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8月14日,本报头版头条刊发了长篇通讯《死亡“暂停”:液氮罐里的阴阳穿越——中国首例本土人体冷冻的故事》,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死亡似乎是谁也逃不过的劫,永生又是很多人的梦。人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梦,也同样打量这个梦的信仰者。人体冷冻的拥趸是谁,他们真的是“狂想者”吗?为给广大读者带来了解事件的更多维度,本报今日继续关注这个话题。
“以后可以在自己的国家实施人体冷冻了。” “就是不知道费用比起美国阿尔科怎么样?”……
14日一大早,人体冷冻复活交流QQ群活跃了起来。
群里讨论的,是中国首例本土人体冷冻。今年5月,位于山东济南的银丰研究院冷冻了去世的肺癌患者展文莲。展文莲的家属期待,未来某一天,她能再度醒来。
这让那些关注人体冷冻的人惊讶又兴奋。他们用各种方式尝试推动人体冷冻。有的想普及观念,有的想从科研入手,还有的,准备了钱。
大家之间的联系松散,有些人甚至并不认可对方的理念,但又因为人体冷冻这个纽带,被划进了同一个圈子。
“现在选择人体冷冻就是对”
QQ群的管理员是北京人赵磊。2012年,他和发小李俊铎一起建了这个群。
在圈内,他们最为人所知的“功绩”,是协助杜虹家人联系美国人体冷冻机构阿尔科,并最终促成此事。
杜虹成为中国首例冷冻人,而QQ群的成员,也在那之后从20多人跃升至200多人。
7月底的一个晚上,科技日报记者见到了赵磊和李俊铎。他们一个是IT人,一个是航天工程师。他们支持人体冷冻,说话斩钉截铁:“我们可以说,现在选择人体冷冻就是对。”
“我确实不能判断将来这个人能不能复活。但‘火化’是假设了一个‘已知’,认定他未来永远不能复活。但这个假设万一错了呢?”赵磊说,为什么不给那些“可能”留一点希望?
七八岁时,赵磊就忧虑起了死亡。陪伴自己的外婆渐渐老去,他发现,面对这人类注定和唯一的结局,根本没有更好的办法。“那时候觉得,除非有外星人,否则死亡这事无解。”后来,他从科幻小说中读到了“人体冷冻”,当时也觉得是“天方夜谭”。冷冻过程中水会结冰,势必破坏细胞。直到赵磊接触到美国阿尔科,又仔细研究了阿尔科官网上的介绍后,他才发现——这事可行。
冷冻机构会用防冻剂来置换人体内的血液和水分,防止温度下降过程中产生冰晶。“冷冻”,其实是“玻璃化”。“我看了他们贴出来的对比图,采用现代玻璃化溶液保存的脑组织几乎没有冷冻损伤。”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脑部结构可以完整保存。赵磊说,如果记忆和意识是基于某种信息结构而存在的,只要这种信息结构还在,记忆和意识就不会消失。他用他熟悉的计算机打比方:人是一台电脑,记忆就是硬盘里的信息。硬盘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坏掉,但数据还在。“你会因为硬盘坏了,就把电脑给砸了吗?”赵磊支持死亡的信息论。他认为,只要记忆和意识还在,这个人就不算“死”了。
赵磊甚至想,如果人体冷冻实在价格高昂,他就自己买防冻剂,自己把亲人冻起来,自己保存。“哪怕几十年后,科学研究证明,真的没办法复活,但那个时候我才能说,我真的是‘尽力’了。”
“现阶段不该把精力放在商业运作上”
在杜虹被冷冻之前,赵磊一度认为自己很孤独。“还以为全中国就我们几个人关注人体冷冻。”
他不知道,东北一座小城里,当着公务员的孙万春,心里也有个“人体冷冻”梦。这个梦想甚至比赵磊和李俊铎的更宏大。
孙万春四十多岁,身材瘦削,头发微微泛白。第一次和记者接触时,他就发来微信:“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计划得挺大,要成立公司、科研机构和基金会。”
“树(孙万春的网名)嘛,他有点低估搞基础研究的难度。”赵磊觉得这想法不大现实。
如今的孙万春也是人体冷冻圈内的活跃者。他自认对生死看得很淡,但“好不容易能以智慧生命的形式存在一回,为什么不多活一会儿呢?”
孙万春曾加入一些生物学类的论坛和QQ群,尝试寻觅志同道合者。“有时候一提‘人体冷冻’,人家就把我踢出去。”他笑,也不以为意,“他们觉得我就是骗子。”
孙万春说,“骗子”确实有。在一些网络群组里,有些人急切地想建立人体冷冻机构,这些人就是“骗子”。“他们觉得有利可图,这件事有巨大的商业空间。”他摇摇头,“现阶段不该把精力放在商业运作上。”
精力应该放在基础研究上。低温生物学发展了,人体冷冻复活才有可能实现。孙万春觉得,这个使命落在了自己肩上。他认为,他可以当一个很好的协调者和组织者,发起一支支持低温生物学发展的民间力量。
质疑声也有。比如,“你一个小县城的人,和科学家在一起能做什么?”再比如,“国家的科研项目动不动就是几个亿,你那点钱能干啥?”
质疑归质疑,孙万春已经找到了他的同行者——在美国的科学家魏晓曦和在深圳的企业家岑亮。
“人体冷冻不是伪科学”
2014年从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博士毕业,魏晓曦在美国创立了一家公司X-Therma。
在今年6月底召开的国际低温生物学与生物资源大会上,她作为特邀嘉宾作了关于抗冻保护剂的开幕主题演讲。
“我以前看过她的报道,没想到10年后,她真的还在做那件事。”孙万春对魏晓曦的坚持充满赞赏。
他说的报道,是2005年浙江本地一家媒体写的——《大二女生发誓让冷冻人复活 医学专家:目前不可能》,新闻的主角,就是魏晓曦。
“小时候,因为姥爷去世,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切肤之痛。”魏晓曦回忆,“妈妈是医生,她告诉我,如果当时姥爷有肝脏可以移植,可能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我们。”她想,如果能建一座“器官银行”,随时帮助需要移植的病人,就能挽救更多生命。
高中毕业后,魏晓曦选择了生物技术专业。大二那年,她因为当时看来离经叛道的思想,“出了一次名”。她参加一场职业规划大赛,并公开了自己的创业方案:做中国人体冷冻第一人,并穷毕生研究……让冷冻人复活成为现实。
“简直是异想天开。”媒体采访的专家连说“不可能”,质疑这是一场炒作。
媒体的关注如潮水般来去,但魏晓曦真的把这条路走了下去。
“很多人对死亡的概念并不理解。”法律和临床医学定义的死亡,并不等同于生物学的死亡。魏晓曦解释,就算人已“死亡”,但大量的生物组织和器官都还保有完整的生命功能,并没有“生物死亡”。
作为科研人员,她习惯用数据来证明观点:离体心脏可以在低温环境下存活4—7小时,肾脏存活时间可以突破16小时。
“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我们对死亡的定义会越来越接近‘生物死亡’。所以,现在的人体冷冻并非冷冻真正意义上的‘死者’。”魏晓曦强调,低温有效降低化学反应速率从而延续生命有“坚不可摧”的科学基础。在实践上,科学家也已成功冷冻并复活一些分散的细胞。“所以人体冷冻不是伪科学,它从理论上经得起推敲。”
但是,十多年来,低温生物学发展相对缓慢,魏晓曦觉得,核心问题在于抗冻保护剂鲜有突破,“到现在,我们还在大量使用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发现的小分子抗冻剂。”效率低、毒性大,是传统抗冻剂的“痛点”。
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或许应该从化学层面寻找解决方案。本科毕业后,魏晓曦到美国深造,主攻“超分子化学”。“冷冻复苏的瓶颈是抗冻剂,急需化学层面的突破创新。这是核心问题,不能避重就轻。”她说。
大自然给了魏晓曦启发。动植物体内就有抗冻蛋白,但这类蛋白提纯困难、价格高昂,她另辟蹊径,利用仿生纳米技术模拟鱼类等生物体内的天然抗冻蛋白。魏晓曦介绍,这类仿生抗冻分子的效用是传统小分子抗冻材料的500倍,而且对细胞无害。
X-Therma就是一家研制新型抗冰材料和低温保护剂的科技公司。它获得了来自美国国防部“实时器官”计划、美国国家科学基金委等大项目基金的支持。魏晓曦的团队,在美国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做研发工作。她强调,公司做的是新型抗冻保护剂,而“人体冷冻”,是她的个人兴趣,是她个人对生命最终归宿的一种选择。
“这条路当然会崎岖坎坷,但总要有人往前走。无限风光在险峰。即使一生未必能到达顶峰,但沿途的风景本身已美不胜收。”魏晓曦声音轻柔,但语气坚定。
她想当那个在科研领域往前走的突破者。她清楚科研没有捷径,无法一蹴而就,需要大量研究,需要更多智慧,也需要社会的宽容。“任何新兴事物的发展都需要时间,大家不妨以更包容的心态,看看发展的可能性吧。”魏晓曦说。
人体冷冻复活还很远,但新型抗冻剂并不远。魏晓曦公司的产品已经进入扩大量产阶段。“希望一两年内,我能为国内同胞做些对医疗健康有意义的事。”
“人体冷冻绝不是终点”
孙万春找到的另一位合作伙伴是岑亮。他是“70后”,管理着一支投资基金,业绩数字漂亮。
赚了钱,就要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世界一些顶级的富豪,也在基础科研上投钱。你看,SpaceX的马斯克,Facebook的扎克伯格,还有比尔·盖茨。”岑亮说,人到了一定阶段,就会去追求那些有意义的东西。
对岑亮来说,这个东西就是生物科学。
它很烧钱,岑亮也想清楚了,要以基金会的形式来做。“等我现在管理的投资基金做到百亿规模了,我就把它的利润捐出来,成立一个生命科学方面的基金会,投资科学项目,奖励科研人员。”
至于人体冷冻,那只是生命科学里的“保险方案”,岑亮说,它都算不上是最前沿的东西,它是一种过渡,一种“退而求其次”。一些人的生命实在时日无多,人体冷冻可以为他们保存最后的希望。但如果科技发展能把衰老、癌症这些问题都解决,人体冷冻的需求甚至都不存在了。
“我希望三年内,魏晓曦那边能够实现新型抗冻剂的量产,它对人体冷冻会有关键性的推进作用。”而岑亮自己,则努力在三年内,把投资基金做到“响当当”的地步,再建立他们设想中的生命科学基金会。“总之,人体冷冻绝不是终点。”
14日下午,人体冷冻复活交流群再度活跃。
围绕国内首例本土人体冷冻,网友贴来其他人的评论:“目前接受这种试验,和安乐死差不了多少。”“这个实际上近乎玄学,伪科学。”
群里又一次炸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选择都值得尊重。”“这是个技术问题,也是个社会和伦理问题。”“冷冻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但怎么冷冻还是个挑战。”“实验成功了,土豪就有机会永生了。”
……
新的人还在入群。14日晚,群成员已经有308人。
而这样的讨论,还将继续下去。(记者 张盖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