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有人敲门。哈密特主任委员说了声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大脑植入计算机提示了他的名字和官阶:HT48S9-T562,计算师,史密斯主管的助手。我们就管他叫艾迪吧。艾迪的脸上有一种畏怯和羞涩的表情,那是内向者见到大人物时常见的表情。他说:“很冒昧打扰您,但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哈密特愣了一下,艾迪的上司是史密斯,这属于越级汇报。他说:“你不应该先同史密斯先生说吗?”艾迪说:“我和他不止一次说过,他说我的想法很好,但却不适合这个项目。后来,我想到《行政规章PB–5012》里有一条写道,遇到这种情况,我可以直接向您反映问题。”任何一个庞大的组织都会有成千上万条规章制度,这些制度就像森林一样蔓延庞杂,有时互相引用,有时互相矛盾,即使是专家,想要弄清楚也绝非易事。哈密特主任完全不记得行政规章里有这么一条。他在大脑中检索了一下,发现真有那么一条。于是他说:“你要反映的是什么情况?”艾迪说:“我注意到,编号为SC–0312的优化项目需要抹去一个叫林凡的人。我经过计算,认为这次行动的方法可以优化。这次行动的原因是他的孙子将成为一个邪恶的科学狂人、生物恐怖主义者,如果我们能够将系统优化的起始点后移,后移到他儿子这一辈,就可以避免一个人的死亡……”哈密特回答:“在这个项目启动前,我已经和史密斯主管讨论过这个方案。他儿子那一代的历史已经被反复修改多次了,你应该知道面团揉捏太多次就会散架吧。”面团是历史管理者常用的比喻,用来替代一个拗口的名词:“因果关系的延展韧性”。想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看看历史吧。历史中到处充满了偶然、疯狂的例外,不合逻辑的突发事件,比小说家设想的更离奇,比精神病人的臆想更疯狂。为何如此?因为历史已经被优化无数次了。历史管理者们总是倾向于让计划中的历史事件以更直接的方式发生,而罔顾事物本身的内在规律,换言之,历史这个面团,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形状。诚然,这样做是不对的。优化历史应该是极其慎重的事情,有着极其繁琐的步骤。先由观察员仔细的记录优化对象的一切特征和其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再由计算师提出数学模型并计算其结果,由规划师制定优化计划,主管审批后上报委员会审议,委员会审议之后提交历史之神决策,最后再由主管负责执行,真正动手的是时间特工。规划师的一个准则就是“平滑原则”,意思就是让历史事件尽可能“平滑”的发生,让计划发生的事情合情合理、浑然天成。但是,“平滑”总是可望不可即。有时是因为计算资源不够,有时是因为工期紧张,总之,总有各种原因,使得“平滑”只能是一种理想。复杂的因果之网被不断拉扯,每一条线都绷得紧紧的,“啪”的一声,一条线断了,整个因果之网也随之分崩离析,就像过度揉捏面团导致其散架一样。这可以看做历史为了维护自身尊严的无奈之举。在历史之神的幼年时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错误,导致几千个平行宇宙被彻底放弃。生活在因果关系散逸的不幸时代,世界在骚动中解体,战争毫无缘故地爆发又无厘头地结束,有理性的人们只有发疯一条路。艾迪说:“当然,他儿子的那一代已经被反复修改过多次,但我用不同的理论模型计算了一下,结论是还可以承受几次中等规模的修正。这种改变的好处是不需要抹去任何一个多余的人。当然,这需要高超的手艺,但也绝非不可能……”哈密特问道:“林凡的孙子也不需要抹去吗?”艾迪回答:“他是一定要抹去的。但操作完全可以更巧妙一些。林凡儿子的婚姻有很大的偶然性。完全可以干预其婚姻,使其无法与原来的妻子相遇,这样林凡的生命就可以保全了,请您看一下我做的项目计划。”哈密特点点头,一份项目计划被传输到他大脑植入的计算机中,他很快进行了评估。这份计划将在林凡儿子的人生中制造一个意外,其结果是他的婚姻将会彻底改变。他将和一个崇尚丁克的女人米娅结婚,于是问题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当然米娅的命运也需要改变。哈密特说:“这种做法的工作量太大了,特别是,米娅的社会交往很多,在当前版本的现实中,她原来的配偶是个大人物,这样她对历史的影响更大,改变她的命运,需要很大的计算量。”艾迪说:“所需的计算量确实很大,但这样做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哈密特站起来,在宽大的办公室中踱步,几分钟后,他说:“你也知道,旨在消除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巨人项目即将启动。现在时间特工们已经在接受训练,我们要将他们尽快送到1916年的德法前线,他们将消除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巨人项目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将占用我们绝大部分人力和计算资源。林凡那个项目已经基本结束,接下来,我们要释放项目资源,将人员和算力转移到巨人项目中。不能允许林凡项目占用更多的资源。”艾迪的脸胀红了。他没有被说服,但也没有想到反驳的方法。他小声说:“可是……”哈密特坐下来,端起了杯子,这是个暗示,表明谈话可以结束了,但这位年轻人却没有理解。于是哈密特抬起头,对他说:“作为历史的管理者,当我们看到一个人的生命被抹去时,总感到不自在,这是很自然的。但要胜任我们的使命,就必须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冷静而不感情用事,也是一个计算师的基本素质。”艾迪麻木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哈密特说:“我还有事,你可以走了。”等年轻人走了之后,哈密特想了想,同史密斯打了个电话,说:“林凡那个项目要加快进度,赶紧收尾,将资源抽调到巨人项目中去。”哈密特顿了顿,又说:“还有,艾迪来找过我了,说了他的想法。”史密斯显然有些惊讶,他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哈密特打断了他:“没关系,我挺欣赏这个年轻人的,他展现了杰出的计算能力,他的问题是不够成熟。”“对此我应该负完全责任。”史密斯说。“我们对待年轻人,总要宽容一些的,你也应该和他多聊聊,听听他的想法。”哈密特说。“是,一定会。”上次找记者帮忙受挫之后,林凡就像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一样,一听说哪里能治疗自己的病,就赶紧去找。他给所有的名人写信,给所有的媒体写信,但都没有回音。对于媒体来说,他的故事太平凡;对名人来说,他们不愿意给自己惹上麻烦。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日子却还要继续。林凡白天正常上班,晚上思考对策。他开始失眠,听着妻子在枕边的鼾声,感到无比羡慕。又想到一个陌生人将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就感到愤怒和嫉妒。焦虑导致脱发,每天早上他起床时,都看到枕头上有一缕缕头发。思绪总是在失眠的夜里产生。一个晚上,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妻子以及一二好友在街上走着,谈笑着,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将他压在一个深深的大坑里,这大坑正是巨石砸出来的。他感到骨头碎裂了,血管压扁了,自己被压成了薄薄的一片纸。他在石头底下痛苦地呼号求救,妻子和好友围在石头旁边,奋力将石头抬起,但没有用的,那石头重若千钧。好友放弃了,妻子最后也走开了,只留下他自己一个人在这巨坑底下,扭曲着,呻吟着,用变形的舌头舔着身上的巨石,听着周围的人说说笑笑从身边走过,愤怒地想着:就在昨天,我还是个活人!林凡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上都是冷汗。就在这一刻,一股反抗的意志从他的脑海里升腾起来。他面前是一片漆黑,像一只黑色巨兽,将他围拢起来,他对着眼前看不见的虚空吐着唾沫,在心里说:“来吧,尽管来吧,我就是用尽了力气,也要将这巨石抬起一毫米,哪怕只能维持一秒钟,一秒钟后这巨石会再落下来,给我带来更大的痛苦,我也不在意。只要抬起一毫米,只要坚持一秒钟,此生足矣。”妻子被惊醒了,翻了个身,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此刻是午夜。林凡变得神经质了。每天他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身体,对着镜子仔细看。每一处疤痕,都引起他极大的疑心。他也笑话自己神经过敏,替换一个人,不一定从生理层面入手。但笑话归笑话,他的这个习惯却是养成了。林凡的妻子和父母,在最初的惊惶之后,却渐渐镇定起来。丈夫不会死去,儿子也不会死去,只是换一个人而已,而他们的记忆会同步调整,最终生活会平静下来。这种态度是林凡不能理解的。他想,亲人们其实并不关心他是谁,只要有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在他们身边就可以了,至于这个丈夫、这个儿子姓甚名谁、个性如何,都并不重要。只有孩子才能在母亲那里得到无条件的爱,成年人,特别是男人,得到的关爱都是有条件的,这些关爱倾注的对象,与其说是其本人,不如说是他在社会上所起到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他开始对身边的每一件事都斤斤计较,并且脾气变得暴躁。他的记忆力和注意力都在减退,他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作祟的结果。他工作也不再用心了,他将大量的时间用在网上查找信息上。他觉得越来越难以胜任自己的工作。林凡的同事们开始有意避开他,他们看他的眼神变了。林凡悲哀地想到,他在这里,但周围的人却将他看成透明人,甚至死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亏欠了他。林凡决定考虑辞职去香港一趟。那里有一家公益组织,其宗旨是帮助被时间特工盯住的人。他们声称有些联系渠道,可以“帮助疏通”。变故发生以来,林凡多次请假,耽误了教学工作,领导已经对他厌烦了。晚上他边吃饭边和谢艳商量,谢艳大为吃惊:“我们不是打算明年就买房子,买完房子就生小孩吗?你现在辞职,家里怎么办?”林凡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愤怒:“我的命都要保不住了,你还关心买房子的事情!”谢艳说:“你又不会死,只不过会改变而已。你不是总说自己身上有很多缺点吗?说不定,你会变得更好呢!”林凡惊讶地看着她:“可那个人是我吗?”“是我老公,也是将来孩子的爹。怎么就不是你了呢?”林凡将筷子使劲扔在桌子上,“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吗?”“那你说你是什么?”林凡一时愣住了。一个人的内涵应该是极为丰富和复杂的,绝不可能仅仅是社会角色这么简单。但是他又说不上来“人”到底是什么。妻子说:“你这段时间怎么脾气这么大!动不动就要吵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林凡叹了一口气,离开饭桌,到沙发上坐下。妻子说得对,他的确脾气越来越大了,或许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和同情,总觉得这个社会亏欠了他吧。同事的冷漠他可以理解,亲人的冷漠却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天晚上,林凡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思考:难道我只是一个社会角色?如果我在世上的使命仅仅是做一个好丈夫、好儿子,那么我和人干有什么区别?人干比我更能胜任。如果不是这样,那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从那天起,这个问题就没有离开过林凡的脑海。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就鬼魅一般降临,搅扰他的睡眠,挥之不去,思之不解。某个晚上,林凡一夜辗转反侧,打扰了妻子的睡眠,两人吵了一架,林凡抱着被子去沙发睡。当窗外的天空泛白的时候,林凡坐起身来,他从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工资卡,准备出门去。临走之前,他想了想,将那件他玩游戏用的虚拟现实头盔也带走了。笔记本电脑是两人共用的,他没有带走,这头盔就算是过去生活的纪念吧。他离开的时候,妻子仍在沉睡。林凡信步走着,此时路上车也少,人也少,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但残月还没有褪去,留下一个惨白的印子。他路过一座拱桥,桥下河岸边有一位晨练的老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老人看到一个面色的苍白的男人,站在栏杆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喃喃自语。老人以为这个人要自杀,停止了吟唱,紧张地看着他。中年男人转身离开,老人舒了一口气。林凡在城中村里找到一间出租屋。平房,三十平米左右,被隔成两间半,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另外半间是厕所,没有淋浴设备,好在附近有个澡堂子。卧室有一个朝北的窗户,出奇的小,通过窗户,看到是几栋紧紧挨着的商住两用楼,在几栋小楼的间歇,他看到一块被切割成三角形的天空。比这里再差的地方,他忍受不了,再好一点的地方,他的钱包忍受不了。他预感到接下来是一场持久战,他需要省着点花。安顿好之后,他到街上走了走。现在是下午,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住在这附近的大多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到了晚上,这里会喧哗热闹起来,这时会有一些衣着暴露的女人站在街上,招揽生意。林凡坐公交到附近的电脑城买了一台二手台式电脑,用纸箱装着抱了回来。此时下起了小雨,在巷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谢艳。谢艳正向一个建筑工人模样的人打听着什么,那人茫然地摇摇头。他转过头,拐进了另外一条小巷。将纸箱子放在泥地上,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他点燃了烟,一股辛辣的味道呛进肺里,他蹲在地上咳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抽烟。他蹲了好一会儿,再走到原来那个巷口的时候,谢艳已经不在了。在上帝之城,特工们密切监视着他们的操作对象。当艾迪知道林凡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现在林凡已经不会再有后代了,也就是说,他对历史已经不再产生威胁。他和史密斯说了自己的想法,汲取了上次的教训,他没有去找哈密特。史密斯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说:“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天真了。我们要彻底消除他,是为了不让一个对历史之神不满的人存留人间,否则就会留下后患。”艾迪说:“这些年,公众们对我们的印象是很好的,毕竟我们帮助他们避免了那么多大灾难,有一两人对我们不满有什么大不了的?”史密斯笑了笑,“不错,他们对我们的印象是很好,但这是历史被纠正之后的结果。你听说过时间战争吗?”艾迪茫然地摇摇头,于是史密斯向艾迪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人们对上帝之城,一直既感激,又恐惧,这两种力量相互抵消,使得上帝之城和人类历史上的各个时代,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平衡。为了保持这种平衡,上帝之城给各个时代的统治阶层不小的好处,帮助各个国家发展科技,因此其活动得到了统治阶层的认可。但事情并不是一直是这样。曾经有一段时间,时间特工们还没有这样的手腕,他们做活的手法也还不高超。经常出现一处历史修改了,相关的历史没有修改的现象,破绽百出。人们的不满在逐渐积聚。一个事件让这种不满达到了阈值:人们发现耶稣的生平被时间特工篡改了。在世界各地,愤怒的人们组成了恐怖组织,四处寻找时间穿越者。那段时间,有很多人因为怀疑是时间特工而被暴民杀死。反智思潮流行起来。一种广为流行的传言是,正是欧洲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发现了新的粒子,从而导致了一系列物理学的重大发展,最终导致了时间旅行的发明,在历史的真实完整与科技进步方面,很多人宁可选择前者。一个反抗组织成立了。反抗者知道,历史规划者们对一切阴谋都了如指掌。计划越周密,就越容易出破绽。在世界各地,他们鼓动与建立了一个个反抗小组,进行了混乱而分散的准备。人们都知道,“那件事”会发生,但没有人会知道,何时发生。就像一锅沸腾的水一样,每个水分子都在等待着“那一刻”。那一刻终于来临了。不知道是谁振臂一呼,无数人乘坐各种交通工具赶往LHC的所在地:法国和瑞士的交界处。公路上烟尘滚滚。在路上,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消失了,更多的人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时间特工们已经在“矫正历史”。但总有漏网之鱼,他们向目标扑去。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警方的武器更先进,但是恐怖分子的人数更多,最终恐怖分子被全歼了,但是警方也损失惨重。事实上,即使当代物理学停滞了,也不会影响到上帝之城,它存在于一个独立的时间线之中。但仁慈的历史之神仍然不希望人们做蠢事。这一事件对国际局势产生了深远影响。地球上争吵不休的各大国第一次有了共同的敌人:未来的子孙们。在强大的政治压力面前,上帝之城妥协了,他们和联合国达成了协议,从此之后,对历史的优化以更为缓和的方式进行。在经过优化之后的历史,这件事的影响已经无影无踪了,它不是被遗忘了,而是从未发生过。但是由于这一次的变乱,很多急迫的项目延迟了,世界的痛苦增加了。虽然上帝之城的历史档案中轻描淡写的记录了这件事,但一系列新的准则树立起来,其中有一条就是:绝对不允许那些对上帝之城不满的人们散布他们的观点。史密斯亲历了这场战争的善后工作,他对艾迪讲述了这场战争的历史,说:“一个安排不慎,世界就会沉沦于黑暗,所以掌管历史的人必须铁石心肠。林凡必须消失,我们不能允许心怀不满的人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个。或许你现在不会理解,但是将来你会理解的。”艾迪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上级的命令是不可改变的,但也就在此刻,他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离家出走之后,林凡曾经猜想敌人可能会放过他,他错了。搬进新住所不久,就发生了同样的家具自行移动事件。于是林凡知道,这场战斗还将继续。白天,林凡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上网查找信息。他放弃了去香港找那家公益组织的打算,因为很多网友说那是个骗局。晚上,他在城市里随意闲逛,看别人的生活。他羡慕周围的人,羡慕那些为生存而忙碌的人,羡慕那些为钱财上的琐事而烦恼的人,羡慕那些在酒吧里买醉的人,羡慕那些在菜市场里与商贩讨价还价的人,这些人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割离,成为一朵从植株上摘下的花朵,即将枯萎。孤独带来平静的心情。一旦平静下来,好的想法就接踵而至。林凡猜想,要替换掉一个人,就必须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痕迹抹除,先是熟人忘记他的存在;然后是雇主,最后亲人也会变成陌生人。那些已经买好票想要逃走的人,发现车票上的名字被改成了其他人的;那些订好了旅馆的人,会发现自己的名字被从旅馆登记簿中抹除了。然后他们房间里的家具会一件件消失,所有他遇见的人,都会被抹除记忆。再之后消失的是身体,消失是突如其来的。一个人在吃着饭,在听一首喜欢的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突然他停下,喟叹一声,就变成一个影子,随风而逝。然后,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书面记录都会消失。医疗记录、纳税记录、驾驶执照……都会化为乌有。那么只要多留一些痕迹,他们的工作就更大一些。每抹除一处痕迹,都需要计算。只要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让敌人所用的巨型计算机力不能支,他就赢了。或许对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来说,这些都是小伎俩,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但小伎俩带来的是苦力活,需要调整很多人的时间线,需要清除很多人的记忆,需要改动很多事件。即使不赢也没有关系。当老虎要吃绵羊的时候,绵羊仍然有两件事情可以做,一是以一种高贵的态度面对宿命,而不是用痛苦和自卑自怜增长敌人的快意;二是要让自己的肉有毒,最好能长出毒刺来,让敌人感到一点点不爽快。林凡想到这里,不禁微笑了。林凡开始竭尽全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他偷偷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旅馆床垫的背面,他在城市里每个社区图书馆的每一册书的每一页上签名,他在马路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紧紧挨着那些“办证”小广告。他穿着奇装异服在街上行走,在衣服上用马克笔写上自己的名字,用大大的字体写着,“请你记住我的名字,这样我就不会消失。”他在互联网上搜集电邮地址,给每一个地址发邮件,诉说自己的遭遇,“请你记住我的名字,这样我就不会消失”。人人都觉得他古怪而讨厌,认识他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每个社区图书馆的管理员都认得这个古怪的家伙,在他有所举动之前将他逐出门外。每个晚上,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他都感到劳累而且沮丧。有时候,他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可能是没用的,敌人可能轻易地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有时他又感到欣慰,自己毕竟是一个称职的敌手。哈密特主任委员再一次召见史密斯主管,仍旧是讨论巨人计划的事情。史密斯主管汇报:“目前为止,巨人计划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完成。我们已经评估了干掉希特勒引发的种种次生反应。对于有害反应,矫正的方法也被设计出来。数亿人的人生将会改变,就在几个标准年之前,这样大的计算量还是不可设想的,但是感谢伟大的历史之神,现在我们有了足够的算力。只要时机合适,我们就可以启动巨人项目了。”哈密特一边听取下属的汇报一边思考。巨人项目将是一座里程碑,成功的话,他在历史之神面前的地位将大大提升,他的威信、权力和声誉也将上一个台阶。他问:“时机合适是什么意思?”“林凡的那个项目一结束,巨人项目可以立即启动。”哈密特有些惊讶:“林凡那个项目还有多久才能结束?时间拖得够久的了。”史密斯皱了皱眉,说:“我们低估了优化对象。他非常顽强,而且,我不得不说,他似乎找到了对付我们的办法,虽然是很笨的办法。”“什么办法?”史密斯说:“留下大量痕迹。清除这些痕迹纯粹是体力活,但需要改变很多人的经历和记忆,我们的人力全被他困住了,没法将资源释放出来。而且,还有一种危险……”“什么危险?”“哪怕是一个小人物,只要他能在舆论上唤起同情,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公关危机。”哈密特点点头。“你有什么办法?”史密斯权衡着当前的形势和上级的表态,谨慎地说:“我想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我一些超出常规的授权,让我可以用一些手段来解决这个麻烦。”“什么手段?”史密斯耸耸肩,“你也知道……有些手段是处于灰色地带的。”“说出来。”“到目前为止,我们坚持的一条原则就是:所有优化后的历史都必须是平滑的。不能有断点,这也就意味着不能用最快的方法解决问题。要抹去一个小时的经历,就意味着要创造一个小时的经历,而且这些创造还要和所谓自然状况完全一样。”哈密特说:“你直接说吧,不要绕弯子。”“无非是抹除一些人的经历,但不去填补它;或者填补它,但是不要求计算的精度,涂抹几笔就可以了。当然,历史之神可能不会喜欢这样的处理。”哈密特在宽大的办公室里踱步,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习惯。最后他说:“只要是神喜悦的事情,神会原谅我们的手段的。”那一年,这个城市的人们莫名其妙丢失了时间。有人少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有人少了一整天的时间。有少数人有朦朦胧胧的感觉,大多数人懵懂无知,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也已随之改变。的确,有多少人的生命,是随着细微之事的“蝴蝶效应”而改变的啊。这种莽撞地处理现实的手法对于时间特工们是前所未有的,这种工作强度也是他们以前没有承受过的,但所有人都士气高涨,因为巨人项目也将会是他们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高峰,并成为下一步晋升的垫脚石。在街上写的字很快消失,涂抹过的书籍很快恢复原样,见过的人很快会忘记他,总之,林凡的反抗越来越没有效果了。随着自己被世界遗忘,自己也正在遗忘世界,记忆正在逐渐变得模糊。遗忘的灰色海洋正在上涨,淹没一片片陆地,那些仍旧记忆清晰的事件像是绿色的岛屿。他用想象填补记忆的空隙,而虚假和真实之间越来越水乳交融,难分彼此。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神经质,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一道目光从某个地方射来,他甚至能感到那道目光在身上的触觉:冰冷的,犹如一道蛇那样缠着他。有时候他歇斯底里症发作,会在街上大喊,“你在哪里?有种就站出来!”某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了谢艳,谢艳身边有一个男人,两个人亲密地拉着手,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替代他的“人干”,还是妻子又找到了新欢。那天他喝醉了,第二天,他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之后觉得自己的嘴臭的像粪坑。他踉踉跄跄走到浴室,看到镜子里是一个落魄男人的典型形象: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他脱下散发着汗臭的衣服,看到自己瘦得皮包骨头。他自言自语地说:“看看你,多可笑,不需要别人来打你,你自己就倒了。”他想象着那些看不见的敌人,这些人在监视着他,看到他这幅样子,也一定很得意吧。于是他力图振作起来,洗澡刷牙剃须,又翻箱倒柜找了一件干净的衬衫穿,觉得自己的形象好多了。他下楼买早餐。在一个地摊旁边,他买了两根油条,师傅给他用报纸包裹了。在出租屋里,他三下两下吃完油条,看到被油浸润得半透明的报纸上,有一大篇内容,是关于某明星夫妇下个月即将举行婚礼的报道,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记者:武鸣”,于是仔细阅读了这篇占据了半个版面的报道。报道内容聚焦这对夫妇的婚纱与婚戒品牌,可能出席婚礼的明星等等……林凡妒火烧心,他愤恨地想,人们宁愿关注明星的琐事,也不愿关注一个平凡人的痛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想法照亮了他的思维,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周末科幻 |《将巨石抬起一毫米》(中)

图文简介

8有人敲门。哈密特主任委员说了声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大脑植入计算机提示了他的名字和官阶:HT48S9-T562,计算师,史密斯主管的助手。我们就管他叫艾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