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按:
40多年来,马克·波林一手将机械技术转变成了一门行为艺术,但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是一门艺术。不过,他对艺术世界里的闲谈、琐碎和虚假也向来不在行。“我总感觉他们有特定的手势打招呼。当遇到这些人,我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马克是个不情愿的艺术家,却做着最疯狂的演出。
10多年前有一档竞技类节目《机器人大擂台》,是很多人共同的童年回忆。一般认为这种类型赛事的源头是1994年在旧金山举办的第一届美国机器人大擂台(Robot Wars US),而这场比赛的创办者叫马克·波林(Mark Pauline)。
为了偷口香糖吃,10岁的马克曾经用丙烷喷枪在口香糖贩卖机的外壳上熔出来一个洞。几个小时后,警察终于抓住了他。母亲一方面很生气,另一方面也很困惑:什么样的10岁小孩,会想到用丙烷喷枪去偷口香糖?
根据马克的回忆,由于读的是天主教小学,他从小非常抵触宗教作为一个控制工具的存在。 他对这个谎言以及自己居然相信这个谎言感到愤怒,进而开始留意到其他的控制工具——那些巨大的、看不见,却一直在告诉他应该怎样生活的机器。
在制作机械之前,马克始终与自己定势的生活保持着长期且低强度的反抗。机械装置中的破坏性恐怕便来自这样的反抗,尽管表现形式已然变形。
大学毕业之后,马克搬到了旧金山,找了一份在空军基地与标靶机器人相关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却让他陷入沉思:
建造这些30吨的大家伙,让它们沿着铁轨前进,让人对着它们射击,这真是太酷了。但最终人们是用它们来杀人的,那是建造它们的目的。
他用啤酒贿赂停车场主,偷偷开始建立自己的停车场“艺术装置”。 由于没有许可证,因此不得不时刻注意着治安人员。 根据他的统计,他被禁止进入的地方可能比他表演过的还要多。
个人的行为有诸多限制,而公司意味着能干更多事。1978年,马克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成立了生存研究实验室(SRL),一待就是40年。
SRL,全称Survival Research Laboratories,直译为生存研究实验室。这是一个庞大的机械表演艺术团体,被认为是大规模机器表演流派的先驱,致力于“重新引导工业、科学和军事领域的技术、工具和原则,摆脱其在实用性、产品或战争中的典型表现形式”。
SRL的表演现场,就像是截取自某一部废土题材的电影。钢铁巨兽们朝天喷射着席卷热浪的明亮火焰,重型抛射物四下横飞,弯曲的电弧撕扯着空间,诡异的橡胶人脸面具与金属骨架相互穿连。
《波士顿环球报》的莱顿·克莱恩(Leighton Klein)在亲临现场后写道:“这就好像我们的垃圾堆积如山,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集体鸣啸。”无论SRL现场所展现的暴力有多极端,它总能激发观众体内澎湃的肾上腺素。
SRL 1976-2006年演出集锦,7:47音量预警
部分画面略重口,建议谨慎打开
而SRL的诞生基于这样一个想法:你可以利用一些商业和机械技术,对被人遗弃的“废物”们进行重造,使它们成为完全不着边际的娱乐工具,而不会有任何负担。
这个计划的产物非常缺乏实用性,表演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艺术价值,因此机械表演将会是一种极度难以被商业化的艺术。马克就是要玩这个。
最开始的时候,SRL的成员更多闯入废弃的工厂,打猎般找寻有用的“废物”,这些废物可以是一家倒闭啤酒厂里的简单装瓶自动化机械,或者一套Oculus Rift虚拟现实系统,各式各样。上世纪70年代末的旧金山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摆放着大量战后工业产能压缩时废弃的机器和金属废料。
他们回收那些材料——或者说,废弃物——并组装成可以多种方式运转、拆除与重造的机器。在他们手里,机器彻底解开了原本的禁锢,展现出带有毁灭气息的原初力量。
逐渐地,开始有卖家找上门来。有时他们甚至会打电话给马克:“我这里没人知道这些东西还能干什么用。我们需要有人过来弄清楚哪些东西还值得留下,哪些该处理掉。”随后,SRL的成员们就会去收购那些卖家不需要的东西。再往后,SRL简直成为了硅谷企业/实验室破产、变卖家当的首选场所。而马克也时常会接到来自谷歌、美国政府或是其他人的一些电话,内容不详。
马克意识到:一家公司也许能让他更好地继续下去。他在一则杂志广告里看到了“Survival Research Laboratories”,照单全抄,用作公司名。
SRL之于马克,就像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结构 (事实证明,一旦你有了官方信头,人们对你的关注会完全不同)。而在金属、汽油、焊枪烟雾充斥的实验室角落里,是马克·波林留给自己的信仰。
如何理解马克和SRL对暴力机械的选择?正如他早期的合作伙伴马特 · 赫克特(Matt Heckert)所说:“大多数人喜欢纸巾的服从性。 你可以把它们扯来扯去,擦在脸上,扔到垃圾桶里。”
在描述完毫无挑战性的日常和未经审视的重复之后,赫克特继续说: “我们更像砂纸。”
马克在以一种很明确的方式反抗世界上的不合理。他的项目企图探讨军事化和机械化材料的本质,以此抵御他的艺术中最重要的元素——自由——可能会受到的侵蚀。
在一次访谈中,马克曾经谈到:“世界正在变得更加稳定,更加组织化——换言之,正在僵化。可以按照自己意愿创造生活的开放空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
而他的工作,似乎是在为日常生活注入某种抽离感。这些机器传递了一个信息:尽管你很安全,但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些东西可以轻易击败你。
跟所有的机器一样,一个人的寿命同样可长可短,但也是有限的。你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做选择——除非你自己创造选择。对于马克来说,创立SRL是他的“别无选择”,就像着了魔道。也许在马克看来,只有SRL噩梦般的机器人,才足够用来隐喻那些世界上正在发生的、真正可怕的事情。
科幻小说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描述过SRL作品的青春期本质,以及其背后令人迷醉的动力:“在我看来,马克的艺术延续了某种场景:就像是16岁时的你在自家后院里,胡乱折腾危险的东西(比如塞满火柴头的空弹药筒)……我喜欢它们。”
而另一位作家布鲁斯 · 斯特林(Bruce Sterling)在《连线》中这样写道: “马克·波林首先是一个创造力十足的人,其次才是一个人类,还是一个排在第十位的好人。”
马克倒是更谦虚些,这个在空地上用五台脉冲喷气发动机制造火焰飓风的旧金山人,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一个好人,也从未向任何人推荐过他的这种生活。
他只是不满意,因此需要某种可能性,需要重造自己的生活。
在马克的重造计划中,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会是自己的右手最先完成了重造,尽管是以牺牲品的姿态。
1982年,马克设计了一个对推力要求极高的方案,只有用固体火箭燃料才能提供。通过某种私密渠道,马克从NASA的承包商那里搞到一本关于如何制作燃料的手册。
在一个发生过火灾的工作室里,马克要亲自动手制造火箭燃料。当他用锤子敲打一个陶瓷件的时候,霎那间一道白光,爆炸瞬间把他掀起空中,大部分衣物瞬间粉碎。
他仰面躺着,脸上血流不止,模糊了视线。 “然后我看了看我的右手,只剩下骨头,”他说, “确实差点儿挂了,但我没有。”
赫克特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救了他的命。 五六个月后,外科医生切下他的两个脚趾,并将它们接到他的右手上。结果就像许多SRL的机械一样,实用但观感奇妙。
失去一只手显然会带来许多不便,但好消息是:马克是左撇子。
其实在成立至今的40多年里,SRL的演出从未发生人员伤亡(除了马克)。但尽管如此,由于包括消防安全在内的诸多原因,马克的表演曾经一度受到旧金山市政部门的“重视”。
他的节目也曾经在世界上多个地区禁播,其中当然包括他的家乡旧金山。
瑞士日内瓦大学的教授达里奥 · 甘博尼(Dario Gamboni )认为:用于破坏的工具也是用于建筑的工具。对SRL来说,废墟构成了一个理想的空间,与这个空间相连,你会思考反复出现的破坏命题。
但为了规避艺术道路上的风险,马克也不能一直破坏,他仍然需要自己的公司继续活下去,因此他也在不断地收购旧公司和旧工厂,以此来获取更多废弃不用的材料,一直在重造和转售自己的机械装置。 与早期的SRL相比,现在的马克自夸拥有一间世界顶尖级别的实验室。
长期合作者卡伦 · 马塞洛认为:“马克与其他艺术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自给自足。 他不依赖赞助人或捐款ーー我从未见过马克在经济上有求于人。”
“我做这些事情完全是因为我乐意,”他在1998年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不是要在这赚多少钱。 我干这行已经30多年了,还是一分钱也没赚到。这就说明我成功了。”
与此同时,他也承认自己的项目“从科技世界得到的尊重,比从艺术世界得到的尊重多得多”。
他不认为自己所干的事情符合“行为艺术”的叫法,因为他觉得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也只是一个疯子。否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的节目总会出现在报纸和早间新闻里,被和杀人犯、性犯罪者放在一起——人们更多把他的节目当作新闻事件,而非艺术:
“我只是像其他的疯子或者罪犯一样根据我的动物本能行事。但我也会遵从我的创造性本能,而这让我(比起他们而言)更加合法。”
但他无法否认的是,自己的创作方式和科技也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异。“如果我们说科技是实用性的典范,那就是一个关于如何赚钱的典范了。而我所感兴趣的东西,更多时候会强调无用而非有效,与其说是实用的,反不如说是荒谬的。”马克如是说。
据说安迪 · 沃霍尔也是他的一位粉丝。 “演出结束后,他走到我面前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演出,但是它把我吓坏了’, 他很友好,手握起来像湿湿的意大利面条,”马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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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是在1994年才第一次把机器人大赛的主意呈现出来,当时的他在卢卡斯电影公司担任设计师。第一届机器人大擂台的场地非常简朴,也不存在电视转播,但促成了一家影视制作公司与马克的签约——后来机器人大擂台的制作方,Profile Productions。
可惜没几年,双方就因版权问题对簿公堂。近些年,SRL的活动渐而少之,今年66岁的马克也已然头发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