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威尔斯明天就要来墨迪星啦!”墨迪星自治区区长兼星际联盟(简称星盟)议员何秋明说道。他那张方正多肉的大脸第一次在大家面前显露出惶恐羞怯之色。这和他在区议会大厅墙上那幅巨型画像上自信满满的神情产生鲜明对比。要知道整个墨迪星人可是在他的领导下顺利地全盘接受了来自星盟的先进文明并且获得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尊重。在那之前,墨迪星人和他们那个夜郎自大的文明在星盟人眼里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不管星盟人怎么想,反正墨迪星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墨迪人所持有的这一看法并不完全是由于他们本身的误解和星盟人难以纠正的偏见。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墨迪星那段充满屈辱的历史。
根据星盟的最新考古发现,在大概两万年前大概一千艘人类殖民飞船携带着宝贵的文化科学知识,从一颗曾在猎户臂靠近内侧边缘的位置上而现在已经消失的行星出发向广袤的宇宙四散飞去。大约有一百艘殖民飞船成功地在其它行星上定居。而且墨迪星距离那颗曾在猎户臂靠近内侧边缘的位置上的行星非常之近,以至于历史学权威们都认定墨迪星是人类第一个成功的殖民地。受制于科技,各个殖民地互不交流独立发展,因此也各具特色。历史教科书上说:每个殖民星球上的文明基本上(请注意是“基本上”,这个限定语是在墨迪星被星盟发现之后用黑体字加上的)或多或少地在进步,并且在八百年前取得了联系并成立了星盟。自此,各具特色的文明也逐渐融合成一个单一统一的文明。
墨迪星人和星盟接触是从三百年前一个明媚的白天算起的,但是墨迪星的文学作品常常把那时的天气描绘为乌云密布湿热难耐。一艘迷失航向的商船意外停靠在了墨迪古国的首都即今天的曼伽附近。起初,商船船员们受到来自国王的热烈欢迎。他们受到如此接待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是当地人见到的第一个从天而降的人。船长参观了墨迪人“繁华壮丽”的都市(船长觉得那里除了人多和稀奇古怪的装饰品之外,毫无特色),然后应邀进入宫廷与那里的哲学家们进行了一场讨论。也正是这一场讨论改变了墨迪星的命运。一位哲学家用极为自豪的语气说:“墨迪星是宇宙的中心,而我们统治着这伟大的中心!”船长听罢竟不顾场合哈哈大笑,要知道一个长期在宇宙中航行来往的商人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人在宇宙中是多么无足轻重的。气急败坏之下,国王杀死了船长。而愤怒的船员毁掉了曼伽城。这便酿成了星盟历史上最荒唐也最严重的一次外交事故。自此,星盟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这个“遗失的世界”。大家惊奇地发现墨迪星人的对事物的认知是多么地幼稚可笑。比如,墨迪星人竟然认为火是由许多火微粒聚集在一起形成的,而这套说法早被拉瓦锡证伪。
是什么让墨迪星人在文明水平上退后得如此严重?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墨迪星人的文字太落后,这一点墨迪人似乎也接受。不同于星盟通用的拼音文字,墨迪星人的文字是三维立体的。墨迪文只能雕刻在石头或木块上,它们也只能悬挂在特定的架子上按照特定的顺序一个字一个字翻转地阅读。这种晦涩繁杂的文字系统使得墨迪人的识字率很低,并且它让墨迪人的思维不适合逻辑推断和逻辑演绎。这套文字系统引起了学者们强烈的兴趣。不幸的是,在见识到别人的先进之后墨迪星人的骄傲转为自卑,所以在何秋明的带领下他们痛下决心抛弃传统来拥抱星盟的先进文明。
现在,墨迪人都以说一口标准的星盟通用语为荣。
话归正题,当何秋明说出这句话后议会大厅里人们议论纷纷。可是坐在大厅第三排的荷鲁对这件事情却兴趣缺缺,只是把他那颗瘦长的脑袋垂下不停地剥弄手指甲。
一旁和别人喋喋不休的许文婷睁大眼睛对荷鲁说:“陈穆笛啊,这个保罗·威尔斯就是来砸我们这些做旅游服务的饭碗啊。”
陈穆笛是荷鲁在星盟通用语的名字。按照当地法规每个墨迪人的法定姓名应该用通用语拼写而不是墨迪语。但是他更喜欢别人叫他荷鲁,这一点别人也知道。
“保罗· 威尔斯这样有名的旅行作家能到我们这里来是说明我们这儿已经发展得不错了。”另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你们懂什么,保罗·威尔斯是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在用通用语说这句话时,许文婷把“臭名昭著”这个单词说的格外响亮,因为这是她开会前特地背的一个新词汇。这个词也成功地吸引了除荷鲁外旁边小业主们的注意。他们中间有人冒失地向她询问这个词的含义,但是更多的人装作很懂的样子点头表示同意。
“保罗·威尔斯是一个性格古怪的旅行作家。他每到一个地方旅游就揭别人的短,骂别人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以至于别人都怕他去自己的地方旅游。但是他写的游记却被人们奉为经典,评论家说:‘他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旅行作家,用他那冷冷的愤世嫉俗的目光看待他周遭的一切。然而,他的眼光是独到的罕有的。’所以,”许文婷双手握拳焦急地说道,“这样一个作家来到我们这儿能是什么好事?我们墨迪人几个世纪以来都被人嘲笑遭人看不起,现在好不容易能昂首挺胸地活着了,结果又要来一个家伙来毁我们的声誉。”
不像旁边那些激动异常的人,荷鲁只是一言不发用拳头拄着下颚静静地闭上眼睛。会议厅里面嘈杂的声音和拥挤激动的人群给他一种窒息的感觉,更别提许文婷那张嘴巴喷出的唾沫星子那糟糕的气味了。他试图让自己舒服一些。他往里坐进去了点以便让自己的背靠着柔软的靠垫。但这还不够。一张纯真的笑脸出现在荷鲁的眼睑下,那是他的女儿嘉尔曼。想想现在他本来可以跟女儿共处的,给她讲述古老的传说;教她用被人遗忘的曲调吟诵古诗;甚至,甚至可以偷偷教授她一些墨迪人早已遗忘的文字。这是他和女儿共同的秘密。因为只要是谈及关于墨迪传统的事物,人们总是嗤之以鼻。唯有他的女儿能理解他对墨迪传统的热爱。想到这里荷鲁似乎获得了片刻的宁静,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微笑。
继而荷鲁挺直身体睁开了眼睛。此时,会厅已经安静下来了。何秋明正在认真听取前排曼伽大宾馆总经理的意见。而一旁的许文婷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跃跃越试的目光表面她急切地要补充点什么。荷鲁本来想伸个懒腰但发现大家都正襟危坐,所以只伸了伸自己那双长腿以舒缓身上肌肉的酸痛感。他盯着脚上那双新靴子出神。他本来不愿穿这双俗气的靴子,但是妻子坚持要他穿,因为她认为这靴子是星盟最流行的款式。荷鲁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像身边那些追捧“潮流”的家伙,他总是想与一切关于星盟的东西保持一段距离。但是这些东西像蟑螂一样无孔不入(其实蟑螂也是星盟商船带到墨迪星的)侵入他的生活。就算他费尽心思巧妙避闪,还是会与这些东西迎面撞个满怀。就像这次无聊的会议,荷鲁被邀请参加这次会议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在曼伽城郊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农家乐(那是他把农庄改造而成的),而且他时常会接待来自其他星球的客人。在整个会议中,荷鲁并没有努力地想表达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他只是用近乎敷衍的态度随声附和,如同他遇到其他重大事情一样。因为他知道他的对待事物的基本观点就跟别人不一样再加上他不善辞令,所以他只能以无奈的缄默和冷峻无神的表情来面对这些事情。可笑的是,这反而促成了他的一项优点。因为在外人看来冷酷的表情再加上瘦高的身段,使得他像星盟那些时尚男模特一样在异性眼里富有吸引力,而这一点是其它男人模仿却不得的。


第二天早晨,荷鲁被叮叮咚咚的响声给吵醒。他睡眼惺忪支起半截身子,发现卧室床上椅子上堆满了各色女装,而妻子正在镜子面前观看自己刚换上的衣服。
“你终于醒了,看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妻子转过身来坐在床边给了荷鲁一个响亮的吻,然后站起来轻快地原地转了一圈。
“还可以吧。”
荷鲁又躺了下来,把头埋在被子里。
妻子双手叉腰鼓起腮帮子然后踮了踮脚表示不满。这是她从星盟电视台播出的肥皂剧里面新学的肢体语言。
一堆衣服砸到了荷鲁的头上。妻子放高了声调带着命令的语气说:“去洗澡,赶紧的!我们还要去参加迎接保罗·威尔斯的集会呢。还有,把嘉尔曼叫起来。”
荷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现在洗浴室是除了厨房外他在家里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了,因为那里的淋浴设备已经被妻子统统扔掉,全新的超声波洗澡机取而代之。要知道浸泡在温水里的时间是他一天里面最惬意的时光了。面对荷鲁关于洗浴室的满腹牢骚,妻子只是扬起曾在星盟首府精心修剪过的眉毛说道:“用超声波洗浴代表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荷鲁暂时还不愿意去洗澡,所以他先敲开了嘉尔曼的门。他发现在他敲门之前,嘉尔曼已经醒了,她迟迟不出卧室是因为她正在那儿偷偷阅读墨迪史诗。嘉尔曼坐在书桌旁。桌子上一个呈螺旋椎体的铜质架上挂满了用各种材质雕刻而成的墨迪文。嘉尔曼转过头悄悄向父亲用墨迪语说了声早上好,然后继续阅读起来。铜架上的墨迪文只有拇指大小,它们有的是用玛瑙或水晶雕刻而成,有的则是用砂岩或铁块制成。阅读墨迪文的顺序要根据架子的形状。比如这个绕成螺旋椎体的架子就要求读者依着铜架从上往下读。墨迪文有的花纹繁复,有的线条粗旷;有的呈球体,有的呈正八面体,有的呈椎体,有的呈双螺旋体,更多的文字呈现不规则的形态。阅读墨迪文时要根据词性阅读。当读到阴性文时,应该把文字逆时针旋转来观看,读阳性文时则相反。此外,墨迪文的文意和词性还会根据雕刻材质的不同而产生改变,由此形成多义词和变音。墨迪文入门很难,因为墨迪文没有标点符号也不存在段落章节。阅读墨迪文时,初学者只能明白到每个字符所象征代表的具体物体。要深入理解一个句子的就需要读者把这些物象给有机串联起来。
“读到哪里了,小家伙?”荷鲁笑着对女儿用墨迪语说。
“我看到了武王卢塞统一墨迪迁都曼伽那里了,史诗上说卢塞建造的曼伽每夜楼宇生辉。”
“他的功绩还不止于此呢,”荷鲁摸着女儿的头说,“他还建造了诗人殿,是他把那些精彩的诗篇都保存了起来。”
当说到诗人殿时,嘉尔曼的眼睛一亮。
“爸爸我写了一行诗你要来看看吗?”
荷鲁很吃惊,想不到嘉尔曼小小年纪已经可以用艰深的墨迪文写诗了。
女儿从床下拿出一根木棍,棍子上用棉绳系着四个用木块刻成的墨迪文。四个墨迪文雕刻得很粗糙,荷鲁注意到嘉尔曼的手有几处伤痕。显然那是雕刻时留下的伤。荷鲁向女儿投向关切的目光,但嘉尔曼执意要让他马上读完那行诗。
荷鲁从左到右依次把墨迪文看了一遍,然后按照从上古流传至今的曲调缓缓唱出:“落花是树的眼泪。”
诗文有些幼稚,但荷鲁非常开心。
“嘉尔曼,抒情诗是所有题材里面最难写也是最难读懂的一种诗了。”
“为什么啊?”
荷鲁顿了顿在搜寻那些早已尘封的知识和记忆后说:“一个诗人完成一首抒情诗时并不能说是他写了这首诗。在一首抒情诗里面诗人只能写出诗句的题目,诗人要等到题目上的文字自然生长,就像一粒种子长成一棵大树或者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大人。”
“文字也能生长?”嘉尔曼已经摸不着头脑了。
“古代的诗人会把用可以发芽的木头刻成墨迪文然后放在土上或者挂在树枝上,然后等上一周一年甚至一辈子再去看他们。当诗人再回到原地时,那些挂在树枝上的文字已经生根发芽开花了。到那个时候诗的题目就生长出了一首诗。阅读这种诗的语法有三种,一种语法解读文字生出的根,一种语法解读它的茎叶,一种解读它的花。当这首抒情诗写完之后,人们会把整首诗浸在树脂里面做成琥珀。”
“抒情诗是表达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诗人只能把题目给写出来啊?”
“因为古人认为自己跟自然是一体的。怎么说呢,”荷鲁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有点像胎儿通过脐带和母亲相连。那么为什么自然创造了我们给予我们智慧呢?是为了让它自己通过我们来看见自己、认识自己,就像我们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自己的身体一样。为了让我们帮助自然更好地了解它自己,自然把我们放到了它的中心。而当一个墨迪人突然有独特的情绪急需用抒情诗来表达的时候,他会认为这是自然向他传达的一个模糊的精神。所以他会把这个模糊的精神写出来,然后把它交给自然继续将这个精神具体地表达出来。诗人会最终把这个精神作出诠释并将其保存。”
嘉尔曼听得入了迷,毕竟这跟她在学校里面听的那一套完全不一样。
门外响起了妻子的呼唤声。沉浸在谈话中的父女两人这时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墨迪文给藏起来。妻子把门打开,向屋子里狐疑地瞧了瞧他们。她眉头微皱、张开嘴巴吸了一大口气似乎要吐出一个长句子,但最后只用通用语说了一句:“快点!”

【小说】遇见另一种可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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