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糟糕的决定,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那天午夜刚过,我站在第一教学楼楼顶的栏杆边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那时北风怒号,大雪纷飞。我探出身子往栏杆下看了一眼,下面黑漆漆的看不到底,宛若一个黑洞。恐高症让我感到一阵眼晕,于是我急忙缩回身子。我的腿已经不打战了——可能是因为它们已经因为惊吓过度而僵住了。

  同样快要僵住不转的还有我的大脑。我不知道别人的大脑在生死存亡关头会怎样运转,但我的大脑的运转方式是——走神。

  我试图回忆,自己是怎样落入这般田地的?

  这大概要从一年前的早上,那场糟糕的期末考试说起。那是我那学期最后一场考试。

  单调的秒针声充斥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一颗颗漆黑的脑袋像海浪一样不安地涌动着。同学们都在伏案读题、翻卷子、奋笔疾书,老师则在讲台上踱来踱去。

  我握着黑色中性笔,在空气中画着圆。此刻的我心中满是沮丧。后面的题都已经做完了,可是前面20分的名词解释我却一个也想不起来。考试周挤满了考试,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复习到所有的知识点呢?何况有的老师根本就不给范围?全书那么多名词,我只能决定去背那些看上去最重要的,结果一个都没考,这是我的错吗?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发明了名词解释这种糟糕的题型?知识的意义的难道不是在于应用吗?

  勤奋的秒针并不在意我的胡思乱想和推诿塞责,它拖着慵懒的时针,最终指向了10:00,继而走廊里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这个铃声吓了很多人一跳,但并没有让他们停下。真正让人绝望的是老师终于发出了那个可怕的指令:“时间到了,交卷。”

  起先,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果断站了起来冲到讲台前交卷;接着越来越多的同学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讲台前交卷。

  最后一个交卷的是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我把笔装入笔袋,背着包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上前,递上了卷子。

  老师接过来,瞟了一眼我的试卷:“哟,名词解释都不记得了?”

  我不言语,低着头径自走出教室。

  教学楼外面天气阴沉,下着暴雪。路上有一些同学打着黑颜色的伞,在一片惨白中格外扎眼。我四下看了看没有车,便从马路的一侧走向另一侧。在紧密的风声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吴风!”

  我楞了一下,琢磨着是不是有人在叫我,因为风雪声实在太大。我回过头,看见马路对面、我来的那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黑影,头上罩着兜帽。他身材干瘦,应该是个男的。我眯起眼睛,试图透过500度的眼镜片,还有上面沾的霜雪,看清黑影的长相。

  黑影见我停下看他,似乎也楞了一下,那一瞬间我虽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觉得他有些恍惚了。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僵了一秒,接着他出乎意料地突然发力,向我猛冲而来。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有什么毛病,急忙向后退了一步,结果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不知道谁堆的丑八怪雪人脑袋上。

  那人已经冲到马路中央,兜帽下紧咬的牙关隐约可见——不知道是谁让他这样咬牙切齿,但愿不是我。不过我大概没有机会再搞清楚了,因为接下来……

  砰!

  斜刺里冲出一辆汽车,将黑影顶出老远。那辆汽车大概在雪地中也刹不住闸,继续往前开,又从黑影身上碾了过去。在刺耳的刹车声和一片惊呼声中,黑影身上的小物件散了一地,有一样东西高高飞起,然后“啪嗒”一声恰好落在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是一块手表。

  其实一般人并不会第一时间把它看做一块手表,只不过“手表”是人类语言里能找到的最接近这个东西的一个概念。这个东西大体上是个金属环——这个金属环可以理解为“表带”。“表带”的金属材质很软,像水一样。金属环上由大至小排列着七个金属圆盘,都可以看作是表盘。我拿起这“手表”,仔细看了看它的材质,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我从雪地上爬起来,把表揣进衣兜。我看到车祸现场的人已经越聚越多,又想了想自己确实不认识刚才那人,于是便掉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午饭时间,关于车祸的信息便在社交网络上流传开了,受害者当场死亡。我大概知道了那个男生叫陈军,也是本校生。我看到了他的长相,身材干瘦,相貌平平。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似乎也不太应该认得我。我们俩都是那种扔在人堆儿里没有人会在看第二眼的那种。噢,不过他好像比我人缘差一些,网上的人都说他不好相处,私心重、脾气差。至于他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也许我听错了?毕竟当时风大。这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便认为一定是这么回事,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吃饭了。

  吃过午饭,我回到了自己上午刚考过试的教室上自习,还坐在考试时的座位上。教室里空无一人,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但天依旧阴沉沉的。其实我没什么好学的,毕竟已经没有考试了。我只是在看上午的考试自己不记得的那几个名词解释,还有那些自己不确定的内容。做学生的就是如此奇怪,明明考完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却偏偏要在走出考场后赶忙翻答案,如果答对了自然喜不自胜,如果打错了便捶胸顿足。我在刚考完试时气得不想对答案,但此刻心里又怂了,想估计一下到底能考多少分。估计到发疯处,我便想起上午捡到的奇怪手表来。我把它掏出来,放在手里摆弄。我一摸最大的表盘,上面竟然莹莹地现出数字来。

  13。

  那个小一点的表盘上也冒出一个数字。

  30。

  再小一点的表盘上,还有数字,这次这个数字再变动,就像……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我手腕上的电子表。就像在读秒。而且,13:30,这个怪手表的时间与我电子表的时间也大致对得上。

  剩下三个表盘上都有数字,一个变得比一个快,最后一个表盘上数字的变动频率甚至无法用肉眼识别。真是一块奇怪的手表——谁闲着没事儿用得到那么精确的时间啊?

  我的目光挪向第七个小表盘。这上面没有数字。我把拇指按上去,轻轻下压。“咔哒”一声,小表盘的中央被按了下去,随即又弹了上来。这是一个按钮。但好像按了它又没起什么作用。我“咔哒咔哒”反复按了几次,就对它失去了兴趣。

  我继续摆弄这个手表,渐渐地掌握了调整它的窍门——把手指肚轻轻停在表盘上,就能让数字停止;左右滑动,就能改变数字。但我一开始还是没发现日期在哪里,后来才发现,只有手指肚停在小时的表盘上时,日期才会出现在代表小时的数字的上方。上下滑动,就能改变日期。

  我闲来无事,开始调时间玩。鬼使神差地,我把时间调回了今天早上7:30。然后,像是想完成某种仪式一般,我挪开手指,去按了一下那个按钮。

  我恍惚了一下,周围的一切似乎也跟着“呼”地转了一下。

  我环顾四周,我还坐在教室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拿着那奇怪的手表。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的桌面不同了,那些书本笔袋的摆放……前排几个桌子似乎微微被挪动了几寸……然后我抬头看到了墙上的时钟。

  7:30。

  我困惑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又看向自己的手表。

  7:30。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极力向我证明一件事:我可能因为受考试打击太大,疯掉了。

  就好像这还不够似的。过了几分钟,上午一起参加考试的同学们便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坐好,就坐在他们上午坐过的位置上。不对——现在就是上午……

  我有点晕,急忙问一个坐在我边上的大眼睛女生:“同学,打扰了,请问现在几点?”

  那个面目和善的女生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小手表:“7:45。”她顿了顿,“还有15分钟就开考了。”她大概认为,我问时间的原因就是为了确定还有多久考试,而不是因为我疯了。

  我送上一个感谢的笑容,马上跟着一个抱歉的笑容:“谢谢,那……是几号?”

  那女生本已经要转过头去,这下又忙转回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可能现在她开始考虑我是不是疯了这个原因了。在她回答了我之后,不等我反应,老师已经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请大家把与考试有关的书籍收起来。”

  同学们纷纷照做,仿佛他们是第一次参加这场考试。

  老师把试卷发下去,走上讲台,抄起双手,看着台下的同学。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我拿到试卷,看到那无比熟悉的题目,像见了鬼。我没敢再多声张,把怪表揣进兜里,从笔袋中取出一根黑色中性笔,开始答题。

  我走出教学楼,脸上的表情格外沉重。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好事,真是喜从天降。刚才的考试,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我经历过的方式重来了一遍,除非我出手干涉它。这意味着什么?我的人生拥有了第二次机会——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我摸了摸衣兜里的手表——表还在,证明一切都是真实的。

  教学楼外面天气阴沉,下着暴雪。路上有一些同学打着黑颜色的伞,在一片惨白中格外扎眼。我四下看了看没有车,便从马路的一侧走向另一侧。

  可是,这样做真的没有关系吗?我继续想道。天上不可能掉馅饼。我的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突然停住了,回头。

  马路对面,只有匆匆赶路的行人,没有那个叫我名字的男生。

  一辆汽车“呼”地从我面前驶过,正是早前闯下大祸的那辆。

  我死死地盯住远去的汽车。这似乎有些不对劲,按理来说他应该又一次叫住我、又一次冲过来、又一次被车撞才对啊?难道说我无意中做了什么事改变了原定进程?还是说……这个表原来属于他,那么他不受这个轮回的约束?就像我前一次考得一塌糊涂,这一次却十有八九能拿满分一样?我摸了摸衣兜里的手表。毕竟,他总不能再给我送一次表吧?

  我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便急匆匆地向宿舍走去。

  此后的一年中,我又发现了这块怪表的一些好功能——比如,这块表其实可以设定密码,戴在手上之后不输密码就拿不下来。大概设计这个功能是怕人来抢这个好东西吧。不过我一直把这块怪表揣在兜里,不敢戴在手腕上。我怕有人问这是什么的时候,我会张口结舌。

  这块怪表我又用了几次——一开始是几次,但后来我忍不住越用越多。因为太方便了——只要把它回调,我就可以回溯到过去任意时点,不管是一分钟,一天,还是一月。已经发生过的不复存在,一切从头开始,而且与我经历过的一模一样。我能看透任何事件的发生轨迹,洞悉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律。

  说实在的,有时候我很享受这种世界绕着我转的感觉。对我来说,人生就像是一场游戏,可以随意调取存档。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后,追求完美变成了我的一种强迫症。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就是希望我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一天。

  冬去春来,日升日落,我在洒满树荫的路上渐行渐远。

  只是,我再也没有回到过期末考试的那一天。这块怪表的前主人,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他是唯一不受我掌控的因素,我不想再回到我掌控不了的那一天中。

  当大雪再次光临这片北国大地时,我已经不再担心期末考试了。我倒还没有完全放弃复习,但复习时异常轻松——反正如果我来不及都看完的话,也不用担心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

  那天上午,我考完了最后一场期末考试,吃完午饭,回到宿舍,把书包往床上一甩,一身轻松。

  当我的手表快要指向半夜12点时,我和室友老白正在宿舍里背对背上网,静静地等夜宵外卖。

  “啧,有点意思。”老白忽然在我后面说道。

  “什么有意思?”我头也不回地问。

  “有个女生,一眨眼的功夫,在宿舍里失踪了。”

  “失踪?”我从自己的电脑上移开目光。要说失踪,我们学校每年都有那么几起,也不少见。虽说如此,但失踪也是很大的事情。只不过,比起别的学校每年那几个自杀指标,我们学校的失踪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嗯。今天早上8点,她的室友到宿舍外接电话,她一个人在宿舍。室友关上宿舍门,在门口接通电话,发现是打错的;再进宿舍时,她人就不见了。当时室友被吓坏了。”

  这时我才来了兴致。“你说什么?也就是说在这期间,她室友没看见她从屋里走出来?”

  “没看见。”

  “分神了吧?”

  “花了几秒接了一个打错的电话,能分什么神?”

  “不会是翻窗户了吧?”

  “她们住12楼,没阳台。”

  “藏在屋里了?”

  “一个二十平米见方的四人间,藏哪儿去?”

  “有试图联系她吗?”

  “没带手机。”

  “一起密室失踪案?”我来了兴致,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老白身边。“这人谁啊,这么牛掰。”

  “人力资源系的,叫闵一鸣,是她们系的综合排名第一——哎,长得也不错。”

  我凑到他的电脑前,看着学校论坛上已经被顶到热门第一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里写着她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已经失踪了十几个小时了,公安局认为没有犯罪事实暂不予立案,所以拜托大家帮忙找找。然后文章下面是一堆评论,说什么的都有。

  老白把页面滑回顶部,我看到了之前没看到的内容: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单人照,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淡蓝色薄外套,正在一片花花草草间往前走——看样子在旅游——边走边回头。这张应该是后面的人叫住她后抓拍的,因为她的发丝还因为转头的力量而摆动。她长得不错:一双发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算不上美女,但一看就知道很聪明,而且十分自信。

  我正要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突然死死地盯在了照片的左下角,她的左手腕上。

  是一块“手表”。是的,与我的一模一样。

  “喂,看入迷啦?”老白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我回过神来。“唔,没事。”

  我回到座位上,陷入沉思:我在网上到处都没有搜到过这只表,可她的手表和我一样。难道说我这块手表不是唯一的?

  我又站起身,走到窗边,眉头紧皱,心思凝重。如果我们都能回溯到过去,那么对彼此有什么影响呢?当我使用我的手表回溯时,她会不会发现她也突然被回溯了?

  我的本能让我很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不然我会寝食难安。而且这个女生的失踪太过诡异,难说跟手表没有关系——我怎么保证这件事情以后不发生在我身上呢?

  我把手揣进衣兜,摸到了待在衣兜里的手表。显然,我还有机会去问问明白。

  老白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说她怎么这么面熟啊,昨天半夜我见过她。”

  我一扭头,看见他还在盯着闵一鸣的照片看,几乎气笑了:“你还没看够呐?那么好看呀?”

  接着,我像是想到了什么:“你说什么?你见到她了?几点?在哪?”

  老白未料我反应如此之大,不由一愣:“啊?昨天半夜——不对,已经是今天的事了。大概……凌晨12:20?就在第一教学楼,1237自习室。我把她水杯碰掉地上了,摔得那叫一个碎。”

  我听完,急匆匆走出屋子,没有理会老白在我背后大声问:“哎,干嘛去?”

  在宿舍走廊里,我把时间调回00:00。因为这个时间我会在宿舍复习考试,而从宿舍到1237自习室要花十几分钟。如果保险点,我可以再多回调一些时间——但我实在是有点不喜欢重复已经干过的事,很累人的。

  一切准备就绪,我打算亲自去找那个闵一鸣,一探究竟。

  我大约花了20分钟走到了1237自习室,路上北风怒号,月亮很亮。当我走到自习室的门口时,正好看见老白收拾书包,他前面不远处则有一个在看书的女生——正是闵一鸣。她面前工整地放着纸、笔袋、水杯,这个水杯大概就是被老白打碎的那个。除了他们两人,教室里再无其他人。老白背上书包,经过了看书的闵一鸣,走了出来,正撞见我。他微微惊讶地问:“吴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宿舍复习吗?”

  “来这复习效率更高嘛。”我随口搪塞道。

  “那好吧,我先走了!”

  “嗯,晚点见”

  道了别,我要进自习室,可突然感觉不对。

  “我把她水杯碰掉地上了,摔得那叫一个碎……”

  这个突然出现的回忆让我隐隐感到不安。我定在门口思索:奇怪,杯子怎么没碎?按理来说,除非我干涉,否则不会与上一次不同啊?

  自打这块表的前主人,在我回溯前出现了一次,之后再没出现以后,我就格外关注这种回溯前后事情不一致的现象。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常用这块表,不断地重新经历自己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时,你就会变得对这类现象格外敏感——比如一张上次还不在这里的桌子,一面上次还没有污渍的墙,一幅上次没有被风吹起的窗帘,这些统统逃不过你的法眼。因为这些现象的出现都预示着有什么力量,挑战了你那对事件发生轨迹的至高无上的掌控力。我将这类现象称为“旧事如新”。这个词是法语“Jamais vu”的意译,指对早已熟知的事物产生初次接触的陌生感。它与“似曾相识”(déjà vu)的意思正好相反。我对自己能想到这个词颇为自得。到目前为止,我所遭遇的“旧事如新”都被证明是子虚乌有——要么是我看花了眼,要么是我记错了。

  我晃了晃脑袋,看着闵一鸣。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的现象一定也有一个解释。是老白记错了?这不太可能……我的强迫症犯了。如果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我会寝食难安。就在我抓耳挠腮时,闵一鸣先抬头看见了我。但她看完我这一眼,没什么反应,又埋头下去看书了。

  我这个人有点轻微的社交恐惧症,不过我的好奇心还是督促我径直走过去,从衣兜中掏出手表,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闵一鸣先是微微诧异地看向我的手表,接着她的眼睛瞪大了,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

  “认出来了?”我问。

  闵一鸣冷静地点点头:“没错。我没想到还会有第二个人。”

  我坐到她前面的椅子上,侧过身去看着她:“既然互相认识了,我就直说了。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你知道自己会在今天早上8:00在宿舍里失踪吗?”

  闵一鸣惊讶地问道:“我?失踪?”

  我点点头:“你知道我是回溯回来的。对我来说,你已经失踪过了。”

  “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失踪的?”

  我把老白给我描述的过程给她描述了一遍。

  闵一鸣困惑地摇摇头:“实在是抱歉,我对你说的这些一无所知。我和你一样想不明白我如何能在一个二十平米的密室里人间蒸发。”

  “会不会和你的手表有关?”我问,“又或者……你今天早上8:00打算去做什么事吗?”

  闵一鸣继续摇头。“我已经在这一天待了快一年了,经历过无数次早上8:00,每次我都会做不同的事,我已经不记得我在早上8:00都干过什么了。”

  “一年?”我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吗?”

  闵一鸣耸耸肩。“我有我的理由。”她看了看我的手表,又看着我,问:“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你希望能掌控一切;如果有一点事情不遂心愿,就很想重头来过。”

  我看着她探询的眼睛,沉默了。我也想过。我想。我也做过。

  “但我没想到有人能为了这样的一天重复过365次。”我说。

  “我说了,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闵一鸣说。

  接下来,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没什么好再说的了。我自知无趣,于是便站起来跟闵一鸣道了别,不情不愿地向门口走去,感叹自己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来追寻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我回到宿舍时,老白已经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放下书包、洗漱,然后脱了衣服上了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突然明白那个杯子为什么没有打碎了——这不是闵一鸣第一次过这一天,她这次不想打碎自己的杯子,把它往里放了!因为每次回溯之后,我都可以做出与上一次不同的选择,那么她肯定也可以。嗯,一定是这样。如此说来,在一个时间回溯者看来,其他时间回溯者做出的选择改变也是“旧事如新”。嗯,这真的是很有意思。

  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直觉告诉我,除了那个应该打碎却没有打碎的杯子,还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是什么呢?其实从我的角度来看,确实没什么了。等等……也许我不应该从我的角度看问题……

  我应该从她的角度看。

  黑暗中,我瞪大了自己的瞳孔。没错,我想到了。我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并不知道我是一个时间回溯者。如果她像她所说的那样,也和我一样非常在意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事实上,她好像比我还在意这种感觉),那她的表现绝对不该那样平静。我的到来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绝对的意外,一件她无法掌控的事情发生了,她应该大惊失色。没想到,她看完我这一眼,又埋头下去看书了。

  这一下我真是有点理解不了了。

  但怎么想都没有结果。于是我决定,不再去细究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赶快睡觉。

  毕竟,上午还有一场我已经考过的试在等着我。

  我必须回去,回到今天的00:00。这个凶手杀掉了一个时间回溯者,那么他对我们所有时间回溯者就都是一个威胁。我应该找闵一鸣商量一下——而且直觉告诉我,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凶手是怎样锁定到时间回溯者的呢?在去往1237自习室的路上,我想。总不能挨个去查别人的手腕吧?

  还是一样怒号的北风,还是一样明亮的月亮。00:20,我走到1237自习室门口,看到闵一鸣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看书,面前摆着纸、笔袋、可乐。自习室里没有其他人——甚至也不见老白的踪影。我来不及去考虑老白给我的又一个“旧事如新”的惊喜,径直向闵一鸣走去。在走过去的路上,我摸着衣兜里的手表,寻思着是不是还是要像上次那样做一个自我介绍。

  闵一鸣抬头,看见了我,淡淡地点点头:“你又来了。”

  我刹住脚步:“你记得我?”

  闵一鸣笑笑:“我十年也不会忘了你呀。”她拿起可乐,喝了一口,“何况才一个月。”

  我冲进教室坐到她前面,一屁股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你说什么,你第一次见我是一个月以前了?”

  “差不多吧。”

  我犹豫了一下。“你在这一天待了多久了?一年零一个月?”

  “没错。”

  “太神奇了,我以为一切还会回到我刚遇见你的那一天呢。”我喃喃道,“没想到我们的相遇竟然完全随机的。”

  闵一鸣竖起食指摇了摇:“你们这些时间回溯初学者,总是以为自己对世界有绝对的掌控力。但我告诉你,其实是不存在的。”

  我说:“我知道绝对的掌控是不存在的。一个时间回溯者掌控不了其他时间回溯者的选择,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闵一鸣笑了:“你以为那些不是时间回溯者的人的选择,你就能掌控得了吗?”

  我一惊:“你说什么?可我每次回溯后他们的选择都是一致的啊?”

  “那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和能力决定了他们的行为总是具有前后一致性。比如给你十次机会来考这所大学,你大概有八九次都能考上。那么如果我作为一个时间回溯者来观察五次,我大概就会得出一个结论:你永远能考上这所大学。”

  “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两次会考不上?”

  “是的,但由于我回溯的次数不够多,我很可能就观察不到这些异常。”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认为我能掌控那些不是时间回溯者的人的选择,是因为我回溯的次数不够多?”

  闵一鸣点点头,继续说:“你有没有发现,有的时候你回溯了时间,回到‘原点’,重新经历一遍你经历过的事情,可即使你不进行干涉,有一些事情也会发生变化?”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旧事如新’现象?”

  闵一鸣有点惊讶我用到这个词,但她也很快理解了:“Jamais vu?没错,你用的这个词很准确。”

  我眯起眼睛思索:“嗯……我经历了三次00:20,第一次,老白打翻了你的水杯……”

  “他打翻过几次吧,不是每次都打翻。”

  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你挪动了水杯!而是他第二次压根儿没碰到!然后第三次,这次……”

  闵一鸣环顾四周:“他压根儿没来。”

  我继续念念有词:“所以考题也会不一样……所以你见到我意外出现时也不惊讶……”我猛地抬头看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不光是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大多数时候,他们的选择受到自己性格和能力的支配,具有前后一致性;但还有的时候,他们的选择受到随机因素的影响,这时候他们的前后一致性就会受到破坏,产生你所说的‘旧事如新’现象。”

  我还在试图消化她所说的话。

  闵一鸣继续微笑着说:“我有一个猜测:你我每次使用手表回溯,虽然回到了‘原点’,获得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同时也令全世界都获得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于是这个时点将开启无穷多个平行宇宙,我们会随机地进入到其中一个宇宙——注意,平行宇宙的开启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回溯后,即使什么都不做,别人也会因为一些随机因素发生改变,就像老白,甚至你自己也是。”

  我若有所思:“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比如说,”闵一鸣一边说一边画图,“你本来所处的是宇宙1。你从时间点2回到时间点1,就来到了一个岔路。假设这时有三种可能:进入宇宙1、2或3。根据我回溯这么多次的数据来看,你有很大概率会回到宇宙1,什么都不会变;你还会有一定的概率进入宇宙2,它与宇宙1很相似;你还有很小的概率进入宇宙3,它与宇宙1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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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你刚刚使用这块表时,你不太可能发现还有宇宙3的存在,而宇宙2又与宇宙1太过相似,于是你以为回溯后,世界还按照既定轨道发展;但是别忘了,抛硬币1000次,正面向上的肯定会有500次左右——如果你像我一样,回溯过千万次,你就大概率会进入到那些完全陌生的宇宙。

  “这些宇宙会发生你无法想象的小概率‘旧事如新’现象——考题不一样都是小儿科;仅在2018年一年,我就分别见识过中国房市危机、美国总统遇刺、外星人入侵、核战毁灭人类呢!”

  闵一鸣一口气说完,然后盯着我:“哪怕你回溯一纳秒,你以为的‘旧事’都可能新得超出你的想象。”

  我喃喃道:“也就是说,回溯,其实是赌博。”

  “没错。”

  “那……我们跳走了之后,那条时间线上的我们呢?”

  闵一鸣耸耸肩:“没人知道。”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会失踪——原来那条时间线上的我们,会失踪。”

  闵一鸣一边思考一边点了点头。“那么我的失踪就可以解释了。我肯定是在那个时间用过手表,我就直接从那条时间线上消失了,而那条时间线并不会因为我的消失而不复存在——它还要继续向前发展。”

  “原来如此!”我一拍桌子,“凶手就是通过这个方式锁定到时间回溯者的!他只要去查那些失踪人口就可以了!”

  闵一鸣点点头。

  “在我回溯前,我们——”我正要激动地说下去,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疑惑地看向闵一鸣:“我从来没跟你提过凶手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告诉我的。”闵一鸣冷静地说,“虽然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知道了。”

  “我告诉你?我没有——”我愣住了,继而扭头看着闵一鸣。“这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吗?”

  闵一鸣摇摇头。

  我刚想问这是第几次,但另一个问题被我先问出了口。“那个凶手杀了多少人?”

  “你告诉我说凶手杀了一个人,但根据我从别的时间回溯者那里得到的消息,这个凶手一直反复地在这一天杀人,而且都砍去了他们戴表的手臂。”闵一鸣俯身过来看着我,接着说:“我在这一天待了一年零一个月,每天都得到消息这个凶手杀了不同的人,你算算这个凶手杀了多少人?”

  “你说什么?”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反复地在这一天杀人?”我摸着下巴想了想:“那么,凶手不只是冲着表去的,几百块表和一块表又没什么差别。”

  “这个凶手好像在铲除竞争对手,”闵一鸣说,“要么就是他真的非常恨我们。”

  “你说得有理……”我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等等,不对啊……”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是凶手是通过追查失踪人口的方式找到并杀死时间回溯者,他必须已经有一块手表了才能做到。因为那些失踪的人会从他们回溯前所在的时间线永远失踪,没有手表根本没法再去追踪。那凶手的第一块表是从哪里来的呢?”

  闵一鸣在我面前举起她的手表。

  我震惊地看着她。

  “从我这来的。”她说。

  我意识到事情在向一个非常疯狂的方向发展。我瞪着闵一鸣,问:“上次见面时我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闵一鸣淡淡地一笑,摇了摇头。“没有时间了,那个凶手快来了。我已经尽可能地把我所知道的回溯时间的一整套机制告诉你了,我认为凶手的动机一定跟这套机制有关。理解了他的心理,你就能打败他。”她看了一眼手表,站起来,开始冷静地收拾自己的书包。

  “你要干什么?”我问。

  闵一鸣摇了摇手里的手机。“我能找出他是谁。”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快走。”她拉着我走出1237自习室,来到灯火通明的走廊上。“这边。”她拉着我边走边说。我们往楼梯冲过去,没跑几步,我听到脑后“嗡”的一声。

  我们停下脚步,回头去看。身后走廊远端的一盏灯灭了。接着,就像传染一样,走廊里的灯由远及近接连灭掉,黑暗像猛兽一般袭来,将我们一口吞噬。

  我吓得魂不附体,闵一鸣要比我镇定一些,但我看得出她也很害怕——是那种真的害怕,好像自己要死了一样。“你从楼梯那下去,”她指挥我说,“不要管我。明天天一亮,记得沿着楼根儿底下找我的手机。”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男性气概有点觉醒了。“你说什么?我不能让你送死去。”

  闵一鸣推了我一把:“快走!这不是送死。”她转过头看着黑暗深处。“这是命运,也是赎罪。”

  我跌跌撞撞地往楼梯下走了几步,又转过头看着她。

  “走吧!”她冲我吼道,“捡到我的手机后,回溯来见我!找到我!”说罢,她便向另一侧跑开,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急急忙忙地沿着楼梯下楼,仿佛身后有恶魔相随。

  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请大家把与考试有关的书籍收起来。”

  大家纷纷照做。

  老师把试卷发下去,走上讲台,抄起双手,看着台下的同学。

  我从笔袋中取出一根蓝色中性笔。我拿到试卷,看到题目,呆住了,仿佛有一道闪电在我脑海中劈下。

  怎么搞的,题目与之前的完全不同?

  这种级别的“旧事如新”赤裸裸地出现在我眼皮底下!我揉揉自己的眼睛,觉得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吴风,发什么愣呢?赶紧写,这题三个小时你能做完吗?”老师的声音骤然响起,犹如天边的滚滚雷声。

  一同学愁眉苦脸地抬头:“老师,咱们考试只有两个小时呀!”

  老师如梦初醒:“啊?是吗?那你们就更得抓紧时间了是不是?”

  同学们纷纷抓狂,只有我死死地盯住试卷。

  这怎么可能呢?我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题会不一样?

  尽管我不得已动用了手表的力量,第三次考了一遍——顺便说一下,这一次考题又变回来了——但当我走出教学楼时,脸上依旧疑云重重。属于一年前那一天的那种无力控制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找不到任何理由。在这场“考题变换事件”中,我看不到时间回溯者的痕迹。看来,我从来就没弄懂过这块手表的工作原理和回溯时间这一整套机制——现在,我要为我的无知付出代价了。

  当我的手表快要指向半夜12点时,我和室友老白依旧在宿舍里背对背上网,静静地等夜宵外卖。

  我不时地回头看在我背后用电脑的老白,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学校论坛上热闹非凡,排在前十的帖子依旧是表白、寻人表白以及秀恩爱,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些大学生的日常叽叽喳喳会被一起突如其来的密室失踪案所打破。看样子闵一鸣确实没有再失踪。

  我回头看着老白的后背,然后瞟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突然愣住了——他不是像上一次那样,在浏览学校论坛,而是在打游戏。

  又一个“旧事如新”!

  我有点胆战心惊地问他:“哎老白,你干嘛呢?你怎么吃鸡呢?”

  老白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射死了一个敌人:“就是突然想吃了呗。”

  我很急躁:“不是,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在……”

  老白被爆头了。他没好气地扭头看着我,翻了一个白眼:“干啥,杀你啊?”

  我依旧呆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老白看我的样子好笑,继续说:“你怎么了?咋不说话?怎么着,要不来双排?”

  在我看来,老白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按着既定的剧本走——对于我们这些时间回溯者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灾难。我们看不清未来了,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迷茫,不知所措。

  我无力地冲他摆摆手,拖着身子挪回到自己座位上,但没再刷论坛。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但是老天似乎打定主意不让我安生。几声凄厉的警笛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我和老白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阳台门,走到阳台上。楼下,几辆大小警车闪着警灯、响着警笛,一字长龙地从楼下的马路上驶过,在我们前方的宿舍楼前停了下来。隐约还可以看到几个警察走下车,一路小跑冲进宿舍楼。还有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设立警戒线。

  这回又怎么了?我想。

  老白坐回到电脑前,退出了他的宝贝游戏,打开了学校论坛。我也站到他边上,弯着腰跟他一起看着电脑屏幕。

  现代社会的信息的那种病毒传播速度很快让全校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白和我忍住眨眼睛的冲动,盯着一条条飞速更新的信息。

  “死人了。”老白喃喃道。

  通过网上的信息,我们粗略地知道,就在我们临近的宿舍楼,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你看!还有人在学校论坛上发照片。”老白指着电脑屏幕说。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是有点想吐的。我不想描述照片,我只能说,这张照片充分说明了凶手的作案手法很残忍。

  我忍住呕吐的欲望,往后边挪了挪:“这种照片也有人发?还没被和谐?”

  “我估计快了,网管那手速就跟这辈子没有女朋友似的。”老白边说边飞快地刷网页。“我的天,你听听:死者被刀捅死、被砍去左臂肘关节以下的部分……而且这部分还没有找到。这凶手也太狠了吧?多大仇?”

  “死者是谁?在哪发现的?”我问。

  “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会主席,荆雪峰。学习达人、社交达人、运动达人。他……在宿舍楼水房的垃圾桶里被发现的。”

  “啥?这么公共的地方,凶手就敢行凶?也太嚣张了吧!”

  “说来也怪,他就是刚刚遇害的,而就在他遇害的那段时间,没人去水房,水房隔壁几个宿舍也刚好没人。估计荆雪峰就是稍微叫两声也没人能听见。”

  “会这么巧?”

  “要么呀,是凶手运气好;要么,凶手就是很了解那里的地形和住在那里的人。”

  “你的意思是凶手就住在那栋楼里?”

  老白点点头。“一想到我就和这个杀人狂住隔壁楼,我就毛骨悚然。”

  我暗想,你也不想想现在住在那栋楼里的人是怎么想的。

  老白继续飞快地刷网页,已经有帖子开始悼念逝者、要求严惩凶手了。很多照片一闪而过。接着,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老白的页面偶然定在一张奇特的照片上。这张照片乍一看平平,显然是荆雪峰生前所照。他的手臂高高举起,手里托着某种奖杯。

  只是我的眼睛无法错过那个令我心跳停止的东西。我的眼睛瞪大了。

  我知道凶手为什么要砍去荆雪峰左臂肘关节以下的部分了。

  因为,荆雪峰左手的手腕上有一只手表——这只手表和我的、闵一鸣的都一模一样。

  荆雪峰一定是给戴在手腕上的手表设了密码,凶手一时无法取下,只能砍断他的小臂,连胳膊带表一并拿走。

  我直起腰,感到一股寒气在腹中翻腾。这绝不是什么仇杀。有人发现了手表的秘密,并且也想得到它——而且他不惜为此大开杀戒。

  清晨6:00,我趁路上有几个行人能壮胆,但又没有多到不方便行动的时候,重新回到了1237自习室所在的第一教学楼楼下。我沿着楼根儿底下搜寻,在楼后的树丛里找到了闵一鸣的手机。我一抬头,发现一个摄像头这对着我拍——对此我倒不是特别担心,因为我无意在这条时间线上停留太久。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我将手机揣进兜里,来到大路上,向警车来的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第一教学楼。现在的情况就和荆雪峰死的那晚一样:第一教学楼楼下,几辆大小警车闪着警灯、响着警笛,将教学楼围得水泄不通。隐约还可以看到几个警察走下车,一路小跑冲进宿舍楼。还有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设立警戒线。我转过头,继续往宿舍走。

  回到宿舍,我正好遇见正要往外走的老白。

  “哟,这么‘早’回来啊。”老白跟我打招呼。他一定认为我是通宵复习到现在。

  “是啊。”我忙摆出一副困倦的样子,“我歇一下,就去考试了。”

  “你歇吧,我先走了。”老白说着,挎上书包,出了门。

  我走到门口,确认他消失在电梯口,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从网上得知了闵一鸣的死。尸体完整,没少胳膊没少腿。看来,凶手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她的手表。这是他的手上第一次沾血。

  我把闵一鸣的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闭上眼睛,用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

  几个小时前,和我刚刚说过话的人,现在成了一具尸体。我该作何感想?

  她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她说的“赎罪”又是什么意思?

  千万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说实在的,我很后悔。一年来,我不断地使用这块表回溯,我已经离我当初的那个宇宙、那里的家人、朋友很远了吧……我自己又被宣告了多少次失踪?而且,如果不用这块表,我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像猎物一样被人猎杀。

  而且,我很害怕。回溯,其实是赌博……会发生你无法想象的小概率事件……

  最后,我很愤怒。我突然发狠将手表摘下来,站起来走到垃圾桶边,把手表重重地丢入垃圾桶。我坐回位置上,摸着光秃秃的手腕,有些不自在。我又看向垃圾桶,桶里手表的表带还在微微摆动着,幅度清晰可见,仿佛整个手表都活了过来。

  我的怒火很快又让位于恐惧。我没忘了,还有一个猎杀时间回溯者的凶手正逍遥法外,他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我。所以末了我还是屈服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弯下膝盖,从垃圾桶里捡起手表。

  我拿起桌上闵一鸣的手机。在回溯时间去找她之前,我必须把手机里的信息烂熟于胸,因为回溯时我可没法带着这个手机——它将永远地留在这条时间线上。

  我把我的耳机插进闵一鸣的手机里,找到了录音机,点开了播放。

  起先,只有喘息声,闵一鸣的喘息声。

  后来,逐渐有另一个喘息声加入了进来。这是一个男人的喘息声——奇怪的是,我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你是谁?”闵一鸣嘶哑着嗓子问。

  还是只有喘息声。

  “咣当”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似乎是凶手用力撞开了门或者是什么障碍物。我听见闵一鸣惊叫了一声,然后听见了玻璃碎掉的声音,然后听见了“噗”的一声——这应该是手机掉进树丛的声音。然后就是一片杂音,什么都没有了。

  我摘下耳机,身心俱疲。闵一鸣用生命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凶手的喘息声?我靠在椅背上。现在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根本不可能抓得住这个凶手。

  我忽然坐直了身体。如果我抓不住这个凶手……至少我可以救得了闵一鸣。她之前怎么跟我说的来着?回溯来见我。找到我。

  我掏出了手表。如果我去找她,我还能救她的命。我四周看了看——回去找她,意味着我将从这个世界失踪。我的家人、朋友可能会寻找我一辈子。我忽然觉得这个代价有点过于残忍了。每一次回溯,我影响的不只是我的命运——还有无数其他人的命运。无辜的人的命运。

  我捏着表的手攥紧了。但我必须这么做。

  还是午夜,还是怒号的北风,还是很亮很亮的月亮。

  00:20,我赶到1237自习室,看见闵一鸣还坐在那里看她的书,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闵一鸣抬头,看见了我,淡淡地点点头:“你又来了。”

  我走过去,和闵一鸣面对面坐着。

  “这是我们第几次碰面?”我问。

  “第二次,怎么了?”她问。

  “第二次……”我重复着她的话。

  “这次回来,又有什么事?”她问,“又是谁失踪了?”

  “这次不是谁失踪了,”我严肃地看着她,“是有人死了。”

  她睁大了眼睛。“谁死了?”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一点一点来。“荆雪峰。他在宿舍楼的水房里被杀害,却巧合地没有任何目击者。他是被刀捅死的,而且被砍去左臂肘关节以下的部分。”

  听罢我的叙述,闵一鸣反而没之前那么有兴趣了。看来真的如上一次她对我所说,她早就知道有一个疯子再到处追杀时间回溯者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吗?”我试探着问她。

  闵一鸣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反复地过这一天?”

  我摇摇头。

  “我在等一个人。”

  “你说的是那个凶手。”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闵一鸣举起她的手表。“自从我得到了这块表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上一次我跟你说过,对吧?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我点点头。

  “成功太轻而易举了,我很快就厌倦了。虽然后来,我发现了并不存在绝对的掌控,总会有随机变量来干扰你,但我还是觉得一切都很轻松——遇到什么意外,从头再来就是了。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重复很多次,会把一些人逼疯——我就知道有的人因为这个跳楼了。

  “再后来,我认识了其他的时间回溯者,听到了一个在时间回溯者之间流传的传说——有一个杀手,专门猎杀时间回溯者。这个杀手不是什么普通的意外,他不像是你遇到的天灾、战争,只要一个回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逃避它们——不,这个杀手会注意到你,然后他会来找你。他甚至不用费力追踪你,因为你们的相遇是完全随机的。你躲掉一百次,有一次被他堵到就完了。

  “这个传说让我激动,因为这个杀手总算给我的无聊生活增添了一点乐趣。我自信足够聪明,能解决这个杀手。我听其他时间回溯者说,这个杀手永远只在这一天作案——所以我反复地经历这一天,就是等他有一天来找我。”

  我听她诉说这一切,突然问她感到有一点悲哀。我对她的命运已经了然于胸,而她对此还一无所知。我大概明白这个凶手为什么反复在这一天作案杀人了——很可能是因为他就是在这一天从闵一鸣这里得到了他的第一块表,这一天给了他信心。

  “那你等到过他吗?”我问,“你见过他吗?”

  闵一鸣摇摇头。“没有。一年多以来,我从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我运气好,还是他一直在躲着我。”

  “不是你运气好,也不是他躲着你。”我觉得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噢?”闵一鸣第一次对我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在她的面前举起我的手表:“你知道我这个手表是怎么来的?是从他的前主人那里偶然得到的——而得到这个表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戴表时的样子。一开始我很困惑,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手表不允许它在同一时空中碰到它自己。所以尽管回溯是随机的,但戴表的我和戴表的前主人永远不会相遇。”

  闵一鸣眯起眼睛。“这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这跟我遇不到那个凶手有什——”她突然停住了。

  我指着她手腕上的表说:“因为他的表是从你这里得到的。你这一辈子只会见到他一次——就是他杀死你、抢走你的表的那次。”

  闵一鸣的表情就像是她被闪电击中了。就我见她照片和真人的有限几次来看,这是她第二次完全丧失自信——我上一次见到她失去自信,是她临死的时候。

  闵一鸣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吗?”

  我几乎不敢正视她:“对你来说,是的;对我来说,不是。”

  闵一鸣颓然道:“这么说,你已经见过我的死了——我失败了。”

  “还没有失败,”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出一只手,握住她戴表的那只手,“你是在这一天死的,你只要把这一天过完,不再回到这一天,你就安全了。”

  闵一鸣抽出她的手,似乎带有一点怒气似的看着我:“你还没明白吗?!我们的相遇是完全随机的!所以你看到的是我的未来,真实的、确定的、一定会发生的未来!”

  当她发泄完时,我们两个都沉默了。

  “这是报应。”她突然说,“追求绝对的掌控,是有代价的。”她不待我回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为了那一点点掌控力,那一点点所谓的‘完美’,通常要回溯很多次,而且还可能进入到很多更不完美甚至是噩梦般的一天。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自己;‘这个代价值得吗?’我也不止一次地回答过我自己;‘值得。’”

  闵一鸣接着又苦笑道:“但事实是,这条路走上就没法回头了。这就像是吸毒:起初,你有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一天,然后你就用手表去寻找完美的一天。你用手表的次数越多,越可能碰上那些让你抓狂的一天,然后你不得不再用更多次……你用手表逃避了越来越多的困难,你却以为是你克服了越来越多的困难。你在虚弱中变得越来越自信,以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她顿了一下,“没想到我的命运却早已注定。”

  我轻声说:“现在,你仍旧可以选择把这一天过完,然后过下一天,然后过再下一天。”

  她反问我:“但是,你有勇气吗?你有勇气面对过去的遗憾,和未来的挫折吗?”

  我没有回答。

  “我没有。”闵一鸣说着,挥动着自己的手腕,“这块手表把我们都变成了懦夫。”

  我仍旧没有回答。

  “但也许,我也有我的作用。”闵一鸣看着自己的手表,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此刻,闵一鸣恢复了平静。

  “我之前一直自信能解决那个凶手,你知道为什么?”闵一鸣问我。

  我看着她。

  “因为我听一个见过凶手的时间回溯者说,就是在这一天的某一次轮回的午夜刚过,他看见一个黑影从这栋楼的楼顶摔下。他上到楼顶,发现了打斗的痕迹——还发现了一把长刀,他确信那是凶手的,所以那个黑影很可能就是凶手。而在接下来的一天中,再也没有人死掉。所以即使那次凶手没有死,他也丧失了行凶的能力。”

  “也就是说,要想打败那个凶手,只能是在这栋楼的楼顶。”我说。

  “没错。”

  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接下来我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我问:“那我怎么知道我来到的那天午夜就是凶手那个凶手坠楼的那个午夜呢?要是我错了,那死的可能就是我了。”

  “那个时间回溯者告诉我,凶手坠楼的那一天,风很大,下着大雪。”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的一轮明月。

  闵一鸣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我在这里的一年多来,从未在这个时候见过下雪。从统计的角度讲,这一天的这个时候下雪一定是个小概率事件。所以当你遇到这一天的这个时候下雪时,那个凶手的死期就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答案。这就是闵一鸣临死前一定要我找到她的原因。

  闵一鸣开始收拾她的东西。“我该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你去哪?”

  “回宿舍呀。”她莞尔一笑。

  我局促地站了起来,想要跟她握手,但又觉得很蠢。

  倒是闵一鸣大大方方地抱了一下我。“我猜这就是永别了。”她说,“很高兴认识你。”接着,她松开我,头也不回地向自习室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干掉他。”她说,说完便走出门去。

  我愣在原地,这时才回过神来。我猛冲出去,叫道:“等等!”

  走廊中早已空空如也。

  我在走廊中狂奔、四处寻觅,但一个人都没有。闵一鸣又“失踪”了。对我来说,这是她的最后一次。

  然后,我听到脑后“嗡”的一声。我回头去看,身后走廊远端的一盏灯灭了。接着,就像传染一样,走廊里的灯由远及近接连灭掉,黑暗像猛兽一般袭来,将我一口吞噬。

  他来了。

  我不断地回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一天的日出了。我在等待一个概率非常非常小的“旧事如新”现象。我在等那场午夜的大雪。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来。

  那个凶手就在我身后,紧紧跟随。有好几次,我感觉他离我只有咫尺之间。有好几次,我是靠运气,才勉强逃脱。

  终于有一次,当我又回溯到那天的午夜,回到我的那个小宿舍房间时,我看到窗外的月亮变得朦胧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我还是像之前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出了门。如果这次下雪了,我要确保我在第一教学楼的楼顶上。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我戴上了帽子、手套,又用围脖挡住口鼻。当我走在路上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忽然,我感到鼻尖湿润了。我摘下我一只手的手套,用手去摸我的鼻子——有水。接下来,我的脸也感觉到了。

  下雪了。

  我抬头看去,雪花在路灯下飞舞,这是我看过的最美的景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个凶手坠楼的那个大雪天,但我必须试一试。

  当我走进第一教学楼的一楼大厅时,我照例听到两边“嗡”的一声。我回左右看去,身旁两侧走廊远端的一盏灯分别灭了。接着,就像传染一样,两侧走廊里的灯由远及近接连灭掉,两边的黑暗像猛兽一般袭来,将我一口吞噬。

  整个教学楼都黑掉了,我则踩上了第一个台阶,然后停住,静静地听着四周的声音。黑暗中似乎有动静,但我不能确定。我知道他来了,他就在这里。我一边小心翼翼地上台阶,一边注意听着四周的声音。

  教学楼楼顶的铁皮门被我“咣”地一声打开,我终于来到了开阔的楼顶。雪变密了,窸窸窣窣地打在我的脸上,也在楼顶积了薄薄的一层。我缓步走到楼顶的栏杆边上,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我把手撑在栏杆上,看着被灯光勾绘出轮廓的校园。考虑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欣赏它,我想多看一会儿。

  身后再次传来“咣”的一声。不用回头我也能感觉到,他已经在我身后了。我转过身,与那个黑影面对面。这个黑影通体黑衣黑裤,戴着黑色帽子和围脖,只露出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他看着身材干瘦,与他的身份其实满不般配的——我以为他会高一些,身强力壮、浑身肌肉那种。但当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亮出那把细细的长刀时,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怎么形容?一种野兽的气息。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一个糟糕的决定,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那天午夜刚过,我站在第一教学楼楼顶的栏杆边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那时北风怒号,大雪纷飞。我探出身子往栏杆下看了一眼,下面黑漆漆的看不到底,宛若一个黑洞。恐高症让我感到一阵眼晕,于是我急忙缩回身子。我的腿已经不打战了——可能是因为它们已经因为惊吓过度而僵住了。

  同样快要僵住不转的还有我的大脑。我不知道别人的大脑在生死存亡关头会怎样运转,但我的大脑的运转方式是——走神。

  我试图回忆,自己是怎样落入这般田地的?

  因为我当时选择用这块手表。

  我从衣兜里掏出我的手表,举到空中,让他看清楚。“你想要这个吗?”我朝他吼道,“有能耐就来拿啊!”

  黑影没有答话,他从他的手腕上摘下手表,也举到空中,让我看清楚。我知道,那是闵一鸣的表。然后,他非常不屑地把这只表丢在了面前的雪地上,然后举起长刀,点了点我,似乎在说:接下来我要用你的表了。

  “你他妈的……”我被他的轻佻激怒了,头脑一热,把手表揣起来,朝他猛冲过去。黑影也不急,他看着我朝他冲过去,只是轻轻一闪身,再轻轻一绊,我便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上。摔倒的同时我感到脑后生风,急忙向旁边滚去,那把长刀的刀刃便沿着我的耳边切下,砍穿积雪,“锵”地一声撞击在水泥地面上。

  我挣扎着站起来,意识到刚才有很大的概率可以使战斗直接结束。我和他差距实在是有点大。我开始怀疑这一次大雪天到底是不是就是凶手被击败的那次,如果是,我到底要怎么赢?我开始和这个黑影隔着一定的距离兜圈子,我们都在互相观察对方。我决定拖延一些时间。

  我取出我的手表,丢在我们俩中间。黑影停止了兜圈子,看看表,又看看我,似乎第一次对我有了兴趣。

  “表给你了,”我说,“要杀要剐随你。我只想知道你是谁。”我看着他。“你肯定是个人,对吧?你那衣服下面不是空气吧?你不是什么用来惩罚我们这些时间回溯者的怪物吧?”

  那黑影发出“嗤嗤”的笑声,这是他第一次出声音。“噢,对你们来说,我就是一个怪物。”黑影说话了,虽然这些话隔着他用来蒙面的围脖讲出来,有些发闷。

  “你没必要这么做的。”我说,“你已经有了手表了,为什么要把人赶尽杀绝?”

  “我就是要把你们赶尽杀绝!”这个黑影突然暴怒起来,似乎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因为你们所做的决定!毁掉了我的一生!”

  “拜托!我从来不认识你,我的决定是怎么毁掉你的一生的?”

  黑影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然后他抬起头用它野兽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失败者、倒霉鬼,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有一丝失败的可能,我就会失败。我一直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我变得不好相处、私心重、脾气差、人缘差,我恨一切!直到那天我听到你跟那个女生的谈话,我才明白!这都是因为你们!是你们回溯了太多次,所以才让‘旧事如新’现象也发生在了我身上!让这些小概率的失败也发生在了我身上!”

  我瞠目结舌。如果不是我的生命危在旦夕,我一定会哈哈大笑出来。“你说什么?你自己的失败,干嘛赖到别人头上?你怎么知道你的失败就是我们回溯造成的,不是你自己造成的?”

  黑影的暴怒渐渐消散了。“是啊,”他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毕竟,我没办法像你们一样一次一次地去回溯,去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机会成功!”接着,某种病态的喜悦加入了它的语气。“但是,你们俩的谈话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啊!我要先抢到一块表,然后可以靠追查失踪人口的方式去追杀其他人。完美!我要把你们这些规则的破坏者都杀光!就是你们让我变成了凶手!”

  “我以为你有多聪明,”我冷笑道,“结果到头来不过是拾人牙慧。”

  黑影举起刀:“你给我闭嘴!”

  我不再害怕了;相反,我感觉到愤怒——我愤怒的是这个三观有问题的白痴居然可以这样厚颜无耻地为自己正名。我说道:“我承认,我现在面对你这个脑残是我罪有应得。但你以为你失败是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你失败就是因为你不好相处、私心重、脾气差、人缘……”

  我说到一半,忽然张大了嘴。我知道这个“凶手”的面具下是谁了;与此同时,黑影也因为我的话,怒不可遏,浑身颤抖,他摘下了他的帽子和围脖。

  是陈军,那个在暴雪中叫住我的人——这块表的前主人。

  或者应该说,他其实是这块表的继承人?

  时间旅行的一大烦人之处就在于,什么都是一团乱麻。

  “陈军!”我出其不意地叫道。趁着陈军一脸惊诧之际,我猛地冲过去保住他的腰,把他重重撞倒在地。我们俩借着动能一路滑到栏杆边。他的手磕在雪地上,松开了,长刀飞出老远。我趁他被撞得喘不过气,捡起我在雪地上的表,飞快调到一年前期末考试的那一天,戴在他的手腕上。

  就在这时他猛地反手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打翻在地。他胳膊撑在拉杆上,免得自己倒下去,对我说:“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打败我?”

  “凭什么?”我爬起来,看着漫天大雪。“就凭这个,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小概率‘旧事如新’现象。”

  “哈啊?”陈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这是我听到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卯足力气猛推了他一把,他就从栏杆上翻了过去,垂直向下坠落。我看见他在下坠过程中手忙脚乱地操作着什么,然后在落地前的一瞬间消失了。我希望他没有来得及改时间,而只来得及摁下回溯按钮。那样,他应该会直奔他的生命终点而去。

  我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跌倒在雪地上。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没有声音。我猜,他不会再回来了。

  闵一鸣怎么样了?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急忙爬起来,朝铁皮门跑去。

  我发疯一般冲进1237自习室,里面却空无一人。

  我在走廊中狂奔、四处寻觅,但一个人都没有。

  我冲出教室,迎面差点撞上一对情侣。“不好意思。”我焦躁地说着,并且这一瞬间抬起头,然后惊呆了。

  是闵一鸣,和一个男生,两人都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我定睛一看,闵一鸣的手腕上空空如也。

  闵一鸣笑得如春天般温暖:“没关系。”她挎起男朋友的胳膊,两人与我擦肩而过。

  我呆在原地,没有回头。

  后来我又返回楼顶去找过陈军自己丢掉的那块原本属于闵一鸣的表,但是没有找到。我返回去找时,楼顶并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所以我猜那块表在我们的扭打过程中,被推到楼下去了。

  就在我把陈军“送走”的那天早晨,我听说闵一鸣失踪了——在她男朋友的眼皮底下。所以,我大概猜到陈军那块表的下落了——它回到了它的前主人手里。

  或者应该说是继承人?

  时间旅行的一大烦人之处就在于,什么都是一团乱麻。

  失去了我的表,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状态。你懂得,就是年轻人那一套——有一些开心的事,有一些烦心的事——可能后者与前者的数量比是十比一?

  考试还是那样烦人。因为面对一整部我可能这辈子都看不完的教材,我在复习时总会精准地避开日后的考点。每到这时,我都会想是不是哪个不开眼的时间回溯者又开始回溯了,导致一些小概率的“旧事如新”现象发生在了我身上。你们这些人回溯时能不能长点心?老子可是帮你们干掉了一个回溯杀手。

  可再仔细想想,我干掉他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别人告诉我的确定的事。我、闵一鸣、陈军,我们都以为有了手表后,自己掌控着一切。可到头来我们的命运,其实都是注定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那块表远点。这样就算未来是注定的,我眼不见心不烦,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室友老白会说,我变得爱站在阳台上发呆了。其实我是在想陈军说过的话。他说是我们把他变成了那样的人。也许某种程度上,他说的是对的。因为我们在回溯时,难保哪次就影响到了他。也许他在面临一个人生的重要抉择,而且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在我们回溯后,由于一些机缘巧合的干扰,“旧事如新”,他又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如果他足够倒霉,日积月累,他就会成为一个倒霉鬼。

  在创造这个回溯杀手时,可能我们所有的回溯者都出了一份力。而其中的很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所以说,一个糟糕的决定,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而我们对此似乎毫无办法。

  日后,我又做出了很多糟糕的决定。很多次,我都希望我还有那块表——我确信,如果那时候我有那块表,我一定会用。我才不管是不是会冒出个杀人狂来取我狗命哩。我这么后悔,不如让我死了。但是再冷静想一下,还是算了。上次那个杀人狂还是挺变态的。

  在做过了那些糟糕的决定,和面对那些难以抉择的情况时,我耳边总会响起闵一鸣问我的那句话:“你有勇气吗?你有勇气面对过去的遗憾,和未来的挫折吗?”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我猜,无论有勇气与否,都要走下去。毕竟,就算人生可以重来,一切也可能变得更糟。对吧?

旧事如新

图文简介

当我使用我的手表回溯时,她会不会发现她也突然被回溯了?”闵一鸣点点头,继续说:“你有没有发现,有的时候你回溯了时间,回到‘原点’,重新经历一遍你经历过的事情,可即使你不进行干涉,有一些事情也会发生变化?闵一鸣继续微笑着说:“我有一个猜测:你我每次使用手表回溯,虽然回到了‘原点’,获得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同时也令全世界都获得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闵一鸣一口气说完,然后盯着我:“哪怕你回溯一纳秒,你以为的‘旧事’都可能新得超出你的想象。因为,荆雪峰左手的手腕上有一只手表——这只手表和我的、闵一鸣的都一模一样。“再后来,我认识了其他的时间回溯者,听到了一个在时间回溯者之间流传的传说——有一个杀手,专门猎杀时间回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