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六岁时,曾有三条出路摆在苏芩的面前。加入世外村武装队,和敌村武装械斗;进入乱岭,生育不包括女孩的三个孩子后再重返村子;穿上无上神恩赐的闯山装,攀上望不到边的神隐峰,得到神谕并为村庄开疆扩土。

  在此之前,她曾想过放弃唯一的目标——活着。但当苏芩目睹神隐峰的云海缭绕,闯山装的桎梏便成为她现在的家。

  当爸爸偷偷塞给她三个带肉馅的包子时,她的手掌因过于激动,以至于让穿山装的手套把包子捏碎成条块状。灌汤从吹弹可破的薄皮当中倾泻于绿地上,和地上的莹绿色晶体混为一体,爸爸想去捞起还未渗进大地的肉汁,却被苏芩拦住了。

  这东西存在太久了,苏芩指的是大地上存在已久的莹绿晶体。长老们说过,它们是由沙粒变来的。

  闯山仪式开始的时候,爸爸没来,苏芩顶着晨日的蒸腾热气注视着村口的道路,终于没再发现爸爸的踪影。如果他回来,那也是奇迹显现吧,苏芩对自己呢喃道。

  世外村的文字记录着最早的闯山事迹。第一次闯山仪式的参加人数达到六百人之多,年轻人们浩浩荡荡地披上仓库中吃灰的闯山装,在各自家庭的欢送下,义无反顾地想爬上神隐峰,进入神谕场,得到传说中的终极领悟。

  最初决定去闯山的时候,几乎没人支持苏芩,不管是父亲还是阿琴阿虎,没有人相信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的她能够攀登上神隐峰。在神隐峰上,苏芩见证到了当年的浩荡光景,十余具仅剩空壳的闯山装被钢箭以殉道者的姿态钉在陡峭岩壁上,秃鹰幼崽从颈部连接口中探头探脑地浮现,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世界。

  看来这些人运数不佳,在攀登启程不久就被仇人针对,如此凄惨地殒命于此地,埋汰年轻人的基因。苏芩在心里暗笑,那些从小欺负自己的家伙们终究没有参加闯山仪式,也许,他们还有一颗抛头颅洒热血的强壮心脏。和自己一起出发的,只有阿琴和阿虎二人,而自己对这对姐弟知根知底,少了些许对未知的恐惧,这闯山的过程或许因此能少些插曲。

  闯山装能为苏芩提供取之不尽的强劲动力,只要自己保持攀登的意志,它就能不间断运作,攀登接近垂直的岩壁毫不费力。头盔显示目前苏芩处于神隐峰1000米处,神隐峰拂动起凉爽的风,干爽而舒适。云海自上而下翻滚,透过轻触可破的云丝,苏芩将一只手扣进狭小的岩缝中,让自己悬挂在3280英尺晴空之上。摘下沉闷的面罩,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急匆匆地灌进她的肺中,让苏芩不由得打了个结实的冷颤。

  从这里看的话,神隐峰与包围世外村的其他山峰也没什么不同。问题是,自己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这座山隐居着神明,它知道这个世界的秘诀,只有坚强到能抵达巅峰的人才有资格知道。

  低头看去,阿琴和阿虎仍在底下奋力攀登,这让苏芩回想起那个夏夜,自己和阿琴阿虎去村里的食堂偷吃剩菜剩饭。

  如果还能回到那个时候,该多好。

  根据费马定律证明光的折射,光从空间的一点到另一点,是沿着光程为极值的路程传播的,此极值有时候是最大值,有时候是最小值,有时候是恒定的。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光传播的时候是“有意识”地进行传播。极短光程原理恰恰说明了这个道理,但是知道这些理论的人却完全不明白,他们身边的森罗万物,都具有自己的意识。

  青霉菌菌群从未如此精神抖擞过。

  在24个小时尺度前,它们曾捕获到被一块被人类世界称为“馒头”的巨型繁殖场。菌群喜闻乐见地分裂出大量直立的多细胞分生孢子梗,以智菌最为喜爱的姿态攀附在馒头上,无忧无虑地摇摆,就连灰绿色分生孢子的生成也完全不受阻碍。截至到目前,菌群已然有1个小时时间尺度没有摄入任何食物,分生孢子软塌塌地栖息在干瘪的指状分生菌丝上,暂时失去为菌群添加新成员的能力。

  当浓厚肉汁兜头浇在菌群面前时,整个族群都沸腾了。每一份青霉菌群的有生力量都争先恐后地出动,顺着淡色的菌丝体绵延而去。尽管这摊热乎乎的肉汤当中混杂着些许奇怪的人类体细胞,但青霉菌们没有因此放弃这壮大族群的绝好机会。大自然赐予它们的杂食性让菌体们大快朵颐,分解蔬菜水果已经让它们感到疲倦,那些被人类抛弃的腐食固然是好东西,但腐食生活不是它们的未来。

  智菌曾经如是说。

  能量流贯穿在整个青霉菌族群之中,分枝成帚状的分生孢子从菌丝体伸向外界,孢子瓜熟蒂落,准备作为族群的远征军开拓族群的领土。智菌对他们表现出最高赞赏的信息素,带领全族欢送远征孢子。大部分孢子完成了使命,它们扎根在温暖的地方上,与族群大本营进行胜利大会师。

  不幸的是,部分作为方舟的孢子音信全无,沸腾的菌群没有加以注意,成员失踪或是被敌菌杀死是大自然常有的事情。当激动的智菌顺着菌丝体来到肉汁的边界时,它万分惊奇地发现,菌群被一颗颗散发着诡异荧光的晶体状颗粒所组成的环挡住去路。早已失去生命力的孢子散落在晶体墙一旁,历经千万年生存进化斗争而催生的直觉贯彻智菌的真核细胞体,这种绿光是危险的,不可接近,不可被它直接照射。

  它本想将这件事掩盖起来,以免青霉菌族群发生混乱。可苏醒的分生孢子实在过多,在富含营养有机物的肉汤刺激下,青霉菌产生大量灰绿色孢子,空中移民大军很快抵达智菌所处的位置。

  “我们不应该靠近这里!”智菌摇动菌体,释放出信息素,“转移。”

  族群在智菌的带领下已安然无恙地繁衍数十年之久,它的信息素在族群中得到充分的传递。菌群与辐射性颗粒物保持着10mm的距离单位,围绕着绿墙建立起新的繁殖场。约莫经过三十分钟时间尺度,菌群成功建立起稳定的繁殖场,质配、核配再到减数分裂在其中安全进行,菌落中回荡着胜利的欢呼。

  不妙的是,智菌发现挡住青霉菌进发道路的辐射绿墙似乎没有边界,它呈现出一定弧度向远处延伸,没有缺失断裂之处。它悄悄派出一只刚刚从梗上脱落的孢子探路,试图找出绿墙的出口,但孢子给它的答复令它大为震惊——

  这堵对青霉菌有着致命辐射的晶体绿墙不仅没有边界,还恰好排列成圆环状,彻底堵住了菌群的退路。尽管绝大多数菌体沉迷于吞食与繁衍中,没有发现眼前的燃眉之急,可万能的时间尺度终将让这个生存困境临到它们面前。

  不仅如此,智菌还嗅到了红霉素的残余气味。很快,钩环状与紧密螺旋状相结合的气生菌丝浩浩荡荡地进军到半透明的绿墙不远处,它们是链霉菌的先锋开拓者,每一根放线菌丝含有5到50个孢子。再过不久,链霉菌大军将会大举进攻,抢夺这块目前属于青霉菌的极乐繁殖场。

  现在,摆在青霉菌菌群面前的事实是——绿墙圈出的繁殖场毕竟面积有限,有机肉汁一时间无法全部分解完,可菌群的爆炸指数型增长速度终究将耗光维持族群生命力的有机物。同时,它们还将面临尚无定数的链霉菌进攻,在十天前,青霉菌曾夺走对方的一处重要繁殖场,吞噬了全部有机质,还用青霉素杀死了所有链霉菌幼体。

  “这是……天意吗?”智菌于绿墙前来回游动,思考着解决办法。

  青霉菌菌群终于要面临它们的命运奇点。

  在苏芩的记忆里,她的童年是在村庄的养育场中度过的。

  每天早上,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电铃就会自动开始吵闹,嗡嗡嗡,震得人脑袋直跟着一起共振。你若想要毯子掩盖电铃的声音,哼,电铃反而会穿透毯子,发出让人五脏六腑为之颠倒的杂音。不过在此之前,大人会拿着橡胶棍一个个“叫醒”赖床的孩子们。

  如果你逃过棍棒伺候,成功来到集训场,不要太早放松,睡眼惺忪的孩子会被眼尖的教官用钢戒尺拉回现实世界。这时候村里若有尚未完成的建设项目,教官就会命令所有孩子背上二三十斤的石灰袋和绑好的青砖,运送三次才算合格的晨练。有段时间,苏芩的脊背被石灰袋压到直不起来,被教官命令每天早上用青石板压一个小时再晨练。驼背的毛病好了,她的腰却在那段时间弯不下来,如同刀砍斧头劈般的痛楚折磨着苏芩的脊背。

  到了中午该开饭的时候,教官一改之前贼眉鼠眼的模样,反而放任自流,让学生在食堂自由活动。是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活动,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苏芩仍然清楚地记得,如果在打到饭后没有及时和小伙伴们在餐桌前围成一团,或是被孤立,那么午饭很可能保不住。每天的午餐定额非常少,不足以让处于成长期的孩子们吃饱,于是,强壮的男孩成群结队地在食堂中流窜,见到孤立者就面露凶相。识相者会默默让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拿着小馒头蹲在角落和着眼泪果腹。

  不识相的人,第二天也许会血肉模糊地出现在茅坑里。教官们鼓励这些抢夺行为,他们认为,连自己的食物都无法保住,以后怎样守卫四面受敌的村庄?多的,还要叫他们溢出来,少的,连果腹的眼泪也要夺去。为此,苏芩吃过不少苦头。

  男女交往行为是被允许的,前提是你能保住交往对象的“交往权”,如果有更多人想结识你的异性朋友,你就得面临这些人的怒火。苏芩没有男朋友,也可以说,曾经有过。而苏芩与阿琴和阿虎的结识,属于教官口中没有经过契约认定的“不正当聚集”,所有知情人都有权举报,还有机会得到教官的减罚机会。

  在所有人对所有人的举报暗流中,她淡忘了和他们俩认识的契机。反倒,记忆最深刻的是和他们一起去食堂偷吃东西的那个夏夜。

  那个夏夜,空气湿润,携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这天晚上,巡逻员们忘记给储存剩菜剩饭的冷柜上锁,尽管是残羹冷炙,对于中午没吃到多少饭菜的苏芩三人来说却是不可错失的美味。三人偷偷摸摸地摸索到冷柜前,打开柜门,苏芩端出一盆吃得只剩下半边身子的炖鱼,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正准备饱餐一顿。

  不料,他们遇到了教官口中经常提到的“大狗”。

  大狗是个男孩,头发被剃得精光,眼中绽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他屁股着地,前肢支撑在地上,双腿的筋肉炸裂在皮肤上,随时可能爆发。

  当时,大狗走过来,盯着苏芩三人,很严肃,却没有说话。阿虎被吓得惊叫一声,还好被阿琴及时捂住,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你……你干嘛?”那时候,阿虎还会讲话。

  大狗蹲着,很严肃,还是没有说话。

  苏芩瞬间懂了,她把装着炖鱼的不锈钢盆子往前推了推,一起吃起来。人“狗”都没有说话,惺惺相惜的氛围弥漫开来,一种生活的幸福美满。一套狼吞虎咽的动作后,苏芩等人又吃了五个肉包,两根火腿肠,一盘冷了的水饺。临走前,众人还喝了一瓶有着淡淡酒味的糖水。

  那是苏芩的第一次偷吃,非常美好的夏夜,非常好的一个大狗。

  约莫一个月后,阿虎的饭菜让给了饥肠辘辘的阿琴。晚上,依照惯例,三人摸去食堂,无意中看见大狗在冷柜里肆意撕咬着排骨,头深深地插在冷柜当中。苏芩悄悄跟上去,暗中观察,盯着大狗,很严肃。

  可大狗察觉背后有人后,两只长满腱子肉的手死死护住装着排骨的不锈钢盆,回头与苏芩对视。她还以凝视,非常友善,和蔼,没说话。

  接着,苏芩缓缓蹲下,意思是让大狗给大家腾个地儿,大伙一起吃。没想到,大狗嗷嗷地狂叫起来,阿琴急得扑上去制止他,无奈力气比不过大狗。

  巡逻员很快赶到现场,惨白的光束照亮四个人的面庞,以高姿态审视着。

  苏芩还记得当时自己的那番说辞。

  “叔……叔,你看,大狗他……他偷吃排骨。大家看!我听见食堂有动静,以为是贼,没想到……没想到是大狗,没想到啊。”

  而阿虎就比较清新脱俗。

  “不信的话,你们看我的嘴巴和手。”阿虎伸出手就在嘴上抹了一下,然后向前摊开,“都没油,说明我们没有偷吃。”

  经过苏芩三人的七嘴八舌,真相还原了,逻辑闭合了,大狗完全没话讲。夜晚,食堂的庄严得以保全。

  第二天,大狗被教官们吊起来,用橡胶棍往死里抽,整整三天没让吃饭喝水,如同干尸一样吊在食堂门口。而苏芩遭了“认错”的罪,所谓认错,就是被两个大人按在木板上,一人给她嘴上蒙上一块布,另一人往布上倒水,呼吸不得,窒息的强烈痛楚让苏芩几乎丧失抵抗的意志。每次倒完水会就要跪下来向巡逻员认错,舔鞋,直到他们满意。可是自己根本不应该受这刑罚,只有打伤教官才会这样,自己遭罚就像是三个人的罪同时定在自己身上。

  在此之后,苏芩被送进禁闭室自省。阿琴和阿虎受到了什么处罚,苏芩并不清楚,只记得,当自己出去后,他们俩就在外面等着。苏芩问他们,他们也不答。

  还被关在禁闭室的那天中午,苏芩忽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跑步声急匆匆,又有东西坠落到地上的声音。透出禁闭室老化产生的缝隙,苏芩看见,一条条闪烁着荧光绿的鱼儿从神隐峰与云端的夹缝中降落,天上降下的不是热雨,而是鱼雨。

  在苏芩能看见的范围内,疯狂的男孩捉起地上还在垂死挣扎的鱼儿就往嘴里送,红色的颜料溅满饕餮的面具,生鱼肉和着破碎的内脏一并进入他们腹中。

  三天后,苏芩得以走出禁闭室。在食堂里,平时围成团的小伙伴突然少了十位。而剩下的人们,腹部律动着诡异的绿光,仿佛有事物要从中孕育出。

  阿琴和阿虎跟上了自己的节奏。现在,三人处于神隐峰2000米处,云海在他们身旁流动翻滚。神奇的是,这里的重力似乎变轻了,倘若脱手,还能在空中低速滑翔,苏芩已经这样试过一次了,空无一物的深渊让她感觉很不好。同时,光秃秃的神隐峰上开始绽放出白色的蒲公英,脱落的绒球在云海中潜伏,不时撞击苏芩的脸庞。攀爬时,阿虎紧紧跟在姐姐阿琴的身后,没有一句怨言。苏芩记得,阿虎是在那一天突然失去语言能力的。

  闯山装持续提供的动力为登山减轻了不少负担,尽管自己总感觉闯山装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即便闯山装如此强劲,苏芩也很少听过以前那些闯山者们的音信。按理来说就算周围所有人都是敌人,神隐峰可供躲藏的地方也多,也应该有一部分人成功登顶。据说世外村有一位长老曾是村里唯一活着的闯山者,可从未有人从他口中撬出任何有效信息。

  “砰!”苏芩腿旁两米处的石壁忽然崩解,石子碎片浮在空中打转,缓缓向下跌落,两秒后,它突然加速,坠入寂静之云海。底下姐弟俩相安无事,可阿琴与苏芩发生眼神接触时的回避过于奇怪,在她看来,阿琴脸上的血色不知何时变得惨白起来。

  “你,怎么了?”苏芩停下问道。

  “我觉得……可能要休息一下。”阿琴挤出一丝微笑,“我有点奇怪的感觉。”

  刚好,在他们头顶不远处有着一块十五米长、两米宽的缓坡,缓坡倾角不大,铺着不少小石子。不出苏芩所料,这里有三具闯山装空壳,离闯山者遗体不远处还有两只在风中凌乱的防风帐篷。阿琴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掀开帘子,欣喜地发现里面没有任何杂物。

  这顶帐篷只有挡风帘一个出口,苏芩进来时已经检查过是否有其他出口。整顿休息花了一段时间,闯山装的手臂和大腿处有数个储物囊,她事先准备了一些食用水球和六块压缩饼干,以备闯山之需。

  阿琴来了,阿虎乖巧地跟在后面,前者脱下头盔,面露不安之色。

  “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还没等苏芩开口问,阿琴就将内心的焦虑抛出,“你难道没感觉到,那层云里……有什么东西在监视我们,难怪我总感觉背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在紧张时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是阿琴一贯的特色,阿虎及时握住她的手,这才让她略为放松。

  “我也觉得,总有人在看着我们……是不是人不清楚。”苏芩说道,“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存在,才会有这么多闯山者的尸体。”

  “我有点害怕……”阿琴怯怯地答道,“要是我们不来闯山就好了。”

  “阿虎会保护你,有闯山装在,我们不用害怕。”说话的同时,苏芩拣起地上的一粒石子,仅用大小拇指就将它捏碎,

  “天黑了,我们最好等有太阳再行动。”阿虎举着手写板。失去语言能力后,他总会带着这块用手指笔画就能写字的手写板。

  在云海之上,太阳能够毫无阻碍地直射,即便如此,这里的日照时间只有四个小时。失去太阳光的直射,神隐峰的能见度不超过十米。

  况且,苏芩已经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妖风,在这种时候继续闯山,恐怕不会太顺利。

  “阿虎说的对,你们先休息一下,等外面好点再走。”苏芩说道。

  阿琴看上去算是放心了,和阿虎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过了没多久,阿虎悄悄摸进苏芩的帐篷,举着空白的手写板,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苏芩,又像是放弃似的退了出去。

  关于阿琴的说法,苏芩联想到世外村流传已久的传说——神隐峰之妖。传说这种隐居在神隐峰的妖怪能够摄魂夺魄,让闯山者们互相厮杀,失去理智,最后连血肉躯体都被这神隐峰之妖夺去。这些空空如也的闯山装,经过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也不见有丝毫锈迹,闯山者的骨骸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然而,苏芩十分明白这里曾是什么地方,也大概知晓发生过何种事情。对于鬼怪之事,她不会去相信,可就算是这样的她,也选择攀登神隐峰,去那遥不可及的神谕场聆听终极领悟。

  太阳逐渐在神隐峰的尖角处隐去,气温开始骤降,寒风开始击打苏芩的睫毛。现在,她可以看见,在太阳隐去的一瞬间,天边有个东西仍在反射日光,但也没过多久,它也随着太阳隐入视线不可及之处。

  “是神呐。”她说。

  鲜血在青霉菌的繁殖场旁流淌,而现在它们关心的是整个族群的存亡问题。

  随着越来越多的新生孢子和菌丝的产生,肉汁有机物被大量消耗,一旦作为繁殖场培养基的肉汁被消耗殆尽,青霉菌就要面对食物匮乏和链霉菌压境的双重压力。

  繁殖场开始有计划地降低孢子生产效率,目前青霉菌族群足够壮大,如果再在被绿墙圈起的窄环里增添更多新成员,恐怕有机质会消耗得更快。

  在这种时候,智菌却反其道而行,它下令让繁殖场继续保持以往的生产速度,继续繁殖不要停。整个族群大为震惊,其中有一部分青霉菌团团围住智菌,要求后者给出充足的理由,不然就要召开审判会议弹劾智菌。

  避开智菌,部分青霉菌开始集体商讨解决办法。在各种密度感应和大量信息素的释放之后,它们也没有得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没有任何青霉菌能给出最佳答案,也没有任何细菌敢于真正去面对这个实际问题。它们似乎想采用鸵鸟战术来回避这个问题,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时,有年长个体回想起智菌当年所讲过的——当菌群扩张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超过了它们的微环境所能承受的范围,那么就会以细菌癌化战争、菌群自发减数等进行自然调节。它们似乎具有先辈的记忆,它们知道,自己的先辈细菌们从远古到现在,都在经历“微环境破坏——培养基匮乏——消耗菌群——达到平衡——再增长”这样的过程。

  这是自然的客观规律,细菌们之间的战争也绝不能忽视这一点。

  根据部分青霉菌反复计算得出的结果,到下五十个分钟尺度内,绿墙中的菌群数量就会达到极限,这仅仅是它们保守的估计。尽管继续有青霉菌单体重提限制菌群增长的计划,但事实上没有任何用处,这个办法并没有真正有效地控制住青霉菌数量的增长。五十个分钟尺度后,有机物逐渐匮乏,这让青霉菌不得不自己生产,然后以后代作为培养基,延长寿命,像是吸血鬼像通过吞噬自己的后代来延长寿命一样。

  “为什么不放慢我们的繁殖速度?”一只地位略低于智菌的年长青霉菌发送出质问的信息素。此时此刻,族群正在召开公菌大会,大会的结果将会决定智菌的去留。

  这次,智菌做成的回答与以往不同,它没有使用广而告之的密度感应,而是朝年长菌发射了一个特定信息素,后者包含智菌目前的所有想法。在接受到这个信息素后,年长菌菌体都为之一震,青霉菌公民们只能通过它无意识的密度感应知道它现在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吗……还可以这样啊……”

  年长菌当即表明全力支持智菌的想法,并鼓动青霉菌长老们将所有权力暂时转交给智菌,作为“战时全权制”的首次执行。在得知这般结果后,青霉菌长老会为之震怒,青霉菌族群的命运轨迹绝不能如此武断地交给一个较为年轻的智菌。尽管后者为族群立下汗马功劳,可其中也有长老会的智力成果。

  “诸位担忧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后会草菅菌命,非也!如果不能保证青霉菌族群的延续,这软弱的菌权又会有什么用!菌群共同做出的决定就一定会救族群的命吗?现在是非常时刻,链霉菌随时可能进攻,请知道我的想法后再做决定,休要妄下定论。”智菌在公菌大会上面对长老们,激动地扭动着菌体,发射数份信息素。

  青霉菌公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长老会做出最终决定。固然,它们对智菌感恩戴德,可这种空前集中的权力集中于智菌单体上的情况,自青霉菌族群诞生后从未有过。在以往的时间尺度里,它们可以通过公菌大会做成自己的选择,现在,智菌却鼓吹将生杀大权尽数揽入其身。

  史无前例的时期。

  “嗯……有道理。”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可以。”

  “我居然从来没想到过,太惭愧了……”

  长老会释放的密度感应让前排的青霉菌惊呼族群大限临头,青霉菌长老竟然无一反对,反而当场宣布智菌将集“最高施行者”与“最高决策者”为一身,全权掌控青霉菌族群,当即生效。

  大会现场乱为一团,有的高呼智菌万岁,有的痛骂智菌将断送族群的前程,有的几欲冲上去痛打智菌。它们没想到的是,兵菌部队已然把公菌大会现场堵得水泄不通。

  “各位请安静。”智菌不再激动,“我将全面放开繁殖场的生产力,同时诸位都要为储备青霉素贡上自己全部的力量,不准有保留。有谁反对吗?”

  “你这个链霉菌派来的间谍!你会毁了整个族群!”马上就有数十只青霉菌做出头鸟,这些菌体也是平时公菌大会最为积极的群体,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争论的机会。

  不料,兵菌迅速冲上去将这些持反对意见的青霉菌粘结为一团,押出公菌大会现场。现在,没有丝毫信息素释放和密度感应的迹象。

  “它们从即刻起脱离所属家庭,作为生产青霉素的排头兵献出自己全部的力量。现在,还有想追随它们的吗?”

  现场寂静无声。

  “很好。”智菌说道,“你们正确的决定,就会让我们的族群再次复兴!现在,兵菌们,搭建楼梯!”

  智菌指挥大量兵菌投入绿墙“楼梯”建设工程中。菌丝各细胞之间的横膈膜在绿墙晶体辐射下逐渐溶解,荚膜和细胞壁的崩坏让细胞膜脆弱不堪,兵菌们的细胞质挥洒在绿墙上,凝结成坏死的细菌阶梯。通过阶梯越过绿墙,能够大大削弱绿墙辐射的影响。

  脚步声和喊杀声震彻大地时,在肉汁繁殖场中的青霉菌族群单体数量几近最大化,有机质将要耗光,而智菌空前绝后的计划进行到了第二步。

  那是在苏芩十岁的时候,年龄超过九岁的她得以脱离地狱般的养育场,回到自己的家里,和父亲在一起。呆在狭窄的养育场里太久,苏芩透不过气,总要求父亲带自己出去玩。

  那段时间是苏芩最快乐的日子。白云会在神隐峰山间玩捉迷藏,太阳会出来陪伴苏芩,蒸腾村中久积的雨水,带来秋日的凉爽。苏芩会踩着银杏叶铺作的黄金海洋,与爸爸玩着灌木丛间的捉迷藏。听父亲说,在这里曾有一座古碑,上面刻着“会有人带来永久的和平”一行字,后来被村民们砸烂,说渴求和平是懦夫的表现,真正的男子汉要挺身而出,用强有力的武力保护世外村。

  她见过最神奇的是,世外村外只有一条径流,可流经三台五层楼高的烟囱后就会变成两条。这还没完,村外的小溪是从神隐峰的岩壁中奔流而下,携带数不清的荧光晶体,浑浊而狂莽。苏芩曾在爸爸不注意的情况下偷偷尝了一小口村外的水,当时嘴里就和打翻了酱油铺似的,苦的咸的涩的酸的一并在嘴里炸开,直让她恶心到吐了,连声音都变得嘶哑。

  绿潮涌进烟囱旁的泄水口,喷涌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热气,就消失不见,随后在烟囱前的排水管道中形成两股水量几乎无差别的径流。爸爸让苏芩尝过左边的水,甘甜带劲,整个喉咙都得到了滋润。而右边那条径流,爸爸告诉她说是流进村里的大湖,给鱼儿喝的。

  烟囱神奇的地方不仅在于这里,父亲曾告诉苏芩,这三座烟囱就是用这条来自神隐峰上的绿潮来给世外村发电的,就是产生能让耕田机运作、让广播喇叭发声、让不乖的熊孩子为之嘶吼畏惧的力量,这叫做“电力”。

  “就像是村里的大水轮一样吗?”苏芩曾经问过,世外村的水轮能够利用水流的冲击来提水,她想当然地以为是这样。

  “不是。这些东西是用从绿潮里分离出来的什么东西来发电的,好像叫重什么……第二个字记不得了。这样发电会很热,非常非常热,所以泄水口旁边不能待久了。”爸爸曾回答道,他也是从长老偶尔的零碎交流中听到的。

  “那东西,我们的湖里没有吗?”

  “好像没有,只有外面的世界才有。”

  “外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

  苏芩很难想象还有比世外村更为广阔的世界。

  “还记得你说以前天上下发光的绿鱼吗?那些鱼就是从外面世界的大海来的——”说到这里,爸爸就不肯再回答苏芩关于“外面的世界和大海是什么”的问题,极其回避。就连之后的玩耍,父亲也是非常沉默,一边粗鲁地抽着自己卷的烟,一边仰望着高耸入云的神隐峰。

  原本无忧无虑的室外活动,最后以哭闹收场。在之后,苏芩从长老那里听说,自己的母亲就是为了看看所谓的“外面的世界”,而毅然决然地抛下成婚五年的父亲和三岁大的自己,成为世外村第一位选择脱离武装队而去闯山的女性。当时,没人欢送她,只有母亲一人孤单的离去,要知道,闯山对于世外村而言是无上荣耀之事。

  自那以后,父亲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抽着烟,凝视手中留有苏芩妈妈身影的照片,任凭房间里弥漫着烟气。有时候,苏芩推开门偷偷看父亲,会看见爸爸把右手放在两腿之间,不断地抽动,坐着奇怪的动作。苏芩推开门去问,父亲就会紧张兮兮地麻利穿好裤子,发出尴尬的干咳。

  “芩芩,你永远是爸爸的小宝贝,是不是?”之后,父亲经常会问出这样的话,尤其是在酒醉后,会把苏芩搂在怀里,粗糙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脊背上抚摩,头埋在她胸口,嘶声哭泣着。有时候,会有奇怪的东西顶住她的背,父亲抱久了,还会出汗,让自己的背变得黏糊糊的。

  她甚至怀疑爸爸是不是在床上偷喝豆汁。

  苏芩那时候还小,不懂大人的事情,只认为是爸爸想妈妈了,还在内心祈祷,希望妈妈有一天能回来。

  妈妈离开家后,苏芩一直和父亲睡在同一张床上,听着父亲微微的呼噜声进入梦乡。可自从发现父亲奇怪的举动后,苏芩在睡觉时会感觉父亲的手会穿过自己的睡衣,有意无意地搭在她的胸脯上,不时还摩擦一下。

  “爸爸……”有一天,苏芩开口问答,“你是在想妈妈吗?”

  半睡半醒的父亲一怔,清醒过来,手本能地缩回来,以某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苏芩。之后,他抚摩起苏芩的脸庞,眼睛里流动着芒光,苏芩以为父亲要哭了,赶忙紧紧搂住他,像照顾婴儿一样拍拍父亲的肩膀。

  “你长得好像你妈妈。”父亲答道,他在苏芩的脸上吻了一下,“是的,你不要怪爸爸,爸爸和你一样,也很想妈妈。”

  “那你为什么要……摸?”苏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她不自觉地把头埋低。对,自己当时问过阿琴这件事情,阿琴的表情非常惊讶,并表示自己和父亲是分床睡的,从来没有过这事。可惜自己当时没敢直接说出来,怕父亲打骂。连对父亲说起在养育场里被欺负的事情,他都是怪罪自己不够强大,没有保护好自己。

  “因为……因为啊……”父亲一时没能回答,“因为你是爸爸唯一的宝贝了,只要有你在,你妈妈就在。答应爸爸,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嗯……好。”

  这样,苏芩也没再将父亲的这些动作当回事,心里倍加思念长时没有归家的妈妈。也就是在那时候,苏芩结识了那位可以称得上是她男朋友的那个人。

  盛夏时,家里的饭菜忘记收进冰柜里,发臭了。父亲便给了苏芩一点零花钱,打发她去村里的公共食堂吃饭。苏芩发自内心地不想去那里,因为没有养育场的小伙伴聚集在一起,她的饭菜很可能被抢走。趁着阳光尚未毒辣之时,苏芩跑去阿琴阿虎家想找他们一起去,有个伴总是最好的,这一次,他们俩似乎都不在家,没有人应门。

  攥着父亲给的二十元钱,苏芩硬着头皮走进公共食堂,点了份三元的蒸白菜叶,缩在角落里,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有没有恶霸流氓找上门来。幸运的是,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这份不起眼的蒸菜,苏芩正准备赶回家时,口袋里的零钱不小心滑了出来,正好掉到一伙走着海步的平头古惑仔前头。还没等她去捡,就已经被包围住。

  他们对苏芩露着微笑,却吓得她退到了墙角,浑身颤抖。古惑仔们有意无意地显出他们兜里揣着的小刀,刀刃每一下明晃晃的闪烁都让她心跳加速,耳膜嗡嗡响,牙关上下掐架。

  “哟,小妹妹,年纪不大,这里挺大的。”有位平头男亮出刀来,在苏芩胸前戳戳。

  这时,一位满脸横肉、生着剑眉的高大男孩出现在苏芩面前。他一把推开推搡着的古惑仔们,就像是推开阿猫阿狗,男孩抢走他们手中的零花钱,拉起阿琴的手往外拽。

  “册那!敢抢我妹妹的东西!”

  古惑仔们看这男孩体格高大,不同与以往打压的菜鸡,选择溜之大吉。苏芩不知所措之时,男孩将钱放在她手上,脸上紧绷的横肉舒展开,露出爽朗的笑容。

  “早看那群傻逼不爽了。下次没有找到人一起来的话,随时可以叫我,在这块地喊我名字我就会听到。”

  也就是在这一天,苏芩认识了这位叫做“子安”的男孩,论年龄,子安还比她大四岁。

  直到一瓣雪花飘落在苏芩脸上融解,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去,眼前能见度极差,也就能看清阿琴阿虎住的帐篷的程度。

  闯山装半透明的外壳内绽出温暖的黄光,密布在外壳下的管路发光发热,为苏芩提供保暖的热量,不至于身体被冻僵。借着闯山装的微光,苏芩得以观察周遭的现状,除了在冰柜的冷冻室内,她从没感受过如斯凌冽的冷风割着自己的脸颊,也从没见过满天飘飞的雪片。

  走出帐篷,摸索到断崖的边缘后,苏芩鼓起勇气向下看,云海就处于足下。神奇的是,当四处飘零的雪花降落在云海上时,它会像时间暂停一样固定在云海表面一秒,随后融解成圆滚滚的水珠,翻滚数下后落入云海中。苏芩用手挡住风,能听见云海下雨点击打山体那啪嗒啪嗒的声音。

  她抬头仰望,望见神隐峰上半部分山体隐入雪片组合成的幕布后,这座神秘的山峰到底何时才会展现它傲人的顶峰?苏芩转身走进帐篷,戴上闯山装的头盔,感受颈部涌上来的热气,然后盯着对面的帐篷,思考着一些杂念。

  闯山装头盔能够过滤外部的杂音,在苏芩戴上后便能感受到,伴随着一股微弱的电流声过后,耳旁雨声风声归于寂静,一些无法被注意到的细节被放大,她甚至能听见对面帐篷的翻身声。

  她禁不住向帐篷走去。

  “嗞——”苏芩再熟悉不过,这声音是每到中午需要切菜时爸爸从刀鞘里拔刀的声音。她一激灵,全身的毛孔几乎都要打开,在出发之前,苏芩和阿琴、阿虎各自展示过闯山时带的物资,可没见谁带着刀具。

  他们的帐篷里……还有其他人?此时,苏芩联想到了神隐峰之妖,或许帐篷里就藏着阿琴口中监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人。也许,不是人。此刻,闯山装头盔自动点亮,苏芩面前的视野变得非常清晰。

  紧接着是一阵深呼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杀意,这是男孩们打架时发出致命一击的前奏。

  “啊——”是阿琴的尖叫声,帐篷的防风帘被切割成碎布片,神似弓背猫的黑影捏着利刃从中显现。就算头盔的灯光直接打在上面,她也只能看见一团抖动的灰色粒子团块。黑影朝苏芩瞥一眼,随后在雪地上留下两只脚印,一跃而起,消失在雪夜中。

  苏芩冲进帐篷里,只见阿琴缩在帐篷的角落,双手抱住膝盖,不住地哆嗦,闯山装因此发出咔嗞咔嗞的摩擦声。四下看去,却没有见着阿虎的身影。

  “阿虎呢!”扶起阿琴后,她还站在原地发抖。

  “找到他……找到他了……”阿琴自言自语道,“它来找阿虎了……”

  “什么东西?”

  “神隐峰的主人。”阿琴答道,“那只妖怪!我爸跟我说过的妖怪啊!”

  神隐峰之妖,是世外村口口相传的传说,如果按照阿琴的说法,那么这些死得莫名其妙的人们便有了因由。苏芩跳上上方的岩壁,然而雪幕过于密集,她看不见有任何东西在上面活动,头盔放大的细节也没有异样的杂音。

  苏芩正准备下到平地上,哪知阿琴已经来到身旁,闯山装全副武装,一丝空气都不能侵入。

  “我们去找他。”阿琴的声音出现在头盔内。

  “你疯了吗?这么大的雪,还没有太阳,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上哪找去?”苏芩当即反驳,“如果真有那妖怪,咱们现在上去不是送死吗!”

  “那要怎么样,你还想让我在这里等吗?他是我弟弟啊!”不等苏芩做出反应,阿琴已经窜上山去,隐入皑皑雪幕中,没办法,她只得跟上去。

  现在处于神隐峰2700米,顶着厚重的大雪,苏芩身上的闯山装运作起来动作都变得粘滞。她还在思考,那团黑影,阿虎,到底是从哪拿来一把刀的。在开始闯山之前,苏芩记得很清楚,三人展示各自的夹囊,绝无刀刃的存在。当时,她还这样问过。

  “你们装了湖里的水吗?我带了好几个。”

  “那当然,不能渴着自己了。”阿琴答着,“倒是你,表情那么僵硬干啥?”

  当看到他们腰间夹囊中带着的晶莹水球后,苏芩安下心来,她最怕的是阿琴阿虎这对马大哈姐弟忘记带湖水走。

  阿琴显然无法冷静下来,沿途岩壁留下的巨大裂缝就是证明。她真是太大胆了,让闯山装输出功率一下子提高这么多,岩壁没被震碎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这样的话,要找到一个人独处的她得花点功夫。

  在爬山开始时苏芩就感觉到有异样,似乎是身体上的,但又不是,总有某种东西在晃动,发出几乎不可能被察觉的嗡嗡声。再次上升一百米后,雪下得更大了,同时悬崖上开始覆盖起薄薄的冰层,这让她不得不慢下来观察前进的方向。

  也就是在这时候,苏芩的右手垂下来,臂间的夹囊哐当作响,接着是金属落地声。在这个夹囊里仅存放着三块压缩饼干和五个水球,没有其他杂物。一种恐惧油然而生,她加快攀爬的进程,直到找到一处可以歇脚的空地。苏芩抓起上面的闯山装空壳就往下扔,急匆匆地坐上去,然后启动臂间夹囊。

  在夹囊打开的过程中,苏芩能听见心脏嘭嘭嘭地撞击着胸腔,快要通过喉咙跳出来。

  这座神隐峰头一次让她有了害怕的感觉。

  夹囊里的干粮与食用水球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造型别致的袖珍猎刀。

  “什……什么?”苏芩惊得叫出声来,在这个瞬间,她想到了几分钟前的那道拔刀声,还有切口整齐的防风帘碎片。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这把刀的存在。可让苏芩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把猎刀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夹囊里,原来的东西反而不见了,超自然力量呈现现场一般。

  从夹囊里掏出刀来,夹囊便自动关闭,明明苏芩什么也没做。袖珍猎刀拿在手上出奇得有分量,其刀身与刀柄显然不搭调,方块型刀柄黝黑笨重,抛光的刀身仅有食指长。

  苏芩实在不明白这把刀能干什么,况且印象中黑影阿虎拿着的刀比这把大多了,酷似斩骨刀与铅笔刀形成的强烈对比。她正想把刀收起来,闯山装头盔忽然打出一道绿光照在刀上,袖珍猎刀开始强烈不安起来。它猛地从苏芩的手掌上跃起,突破常识般地悬浮于掌上,粗重的刀柄拆解成金属丝,露出隐藏起来的扁长带波纹的圆柱形刀柄。金属丝粘附于刀身上,以白热的高温熔化,塑形,食指长的刀身忽然增长三十公分。当这把自我重锻的猎刀掉在苏芩手上时,刀身的高温尚未褪去,雪片融解的水珠在上面跳起沸腾之舞。

  她用猎刀刺向地面,竟发现刀像切豆腐似的地没入岩石中,拔出来也不费力。这把猎刀没有锋利的齿刃,就连刀头都显得圆顿,切开石头居然这么容易,闯山装手套捏碎石头都需要自己稍稍发力。

  闯山装腰间弹出一只固定支架,苏芩试着把刀往上放,环状支架自动展开,将猎刀包进去。现在,猎刀别在苏芩的腰上,她去拔刀,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现在,身上的闯山装和神隐峰布满诡异的谜团。黑影带走阿虎,夹囊突现猎刀,闯山装还有专门固定猎刀的装置,显然是有人有意设计成这样的。既然自己有一把猎刀,阿虎有一把,那么阿琴理应也有一把,只是她还没有发现。

  苏芩继续攀登,直觉告诉她,阿琴离她不远了。

  青霉菌族群繁殖场内扯满蜘蛛丝般密布的分生孢子梗,数不胜数的灰绿色孢子从顶端脱落,着床在温暖的肉汁池上,合适的温度和富含营养的有机物让这些孢子得以迅速成长为成体青霉菌。

  如果从外部视角观察这摊地上的肉汁,就会发现其上青霉菌如同地衣一样爬满这片区域,而最高等的放线菌链霉菌在一旁虎视眈眈,裂生大量分生孢子进行散播、繁殖,它的部落小而致密、干而不透明。颜色单调且平滑的幼体链霉菌继而发展成绒毛状、表面起粉、色泽丰富的大链霉菌。它们的军队,在壮大。

  在智菌掌握整个青霉菌族群的大权后,所有菌体的有生力量都投入到生产当中去。每一只青霉菌随时准备着分泌它们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青霉素,每一只都为整个族群的兴亡而劳累。

  “青霉菌族的叛徒!”常有菌体在生产中抱怨。这时,就有智菌的维护者跳出来反驳。

  “不不不,智菌是明智的,只不过在它身边辅佐的长老会里有奸细。我们一定要相信智菌,它一直都是对的!”兵菌们就常常任用这些菌体充当监工,监视繁殖与生产状况,整个繁殖场的效率提高了数个百分点,监工菌体为之感到自豪。

  “族长,链霉菌要攻过来了!”在绿墙上负责观察密度变化的青霉菌传来不妙的消息,“有强烈的密度感应浮动,我们不能再拖了!”

  智菌踏过兵菌尸体砌成的安全阶梯,立于绿墙上,感受这漫天蔽日的杀气。周围的光线非常黯淡,这让它想起了族群与草履虫发生过的战争,在那时就是智菌建议长老会在夜晚突袭草履虫,十万大军压进草履虫的栖息地,把这不知礼数的虫子杀了个片甲不留。而现在,它们正要面对链霉菌的进攻,而后者的放线菌丝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这将会是一场传颂数个年时间尺度的史诗战争。

  “把冲锋队叫上来。”智菌吩咐道。

  青霉菌族群新建立的冲锋队由一千两百只新生青霉菌组成,它们并不是族群中的中流砥柱,没有强悍的战斗能力,可能连成为兵菌的资格都没有。可现在,智菌即将派遣它们作为排头兵抢先突袭链霉菌。

  令这些新兵蛋子感到不解的是,智菌发送的信息素指令是让它们奋不顾身地冲进链霉菌纵深处,遇到任何阻击都不能停下来。如果还有余力分泌青霉素进行还击,那就不要犹豫。

  “你鼓励生产青霉素来搞大战,那你自己愿意去送死吗?”有一只年轻气盛的青霉菌冲动地发射一粒信息素,旁边的兵菌没来得及拦截,信息素就已经被智菌接收到。兵菌一前一后地围堵这只青霉菌,正准备将它粘在地上,智菌制止了。

  “年轻的个体,你问得好。”智菌游到年轻青霉菌前,摇摆着菌体,“我可以毫不虚伪地告诉大家,我当然巴不得其他真菌细菌死掉,然后自己生存下来,占有这些有机质资源,大自然赐予生物的本性就是自私,没有其他细菌会相信圣母的鬼话!如果我鼓动了这么久的大战有利于自身生存,而自己到头来就没了命,岂不是一切都归于虚无?”

  先锋队的年轻个体们接收到这个信息素后都不由地震惊,比起老一辈的菌体,这些个体生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真的是太短,太短,没能领悟到大自然的生存法则。

  见到自己的信息素取得如此成效,智菌趁机煽动这帮年轻个体的战斗欲望。

  “事实上,这样的战斗是我们真菌进化的必然结果!因为我们和敌族之间争夺有机物的斗争一定会是越来越剧烈的,所以青霉素这种高效率的真菌调节工具,可以重启微环境的平衡,继续自然的循环!它不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不是残害无辜的毒药,它是我们生存于自然循环链里的唯一诀窍!”

  “冲吧!青霉菌的勇士们,族群将赐予你们最高荣誉!”

  智菌的煽风点火成功激起年轻个体们的战斗激情,指令一下,它们尽数冲出绿墙,争先恐后地向前涌动,有虎狼之势。少量兵菌组成督战队紧跟其后,一旦发现有退缩的青霉菌,督战队就会即刻就地正法,以示警告。

  “哥……哥哥!”有年轻个体发现督战队中有自己哥哥在,欣喜若狂地朝它靠近,完全没有理会它哥哥的劝阻。

  “不要退,千万不要,你一退,智菌大人会杀了我们全家的——”

  太晚了,在年轻个体退缩的一刹那,三只兵菌已经把它黏住,向年轻个体菌体内注入消化液。这个天真的个体成为战争打响的第一个牺牲品,归入烟尘。

  链霉菌猝不及防地遭了先锋队这么一出冲击,固若金汤的首排阵地溃不成军,年轻个体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往阵地深处冲击。很快,后排阵地重整防御工事,倾泻高浓度的红霉素,这些抗生素在年轻个体中贯穿,与它们的核糖核蛋白体的50S亚单位相结合,抑制肽酰基转移酶,影响核糖核蛋白体的移位过程,妨碍肽链增长,抑制年轻个体蛋白质的合成。年轻个体受此重击,顿时减员三分之一,它们被链霉菌兵菌困在阵地中央,后者准备将年轻个体们一口气消灭。

  过了两个秒时间尺度,链霉菌阵地乱作一团。有兵菌发现为防御工事提供营养的基内菌丝突然断裂,菌体的色素开始紊乱,链霉菌核区的裸露DNA结构变得不稳定起来,随时有崩溃的可能。起初,它们以为这些冲锋队年轻个体携带着秘密武器,可这些年轻个体现在才开始分泌青霉素反击,不像是有备而来。

  “是我们的武器!避开那些红霉素!”有菌体发现队友接触自己分泌的红霉素后,细胞壁溶解,DNA漏了一地。

  年轻个体们在敌方致命武器幕布中奋力突破,它们没有退路,唯死亡与冲锋可以选择。在冲锋队背后,由万名青霉菌兵菌组成的军队带领着半数来自繁殖场的新生青霉菌,冲进链霉菌阵地,挥洒含有青霉烷的青霉素,迅速有效地破坏链霉菌的荚膜与细胞壁,杀灭未成体的放线菌丝,全力扫除战场。

  “智菌万岁!”遭到红霉素攻击而溶解的年轻个体在死前,竭尽全力向自己的繁殖场送出这样一粒信息素。它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战场上得以盛开绽放,为青霉菌族群复兴道路添上自己的一份力。

  它死了,它的家人仍在敌人阵地内苦战。

  在繁殖场远远观察局势的长老会成员不由得放出赞叹的信息素,在听过智菌的作战计划后,它们深感自己还是老了,没有年轻人那般迸发的灵感。有一点,它们仍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些链霉菌的杀伤性武器会伤及自己人。

  “还记得上次我们遇到它们时,它们撤退到哪里去了吗?”智菌问道。

  “好像……是那个大海。”一位长老接过话茬,“您还告诉我们千万不能下去追击,当时我们还在暗地里讨论要不要一口气追上去以绝后患,还好,还好……”

  “要是当时追进那片大海里,我们可能早就灭亡了!”另一位长老恭维着。

  “我的孩子曾经进去玩耍,谁知道会变成那样子……”智菌徐徐道来,微微起伏的密度变化暴露了它的悲伤,“绝不能让它的悲剧在族群里重演!”

  “智菌大人万岁!”

  “智菌大人万岁!!”

  在场长老无一不拜倒在智菌前,它前所未有的高超决策挽回了青霉菌族群的颓势,放开繁殖限制而诞生的大量青霉菌在人海战术上派上了用场。尽管出击的青霉菌死伤过半,但是它们成功让链霉菌撤退一米。由于这群勇士和链霉菌族群已混为一团,后者不会贸然使用红霉素攻击,这给了青霉菌极大的优势。青霉素在族群正中央爆发,大片链霉菌尸体以环状趋势扩散开来。

  也许链霉菌会很快反应过来,会让它们的兵菌分散开释放红霉素。也许它们很快会对青霉素产生耐药性,大军攻击效果会大打折扣。但是——

  “在这场战争中,我们失去的,只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尺度……”智菌的信息素奔流在整个繁殖场中,反对者的声音瞬间被族群沸腾恢弘之音盖过,“而最后……我们收获的,将是自然界循环的——”

  “巅峰!!”

  这时,在青霉菌繁殖场上空忽然出现成片的气生菌丝,菌丝横膈膜断裂,分裂而来的节孢子强行空降在繁殖场的中央。仍然沉浸于狂欢的青霉菌族群没有及时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于是这些孢子分化为基内菌丝,大肆吸取繁殖场中剩余的肉汁,水溶性色素在转眼间增粗的营养菌丝内滑动。

  当青霉菌反应过来的时候,另一波从远处延伸过来的菌丝携带来五万只兵菌,与营养菌丝已然结合。链霉菌兵菌菌体浑身散发着高度危险的信息素,一旁瞭望的青霉菌个体没敢上前去。

  “是链霉菌!”

  “快跑快跑!”

  “再不跑就没命了……”

  杂乱无章的信息素充斥于繁殖场中央,蓄谋已久的复仇兵菌早已按捺不住屠戮的饥渴。它们当即分散队形,遍布在繁殖场的东面角落,面对青霉菌的围堵,它们发出嗤笑的信息素。

  “就是你们在屠杀我的同胞吗?”

  在场的个体,无论是刚刚从灰绿色孢子转化而来的年轻个体,长于生殖的个体,还是劳累的、惊恐的、愤怒的、哀求的个体,细胞壁无一保留,在红霉素的大范围打击下,化为战场上的数股烟尘。

  长老会赶忙招来四批精锐的兵菌,全方位无死角护住绿墙上的智菌,以免被空降的链霉菌偷袭。现在,智菌能够安然无事地撤离到繁殖场的安全地带,但这意味着东面防守空虚,链霉菌可以肆无忌惮地阑入繁殖场。

  “大人,该怎么办?”兵菌近卫队队长焦急等待着智菌下一步高明的决策。

  长老们,以及肩并肩保护智菌的精锐兵菌们,都朝向智菌。现场保持了约莫一个分钟尺度的沉默,之后,智菌打破僵局,他用密度感应广而告之。

  “繁殖场东面拥有很多残余的,没有消化的有机物,还有唯一的绿墙入口,战略意义实在是高。”智菌讲道,“为了我们的同胞,为了青霉菌族群的复兴——”

  大家一齐等待着智菌的决策。

  “放弃繁殖场以东,我们能承受这些损失,撤!”

  “可……可是,我们的同胞正在被围攻。”近卫队队长简直不敢相信,智菌竟如此干脆地抛弃抵抗中的菌体们,它还期待着一场漂亮的反击战。

  “这是它们做出的选择,族群会记住它们的牺牲。”智菌说道,“东面被红霉素打击过,已经不适合我们生存了,但是我们的有生力量还保存在西面。如果不趁现在转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给我放弃繁殖场以东!”

  智菌的决策毫无商量的余地,长老会催促部队开始转移行动。就这样,长老菌们和智菌仓皇出逃,冲向没有红霉素污染的西面。一路上,有一些青霉菌个体试图挤进撤离大军的行列当中,还没靠近,就被兵菌粘在地上,等待着红霉素的轰炸。

  智菌成功撤离到了西面,族群仍然拥戴着它,那些反对智菌决策的个体们,在大撤退中被抛弃,和辛苦繁殖生产的菌体一块儿淹没在红霉素的汪洋大海中。链霉菌大本营被青霉菌的人海战术冲得松松垮垮,繁殖能力暂时瘫痪。

  肉汁消耗殆尽,青霉菌和链霉菌的部分繁殖场均已不适合居住,没有谁说得清这场抗生素大战中谁胜谁负。但是,在青霉菌族群的心目中,是它们赢了,智菌带领它们击退了链霉菌大军,没有让快乐的家园陷落,族群也得以生存下去。它们的DNA,将会继续参与大自然的循环。

  怎么讲,太阳即将升起,循环还将继续!

  有一点,青霉菌和链霉菌都没能注意到,就是在双方大本营的正中央,有一颗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黑色颗粒,表面坑坑洼洼,如同巨人瘫倒在地。青霉菌侦查菌将它误认为随处可见的石子,与石头不同的是,它内部回荡着滴答滴答的摩擦声。滴答声在战争结束后逐渐加快,最后,只听见咔的一声,什么东西终于卡住了。

  真菌和细菌,它们内部作用力被赤红色的冲击波通通扯断了。

  没有谁注意到这场微观战争,更没有谁注意到这轻微的爆炸,今晚的世外村格外安静。距离菌群三百米距离尺度的大湖,在这秋夜中酣睡,微弱的灯光照亮它红色的湖面,平静,不泛起任何波涛。

  攀爬神隐峰时,闯山装表面覆上冰霜,每一次重复伸手动作时,手臂与肩膀的连接处总会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大雪纷飞,与至黑之夜融为一景。苏芩的眼睛不停扑闪,躲避不存在的雪花,久而久之,她已经产生视觉疲劳。每当眼睛一闭,以往的记忆就会疯狂冲击。

  热管产生的热量,让苏芩回忆起了在冬天的时候,她和子安在一起的记忆。

  和子安的相遇是在深秋季节,苏芩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找他表达感激之情。毕竟,如果没有子安保护自己,她身上又会添上刺眼的伤疤,和爸爸睡觉要是被发现了,还会被他打骂一顿,说她没能坚强起来才落到被欺凌的地步。

  待冬天悄然而至时,苏芩跟父亲说自己找阿琴阿虎去玩,即便是这样说,她还是等到爸爸呼呼大睡后才敢出门,怕爸爸跟踪。如果子安暴露了,不知道父亲会是怎样的反应。来到村里的十字路口,苏芩确认背后没人跟着后,蹑手蹑脚地从田间小路绕行,从那些在耕田里轰隆工作的机械臂下穿行而过。

  今天的公共食堂不知为何关闭了,大门紧锁,一些小孩在路边扔着石头玩。当苏芩呼唤起子安的名字时,这群古灵精怪的孩子像是听到奇妙的咒语,一窝蜂凑过来。

  “你是来找大哥的吗?”

  “哇,姐姐你好漂亮。”

  “我去帮你叫他!”

  被这么一群活力四射的孩子包围,苏芩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群孩子的年龄还不足以进入养育场,天真与纯洁的种子尚未腐化,对待她这样的陌生人居然如此热情。还好子安的出现及时替她解了围,孩子们纷纷转移到子安身旁,紧跟着他们的小领导人。

  “他们跟你这么熟啊?”苏芩好奇地问道。

  “今天才认识的。”子安耸耸肩,无奈地望着身边拥成一团的孩子,“他们今天在食堂吃饭又被那群人欺负了,这次我直接把他们的鼻子打歪了,血都止不住。你看,食堂都关门拖地去了。”

  “要不是子安大哥看见血就怂了,那帮狗腿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一个小孩在打岔。

  难怪在这个时间食堂会关着门,原来是这家伙搞的。

  子安的家隐藏在一条幽深的小巷中,穿过食堂对面的树林才能看见,绿藤爬满小巷的墙壁,在接近门口的时候,苏芩发现墙上被人剪出三道弧形痕迹来,组成一张笑脸,很明显是子安干的好事。

  他的父母恰好出门有事,子安神秘兮兮地把苏芩领到一扇挂着大锁的房门前,脸上写满兴奋。

  “你知道吗?平常这个房间我爸妈都不让我进的,今天他们忘记带钥匙走了,刚好你来,我带你参观一下。”

  解开锈迹斑斑的铁锁,一股松香味扑鼻而来,这是只有在烟囱附近才可能闻到的味道。房间大约有二十平米,地上的木地板打满蜡,一尘不染,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奇怪的蝶形金属盘,三根金属支架在金属盘上方连接,对准窗户外。

  子安管这东西叫“天线”,说可以发射看不见摸不着的叫无线电波的东西,同时又可以接收它。真正引起苏芩注意的,是在天线旁的奇特机器,它是一个长条形的金属盒,上面有着大大小小的椭圆按钮,在中间还有一块空白的屏幕。在金属盒一旁,类似杯子的金属物体通过弯弯曲曲的导线与金属盒连接,其上有三个按钮。

  “这是无线电台。”子安介绍道,“旁边连着的是话筒,可以用它说话。”

  苏芩坐上电台前的椅子,当电源打开后,这台叫无线电台的金属盒发出嘀的一声,本来空白的屏幕上显示出了高低起伏的柱条和数字,同时,电台发出哗哗响的噪音,子安说这是白噪音,没有信号的时候就是这样。苏芩饶有兴趣地扭去电台的旋钮,屏幕上的数字跟着一起变动,数字变成40的时候,电台的白噪音消失大半,隐隐约约出现一些可辨别的声音。

  “哦!这是村口老王家的信号,他一直想用这个和他儿子联系。”子安说道。

  “那他儿子呢?”

  “去闯山已经五年了。”

  子安说要给自己倒杯热水,出去了。苏芩摆弄着旋钮,除了老王家的信号,没有其他有趣的东西。这时,她将视线放到天线上,苏芩记得他说这东西可以发射信号也可以接收信号,是不是这玩意没有放对呢?

  这时太阳正准备划过神隐峰的尖角,一个黑点出现在彩霞的间隙中。苏芩突发奇想,将天线对准天上的黑点,想看看能不能听见什么。用三本书垫住天线后,苏芩才把它调好,她超级兴奋地拿起话筒,把三个键一起按下去。

  “有人吗?”她试探性地问着,然而电台传出的只有空虚的白噪音,“这个真的有用吗?”

  突然,电台嘶的一声啸叫,刺得苏芩耳膜发疼。白噪音消失,彻底地消失,她呆呆盯着面前的电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检测到互害行为,请立即停止,我以人类残支的名义警告你们,立即停止你们的互害行为。”从未听过的女声从电台里传出,苏芩竖起耳朵听着,心想天上那黑点还真有信号。

  但她靠近太近,电台又是啸叫一声,苏芩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屁股栽得生疼。恰巧子安端着水进来,见她倒在地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把苏芩扶起来。

  “不舒服吗?”

  “没,我被这东西吓了……”苏芩指着发出白噪音的无线电台,“从刚才开始它就叫了两声。”

  “不会吧,刚才我在外面只听到白噪音。”子安很是不解地挠脑袋,“看来你真的不舒服,躺那儿吧,我帮你按摩一下,我爸说这样会让人很舒服。”

  这按摩是什么,苏芩自己也不清楚。子安说是一天晚上听见母亲在房间里怪叫,就去看,看见爸爸妈妈光着身体在床上摇滚,父亲还把手放在母亲胸上不住地做着按摩,反正他爸之后是这样和子安讲的。按照子安的说法,苏芩脱掉身上的衣,赤身躺在床上,子安把双手搓热,然后像揉面团一样揉着苏芩微微隆起的胸脯。

  原来,爸爸每天晚上做的就是按摩啊。经子安这么一揉,她的身体倒是微微发热,没有那么冷了。

  “你要是哪天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帮你做按摩。”子安拍拍胸,一副尽管交给我的样子。

  每当她去子安家玩的时候,子安都会自告奋勇地为她做按摩。

  在苏芩11岁的时候,她的全部衣物都不够穿了,原本平坦的衣服顶出两座小山,苏芩有时会照着镜子,苦恼地观察着胸前的两团赘肉,心想为什么其他女孩没有就自己有,这东西不是只有漂亮阿姨才有的吗?和阿琴一起玩的时候,她总盯着苏芩胸前的两团包啧啧称奇,有一天,阿琴把苏芩拉过去,说起悄悄话。

  “我爸说,你这是中了魅妖妖毒。”

  苏芩不懂阿琴说的魅妖是什么,也没感觉身体中了什么毒,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只不过身上鼓出两个包,她看村里的阿姨很多都是这样。那天回到家,父亲就阴沉着脸把苏芩拉到房间里,脱下她的裤子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打。

  “你是不是让子安那死崽碰你身体了?”父亲边打边骂,粗糙的巴掌抽在苏芩的屁股上,和在养育场里遭棍棒打没区别,“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怎么还要做这种事!”

  苏芩不知道爸爸是怎么知道的,被父亲抽得哇哇大哭,越挣扎他打得越狠。到晚上,她的屁股红肿,根本坐不下来,也睡不了觉,父亲披上一件大衣,拉着苏芩就往长老家跑。

  阿琴的父亲是世外村四长老之一,德高望重,很是受村民们尊敬。被父亲扒下衣服后,苏芩赤裸地站在长老前,低着头抽泣。长老叫来五六位女孩,让她们脱了衣服给苏芩看,确确实实都没有胸前的两个鼓包,女孩们低声议论着,向苏芩投去怜悯的眼神。

  中了毒,自然要驱毒。当晚,长老烧起一堆篝火,把火钳放在里面,然后神态癫狂地手舞足蹈起来,还一边用手蘸着红墨水在苏芩的身体上写字。末了,长老抽出烧红的火钳,橘色火焰还在上面跳动。

  “把你双乳遮起来,我不便看见。因为这种东西,看了灵魂就受伤,能够引起不洁的念头。”长老轻声说道,酷似给桃丽娜递手帕的答尔丢夫,“孩子,待会可能会有点疼。”

  寂静的夜空,唯有苏芩的嘶吼声撕裂长空。

  为了防止魅毒再次发作,长老还特意做了裹胸布,围着烙上印记的胸口缠绕五六圈才作罢。裹胸布异常紧绷,裹得苏芩快喘不过气来,有一次她想解开这裹胸布,却没想到胸口的一块皮都给撕了下来。

  从此,苏芩的魅毒再也没有兴风作浪过,胸前的鼓包也没有变大过,她终于和其他孩子一样了。父亲对苏芩严加看管,不准她再找子安玩,苏芩也就很少再见到子安。唯一一次是在她14岁的时候,苏芩发现那张熟悉的脸蹲在树林中,右手和父亲一样抽动,被发现后,子安红着脸消失在树林中,连头都没有回。

  也就是在那时候,苏芩开始能听见那声音,那个来自天空的女声。她会问那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得知答案后,苏芩整晚都把头蒙在被子里,脸红热着,心跳加速。

  神隐峰3700米处,苏芩终于找到一处落脚点,闯山装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接着从背部排气孔喷出一股热气。大雪依旧,她还是什么都看不清,耳旁的声音依旧嘈杂。摸索着向前进发,约莫走了五十步,仍然没有触碰到山坡的存在,或许这里又是一处平坡,和之前帐篷的所在地类似,苏芩这样想。

  忽然,面前泛起雪白之外的荧光绿,苏芩向着光的方向前进,只见一处小池塘出现在她面前。这处池塘与世外村里的不同,它看起来有三米深,里面的水在这种温度下依旧活跃,一颗硕大的金属球浸没于其中,越接近金属球的水,荧光越强烈。这让她联想到世外村的荧光晶体,和那天所见过的绿鱼雨,一种会让人生病的东西,大概就像是那个人说过的一样,有辐射。

  观察良久后,苏芩发现这池塘也没有异常之处,抱着这样的想法准备离开,她脚下忽然踩中某种柔软的物体,不等苏芩去看到底是什么,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向前滑,摔了个仰八叉,掉进池塘当中。

  闯山装似乎是防水的。苏芩在池塘里失去了方向感,挣扎了三秒才抱住金属体。耳边响起咔咔的叫声,她松开手,站在水底,那杂音这才消失。直到这时苏芩才发现,在水上看起来像球体的金属体,其实更像是鸡蛋一样,它的壳体已经崩溃一部分,绿光从中弥散开来,她凑上去观察其内部构造,忘记耳旁的咔咔声已经如同警报。

  六颗圆锥造型的黝黑金属壳固定在里面,上面雕刻着形形色色的文字,苏芩自然是不认识,只看见壳体尾部标注着“W87”。

  池塘底部没有其他异常反应,倒是金属蛋旁倒着两具灰白色的骷髅,头上都插着两把和苏芩腰间佩刀造型一致的猎刀。刚开始看到的时候,苏芩有被小小地吓到。

  脚上一使力,惊人的力量从闯山装的底部输出,苏芩从池塘中一跃而出,回到地面上。

  “这……这是……”她的喉咙抽动着,却说不出话来。眼前,大雪以一种时间静止的状态停留在空中,不再扑向地面。如果不是脚下的雪能被踢起,苏芩甚至怀疑时间都停止了。她伸出手在凝滞的雪幕中划来划去,留下一道刀型痕迹。紧接着,停止降落的雪片们居然开始向上漂浮,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迅速,雪幕重返降临之处,隐入黑色的夜空中。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神迹显现。

  这……到底是何种力量造成的?在现在这种情况,花心思去想这问题显然是不值得的。

  没有了大雪的阻碍,苏芩的视野倒是变得一片开阔。这道平坡近有百米宽,闯山装的灯光照过去,除了积雪别无他物。她转过身,发现浸在池塘里的金属蛋还有水上部分,只不过被冰封在岩壁的冰墙里,一眼难以发现。金属蛋尾部有三个螺旋造型的口子,像烟囱前的排水管,一旁还有十多颗圆锥金属体,上面会系着缆绳,连着颜色各异的布包。

  苏芩还在想刚刚让自己滑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料再次踩中,这次倒是没有摔着。那是一只尚未腐烂完全的手掌,她踢开旁边的雪,被拆解的闯山装横七竖八地藏在雪中。手掌一旁是半透明的橱窗,结着厚厚的冰层,一眼看上去,似乎底下还有东西。

  “砰——”她毫不顾忌地击碎橱窗,连同冰层一起。底下别有洞天,半径二十五米的洞向下一直延伸,形成一道竖井,不同的是,竖井的墙壁并不是石头,而是细心打磨过的金属壁。在竖井底部,苏芩能看见,乳白色的金属柱状物拔升而起,挺立在竖井底部,黑白相间的壳体覆盖于中间部位。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过去的词汇——“导弹发射井”,那是那个声音,不,应该说是神所告诉过她的。这东西里面藏着世界上最为致命的武器,据说这东西能够让毁灭神湿婆舞起湿婆业舞,能够让不存于世的火龙降临,能够让最为沉默寡言的人为之哀嚎,能够让最为强悍的金属拜服在地。

  热核武器,神口中的潘多拉之盒,对于这些陌生名词,苏芩一概不知,只是从神的言语中听来。对于这个东西,神很是忌惮,提起热核武器的时候都要带上最为强烈的谴责词。

  既然这种东西在这里,也许那金属蛋和圆锥金属体和它是同等的存在。苏芩走到冰墙前,一记重拳轰上去,只是一声闷响,冰墙就垮了大半,她捧起嵌在墙中的其中一颗圆锥体,放在手上仔细把玩。

  苏芩可不知道这种武器是如何使用的,更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效果,也许在这里扔下去就能知道。她想了想,记起了差点忘记的那件事,这才作罢,小心翼翼地把圆锥体放在雪中,好生埋好,生怕它滑下去。

  那样就可以了,而且,神是不喜欢打闹的。

  “苏……苏……苏芩……”没有了暴风雪,苏芩能听见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晰,她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似乎就离自己不远。

  在厚重的积雪中穿行,一步一个脚印,能比到膝盖部位。那个声音更加清晰了,是阿琴,但听起来不像是从地表传来的。苏芩借着灯光在雪地里努力搜索,才发现不远处雪地上有着一道缺口,阿琴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你……你在啊?快下来救我。”阿琴弓着身子倒在竖井里,与刚才的竖井不同的是,里面似乎没有终极武器的存在,只有白茫茫的雪铺满竖井底部。奇怪的是,阿琴的手脚不知何时被捆住,像是被人从地面上抛进去的,而不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

  “你怎么掉进去的?”闯山装灯光打在阿琴的脸上,透过打开的头盔面罩,苏芩发现,她的脸是红扑扑的,嘴唇却冻得发紫,嘴角还残留着雪屑,“你怎么在吃雪啊?你的水球呢?”

  “我……吃完了。”阿琴这样答道,闯山装手足部位被钢绳捆绑,不用细想就知道是谁干的。与苏芩一起闯山的只会有阿琴阿虎姐弟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阿虎要把姐姐绑成这样丢到竖井里。苏芩想起一个小时前才见过的灰影,难道……真的是神隐峰之妖?

  苏芩并不想下去,还没有确认到阿虎的位置,说不定就在底下某处看不见他的地方埋伏着自己。在不确定那种状态下的阿虎会不会攻击自己之前,贸然下去说不定会丢了性命。

  而且……阿琴知道那件事吗?苏芩想道。

  “你那儿是一个空竖井,底下应该结冰了,我下去可能会不好。”苏芩说道,“这附近有没有绳子,我去找找看。”

  “别,不要离开我。”阿琴扭动着躯体,哀求着,“你有没有刀之类的?丢下来让我自己解开也行。”

  “你要刀做什么?”苏芩下意识问道,这让她感到有一丝不对劲,难道自己的说法有问题?

  “解绳子啊!”

  “噢……没有,你知道我们都没有带刀。”

  双方陷入沉默中,阿琴停止挣扎的姿态,转而用着一种质问灵魂的眼神盯着苏芩看,她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变得惨白起来。苏芩莫名紧张起来,这种气氛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她偏过头,假装去寻找绳子。

  “你果然有刀!”阿琴的厉吼声从背后传出,苏芩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瞅着竖井圆洞,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刀的?

  说不定只是猜测,苏芩决定再装一回。

  “哪有?我们大家不是都没有带那玩意吗?有刀我早就丢给你了。”

  “没刀你还问我用刀干什么?直接说没有就是了,我看你是心虚了……”阿琴突然叫道,“有刀,就是说你不会用它救我,你……居然想杀我!你到底是不是苏芩!”

  “阿虎!你这家伙要是还在就快来救我啊!”

  阿琴的声音通过竖井放大传出显得特别响亮,这让苏芩一下子慌了手脚,看样子她还不知道那件事,只不过猎刀这么快暴露让她很是不甘心。问题是,阿琴是怎么把带刀和想杀她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苏芩的思绪刚开始两秒,闯山装就捕捉到咔咔的异响,和之前水里的声音不同,这种咔咔声更像是某种物体断裂的声音。伴随着阿琴尖叫声的持续,咔咔声愈加明显,苏芩抬头去看,只见五十米外的山坡上正滑出一块板状雪块,越滑越大,扑在苏芩所在的平坡上,好在不会殃及自己。

  但只要阿琴不停下来,雪就会源源不断地往下滑,神叮嘱过她,在雪山上千万不要大喊大叫,否则就会引起积雪的共振,从而带动大量雪块滑坡,也就是……所谓的雪崩。

  腰间固定猎刀的支架自动解锁,苏芩不由得将它攥在手里,她的眼神不经意地向阿琴的喉咙锁定。要不要就趁现在阿虎没来,现在阿琴是一个人,要干掉她?否则,自己也会没命。可是,刀扔出去后她不确定还能不能取回来,底下的冰层不知有多厚。

  “别管她了,跟我走吧。”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芩猛地转身,只见父亲披着破破烂烂的斗篷,立于雪地上,他朝苏芩伸出手,“跟我回家吧。”

  “不……不可能是你,你也不可能在这!”苏芩把手中的猎刀丢向父亲,猎刀穿过父亲的身体,只溅出一堆雪片。

  父亲露出一副神秘的微笑,身体随着寒风吹散,纷飞为天上的雪花。苏芩走过去捡起陷进雪地的猎刀,这一幕让她更加不安起来,本应该不存在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到底是谁在耍自己?

  凝视着手中的刀,苏芩想了想,还是把它收了起来,这个还是留着对付阿虎比较好,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袭击自己。

  阿琴的尖叫声仍在持续,不断有雪块崩溃滑落,苏芩一跺脚,竖井洞旁的积雪滑入井中,恰好落进阿琴的头盔,堵住了她的喉咙。雪不断填进竖井中,苏芩甚至还推来一块从冰墙上脱落的冰锥,准备扔进竖井,让阿琴彻底闭嘴。

  一只脚踩中苏芩的右手,她抬头想看,不料头盔的下巴部位突然遭到重击。始料未及的攻击让苏芩的牙齿咬破了舌尖,血腥味在她口中蔓延。踢她的人目的显然不是要她性命,闯山装的力量远不止如此,现在苏芩仰八叉倒在地上,挣扎着想坐起来,那人踩着她的头盔,不让她恢复姿态。

  “不用动,这样对大家都好。”一块手写板插在苏芩头盔旁的雪地上,毫无疑问,压制住她的人就是阿虎。她抱住阿虎的腿,力图起身反折他的关节,可绝对的力量压制让她无法使力。只见阿虎用手指弹开苏芩腰间的支架,取走猎刀,透过头盔的缝隙,她可以看见阿虎现在握着两把刀,两把一模一样的刀。

  施加在苏芩身上的巨力消失了,她立刻向后翻去,免得阿虎对自己不利。可阿虎并未有所行动,他所做的仅仅是捡起手写板,快速写下一句话——

  “不要伤害姐姐,也不会伤害你。”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阿虎,为了时时刻刻保护自己的姐姐而屁颠屁颠地跟在阿琴后面,活像一只跟屁虫。

  “把刀还给我。”苏芩说道。

  “你会用它伤害姐姐。”阿虎擦去手写板的字,写道。

  “那是我的刀,你为什么要抢走?”

  手写板上的字并没有变动,阿虎看起来根本没有把刀还给她的打算,他把刀甩进雪地里,并用脚死死踩住。现在,拿回猎刀就更加不可能了。

  “你是苏芩吗?”阿虎写道。

  “我不是谁是?”苏芩反问道。

  “把你的面具拿下来。”这一行字显得格外扎眼,没想到不管是阿琴还是阿虎,都看出自己的脸做过手脚。苏芩忽然很想大笑,都那样处理过,还是被他们看出来了,要是父亲那天没那样做就好了。

  释然,她摘下闯山装头盔,任凭冷风的刀锋割裂自己的脸。然后,苏芩用手指捏住脸蛋部位,往外拉扯,脸皮像橡皮一样被拉长,与面部的连接处开始断裂。如果不是闯山装,她很可能扯不下,用过的胶水还没有干,它从伤口上拔起,连带其他表皮一起向外撕扯。剧痛和严寒让她的脸近乎于麻痹,可她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最后,覆盖在她脸上的“面具”被撕了下来,那是一张真的人脸皮。

  看到阿虎那副骇人的表情也在苏芩的意料之中,如果有镜子的话,就能照出她的脸原本的模样。几乎造成毁容的撕裂伤代替原本白白净净的脸颊,从新创面渗出的血液滴答滴答地落入雪地里,染出一片红。在出发闯山之前,苏芩的脸就已经血肉模糊,尽管做了补救措施,可难逃被揭穿的命运。

  “你怎么了?”在写字的时候,阿虎的手掌明显在颤抖,写出来的字形体也扭曲起来。

  “我爸爸。”苏芩重新戴上头盔,就算这样,说话牵动伤口疼得钻心,“当然,和你们也有关系。”

  像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阿虎抱住脑袋摇晃着,连手写板也丢到了地上,他蹲坐在地上,双手搂紧双腿,身子来回摇晃。苏芩忍痛靠近他,把手轻轻放在阿虎的肩膀上,轻声耳语。

  “乖,把刀给我就行了。”

  她刚把手伸向阿虎大腿旁的雪坑,脖子便被死死掐住,随后苏芩整个人被轻而易举地提起来,悬在空中。

  竖井洞迸出雪幕,阿琴重新出现在地面上,走着悠闲的步伐来到苏芩面前,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苏芩血肉模糊的面孔。

  “阿虎这家伙以为捆住我就能让我动不了。”阿琴说道,“你还是你,这么说来,你是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对吧?不然杀气之刃也不会出现在你身上。”

  她捡起雪地中的两把杀气之刃,左手提刀在苏芩的腿部闯山装外壳上微微划刻,仅仅是这漫不经心的一划,闯山装表面便留下数毫米深的划痕。能够轻易切碎石头的猎刀,也能轻易切开闯山装。

  苏芩试图挣开阿虎的手臂,然而只是徒劳,阿琴摇摇头,在右手拿着的银色盒子上点了两下,苏芩的闯山装发出一阵怠工的哀鸣,失去动力。没有了闯山装的力量,苏芩的身体正承受着整套装甲的重量,不能动弹分毫。

  阿虎的眼神显得如此无助和疑惑,也许正是阿琴的那盒子会对闯山装起控制作用。

  “你做了什……什么?”苏芩勉强从喉咙挤出一丝声响。

  “我爸爸告诉我,在闯山过程中起杀意的人,都会得到这把刀,我给它取名叫‘杀气之刃’”阿琴把玩着手中的猎刀,没有回答自己的打算,“要不是拔刀的时候被阿虎这灾殃抢走了刀,在帐篷那儿你就该死了。”

  苏芩本以为那是阿虎私藏起来的刀,没想到那把猎刀竟是阿琴的。按照阿琴的说法,是她最先起了杀意,也许是发现了自己的异常,想以绝后患。

  她以为自己不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苏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背叛和绝望的交织。

  童年时第一次见到阿琴,是在养育场的公共厕所外面,那时候阿琴抱头蹲在地上,像个小泪包一样喊着爸爸妈妈的名字。每一天都能在养育场见到这样的小孩,但阿琴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有人守护,她的弟弟阿虎就是她的守护神,形影不离,胆敢欺负他姐姐就一定会以命相搏。那时,苏芩怀着天真的想法来到阿琴面前,伸出稚嫩的小手,想扶她起来。

  大概是感应到了陌生人的气息,阿琴停止了抽泣,呆呆看着面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苏芩,一时无言。苏芩原本是出于同情想要帮助这位梨花带雨的小女孩,谁知这手伸出去两秒钟,自己的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暗暗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要一直保持坚强的外表。可遇到这对相守的姐弟,苏芩的内心还是决堤,她摇晃着双腿坐在阿琴身旁,和她一起抱着膝盖喊叫着爸爸妈妈的名字。

  直到教官们持着棍棒赶到现场维持秩序之前,苏芩和阿琴都抱在一起痛哭。苏芩和阿琴阿虎在小时候就是这样认识的,脱离养育场之后她们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她记得在一天早晨,自己醒得很早,爸爸还在打着震天响的呼噜。阿琴提着一只小布袋屁颠屁颠地跑到自己家里,拉她跑到院子的角落去。看阿琴那副兴奋的表情,双手还紧紧捂住袋子,还特意穿了一条光鲜亮丽的新裙子出门,苏芩实在搞不清她想干什么。

  “给你看!”阿琴确认四下无人,从布袋里掏出一条带血的猫图案三角内裤,非常自豪地展示给苏芩看。

  “啊啊,你怎么流那么多血啊?要不要去叔叔那看看?”苏芩见了这摊血迹不由得慌了神,还以为阿琴又被人欺负了才流这么多血。

  “你傻啊,我爸说我今天成为小女人了!”阿琴挺直胸板,言语充满兴奋,“我爸告诉我这是来月经了,已经可以算是女人了,而且我屁股够大,以后还可以生个力大无穷的男孩子呢!”

  苏芩被她所说的吸引住了,她来来回回观察着这条带血的内裤,再扒开自己的棉裤一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甚是失望。

  直到14岁她也没能来月经,从11岁开始苏芩就感觉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下腹疼痛,逐渐加重,还会有小包块。她除了告诉过阿琴外,没和任何人说过,当时阿琴神秘兮兮地讲道——

  “你是石女。”

  石女是什么?就是不会来月经的小女孩吗?她为之感到万分羞耻,感觉自己又和周围的小伙伴不一样了,成为一个扎眼的异类。自己也许永远都是小女孩了,再也不会长大,再也不会像村里的那些漂亮阿姨一样楚楚动人了。

  到了苏芩快要15岁的时候,世外村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或者说紧张起来。乱岭将要派出代表选出村里的一个家庭,送出一位15岁以下的女孩作为圣女进入乱岭,被选中的家庭享有闯山优先选拔权。苏芩曾经听子安说过,那些被选为圣女的女孩高高兴兴地进山,认为自己为家族争光了,然而进入乱岭的圣女非死即残,没一个还有人样,像被妖怪抽走了灵魂。

  没有哪个家想被选中,对于世外村的所有人来说加入武装队或是闯山即最高荣誉。听一些大人们的私下讨论,在以前世外村会主动送圣女上山,后来因为有太多人反对所以停止送人,在那一个月之后,村里的小孩子夜夜都会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自动耕田机罢工,鸡犬不宁。

  年龄超过六十五岁的村民就会被自动驱逐,进入乱岭生活,因为被驱逐的村民大多对世外村有过大大小小的贡献,所以从好多年前开始向乱岭送贡品。

  乱岭代表选家的方式是在公鸡打鸣前的凌晨时刻向村庄任意方向射出一支箭,被射中的家庭即被选中。那时村民们纷纷在自己家的屋顶加装石板或铁板,以免被选中,可总会有倒霉鬼被选中。

  这一年,阿琴家被选中了,而她家只有阿琴一位长女。

  苏芩本想去安慰她,可是阿琴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进来,就连阿虎也被她赶了出来。她和阿虎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看着送圣女进乱岭的时限一天天缩短,阿琴也没有丝毫出门的迹象,苏芩很是为她担心。

  “还好我们家没被选中。”回到家,爸爸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一天,阿琴拿着父亲给的零花钱准备找阿虎和自己一起去吃饭,但阿虎不见了踪影。她一人孤独徘徊到公共食堂门口,心想子安要是还在这里就好了。一群小孩子忽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围住苏芩,沉默着,就是不让苏芩走,直到后脑勺遭人一敲之前,她还在好声好气地和那群孩子讲道理。因为妈妈说过,要做一个温柔的人。

  恢复意识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罩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皮面具,嘴里混合着血腥气与骚臭味。苏芩试图活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每动一下,下半身就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直痛得她哇哇大叫。她现在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中,太阳光无法充足照入,让周围的环境变得昏暗。即便如此,她还是认出蹲在自己身边瑟瑟发抖的少年,尽管高大强壮了不少,她还是能认出他。

  “子安……是你吗?子安。”声音如此微弱,“救救我,好痛,真的好痛,啊……”

  苏芩用手抠进泥土,向子安爬去,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她的下体还在渗血,好像有把钝了的铁片在搅动。手指触碰到子安,他就如同遭了电一样跳了起来,把苏芩当做了瘟神,一边猛地磕头向苏芩道歉,一边往后挪。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好害怕……”苏芩头一次见子安哭成这样,失去以往勇敢威猛的形象,“阿琴她骗我,她还说这样不会出血的,不会出血……”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几位蓄着花白山羊胡的老头提着斧头闻声而来,看见苏芩就像打了鸡血,欢呼大叫。苏芩想拉住子安的手,让他把自己救出去,哪里知道子安提起裤子,还没穿好就慌慌张张地向山下跑。

  “救……救我……”苏芩的声音淹没在老头们的狂欢中,那是她见到子安的最后一眼。

  三天后,苏芩从绑住她的荆棘枝中挣脱,凭借强烈的求生欲望连爬带滚逃回世外村,皮面具也在挣扎中掉落,苏芩也没去看。在看见父亲的背影后,她终于脱力,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据说,三天前阿琴终于走出房间,在阿虎的护送下进入乱岭,在这天和苏芩同时出现在村内。有群小孩子声称看到苏芩在山林里探险,无意间发现乱岭的通道而误入其中,在回到村里的一个星期里,苏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面容呆滞,闭上眼睛和尸体没有区别。这几天里,父亲一直焦躁地在房间里跺脚,把房子里能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苏芩在一天早晨看见父亲提着磨得锋利的斧头出门,没过一分钟就折返。

  “你为什么这么调皮?爸爸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现在好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你就会被盯上,别人不会?你看看阿琴,那圣女,回家两天后跟没事人似的,再看看你,整这样子给谁看啊?你给我在这房子里好好反省一下,哪里都不准去!”父亲抽着闷烟,自言自语似的责骂着自己,而苏芩只想要父亲一个温暖的拥抱。现在她浑身发冷,下体还在疼,却没有一个人关注自己。

  阿虎曾经来看过自己,他总是不停在问苏芩当时记得什么,说要替苏芩报仇。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答,只想现在闭上眼睛就死多好。

  “你忘了吗?”阿虎问道,她也没做回应,从阿虎的眼神来看,他似乎是默认自己忘记了。

  一个月后,当父亲见到苏芩溅满鲜血的内裤后,表情大变。

  “脱裤子,让我看看!”苏芩拼命捂住裤腰带,不想让父亲看,这让她回想起在乱岭的非人遭遇。可自己终究拗不过父亲,裤子被他强行扒下来,双腿也被分开,父亲眼睛直瞪着苏芩双腿内侧,希望那血迹只是他的幻觉。

  “不……不可能……”父亲呆滞地呢喃着,“为什么……不是我先……”

  父亲突然猛地向自己怀里钻来,一边按住苏芩的双手,一边解着自己的裤腰带。苏芩哭喊着,双腿乱蹬,无意中踢中他的下体。

  他突然扑倒在地上,以头抢地,掌掴自己的脸,痛哭流涕,抱紧母亲的照片嘶吼着。苏芩缩在床上,抽泣着,什么也没说,也不敢看父亲。从此以后,父亲提出分床睡,理由是怕自己打呼噜影响苏芩休息,他也没有再对自己上下其手过。

  一周后,苏芩终于出门了。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那群小孩子去哪里了,然而大人们告诉她,那些人贪玩,跳到湖里游泳淹死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阿虎不能说话了。

  出门后的一天,是苏芩的十五岁生日。父亲从村里的磨坊带回两条喷着新鲜出炉香气的长棍面包,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苏芩。再过一年,就是苏芩的成年仪式了,她需要在三条路之间选择。于是,父亲问起她以后的愿望是什么的时候,苏芩直截了当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去闯山。”

  爸爸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

  所以,苏芩打心底相信,世界上是没有鬼怪的,即使村里的大人们把神隐峰之妖传得神乎其神,在她看来就是谬传。她想着,世界上就算是有鬼怪,那也是极其胆小无能的,它们或许有介入现实的能力又或许没有,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些胆小怕事的鬼怪对世间发生的惨剧视而不见,以人们的命运为谈资,看完一出戏便莞尔。没有诡异的报复,没有命运的诅咒,这个世界上只有人,和编写笑话的神。

  当猎刀刺破闯山装,贯穿苏芩的腹腔时,苏芩记起神对她说过的话,那番至今还没能理解的话。

  “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在微生物的行为分析中就已经出现,我们尚且不知道早期人类是否有这种底层互害的行为,但是战我们后的研究发现,在人类基因组中发现了19个特殊DNA片段——它们来自古老的病毒,这些病毒在成千上万年前感染了我们的祖先,并从此潜伏在人类的DNA中。它将遗传物质嵌入人类祖先的基因组中并遗传下来的基因信息。这种病毒同样也感染了细菌,我们和它们一同进化,互害行为在基因上被确定。”

  肚子好痛啊,和那天一样,不同的是没有抛弃和责骂,只有阿琴欲图杀死自己的现实。苏芩垂下头去,看着杀气之刃贯穿造成的伤口,和着头盔漏出的鲜血一同滴进雪地。

  在和阿琴相处的一年时间里,苏芩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单独一人在外的假设,杀意在闯山开始时就已经显现。为什么,自己不早点正视这个念头?现在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看你那眼神,想把我撕碎一样。”阿琴扭扭头,“可惜你的脸花了,我看不清你的表情。”

  “我爸告诉过我,这个游戏只可能有一个人胜出,其他人要么弃赛要么去死,我感觉你应该是选择后面那个选项,对吧?”猎刀从腹腔中抽出,血液迸溅而出,染红了阿琴的闯山装。阿虎的手臂,在颤抖。

  苏芩张开嘴,说不出话,寒气灌进腹部,麻痹了伤口,却止不住血。

  虽然要死在这里了,但是总比死在世外村好吧,苏芩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气息游离,吸入的空气不再是充斥着腥气,寒冷中,竟有一丝香甜。

  “阿虎,掐死她。”模糊中,她看见阿琴用盒子对阿虎下了强制命令,“抱歉,在闯山装面前,人人平等。”

  闯山装面前……人人平等?一开始,苏芩并没有理解阿琴这句话的意义,或许是她的长老父亲告诉她的。视野变黑之前,苏芩的大脑里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亮光,好似死前的回光返照,尽管阿虎的手指已经要捏断颈部保护层。

  她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既然在闯山装面前人人平等,这个平等的基础一定是建立在双方都有闯山装的前提下,苏芩的大脑神经电光火石般炸裂。那么,如果有人打破了前提,破坏了平衡,会发生什么?

  “神……祂会……会……”苏芩张开嘴,一字一句地呢喃着,肺部里最后一丝空气排出,“惩-罚-你!”

  “嚯——我本来以为你不信神的。”阿琴迈着极度自信的步伐,无视垂死的苏芩,“阿虎,快一点,我们还要继续闯山。”

  “正在平衡系统环境,开始重新分配。”若有若无的声音回荡在苏芩耳边。

  起初有了鼓声,咚,咚咚,咚咚咚。苏芩以为是临死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被放大无数倍,但是腹部的温暖让她感到周围环境的不对劲之处。阿虎的手掌松开,她轰然坠地,差点没钻进雪里。血液模糊了视野,尽管如此她还是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漂浮,一点一点被神秘的力量拔升,灰尘、雪片、石粒等杂物脱离引力,剧烈抖动,残影的流光从其边缘衍生。

  被刺穿的闯山装破片重新融为一块整体,附着在苏芩的腹部,紧接着,一阵刺痛感贯通皮肤的痛觉神经,有液体注入自己体内。她那紧咬着的牙关敞开,贪婪地摄取空气,有求生的活力激荡在血液中,苏芩觉得身体不再冰凉,生命不再流失,闯山装的动力重新上线,也许体内断了几根肋骨,有这套闯山装动力支持的话,她能撑下来。掉在地上的头盔被分解,黑色颗粒组合成的游龙盘踞在苏芩的头上,链接颈部保护层,一行一行地重组。当面罩出现时,有雾气喷在苏芩破损的脸上,随着刺痛的消散,脸上的血液开始凝结,不再向外逃逸。

  “怎么回事?”她听见阿琴惊诧的叫声,闯山装嗡嗡运作,让苏芩重新站立在雪地上,与阿琴对视,“你为什么没死!你明明已经死了!”

  是啊,自己本应该死了,如果你没有作弊的话。伟大的神灵写下这套可笑的剧本就是为了娱乐自己,现在你打搅了祂的兴致,就要付出相应的“补偿”。

  “阿虎!保护我啊!”阿琴急切地跺着脚,又朝手中的盒子一顿乱按,阿虎都是抱头在地,迟迟没有反应。她又朝苏芩一顿乱按,这次,盒子化为一团白色颗粒,散乱在空中。苏芩扭扭头,一步一步地挪向阿琴。

  “你……你以为我不能控制就打不过你吗?”阿琴向下蹲伏,准备奔来,第一个步子迈开的时候,闯山装靴子脱离,她一下子倒在雪地里。热管光芒消散,阿琴的闯山装部分停运,“弹开,给我全部弹开!”

  所有部件在一瞬间从阿琴身上抽走,那些悬浮在空中的颗粒出击,一头撞击在脱离的闯山装上,让后者坠入阿琴背后的悬崖,她抱住身体,单薄的毛衣完全无法抵御寒冷。

  这幅场景多么熟悉啊。在闯山开始之前,父亲曾塞给自己几个肉包,苏芩一个个逐一捏碎,肉汤漏了一地。他的那副表情,就好像在说那天得到苏芩身体的为什么不是他,父亲倒地痛苦的场面回放在她眼前。是的,拜阿琴所赐!她来月经了,已经是小女人了,父亲如果对自己做进一步的事情,一定会被别人发现,尤其是四长老。父亲他,完全把自己当成妈妈了。

  “这是我用咱们家所有家当从四长老那换来的。”父亲跪倒在地,准备去捞那肉汁,被自己拦了下来,一听到四长老这个词眼,潜意识告诉她有不对劲的事情。

  村里还有人没有喝湖水!

  就在那时,被捏碎的包子屑中有黑色糖豆样珠子溅射出来,直扑苏芩的脸。她忘记盖上面罩,糖豆在苏芩脸前爆炸,撕裂了她的脸皮,爆炸余波甚至震塌了她的鼻梁。苏芩的脸,就是在闯山前一天被父亲炸破。

  “我的宝贝……你为什么要像你妈妈一样离开我?”父亲紧紧抱住苏芩的腿,“把这些糖吃了,和爸爸一起走吧。”

  “啊啊啊你去死!”极度愤怒的状态下,苏芩使出全力把父亲甩了出去,他就像一颗钉子打进墙壁,身体向后弓着。

  “为什么要离开爸爸……”爸爸抬起头,满脸是血,“我……好想……在一起……”

  他脑袋一垂,没有再说话。

  记得当时,苏芩拖拽着父亲的遗体忍着剧烈的疼痛叩开四长老的家门。这家伙见到自己的表情,和现在面前的阿琴一模一样,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苏芩继续朝阿琴走去,她一步步后退,接近悬崖的边缘。

  四长老身为闯山者中唯一的幸存者,家里藏有太多秘密。苏芩威胁他把自己的脸修好,否则现在就要把他的手脚给扯断。四长老一边从容地退后,一边从房间里推出那台神秘的机器,机器里射出一道蓝光,从父亲脸上扫描到她脸上,有东西覆盖在自己脸上。结束时,苏芩的面容已然被修复,而父亲俨然破相。

  虽然自己答应过会放四长老一条生路,但是苏芩还是恨得咬牙。如果不是他当时沉醉于苏芩母亲的美色,想通过武力决斗夺走她母亲,而母亲为了不让父亲受辱,毅然选择闯山,甚至于闯山装都没有穿戴。而父亲想和自己一同炸死,为的就是防止四长老当年的行为再次发生。

  有神提供的解析,苏芩终于理清了一切矛盾的源头。要是四长老当初死在神隐峰多好,要是他再也没能下山多好,自己也许都不是现在的自己!

  被关进地下室的时候,四长老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似乎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苏芩还是不解气,她从附近的人家里牵来几条饥肠辘辘的猎犬,它们家主人已经有段时间没给它们喂东西了。

  “你已经明白了。但是这个道理,我已经告诉阿琴和阿虎了。”在锁紧地下室的门前,四长老的声音透出来,“总会有一个人接替我的地位。”

  是的,在这个地方,在这个世界,纯粹的以暴制暴比得到程序性的正义要实惠得多。苏芩活了十六年,只在成年那一刻才知晓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

  所以现在,拜托你去死一死吧,死于世界运作的必要条件没什么可耻的。

  苏芩走路的动作逐渐发生变化,她开始走一步垂一下脑袋,阿琴见了大惊失色。

  “不可能……不可能……”阿琴捂紧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叫出来,杀气之刃掉落在地,“零,你……你早就死了。”

  是的,这位曾经那么喜欢你的男孩复活了,尽管他说数只会一个零,但他还是坚持和你处好关系。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过来!”

  也许你的父亲告诫给你一切事情都要计划好,以防意外发生。零只是送给你一束没有拔刺的美人荆棘花,扎伤了你的手,就这样,丢了性命,在一群拥护你的男孩子拳脚下。你只需要阿虎,对吗?其他人都不值得信任。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苏芩偷听的时候,也发现阿虎背对着自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观望。是啊,你的执念只是保护你的姐姐不受伤害。至于不想伤害我,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出生保住了你的姐姐。曾经听爸爸说,阿琴最先出生,四长老见是女孩,摇摇头,准备把她丢到尿盆里溺死。这时,苏芩在隔壁出生了,嗷嗷啼哭的声音让四长老分了神,阿虎就是在此刻呱呱坠地,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得了一对龙凤胎。有了男孩,四长老就没有溺死阿琴的必要。这件事,四长老后来当着他们的面讲过。

  阿虎挡在了苏芩面前,犹如一座山死死挡住自己的去路。

  “我要保护姐姐。”他说道。

  噢,你的宝贝姐姐。苏芩曾不止一次听到过四长老对阿琴说她的命是她弟弟给的,要好好对自己弟弟。也许你产生了愧疚之心,一心只想保护你姐姐,不让她的生存权利被侵犯。真是一位好弟弟,同时也是一位蠢到家的傻子,保护你姐姐难道一定要建立在对他人侵害的基础上吗?

  你偷听到你姐姐和子安商量的事情,保证不会说出去,可是你姐还是给你灌了好几口未经过滤的绿水,直到你的喉咙干哑,不能再讲话。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怪她吗?就想着一心一意做她的狗吗?

  “我不会。”苏芩回答道,“倒是你姐,又有什么坏心思。”

  看到阿琴眼珠子咕噜一转,害怕的神情转瞬消失,苏芩就知道不会有好事情发生。阿虎不相信,依旧拦着她。

  “我,不需要靠着任何一个人才能活着。”阿琴逐字逐句宣告,身体的寒冷被遗忘,“不要害怕,有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尖叫声撕裂宁静,爆发如此之强,让一切行动都为时已晚。阿虎转过身捂住姐姐的嘴巴,可是雪崩已经开始,最初的雪球越滚越大,转变为庞然大物,携着积雪以磅礴之势袭来。

  苏芩瞪着阿琴,原来她是想同归于尽。阿琴完全没有一丝悔恨与绝望,她反而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灿烂,又那么残忍。

  “你以为我在害怕吗?死人就应该好好地去死。”阿琴拍开阿虎的手掌,张开双臂,好似要拥抱世界,“我就喜欢你那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她闭上眼睛,一跃而下,就连阿虎也没能及时抓住,阿虎向着空气抓取着,恍然若失。阿琴已经坠下云端,不见了踪影,说不定已经在断崖上摔成两段。阿虎还不相信,抓捕空气,想要姐姐的身影回来,可惜的是,阿琴主动选择了离开他。

  没能亲手杀死阿琴,是苏芩的一大遗憾,可眼前,雪崩将要到来,再不行动,可能尸骨无存。

  “你回去吧。”苏芩说道,“世外村不会再有欺凌,不会再有凶杀,不会再有任何不公平。你不用再保护任何人了,你只需要为自己活着。”

  她转过身去,准备去岩壁下躲避。

  “我只为姐姐活着,我的价值就是保护她。”

  苏芩定住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阿虎竟然说话了。

  “你……你说话了?”

  “我只是不想被姐姐当做是威胁,所以才装哑。”阿虎摘下头盔,面对苏芩,表情五味杂陈,“告诉我,回去能干什么?”

  雪崩越来越近,苏芩想要走,却被阿虎一把拉住。

  “不要逼我,我给了你走的机会。”苏芩威胁道。

  “告诉我,回到家面对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会问我你姐姐去哪儿了,我该怎么说!他们对我这么有信心,我一直相信能保护姐姐到死,现在她一个人先走了。我要是回去了,早上醒来总会觉得身边少了人,吃饭的时候也是,玩的时候也是,被骂的时候也是!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感觉,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不用每天都去想到底是谁不见了。”阿虎怒吼道。苏芩急得捡起地上的杀气之刃,朝他挥了几下,都被他躲了过去。雪崩的声音已经震得她耳膜嗡嗡响。

  “你疯了!你是一个人,不是你姐姐的一条狗!”

  “姐姐因我而生,我也因她而存在。她让我不再懦弱,姐姐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雪崩经过最后一个山坡,只须冲过坡度不高的岩壁,苏芩和阿虎都得殒命于此。

  巨大的杂音和强烈的求生欲望扰乱了苏芩的听觉,她只看见面前的阿虎嘴唇在动,声音却已经在风中凌乱。

  “你说什么?”

  阿虎又陈述了一遍,嘴型一模一样,但是听不清讲了什么。

  “我听不清!”

  阿虎摇摇头,叹了口气,抡起拳头就往苏芩头上招呼。她赶忙举起猎刀格挡,但阿虎的力量过于强大,两把猎刀双双被震飞。

  这家伙,想给自己姐姐报仇吗?真是彻底疯了!阿琴她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

  苏芩想继续挡,身体的虚弱让她的动作迟缓了一步,阿虎抓住这个空当,冲着她腹部来了一记重拳。苏芩往后倒飞而去,剧痛让她无法动弹,撞在岩壁上才停下来。这时她才明白阿虎的目的,可雪崩已经倾泻而下,白色洪流吞没了阿虎,也吞没了未引爆的热核武器。

  阿虎或许以为自己是以殉道者的姿态牺牲,可沉默偏偏正是他最大的沉默,见证了这一切,仍旧不肯割舍与姐姐的联系,毅然决然地做着阿琴的忠犬。

  或许这就是有弟弟的好处吧,阿琴有这样的弟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坏。如果阿虎没有那么高大强壮,没有那么有攻击性,没有胯下那多余的玩意,自己说不定会很乐意和他相处。和如此强硬的男人待在一起,总会让苏芩浑身发抖。

  如果他是那样柔弱矮小的人畜无害少年,让他叫自己一声姐姐就好了,在积雪掩埋自己之前,苏芩这样想着。

  你是怎么和我说话的?苏芩好奇地问道。

  你可以叫我神,曾经有段时间我们是唯一的人类,我们习惯于“神”这个代号。我们已经彻底研究了人类,至于是怎么和你说话的,我们把说的话变成物质波,这种波会在穿透大气层后通过某种过程转为声波柱,精确无误地让你听到我们说的话。你说什么,我们也听得到,以你们现在的科技水平是无法理解的。

  啊,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苏芩对这一大堆专业名词无法理解。

  你只需知道我们在太空,而且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以前发生过什么这个事实就行了。

  太空是什么?

  太空就是星星在的地方。

  哇,那么高啊。那以前的世界是什么?

  起初,我们人类诞生在这个叫做地球的星球上,携带着远古病毒的遗传信息,其实不只是人类,其他生物都发现有这段DNA。高级人种吃掉低级人种而获得了生存权,在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后,我们进入了文明时代,不再像以前一样食人血肉。但是,经常爆发的战争导致的人口周期性灭绝和家常一样普通,在厮杀中我们经历过智者学派、诸子百家、文艺复兴、工业革命,缔造了辉煌的人类文明。

  可这种从基因上就已经决定的互害行为让我们继续历史的重蹈,历史给人的教训是人类从来不会吸取历史经验教训。我们发明了原子弹、氢弹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此对峙。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人口激增,国家这样的共同体不再能安稳支撑如此庞大的人群。

  在某种历史的必然中,有国家首先动用核武器打击敌国,紧接着有国家全面放开人口限制,并且开放国界,让邻国人口与本国人口混合,邻国投鼠忌器,可是这些国家毫不顾忌。在核战火中,我们的底线被一次次打破,国际法荡然无存,最后,我们在核战争中毁灭了自己,葬送了人类文明。

  残存的人类在废墟中艰难求生,他们在随后的七百年内联合为一支,主张重建人类文明,当时我还是负责收集战前废旧物资的大队长。

  哈哈,神也是需要捡垃圾的吗?苏芩笑道。

  那当然,这是重建文明的必要过程。我们彻底摒弃核武器,一旦发掘到立即销毁。我们的文明在第一个五十年内安稳成长,随后,科技树发生爆炸,我们掌握了可控核聚变技术,解决了能源问题。你见过那个烟囱,它是通过核聚变为主、核裂变为辅的方式给你们的世界提供电力。我们借此机会建造了避难所,也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它是一种轨道栖息地,存放着冷冻人类胚胎和大量科学技术,以备灾后文明重启。

  就在这时,地球最大的灾难——谷神星坠落事件发生了。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改变轨道的,也许是因为奥陌陌。当时避难所已经发射,地球没有更多的物资用来建造防御系统,有人提出用核武器,但绝大多数人都反对,我们认为不能再让核武器再现于世间。

  地面上的人安然接受了被毁灭的命运,毕竟有避难所在,只要希望在,人类文明就有重生的可能。

  谷神星飞过1.8个天文单位,还带着一大批从小行星带带来的碎片袭击地球。这场撞击彻底颠覆了地球的地质结构,让地球重归熔岩状态。我们等了十万年,改造大气环境,重建生态环境,尝试让植物动物在地表上生存。又过了一千年,人类终于重新在地球上繁衍。

  谷神星撞击导致地表出现大量盆地地形,造山运动让这些盆地被平均海拔7400米的群山包围,这是我们所希望的。让人类一片一片地分开居住,等到时机成熟再让人类汇合,我们为每个居住地提供了充足的技术和理论操作记忆,让他们自然发展。

  对了,忘记告诉你,避难所原本是有人类的,但是为了度过漫长岁月,我们选择上传我们的大脑,以数据的方式存在于世界。

  哇,好神奇,面对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苏芩只能如此感叹。

  由于长时间不间断的运作,我们的承载体出现了逻辑计算坏道区,为了高效率运作,我们将这块坏道转移到了地球上目前的最高峰上封存,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神隐峰。经过一百年的重启刷新固件后,我们惊讶地发现各个居住地上的人类文明科技水平都倒退了,并且信仰着一个叫“神隐峰之妖”的神。经过我们的检测,神隐峰之妖就是一百年前的逻辑坏道所形成的全新意志,但是我们却无法突破它的系统。

  神隐峰之妖不是神吗?苏芩问道。

  当然不是,其实我们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也不算是。定点注射纳米机械药物的计划因未知原因取消,人类继续开始史前的厮杀互害行为,坏道还保留了一些核武器,这是我们最为反对的行为。人类居住地驻留的技术人员大多去世,你们这个居住地唯一一位技术员在几年前离开,从遗传学上讲,这位技术员就是你的母亲。

  我妈妈?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苏芩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我们也不知道,但是你母亲的生命信号仍然能被感知,具体位置还无法确定。再过三天就是太阳活跃期,我们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全力进攻坏道区系统,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那支每个居住地都会分配的纳米机械药物,现存的一支正在你床底下,想必是你的母亲藏起来的,有人想毁掉它。把它拿出来,丢进水源区,纳米生物会进入每个人身体,驱除远古病毒植入的基因片段。具体不良反应尚不明确,当务之急就是让每个人用药。

  就是这样,孩子,我们相信你,你是预言中的那个人,将要为人类带来和平的人。

  在此之后,神和苏芩失去了联系,那支药因为爸爸的存在而无法取得。在成年那天,苏芩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趁父亲外出散心,把那只药剂取了出来。

  药剂被一个银色盒子锁死,中间有凹陷区域,写着指纹识别。在一旁留着一卷带有指纹的胶带,还有一行备注。

  “用这个,孩子。”

  是母亲的指纹。成功解锁后,银色盒子解锁,药剂出现在她面前,平淡无奇,像一根玻璃管装着一管水。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去试一试。

  药剂被打碎投入村里的大湖,在此之前,她准备好了留给自己的水球。恰好有五十来个少年在此地汇合,为此后的闯山加油助威。他们每人饮上一杯湖水,打打闹闹,翻似小孩子,但是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曾在养育场和公共食堂抢夺过他人的饭菜,这种场景在苏芩看来没有任何温馨之处。一个小时后,相继有人倒地,全身发抖,有黑色颗粒物从他们的口鼻中喷出。

  那就是神说的纳米机械吗?如斯神奇,这样一来,世外村就要迎来和平。

  不行,苏芩需要亲自确认这个结果。

  她笑吟吟地走过去,捡起掉地的一把折叠刀,来回甩动着,在这些男人面前晃呀晃。每个人都在发抖,却没有人来攻击她,苏芩走到这群人的首领——大狗前,蹲下观察着,手中的折叠刀停止甩动。

  和平时代要来了?

  大狗的脸被迅速切开,他哇哇大叫着,挥舞着手臂,不曾碰着苏芩的身体。在幼年时代,是他抢走了自己最多的饭菜,是他总是在挑衅自己,是他首先为偷吃东西而告密。

  此世全部之恶便是他呀!

  和平时代要来了!

  折叠刀捅进大狗的心脏,彻底了结了他。有些男人强撑起身体,往村里跑,身影极为狼狈可笑,完全丧失了以往的威风。苏芩不敢相信地抹去脸上的鲜血,她的手臂因为激动而不住抖动。

  和平时代终于要来了!!

  他们那么柔弱,那么胆小,生怕自己的行为会伤害到苏芩。多么值得疼爱的人儿啊,可是一想到他们以前做过的事情,就如同看见无恶不作的蛆虫,忍不住想要一脚踩死。

  她抓住一位踉踉跄跄逃跑的男人,把折叠刀塞在他手上,然后,苏芩挽住他的手腕,反折他的关节,让这个不知好歹的虫豸知道自己即将伤害她。折叠刀划开苏芩的手背,血液马上涌现出来,那男人见了这幅场面,眼睛翻白,倒在地上痉挛抽搐,口吐白沫。

  “嘻嘻哈哈哈哈……”苏芩捂着半边脸,不忍直视这可笑的画面,咬着牙关抽笑着。

  “你们尽管可以逃跑,但在天黑之前,我会找到你们。”苏芩握着刀,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这样一来,闯山就能省去不少麻烦呢。

  药物不会一下子扩散,但是时间会摆平一切,人类的和平时代将要徐徐展开。

  在积雪掩埋中,她感觉有力量在拖拽着自己的身体,把她拖出了雪崩层。闯山装提供的空气让她挺过了积雪的掩埋,为自己赢得了胜利。苏芩感觉全身都沐浴在阳光的照耀下,灵魂因此变得通透,细胞为此感到欢腾,精神为之升华。

  马上就要见到被称为神隐峰之妖的神了呢,祂可能会有点生气吧。毕竟它是通过闯山来选择有资格生存下来的人,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资格存活,当这些人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这个居住地就会失去意义,然后毁灭在核火花当中。这个和平的世界,是太空堡垒的那个神最为欢喜的。

  世外村每一个人都会饮用湖水,没人能阻止药物的扩散,恶毒的远古病毒基因片段将会永远被驱逐出人类文明。到时候,即便是世外村敌人攻入世外村,也会被这和平的模因所感染,一支接着一支势力攻入世外村,无论多少,无论多么血腥强大,都会放弃多余的武力,发现女性的阴柔美,最后投身于和平社会的建设中,人人平等,没有互害,只有互爱。

  说不定再过几万年,外面的世界也将吹起和平之风!希望这个神也能喜欢这个和平的社会!

  当然,只有坚强到能撑到最后一步的人才能享受和平的福利。

  妈妈,你看呐,我们不用再担惊受怕了。等我过来了,请您务必告诉我,像您这样温柔的人,还没有穿戴闯山装,是怎样完成闯山的?

  我会非常期待的。

  苏芩不知道自己上升了多少米,现在在神隐峰的何处,5000米,6000米,还是7000米?身体漂浮在空中,沉浸于阳光的滋润,这时,有声音传入自己的脑袋,空灵而富有神韵,一定是祂,一定是神隐峰的神!祂接纳了自己,也接纳了这个和平人类世界。

  祂说:

  太阳落了,

  我是你的渡船,

  你的锚。

  愿太阳出来的时刻,

  能照耀到每一位坚强者的灵魂。

坚强者游戏

图文简介

随着越来越多的新生孢子和菌丝的产生,肉汁有机物被大量消耗,一旦作为繁殖场培养基的肉汁被消耗殆尽,青霉菌就要面对食物匮乏和链霉菌压境的双重压力。长老会释放的密度感应让前排的青霉菌惊呼族群大限临头,青霉菌长老竟然无一反对,反而当场宣布智菌将集“最高施行者”与“最高决策者”为一身,全权掌控青霉菌族群,当即生效。青霉菌族群繁殖场内扯满蜘蛛丝般密布的分生孢子梗,数不胜数的灰绿色孢子从顶端脱落,着床在温暖的肉汁池上,合适的温度和富含营养的有机物让这些孢子得以迅速成长为成体青霉菌。在冲锋队背后,由万名青霉菌兵菌组成的军队带领着半数来自繁殖场的新生青霉菌,冲进链霉菌阵地,挥洒含有青霉烷的青霉素,迅速有效地破坏链霉菌的荚膜与细胞壁,杀灭未成体的放线菌丝,全力扫除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