时日将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时间推着身体走向死亡。

  唯有原子级别的空心人可以免于衰亡,他们生活在另一个相通的世界,他们所做的便是制定机器运转的程序,制作更高级的符号语言规范。为了源源不断地提供强劳动力,质子人的生命被他们设立了限制,“能量守恒呐,我们需要新的发条!”这是他们的传达的意志,旧的自然就必须被替换处理掉,“否则我们的船就要被堆积成山、不堪重负啦”。

  “永远不要试图跨上甲板一步。”每个人面前的墙上都刻着这样意味的标语,那里是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一切裸露在甲板上的生命将被挥发成原子粒,化成弥漫海上的一缕看不见的烟雾。

  在这半生工厂生涯里,每人将迎来一次中场休息,在那样意义非凡的日子,城市里洋溢着特殊的节日气息,原子人在这一天举办超度亡灵的盛大仪式,旨在使众人放松发条,进行对工作和秩序传承有益的“哲思”,狂欢也史无前例地被赋予合法地位。

  从辞典继承的有限碎片里,人们缅怀黄金时代的天真神圣,看着人类童年时期的遥远祖先那畸形的五官目瞪口呆、不置一词,然后猝不及防地一起爆发出哄堂大笑。我们也有音乐,只不过是对那些相对于空心人的史前声音并不感冒,充耳不闻,当工厂四处传来编码完美协调的电子乐声时,陶醉的人们甚至会在工厂中央的广场上手挽着手跳起传统舞蹈。真是些美好的日子啊。

  在这欢会的氛围渐渐沉淀下来后,原子人突然搬出副本法典——我们符号语言的源头,时间机械的中心,只有原子人中的少数发明家精英才能读懂其中奥义,再对大家进行必要的教谕熏陶。各种欲望满足之后,人们从角落里聚拢过来,盯着辞典,心中暗自顶礼膜拜,每个符号皆是源出于此,每人心中所想,皆由辞典分配发放,语言和肢体形式的膜拜自然就显得多余。原子人打开辞典,灯光暗了下去,吹起了阴冷凉风,将要展示的新符号是“1011101”——“海”:

  我们坐在船的表面,四周包裹过来的黑雾将我们笼罩,和四宫格中的贴着墙面的黑暗不同,这里的黑暗悬浮着,翻腾游走着。我们身处四肢向周围触摸,但是没有回应,只有虚空插身而过。突然,我们全部被一股力量冲击,猛地脱离船体表面,我们完全暴露在了海中,四面八方的风暴从心中升起,身体每一处的张力膨胀至极限,并在一瞬间朝四面八方溃散……

  我们体验参与着这个符号,为它的均衡准确所震惊:他们创造了海!同时代表地狱和天堂,真是个神奇的发明。

  接着,一批旧的质子人在命令下被运送上来,来使用这个符号。每个人使用VR学习符号的机会不会超过一次,下一次便是真身上阵,但两者的体验并无差别,虚拟与现实,也许这种差别对于空心人来说微不足道。“因而这是个很有前景且友好人性的词,他们也许会觉得自己在享受一项未曾有之的新服务,并在一瞬间销毁,挥发成原子碎末不留痕迹。这种死亡方式比四宫格中的时间消亡方式要高效率得多。还有一句:永远不要试图跨上甲板一步。”原子人朝着众人摇头晃脑,人们也用动作示意回应。

  我们看着旧的质子人被运送到蜂巢的外层等候,船舱的门被打开,他们被推到舱外。其中还有些触犯法典的犯人掺杂在老旧生命之间,作为献祭给光明的礼物,也被推向舱口,这时,队伍里响起超度亡灵的古老挽歌:

  时间的创造者,你已超越一切时间。

  你通过了那扇黑夜背后闭起来的门,

  使愁苦中躺卧的灵魂欢喜雀跃。

  语言的真实,心的宁静,起来啜饮你的光明,

  因你是昨日,今日,也是明天。

  赞美你,使生命从昏睡中苏醒……

  我和00几乎是同一时间看见了跟在队伍末尾的11,浑身僵硬木然,没有表情。我站在队伍一旁,也木然着,一些相关的记忆自然也调取出来,但没等我拽住00的手臂,他已经跑到了跟前去了。闻见动静的几个组织者探着头聚拢过来,他们并不比通常的空心人强壮,但重要的是手里拿的仪器,使一个人变得软弱、放弃反抗轻而易举。但通常也并不存在什么反抗,很少有几句符号语言禁止不了的情况发生。

  “我,他俩,只是想和11,道别。”00用尚不连贯的符号传达出这个意思。

  我和10这会才算走到跟前,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周围的人也用空心人特有的动作方式探着头聚拢过来。

  我们三个跟着组织者走,这几乎不用任何强力手段,我们的程序决定了我们像履行商务合作那样被带进一间空着的蜂孔。00依然没有放弃用混乱的符号解释着,但旁人已经很清楚,重要的并不是这一件事。问题的关键是,00体内这段超出程序的行为和意识指令是如何得以发出的?好在他们及时遮蔽了这个现象,没有更多的空心人因此分心。

  “你说‘道别’,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听出有种永别的味道。但很明显,只是那些囚徒将坠入地狱,你们还会在天堂碰面的呀。”一个组织者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我们不会,再见了。刚刚的VR学习里。我感受到了,散落成原子的结局。但没感受到,天堂,与地狱。”

  “那就是说,透过舱口你看见了什么东西?”

  “我,并没看见。但我感觉到,他们和我体验到的,将是同样的结局。他们不会回来了。”00鼓着他的眼泡缓慢地说。

  如果不是与真实之物触摸相撞,空心人很少用这种确定的口吻传达。惊异不限于我们几人,组织者们对于这种情况也闻所未闻。芯片制造时,设定好了的是每个空心人独立一体,直接与程序相接。这种推己及人,感受他人感受的最原始简单的能力早已是史前人的习惯。况且在感受伴随着体验到来之前,没人能预感到它,而死亡这种东西,谁都没有经验。如果11不传达,没人会知道他的状态与感受,除了程序本身。

  组织者并没有查验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对我们的工位投入了更密切的观察。

  偶尔,在僻静无人的时候,我和10会从偶然的瞬间里发现这种意外情况。我们便更紧密地关注00的每一处细微心理和活动,试探着隐藏和故意暴露自己的想法,看他能不能猜中。往往他和常人的反应无异,但有一次,结果足以使整个蜂巢震惊。

  “00,我需要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觉得它对你来说至关重要,但我一直没敢说。从你平常的反应来看,也许你已经猜中了,真心希望是如此——我和10那么多次在闹着玩时捉弄你,是被程序指令着来试探你的,但你的反馈有些奇怪。它们是程序本来的反应呢?还是你看出了这种试探,而采取的应对掩饰?”我这样传达。

  “程序不会那样揣摩一个他者的内心,虽然它运行着一切,却只有清晰的正与负之分。很多模糊的东西它是看不见的。

  “但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在你身上我再次验证了它,那就是通过练习,空心人也存在感知他人的可能性,也许并不是像人们通常所以为的那样单向线路,直达机械之心,一些相互联系的维度也许只是被封存了,至少同理心、共鸣心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你看你也开始反复揣摩别人了呢。”我感到00已经长大成型的空心人了,现在他的符号语言传达能力已经强化了许多。

  3

  后来的一天,我们几人光着上身,围着格子中心的横轴,卖力转动发条的时候,广场对面走来几个人,是组织者,以往他们出现只是提着鞭子督促旋转劳动,或者惩罚弱者。这次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我们听任他们给我们戴上头罩,然后跟着他们走。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能感觉到除了我们自己在走,地面也跟着转动。直到另一扇门在我们身后关闭,一个晶莹白皙硕大无边的球体从我们揭开的黑色头罩下一步步显示出它的轮廓。我明白我们被带到的是原子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隔着甲板通过一些结构与我们的世界相连。

  在提供给我们学习的辞典里,对这个世界着墨不多,它生产意识传输给空心人的芯片,虽然只不过是些劳动、休息、敬神这些最为粗糙的意识,而我们的世界则负责生产时间供那里使用。对于甲板下的人,它始终是高悬着的神秘。除了极少的人,这一自下而上的通道永远是关闭状态的,中间更是隔着阴森恐怖的甲板。即使空心人对于恐惧这种心理概念没有多少感觉,但从他面向甲板时的身体颤栗中,依然可以看见这影响之巨大。

  我们被告知站在面前的是更高级的组织者。但从外表来看,除了头上的标记,他们和质子人并没太多区别,也许他们多的只是在那个世界被禁止的心智罢了。

  “00是吗?你也许以为凭借自己的隐藏或者努力,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但很遗憾,事实并不是这样,你看那里,法典上已经预示了这一切:在历史的某个时间,空心人遇见了危机,人们对未来丧失了信心。我将在这儿等待几个青年人穿过甲板上的通道,引他们去此处世界的中心。你知道信心吗,它对于我们船体的结构稳固至为重要,如果没有,那就把它创造出来,把它交给别人。”这个高级组织者凸起眼睛,打量着00和我,又继续传达道:

  “这是由于时间机械的奇特算法,或者说由于偶然。命运为何选中看你?呃,我想大概是由于你天生突出来的眼球,那双复眼似乎对看清表象后的“模糊”道理有所长处——对,我们会如此跟质子人解释的。你为之很沮丧吗,青年人?如果不能理解命运,那就顺从它吧……”

  “所以在这里,意志是合法的?”

  “哈哈,不只是合法,这几乎是一个相反的世界,除了意识空无他物,既是硕大无边,同时又可以变得很小。他们只驱使另一世界去劳动,自己已失去了行动能力。你知道意识的伟大吧,通过它,你不必去撞上什么实物,就能预先抵达它,尤其是这样一种东西——未来。”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俩没有别的任务,只是在这个规则相反的地方(准确来讲,如果说之前的世界里规则意味着一切,这里则根本没有通常所谓的规则),去努力使自己适应。

  在这世界的中心有三层结构,外层伸展出无数的光学镜片,章鱼的手一般静静浮动在海中,探求着所有的未知,由此来做出决策;中间则是意识生成的场所,辞典、图册和阅读器械。最核心的地方就是“未来之花”。

  我和00整日徘徊在这些走廊之间,总有如此多的新玩意使我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有段时间,我们相互感慨着,相比之前的四宫格生活,这里简直就是天堂的模样。

  但那是我们空心人的短见,我们渐渐清晰意识到的是,他们以为质子人们拥有意识便意味着危险,意识的门只向原子人敞开,可人们懂得的越多,他所未知的领域也加倍膨胀,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大,气球一般悬浮在船的桅杆上,岌岌可危。语言越精确离实物就越远,制造的谜障比理解还要多,人们也就越加空虚和孤独,这是这个时代空心人的致命弱点。我和00甚至怀念起最初时在质子人中间学习的童谣,一个古典诗人对于我们时代的预言: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唉!

  我们干巴的嗓音

  当我们在一块儿飒飒低语

  寂静,又毫无意义 

  如果我们的符号语言有声音的话,我们彼此一定已经听到对方无奈地笑出声来。

  4

  00探看未来之海的任务丝毫没有进展,虽然他那双凸起的眼珠对于观察“模糊”的东西独有天赋,但未来这种模糊的程度已远超出了可想象的界限。海上只是茫茫无尽的黑暗,没有来自异邦人的问询或光线,更没有来自野蛮人的侵袭,只有寂静。此外,长久的徒劳,已使他看清生命的本质,即不论如何挣扎,空心人注定终究是孤独的,那是一种由不确定的空虚感引发的茫然。

  我带着00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浏览。这些符号给我的震动很大,里面还有不少编码字符还未发明前的古人类文字,我也拿来假模假式地研读一番,那个史前世界留给大脑的只是纠缠不清的混乱。虽然就像前面说的,这些东西使犹疑、思虑和痛苦也加倍增多了。原本生命里一块块碎片构成的世界,各个元素之间开始自动联系起来,汇聚成有机的整体。我开始明白桌子与树木的联系,降生与死亡的不同,还开始研究“心”的运转的秘密。

  那段时间,我似乎开始拥有了叫作“梦”的东西,这是以前在四宫格里从来不会来临的玩意儿。当我在层层书架和纸页,还有键盘器械之间躺下时,意识或者想法欲望还在缓慢流淌,内心的感受似乎也并没有停止,而是随之挣扎起伏。

  我总感觉这里面有种东西呼唤着我,等待我去揭开谜底,似乎随着我理解能力的增强,某些原本并不存在于脑海的记忆开始浮起在水面上。直到最终有一天在一朵花前面豁然开朗,使我悟透了那些记忆被清洗、成为空心人之前的时光,顿时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00在角落的一个台子前停下了脚步,他喊我过去看,我远远就带着兴奋辨认出来,台子上的仪器正是之前在甲板下用以制造“海”的那个辞典,正是从这里,意识由中心向着四周散播,无远弗届。

  随意翻出的符号都足以使我俩震惊,比如“船”,比如“罪恶”。在“神”的那一页,VR镜头穿过三层结构,到达球体的核心,聚焦在一间房子的正中间的展台上,那便是空心人的信仰所在,“未来之花”。

  我们越过这一页,快速翻着,突然跃入眼帘的两个字,让我心头一颤——“蓝”——“西”。那是用人类文字写下的,我竟觉得异常熟悉,几次在心里默默试着念出它的发音。也许与那些古文字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有了感应,也许是与那些梦相关,总之,有一次我竟然几乎就要成功了。

  00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疑惑,我不确定他是否看出了我的紧张,但我直觉里感到这关系到一个埋藏太深的记忆,决定把它隐藏过去,摇摇头翻向下一页。我坦诚这是我第一次对好友的背叛,空心人的内心从来都是透明的数据构成,没有凭空生成意识的机制,如果它敞开,一定会拿出一个真实到你面前。

  在走向那些七拐八拐的房间,按照辞典的索引寻找朝拜未来之花的路上,那个词语搅和着梦境,仍在我的心口冲撞,它像是一种曾经极为熟悉的事物的命名,可我却怎么也打捞不到这段相关的记忆或画面,以至于我会怀疑这不过是别人经历的事物,丢弃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的一段故事。

  正在我为这个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碎片愁烦的时候,站在一个屋子门前的00屏住看呼吸,在催促着我过去看,我感到他的心几乎要跳到身体外面了。在一层层越来越深的圆壁结构的晶体中央,一株仙人掌似的生物从沙尘中升起,是那么的幼小可爱,让人难以置信这就是我们在另一世界膜拜的神,它的外表粗糙,和未来之花的名称有些出入,但它类似碳钢之类的材料朴质天成,与空心人身上的缺口精密吻合,像是原始的呼唤,这种呼唤没有空心人可以抑制。

  但我的身心却同时被另一种同样无可替代的呼唤所牵引,漂浮在愉悦的海洋之中。在那一秒钟里,无边的记忆被唤醒,像是无边花海从绿林深处漫延开来,枝枝花朵绽放,如记忆在诉说。我想起蓝西——那个大我十多岁的女人带我去看真正的原野之花的美丽清晨,那时我才刚刚学会快走,刚刚按照人类的规律,拥有模糊的记忆,刚刚学习用嘴巴说出可以分辨的词语。

  在我眼前的是和我差不多高的野草野花随风起伏,痒痒地剐蹭着我的脸,透过草叶的阳光蒸发着身体里的水分。嘴里咬着又甜又涩的草茎,我顺着蓝西踩踏出的道路,分拨开植物,只盯着原野上蓝西在天底下的背影朝前走着。那时我还一无所知,不需要担心在荒野里迷失路途,或者有那么多通向未来的道路可选,而每条路都不可返回。

  那时我还一无所知,不需要担心在荒野里迷失路途,或者有那么多通向未来的道路可选,而每条路都不可返回。

  在我眼前的是和我差不多高的野草野花随风起伏,痒痒地剐蹭着我的脸,透过草叶的阳光蒸发着身体里的水分。嘴里咬着又甜又涩的草茎,我顺着蓝西踩踏出的道路,分拨开植物,只盯着原野上蓝西在天底下的背影朝前走着。

  以下对不住了,在我创造的世界刚刚展开之时,时间就闭上了它暗沉沉的门。呜呜呜。我拿不准一个人过早看穿自己的未来是好是坏,但霉运降临,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时日确实很快就开始了。此时的00也是一样,被禁闭在与住处类似的四宫格里,开始了打磨螺丝以推动巨船向前的劳动。这是一切得以运转的基础,否则时间停止,人们将陷于比黑暗更可怕的深渊,从最初的时刻开始,所有质子人就被如此告诫。像希绪弗斯推着巨石一样,一刻不停地扳动齿轮和发条,直到它们张满了力,等待它们转完圆圈又缓慢返回,再像开始一样一圈圈地拉满了张力,再释放……如此循环,质子人将在这项不可或缺的神圣劳作中耗尽半生,余下的不多时日将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时间推着身体走向死亡。

  唯有原子级别的空心人可以免于衰亡,他们生活在另一个相通的世界,他们所做的便是制定机器运转的程序,制作更高级的符号语言规范。为了源源不断地提供强劳动力,质子人的生命被他们设立了限制,“能量守恒呐,我们需要新的发条!”这是他们的传达的意志,旧的自然就必须被替换处理掉,“否则我们的船就要被堆积成山、不堪重负啦”。

  “永远不要试图跨上甲板一步。”每个人面前的墙上都刻着这样意味的标语,那里是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一切裸露在甲板上的生命将被挥发成原子粒,化成弥漫海上的一缕看不见的烟雾。

  在这半生工厂生涯里,每人将迎来一次中场休息,在那样意义非凡的日子,城市里洋溢着特殊的节日气息,原子人在这一天举办超度亡灵的盛大仪式,旨在使众人放松发条,进行对工作和秩序传承有益的“哲思”,狂欢也史无前例地被赋予合法地位。

  从辞典继承的有限碎片里,人们缅怀黄金时代的天真神圣,看着人类童年时期的遥远祖先那畸形的五官目瞪口呆、不置一词,然后猝不及防地一起爆发出哄堂大笑。我们也有音乐,只不过是对那些相对于空心人的史前声音并不感冒,充耳不闻,当工厂四处传来编码完美协调的电子乐声时,陶醉的人们甚至会在工厂中央的广场上手挽着手跳起传统舞蹈。真是些美好的日子啊。

  在这欢会的氛围渐渐沉淀下来后,原子人突然搬出副本法典——我们符号语言的源头,时间机械的中心,只有原子人中的少数发明家精英才能读懂其中奥义,再对大家进行必要的教谕熏陶。各种欲望满足之后,人们从角落里聚拢过来,盯着辞典,心中暗自顶礼膜拜,每个符号皆是源出于此,每人心中所想,皆由辞典分配发放,语言和肢体形式的膜拜自然就显得多余。原子人打开辞典,灯光暗了下去,吹起了阴冷凉风,将要展示的新符号是“1011101”——“海”:

  我们坐在船的表面,四周包裹过来的黑雾将我们笼罩,和四宫格中的贴着墙面的黑暗不同,这里的黑暗悬浮着,翻腾游走着。我们身处四肢向周围触摸,但是没有回应,只有虚空插身而过。突然,我们全部被一股力量冲击,猛地脱离船体表面,我们完全暴露在了海中,四面八方的风暴从心中升起,身体每一处的张力膨胀至极限,并在一瞬间朝四面八方溃散……

  我们体验参与着这个符号,为它的均衡准确所震惊:他们创造了海!同时代表地狱和天堂,真是个神奇的发明。

  接着,一批旧的质子人在命令下被运送上来,来使用这个符号。每个人使用VR学习符号的机会不会超过一次,下一次便是真身上阵,但两者的体验并无差别,虚拟与现实,也许这种差别对于空心人来说微不足道。“因而这是个很有前景且友好人性的词,他们也许会觉得自己在享受一项未曾有之的新服务,并在一瞬间销毁,挥发成原子碎末不留痕迹。这种死亡方式比四宫格中的时间消亡方式要高效率得多。还有一句:永远不要试图跨上甲板一步。”原子人朝着众人摇头晃脑,人们也用动作示意回应。

  我们看着旧的质子人被运送到蜂巢的外层等候,船舱的门被打开,他们被推到舱外。其中还有些触犯法典的犯人掺杂在老旧生命之间,作为献祭给光明的礼物,也被推向舱口,这时,队伍里响起超度亡灵的古老挽歌:

  时间的创造者,你已超越一切时间。

  你通过了那扇黑夜背后闭起来的门,

  使愁苦中躺卧的灵魂欢喜雀跃。

  语言的真实,心的宁静,起来啜饮你的光明,

  因你是昨日,今日,也是明天。

  赞美你,使生命从昏睡中苏醒……

  我和00几乎是同一时间看见了跟在队伍末尾的11,浑身僵硬木然,没有表情。我站在队伍一旁,也木然着,一些相关的记忆自然也调取出来,但没等我拽住00的手臂,他已经跑到了跟前去了。闻见动静的几个组织者探着头聚拢过来,他们并不比通常的空心人强壮,但重要的是手里拿的仪器,使一个人变得软弱、放弃反抗轻而易举。但通常也并不存在什么反抗,很少有几句符号语言禁止不了的情况发生。

  “我,他俩,只是想和11,道别。”00用尚不连贯的符号传达出这个意思。

  我和10这会才算走到跟前,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周围的人也用空心人特有的动作方式探着头聚拢过来。

  我们三个跟着组织者走,这几乎不用任何强力手段,我们的程序决定了我们像履行商务合作那样被带进一间空着的蜂孔。00依然没有放弃用混乱的符号解释着,但旁人已经很清楚,重要的并不是这一件事。问题的关键是,00体内这段超出程序的行为和意识指令是如何得以发出的?好在他们及时遮蔽了这个现象,没有更多的空心人因此分心。

  “你说‘道别’,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听出有种永别的味道。但很明显,只是那些囚徒将坠入地狱,你们还会在天堂碰面的呀。”一个组织者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我们不会,再见了。刚刚的VR学习里。我感受到了,散落成原子的结局。但没感受到,天堂,与地狱。”

  “那就是说,透过舱口你看见了什么东西?”

  “我,并没看见。但我感觉到,他们和我体验到的,将是同样的结局。他们不会回来了。”00鼓着他的眼泡缓慢地说。

  如果不是与真实之物触摸相撞,空心人很少用这种确定的口吻传达。惊异不限于我们几人,组织者们对于这种情况也闻所未闻。芯片制造时,设定好了的是每个空心人独立一体,直接与程序相接。这种推己及人,感受他人感受的最原始简单的能力早已是史前人的习惯。况且在感受伴随着体验到来之前,没人能预感到它,而死亡这种东西,谁都没有经验。如果11不传达,没人会知道他的状态与感受,除了程序本身。

  组织者并没有查验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对我们的工位投入了更密切的观察。

  偶尔,在僻静无人的时候,我和10会从偶然的瞬间里发现这种意外情况。我们便更紧密地关注00的每一处细微心理和活动,试探着隐藏和故意暴露自己的想法,看他能不能猜中。往往他和常人的反应无异,但有一次,结果足以使整个蜂巢震惊。

  “00,我需要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觉得它对你来说至关重要,但我一直没敢说。从你平常的反应来看,也许你已经猜中了,真心希望是如此——我和10那么多次在闹着玩时捉弄你,是被程序指令着来试探你的,但你的反馈有些奇怪。它们是程序本来的反应呢?还是你看出了这种试探,而采取的应对掩饰?”我这样传达。

  “程序不会那样揣摩一个他者的内心,虽然它运行着一切,却只有清晰的正与负之分。很多模糊的东西它是看不见的。

  “但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在你身上我再次验证了它,那就是通过练习,空心人也存在感知他人的可能性,也许并不是像人们通常所以为的那样单向线路,直达机械之心,一些相互联系的维度也许只是被封存了,至少同理心、共鸣心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你看你也开始反复揣摩别人了呢。”我感到00已经长大成型的空心人了,现在他的符号语言传达能力已经强化了许多。

  Ⅲ

  后来的一天,我们几人光着上身,围着格子中心的横轴,卖力转动发条的时候,广场对面走来几个人,是组织者,以往他们出现只是提着鞭子督促旋转劳动,或者惩罚弱者。这次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我们听任他们给我们戴上头罩,然后跟着他们走。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能感觉到除了我们自己在走,地面也跟着转动。直到另一扇门在我们身后关闭,一个晶莹白皙硕大无边的球体从我们揭开的黑色头罩下一步步显示出它的轮廓。我明白我们被带到的是原子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隔着甲板通过一些结构与我们的世界相连。

  在提供给我们学习的辞典里,对这个世界着墨不多,它生产意识传输给空心人的芯片,虽然只不过是些劳动、休息、敬神这些最为粗糙的意识,而我们的世界则负责生产时间供那里使用。对于甲板下的人,它始终是高悬着的神秘。除了极少的人,这一自下而上的通道永远是关闭状态的,中间更是隔着阴森恐怖的甲板。即使空心人对于恐惧这种心理概念没有多少感觉,但从他面向甲板时的身体颤栗中,依然可以看见这影响之巨大。

  我们被告知站在面前的是更高级的组织者。但从外表来看,除了头上的标记,他们和质子人并没太多区别,也许他们多的只是在那个世界被禁止的心智罢了。

  “00是吗?你也许以为凭借自己的隐藏或者努力,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但很遗憾,事实并不是这样,你看那里,法典上已经预示了这一切:在历史的某个时间,空心人遇见了危机,人们对未来丧失了信心。我将在这儿等待几个青年人穿过甲板上的通道,引他们去此处世界的中心。你知道信心吗,它对于我们船体的结构稳固至为重要,如果没有,那就把它创造出来,把它交给别人。”这个高级组织者凸起眼睛,打量着00和我,又继续传达道:

  “这是由于时间机械的奇特算法,或者说由于偶然。命运为何选中看你?呃,我想大概是由于你天生突出来的眼球,那双复眼似乎对看清表象后的“模糊”道理有所长处——对,我们会如此跟质子人解释的。你为之很沮丧吗,青年人?如果不能理解命运,那就顺从它吧……”

  “所以在这里,意志是合法的?”

  “哈哈,不只是合法,这几乎是一个相反的世界,除了意识空无他物,既是硕大无边,同时又可以变得很小。他们只驱使另一世界去劳动,自己已失去了行动能力。你知道意识的伟大吧,通过它,你不必去撞上什么实物,就能预先抵达它,尤其是这样一种东西——未来。”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俩没有别的任务,只是在这个规则相反的地方(准确来讲,如果说之前的世界里规则意味着一切,这里则根本没有通常所谓的规则),去努力使自己适应。

  在这世界的中心有三层结构,外层伸展出无数的光学镜片,章鱼的手一般静静浮动在海中,探求着所有的未知,由此来做出决策;中间则是意识生成的场所,辞典、图册和阅读器械。最核心的地方就是“未来之花”。

  我和00整日徘徊在这些走廊之间,总有如此多的新玩意使我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有段时间,我们相互感慨着,相比之前的四宫格生活,这里简直就是天堂的模样。

  但那是我们空心人的短见,我们渐渐清晰意识到的是,他们以为质子人们拥有意识便意味着危险,意识的门只向原子人敞开,可人们懂得的越多,他所未知的领域也加倍膨胀,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大,气球一般悬浮在船的桅杆上,岌岌可危。语言越精确离实物就越远,制造的谜障比理解还要多,人们也就越加空虚和孤独,这是这个时代空心人的致命弱点。我和00甚至怀念起最初时在质子人中间学习的童谣,一个古典诗人对于我们时代的预言: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唉!

  我们干巴的嗓音

  当我们在一块儿飒飒低语

  寂静,又毫无意义

  如果我们的符号语言有声音的话,我们彼此一定已经听到对方无奈地笑出声来。

  1

  他躺下,灯灭了。

  当他白天在办公室收听加密文件的开头时,伴随眼皮的抖动(哦,这古老而神秘的心灵感应),左手的集智指环告诉他,家中厨房里产生了瞬时的空气爆裂。从推算结果看,射出的子弹,六成概率是手枪中的倒数第三颗,三成是倒数第二颗——“考虑到声波介质不稳定,不能百分百精准”。该死!他焦灼地拍打手背,然而除了一阵酥麻,对提高运算速度毫无帮助;指环还是没能传达手枪移动的方向,以及它是不是自己卧室床柜里的那一把。“瑟薇——”他对着掌心呼喊妻子的名字。

  正是那阵酥麻使他醒来,床头灯亮起一层奶色,继而在他眼里显出淡黄色。这时手背上的闪烁才将他的心再次弹离床身,那支长15cm、重230g、润滑良好、花瓣配合精巧的合金“玫瑰”——他给那支可爱的机械玩意起的诨名——正在隔壁房间寻觅,枪口朝着他的上颚。

  “亲爱的,你今天依然爱我吗?是不是还爱着别的人?”

  “哦,当然——天呐,从你脸上,我看不懂是游戏,还是当真的。”他朝房间那边大喊。房间隔断五厘米厚的玻璃结构将使子弹速度将到100m/s以下,就这也足以让你的灵魂开出腥红牡丹般大的豁口,指环传达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想跟妻子说,别闹了,亲爱的。但一切开始了的,就必将走向终点。如果不是墙上挂钟在接近八点时落下来享用那温柔一吻,将自己永远定格在8:00:01的话,一小时后,公司秘密项目花名册上的“罗得”两个字将变得互不相干,失去意义。

  “哈尼,今天的节目到此为止。你已经给很多家具穿上了耳孔,我的耳朵可不打算预定那么大尺寸的。真不敢想万一哪天这些防卫系统失灵了,你的子弹是否能回头。”

  “会的,你以为它里面就没有自爆装置吗?看说明书,——当然,首先得是我心里对你愿意留情。”

  “好了,我怎能不爱你呢?把手放在我这里,听它跳动的节奏,是不是那三个字的谐音?”他把手枪连说明书用棉布包好放回床柜。“我得赶紧去公司做报告了,弄不好搞砸了,我们就要从这自动化体验房中,搬回上世纪的砖墙公寓了。”

  罗得吻别妻子。出门坐上了电车。经过那场“世纪之乱”,迷雾中的人们重返宗教那里寻求庇护,在世界各国间建立了新宗教联合体。车外的建筑、广告、行进的队伍无不笼罩在这种重金属、冷科技的疯狂包裹中。不经意间,电车已滑入公司所在城市;他想到抽屉里金属盒外那层棉布的柔软质地,心里感到宽慰。与此同时,城市另一边的一个女人正小心谨慎地封装信封,行踪神秘地走在来找他的路上。

  2

  心,左右两瓣,晶莹通透;切片经脉密布,孔隙中腥丝在跳动、在沸腾。

  会议就绪,但一封加密紧急文件将罗得拦在办公室门口。是他的老朋友尼松,劝诫他放弃这次不详的报告。哦,到如今地步,他明白我是不会放弃的。罗得将文件丢入纸篓,走进会议厅。

  “在今天的科技发展中,人类对神经组织的实验已进行到细胞水平,通过镜像,可以还原大脑70%的图像;但唯独对心脏,”罗得转向显示仪展示的逐渐放大的心结构立体图(根须般的脉络清晰可辨),指着自己胸膛继续对听众说:“唯独对这七情六欲、意志和罪恶、心智和非理性所居住的两个小房子的了解,还止步于医学诊听心音,和传统心理学的口头问答上。

  “以往的大脑研究的局限正在于此,思维逻辑总将心灵意识进行伪装、剪辑、修改,从脑图像不足以窥探一个人的真实心灵。古代玛雅人挖取活人心脏献祭太阳神,他们信仰心脏的跳动是与神沟通的唯一音乐。这也是我目前项目要攻克的难题(只不过是以更科学的方式)——连通人的心灵和理性,还原一个完完本本的人。”

  底下在座的部分是这个领域的资深教授,部分是各公司的研究专家。一个中年人以嘲讽的姿态提问道:“这么说,这是某种和神学,和读心术差不多的玩意喽?”跟着一伙人哄堂大笑。

  “事实上,你可以这么称之读心术,但并非神秘巫术的那种,而是生物心理学与神经细胞学的嫁接。通过分析心细胞间隙的体液和表层的电流系数,结合交感神经的反应,从而在海量统计数据的基础上做出判断。而其所需的只是这样一个带针尖的戒指状的东西(它和普通的集智指环可是天差地别)。”

  人们显然惊讶不小,盯着面前回转的戒指的影像不置一词。这时,一位老教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思索半刻,审慎的说:“假设它的分析准确,那么面对人心的瞬息万变,请问它如何能做到如此强大的运算呢?”

  “谢谢,您的问题非常关键。休息过后,我们将来解答它。”此刻,罗得脑子里有点乱,像有一滩水铺在那儿,里面倒映出哥哥幼年时的模糊影像,而这滩水的边上,是他妈妈无望祈求的痛苦表情。他感到心突然皱缩了一秒。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秘书转告他一位不具名的女士在实验室等他。他知道解药来了,躲过人群溜进实验室。那正是蓝西,她倚着文件柜,见罗得进来释然一笑。

  “拿到了吗?”罗得问。

  “看你心急火燎的样子,比对什么都紧张。”蓝西调笑着,故意让那半截信封在裙边上半遮半露。

  罗得一只手兴奋地顺着信封方向滑进黑色丝袜,取出信来。

  “被封存的芯片样品,还有核心的几行代码;我用铅笔抄下来的,比其他通讯方式都安全,尼松根本发现不了。”

  “太棒了,你简直是我的救命天使!”罗得读着代码,脑子里原有的几个问题豁然清晰了。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两个人体验着胜利的欢愉。

  当他再次走向演示台时,血管里血质纯粹,缓慢流过全身,刚才没有的底气全找回来了。他再次发言了:

  “对于刚才的疑问,实际效果会有完全的说服力,我们研发的芯片已初步具备这一性能,将戒指尖端植入血管中的晶体反馈的信息高速处理——试想一下它无限的应用前景吧,神奇的魔术一般,另一个人的心理透明地呈现在你的视网膜前!”

  有人开始鼓掌了。投资方巴比伦科技的支持已写在脸上,罗得知道项目通过无疑。但突然,在他兴奋地余光里,他注意到后排一个头脸被帽檐遮住的黑衣男子,鼓掌和站立的方式都有些古怪,让他脑海瞬间闪过尼松的警告。

  黑衣男子果然朝他走来,他彬彬有礼地伸手朝罗得祝贺,但又给人不可靠近的神秘感。“恭喜你,罗得博士,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我想,你应该知道这类专利应用的严格审查吧?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说完便双手插口袋里,消逝在人影中了。

  3

  回到家时,瑟薇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当罗得把好消息告诉她时,她比丈夫还要开心。但还没等罗得说晚饭前想先休息半小时,她已看出罗得脸上稍有阴郁的底色,知道他又想起那些往事了,这种阴影每每在欢快的高潮前来临,使他悲不自已。这时候,她知道绝对不能打扰他,知道怎样让丈夫最快回复平静。“亲爱的,去吧。如果心里有什么难过,一定告诉我好吗?”

  罗得将书房的门锁上,然后从内袋里掏出信,那枚戒指样的东西滚落到掌心,他想打开外壳看里面的芯片,突然一阵钻心疼痛电流般袭遍全身,戒指上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针尖扎到了他的食指尖。芯片掉落在抽屉里,经过多年封存后,依然熠熠有光。他想这么好的东西,尼松放着不用真是可惜了;他怎么会想到,最终妻子和这个宝贝都落到我手里来了呢,心里竟涌起一股恶意,一种想立马面见这个老友加宿敌好奚落他一下子的愿望。

  他把一切收好,模糊看到信封背面有两句话,但他没在意就将信随那神秘黑衣人的卡片放进抽屉。然后将自己缩进书架前那个巨大躺椅里,昏迷过去,任记忆之水在脑海溯回。

  今天哥哥和妈妈又来找他了,他们占据了显示仪的整个画面,那样死死地盯着他,向他说话,让他几乎窒息,不得不中止报告会。哥哥还是溺水前渴望氧气又被呛得往外吐的惊恐模样,心脏“嘭嘭”跳动;而妈妈像以往一样面容静寂,只是不停祷告着。和他现在一样,妈妈曾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妈妈祷告时他经常问,听到哥哥说话了吗,他是在天堂里么?妈妈说她都看到了。直至后来她自己也因疯癫和痛苦而不在了时,爸爸也没停止过对她的挖苦,似乎这一切对于心理学家的世界来说荒谬至极。

  瑟薇在喊他,罗得抹去眼角的泪痕,笑容重新印在脸上。

  接着几天,研究中心的进度快得惊人,那几行代码从逻辑上将思路大大拓宽,加上研究部硬件上的优势,原产品许多BUG得以修复。网络平台上涌现大量新闻,赞誉巴比伦与罗得研究中心这一合作的成果“达到了人类智识的极限,将使人类重占天庭顶端”。秘书给他指出唯一的批评声音,来自尼松的公开发言,他指责这项研究“有可能使人类陷于险境,是对未来的不负责任”。

  “尼松可真有意思,啊哈?”罗得很快将之抛在脑后。剩下的唯一问题是送审多日的科研成果商业化申请不见回复,罗得这才想起那个黑衣人的暗示,赶紧回去寻那卡片。

  拿起卡片,黑衣人诡异的身影又显现在他眼前,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看到信封上有两句话:

  “唯歌者能诉说,唯神灵能倾听。”

  罗得连通蓝西,问她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但蓝西根本莫名其妙,说自己不知道哪里有什么诗。

  罗得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开始连接卡片上的字符。接着联系与尼松在咖啡馆见面。

  尼松与罗得的哥哥同龄,年幼时他们仨一起玩耍,本事最好的哥们。事实上,哥哥溺水后,罗得就拿尼松当自己的亲哥哥,除了某些时候。他们一同旁听爸爸的心理学研修课程,一同进研究室,直至后来才分歧成为两支。

  “停止这个项目吧,罗得。”尼松真够开门见山,他已经先等了一阵子。

  “那么说说你,当初为什么断送了与巴比伦公司签约的机会?”罗得将话题转到别的方向。

  “戒指的数据研发根本不成熟,叔叔和同行们分歧很大,坚决干涉投产。”

  “不,你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畏惧胆小。现在,我会让他们成熟起来的。”

  “你太疯狂了,叔叔是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得了吧,这个冷血的心理学家可从没心疼过我妈妈——你知道这一切开始了就不会停下来的。”

  第二天,在他演讲时,那个黑衣人从末尾走向罗德。随后他们走进一间隐蔽的办公室,罗得发现他和上次的装束全一样,但说话显然要干脆利落得多:

  “直白说吧,我们隶属于‘新宗教联盟’,上次你见的那个是我们的情报员,我们对你的研究很感兴趣,想同巴比伦科技一起帮助你;当然,只是在某些方面上互相方便,名义上,你还是和巴比伦合作。”

  “对不起,我没理解这意思,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哦不,尊敬的科学家,你是聪明人,”那人笑着,“想必这尖端研究需要向银行贷款无数吧,还有目前的投产审批,和接下来的市场可靠性调研,你以为还有谁能做得到吗?看看协约吧,想通了联系我们。”

  4

  “她有一个悦耳的代号——“天使鸟”,Angel Bird。想象一下,两个人原本像左右心房那样相互隔绝,但现在有了类似于心房与心室间的这层膜瓣,两颗心就如有灵犀一般彼此融合。“天使鸟”就是您和谐生活的这层膜瓣,与亲人、与合作伙伴,只需双方验证,就能解开心锁……”罗得显然已变身发明人,开始四处演讲推广这一神奇科技。听众们也沐浴其中陶醉忘我。

  在“天使鸟”投产试用的开始几天,人们振奋异常,对这个新玩意充满好奇,虽然难以相信它不可思议的魔力,但确实有不少夫妇因此沟通得更加频繁,而大人们也在这游戏中开始了解孩子们的纯真世界,这在新宗教笼罩的氛围下是十分罕见的。妻子对着戒指眨下眼,丈夫便立马会意尾随至卧室,年轻人用它搜遇附近志趣相投的人。最终,试用结果以93%的可靠性通过检测。一时间,天使鸟成为心灵通讯工具,以疯狂的速度在多个城市蔓延开来,它那以上帝与亚当食指相触为推广形象的广告风靡全球。

  最初阶段,用户的负面反馈并不多,有的还是些极有趣的传闻。比如令一位家庭主妇吃惊的是,当她问大家晚餐想吃什么时,指环传达的信息竟然是青草、营养液及胡萝卜沙拉,而后来发现是孩子逗弄宠物时将针刺到了兔子身上,于是这窝兔子从此有了满意的膳食。

  但渐渐的,罗得听到的一些反馈却让他笑不出来了,有人投诉说怀疑“天使鸟”偶尔在夜间会在人心里产生一种类似音乐效果的感觉,使人狂躁不安。

  转折性的事件发生在一日凌晨,罗得在睡梦中被尼松喊醒,叫他火速前往医院,一名男子殉情坠楼。等他赶到时,病床上“天使鸟”的心声记录大致还原了事件原委:这名男子从戒指中直道女友永远不会原谅他了,暴躁异常,便以死相挟。

  “但我只是逗他玩一下而已呀,”病床边他的女友痛哭着说:“谁知‘天使鸟’根本没能分辨出我的本意;而且我这边也没丝毫显示提醒他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会这样——”罗得自己也被惊得不知所措。

  “我先前就多次提醒你,这东西的可靠度只有60%。”

  “60%!不可能的,测试结果明明是90%多。”

  “它们完全可能是人造的!罗得。”

  “不,一定得帮我先把事情隐瞒一段,等我调查清楚情况。”

  罗得调取销售统计数据,并吩咐语音回访客户。发现果然有不少几例用户开始咨询心理医生,当他知晓甚至有好几位异见者同时被宗教法庭逮捕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罗得暗访几家心理诊所,发现治疗的套路竟惊人相似,都是显露“病人”身上的罪恶,鼓励人们忏悔,而最终导向的总是宗教联盟。在伪心理疗法的魔术下,将灵魂作为赎罪献祭给新宗教。

  罗得一阵战栗,知道事有不妙。他召回几件售出商品,发现程序中有几行是原本没有的,那几行名为“天使之声”的编码也许正是恶魔潜伏之地。他搜集了更多资料,送至巴比伦公司,计划将产品大规模召回,暂停产销。

  然而,来到办公室时,原本的经理已换成了那个黑衣人。

  “很抱歉没来得及通知你,巴比伦科技已被我们收购了。但放心,我们一样承认合约的效力。”

  “告诉我,试用准确度调查你们是不是做了手脚?”罗得忍住愤怒说:“还有那段‘天使之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我以为有人通知你的。我们不过是去除了人心不为人所知的罅隙里隐藏的潜在弊端那部分,大约占30%——至于‘天使之声’嘛,那不过是每个人心中原有的恶魔——你对这一点应该清楚无比——我们只是从侧面帮助了一下。激励人们的强大意志,加入宗教联盟,重占天庭共享荣光,这难道不该是我们应有的共识吗?你说呢,博士?”

  “不,你们怎么会获得后台权限的,这不可能。”

  “哦,那就要问你最初从那里得到芯片的人了。”

  尼松吗?不可能的!罗得心里疑惑重重。“你们违背了合约,我要求召回产品重新检测可靠度。”

  “啊,这事可不小!博士,我建议您先回去。等我们研究出对策,立马回复您。”

  当晚,罗得在他的实验室里,被几名黑衣人以侵犯专利、行业垄断、篡改“天使鸟”致多人受害、违抗执法、污蔑宗教联盟等十余项罪名强行逮捕。狱中,先前那个黑衣人双手拿着盒子到他跟前说:“你一定疑惑,我们当初互相验证了指环协议,但为什么它从没告诉你我心里的计划吧?现在,你看——”盒子里一只别人的手,戴着戒指!

  几天后,宗教法庭宣判“天使鸟”的商业产权移归巴比伦科技所有。

  5

  从宗教法庭出来,罗得就明白,他已一无所有了。没有了“天使鸟”,实验室也被抵押没收。躺在公园草坪上,他又一次在深蓝似海的天空中看见哥哥,在他年幼记忆中的模糊影像变得清晰了:哥哥和尼松在泳池深水区,他远远地站在浅水区,他看见哥哥在水中猛烈挣扎,像是抽筋了,而尼松就站在他一米远的地方,无动于衷。他越来越相信潜藏在心底多年的直觉没有错;甚至开始认为黑衣人说的不无道理,人人心里住着恶魔。尼松从最开始就反对“天使鸟”投产,他怎么就不会因妒忌当初断送的机遇现今却风生水起而暗中做手脚呢?

  柏树旁玩耍的孩童向他这边靠近,看着他说:“叔叔,你不高兴吗?你像是哭了。”

  “不,叔叔没哭,叔叔高兴。”呵,在这个世界,谁能分出虚伪和谎言呢?我当初真是痴心妄想。他想到哥哥当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不,他不能让哥哥蒙冤,这一定是哥哥一直想对他说的。

  在路人的唾骂和怒视下,他溜到家,趁着妻子在厨房,悄悄将卧室里那团棉布揣入怀中。然后往尼松家走去。迎接他的是蓝西,穿着睡衣,他得知尼松去参加了董事会议。作为对尼松背叛的报复,罗得和蓝西完成了最后一次缠绵。

  尼松办公的写字楼高51层,董事会议在32楼。罗得计算好10:50分踏进电梯,这时集智指环准确报数,枪膛内剩余子弹两颗。上升过程中,他想着怎样在尼松胸口溅起仇恨的血花:首先第一枪打穿肋骨为血流开路,第二枪一路穿过胸腔、主动脉、左右心房的隔膜。这样血珠便会喷涌如注,那心脏将体会到类似于溺水缺氧的感觉。

  一分钟后,他见到了尼松。

  罗得胁迫他进了电梯,按下49层。上面两层闲置层,步行台阶,他拿枪口顶着尼松倒着走在前面。最终来到空旷的房顶,四周是百米深渊。

  “罗得,你这是玩哪出游戏!”

  “别说话,你一定还没认真听过自己的心跳吧?听,现在,只剩几分钟了。”

  “你发什么疯啊!哪根筋不对?”

  “少来,老实说,是不是你出卖的我?他们盗用了所有客户信息,我破产了。”

  “我你都不信吗?我是尼松!从小的好哥们。”尼松想走近一步,又被逼了回去。

  “不不,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哥们。父亲把样品留给你就不公平,你现在又来加害我。”罗得嘶吼着,他看到泳池的景象,听到耳旁哥哥的声音,不住地颤抖。

  “你看看我的眼睛,醒一醒啊——哦我是尼松!”

  尼松语无伦次、慌乱不止,他已感受到枪口呼出的热气,一声巨响——但,他突然大叫一声:

  “我没杀你哥哥!——不,那不是我——”

  罗得甫一听见,意识里立马有了悔意,子弹瞬间在空气中炸裂,碎屑扑到尼松身上,但伤害不重。

  “不,我不是故意无动于衷——太神奇了,刚刚的一刻,我读懂了你的心声,你想让我死的真正原因是,你以为我设计淹死了你哥哥,对不对——但根本不是,相信我;我当时吓蒙了,我才七岁,我灵魂出窍了般根本动弹不了。那些阴影至今还挥之不去。”

  罗得也惊呆了,没错这正是他刚刚所思所想,一丝不差!他想起那次拿信时被样品扎的一下。这么说,未被巴比伦污染的戒指真的有效用啦?

  “太好了,我明白戒指的奥秘了:它必须在非常熟悉一个人的基础上才能准确判断。这样,我研究室的数据库基础,加上你的硬件技术,就可以创造出新一代产品与‘天使鸟’抗衡了。”尼松也激动不已。

  这时,响起指环的声音:“膛内子弹剩余最后一颗。”

  罗得立马想到自己与蓝西的事,羞愧难当,他知道尼松现在和他一样知道了他所想的。便去抓地上的枪转向自己胸口。尼松迅速扳转枪口,子弹只打在罗得手上。

  “你是为蓝西的事羞愧吗?但我还不至于要你命。事实上,我开始就从她眼里看出了这一点,还记得信封上那两句诗吗?我只是想等她自己死心:你只是利用她,根本不爱。”

  6

  几年后,尼松和罗得的兄弟公司推出的代号“聆听”的魔戒占据了巨大部分的市场份额。上帝的声音再也不会以“天使之声”的可怕方式浸入用户的心灵,取而代之,每当被问及上帝的旨意,魔戒的回应是“聆听你自己的心声”;新宗教联盟的势力也再难恢复“天使鸟”时期的阴森恐怖。现在,当人们欢快地拆开“聆听”指环的包装盒时,跃入眼帘的是那句醒目的警示语:

  “不要轻易尝试踏入别人的心灵,

  那里荆棘密布,像你我的一样。”

  事实上,几年前罗得去到蓝西家里那天,瑟薇拿起了信封,但看到背后那两句诗时,又放下了,信任难道不是抵达另一个漆黑心灵的唯一路灯吗?因而,后来,当人们提起她丈夫创业中这段离奇的破产经历时,如果不是丈夫指头的窟窿,她一定会当作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当孩子们问:“真的可以用‘聆听’听到天上的声音吗?”

  他们笑着回答:“当然,它被设计的初衷,就是为了倾听那些看不见的心灵呐。”  

机械之心

图文简介

像希绪弗斯推着巨石一样,一刻不停地扳动齿轮和发条,直到它们张满了力,等待它们转完圆圈又缓慢返回,再像开始一样一圈圈地拉满了张力,再释放……如此循环,质子人将在这项不可或缺的神圣劳作中耗尽半生,余下的不多时日将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时间推着身体走向死亡。但还没等罗得说晚饭前想先休息半小时,她已看出罗得脸上稍有阴郁的底色,知道他又想起那些往事了,这种阴影每每在欢快的高潮前来临,使他悲不自已。”罗得将书房的门锁上,然后从内袋里掏出信,那枚戒指样的东西滚落到掌心,他想打开外壳看里面的芯片,突然一阵钻心疼痛电流般袭遍全身,戒指上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针尖扎到了他的食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