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天意
高更走下高铁的时候,帽子被人流挤掉了。他想弯腰去捡,却被不断推搡着向前,一直被挤到了站台上。他叹了口气,从大衣里拿出烟来抽。高铁不断呕吐出黑压压的人群和行李箱,直到一支烟抽完,他才在车门口看到自己被踩扁了的帽子。
他捡起帽子,拍打着上面的尘土。钱包和身份证没有丢,手机也还在。他的手指在口袋里又勾了勾,倒吸一口冷气。
“请离开站台。”乘务员在半空中盘旋着,嗡嗡叫道。
“我的东西没了!”高更叫道。“让我回去!”
高铁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高更把背包甩在地上,翻了又翻,猛地一拍脑袋。在安检的时候,他把小盒子放在书包的夹层里了。盒子里的东西还在。他闭上眼睛苦笑一下,把盒子揣进胸兜里。
“您找到了吗?”乘务员眨着红色的电子眼。“请问还需要什么服务?”
“谢谢,不了。”高更说。“不,等等。呃,明天是我生日。大年初一。是不是很巧?”
“明白。”乘务员转头飞走。“铁路部门会在零点准时为您送上生日祝福的。”
“谢谢。没关系。谢谢。”
十六年前,高更在父亲的画室里养了自己的第一只宠物。那是一只雏鸡,从学校门口买来的。它在画室里四处跑,带颜料的脚印踩得到处都是。后来他又养了两只鸡,一只感冒死了,一只长到很大,但在出门的时候被车压扁了。
“爸。”高更哭着说。“小鸡叫车压死了。”
“你自己去收拾。”父亲说。
高更在哭着给自己的小鸡们安排葬礼时,父亲就把门关起来,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在印象里,父亲像一个沉默的修表匠,工作就是用画笔拼凑时间的实体。
“你知道什么是大师吗?”高严问儿子。
“嗯...”高更搜肠刮肚地想着那本艺术词典上的人名。“毕加索、达利、康定斯基...”
“还有高更。”高严狡黠地笑笑。“儿子,将来你爸也是跟他们一样的大师。”
十六年前,在化城雨后的街道上,高更已经挖好了土坑,正捧起装着小鸡残骸的鞋盒。马路的另一边,有个孩子牵着条小狗走过。那是只狐狸一样的博美狗,金褐色的毛发柔顺闪亮,狗嘴里还哼着小曲。是基因改良种。高更把盒子扔在坑里,盯着那只小狗走远。
高更想:我将来也要养这样一只狗。我要搔它的肚皮,用自己的鼻尖顶它的湿鼻头。
他摔门离家出走之后已经过去很久,都没有再想起狗的事。但现在,坐在通向父亲的计程车里时,记忆审查官高更睡着了,梦见了自己从未试图封闭过的记忆,而且很诧异自己梦到了小狗。
现在他又变成了那个冷静而睿智的记忆审查官,正坐在化城公安局的值班室里等着谢长生。茶几上有个大盘子,装着廉价喜糖和零星几个红色C9胶囊。高更捡了一颗胶囊放进嘴里。它的口感冰冷且黏滑。
“老高。”谢长生走进屋里。“从首都回来辛苦了。搞掂啦?”
“别阴阳怪气的。总算年前破了个大案子。”高更咬碎胶囊咽下。“和freedoom一年年地玩着猫抓耗子,这次我们终于将了他们一军。”
谢长生摘下帽子,搔搔油腻的头发。
“今年是最后一次回来了吧?”他问。“记忆改写...想不到那群恐怖分子能做到这一步。被他们这么一搞,年后全国的记忆库可就都要来一轮大清洗了。服务器里每一个角落都躲不过,到那时候,上头会发现‘镜子’里的黑户。”
“我明白。我在电话里也说过,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你想好怎么办了吗?要不要现在就把你爸提出来?等风头过去了,可以再安排老爷子...”
“不。”高更说。“我要删除他。”
C9胶囊的效力让他的情绪冷静,思维变快。他继续追忆着过去的点滴,欣慰地发现自己审查官的履历上没有任何污点。没有错案,没有冤案,所有逮捕、提取审查程序都无懈可击。他做过什么,只有自己清楚,外加从前的老同学、如今同为记忆审查官的谢长生。
当上审查官的第二年,高更得知了父亲的死讯。他走出画室,去菜市场里买两个萝卜,然后跌倒在泥泞里。工作台上散落着小工具和金屑,永远不会有任何人回来收拾。而十年没回过家的高更刚在化城执行任务,正随身携带着哀琴。
他第一时间冲进医院的病房,看着床上正在吸氧的父亲。高严面色死灰,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他感觉这是天意。
“你们都出去吧。”他对护士说。“我有些话想对我爸说。”
父亲身上散发出将死者的臭味。他拔出哀琴,对准高严的太阳穴。
如果你那么喜欢你的画室,就永远待在里面吧。十五岁的高更想。
画展失败了。绘画班没办起来。和画有关的一切都已经失败或正在走向失败。高严没有再拿起过画笔。高更敏锐地发现父亲真正钟爱的并不是画,而是画室,自己一个人待在画室里的那种感觉。兴许是从《百年孤独》里学来的点子,他很快就迷上了金匠手艺。他买了铁砧和坩埚,又把家里所剩无几的存款统统换成了金条。那些画架、画纸和颜料都被堆叠在墙角,上面盖了层油布,再也没有打开过。
三天里,高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画室。里面依稀传来叮叮的敲打声。
“儿子,你看这个。”第四天,高严的眼睛红着,似乎正要往外冒血。“怎么样?”
那是条细细的金链子,上面挂着一只金色雄鸡。微微昂起的鸡喙张开,仿佛正在啼鸣。
高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他已经长大了三岁,越来越觉得父亲变出的新花样已经渐渐没什么吸引力了。他退了学,在一家酒馆里打工,靠端盘子和修服务型仿生人的工资喂饱自己和父亲。而高严继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天地捶打着金箔。画室内烟雾缭绕,画室外堆满了啤酒瓶。
有时候是头发,有时候是奇怪的香气。高更发现自己不在的时候,家中总有陌生人来访。小金鸡越来越少,个头也越来越小了。
“帮我在镜子里做一个幻影人。”高更把哀琴的存储器交到谢长生手里。“你欠我一个人情,记得吧?现在我想好怎么还了。”
“这倒不难。”谢长生抓抓头皮。“这是谁?”
“我父亲。”高更说。“他死了。就在上午。”
“节哀——等等!”谢长生瞪圆了眼睛。“你要用死者的记忆?这...”
“我知道这是犯法的。”高更叹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们走进侧写室里。这间单调的屋子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一台老式的终端头盔,在冰冷而洁白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
“在侧写室里做这事特别讽刺。”谢长生叹道。“平时只有犯人才用这东西,今天变成了审查官。”
“今天我的身份就是犯人。”
“镜子世界里也有‘春运’。托关系想进镜子里的人格外多,都被我回绝了。”谢长生为难地说。“今年系统查的太严了,搞专线的话很容易被发现。我帮你搭了条外线,开了个假ID。这事只能做一次,做多了也容易被逮。你得和几万个观光客一起挤进去。”
“是的。我有心理准备。”
“你真的不考虑再做一个拷贝了吗?今晚一过,可就...”
“不需要。”高更轻抚额头上的伤疤。“已经够了。今晚我是来做个了结的。”
“往好处想。”谢长生似乎没有听出话里奇怪的意味,他拍拍高更的肩膀。“以后你可以踏踏实实地吃个正常年夜饭了。”
“谢谢。安排我进去吧。”高更说。“对了,这个。我要一起带进去。”
他掏出那个失而复得的小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交给谢长生。
“明白了,我会让技术科的人扫进去。”谢长生点头。“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没有的话,我马上安排转运。”
高更戴上头盔,然后闭上眼睛。
这就是春运。高更讽刺地想道。
他的意识和三千人打包在一起,通过狭窄的上传通道,在一个又一个接口中转码、加密,直到最终进入镜中。那面镜子从外面看上去光亮如新,背面却密生着蚁穴一样的小孔。要进一次镜中世界的旅费成本太高,能找到关系的人会选择偷渡。他们这些偷渡客要挤进去,被压缩成水银一样的小小光点,渗透进天堂里、乐园里,在这个特别的日子,与自己分割两个世界的亲人团聚。
驳杂的数据流让他头晕眼花。C9的效力还在持续,一秒的感觉被拉长到了一整天。透过代码模式看到的世界,与小时候在绿皮火车上看到的并无不同。高更还小的时候,喜欢绿皮火车的味道:烟味,厕所味,劣质香水和脚丫子味,还有泡面味。他喜欢光着脚站在座位上,透过微微结霜的窗子看远方的原野。畜群和村庄缓缓从眼前流过,在单调的铁轨声中近乎静止。
我们现在变着法吃着过去的苦。高更想。就像在中药汤里加糖,自己骗自己。
他看见了镜中世界的虚像。那是回忆之城,全国几千万幻影人的天堂。它庄严,静穆,却又像卡尔维诺笔下的城市一样流动,似乎没有固定的实体。那是数千万记忆拟合而成的虚假造物,在每个人的眼中有着不同的形态。它起先被当作安乐死的替代品,让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在一个虚拟世界里留下自己的副本,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后来适用范围不断扩大,老人,宗教狂,虚无主义者。镜子里每多一个人,意味着有一个人从现实中永远消失。镜中世界的技术又催生了记忆审查技术的发展,带来了一大批佩戴哀琴在街头巡逻的记忆审查官。
在看见自己熟悉的街道时,高更被抛离了出去。现在他站在父亲记忆里化城的街头,茫然地打量着除夕夜里的镜中世界。天空中有零星的烟花,画室的门上还倒贴了个福字。脚下的雪上零零星星地铺着红纸屑。
这一切。是幻影人做的?还是系统自动生成的?他想。
年后回去我一定要养条狗。他又想。要基因改良种。又大,又温柔,毛长但从不掉毛,还会呜呜咽咽地学人说话。我要许新年愿望,然后重新开始,告别过去。
在过去,那个十六岁的高更,刚从酒馆里回来,拎着啤酒和炒饭。炒饭是酒馆的剩饭,啤酒是高严的必需品。那个时候还没有镜中世界,也没有哀琴审查技术和记忆审查官。在记忆不会每月一次被警察审查的时候,化城尚处在一片混乱和衰败之中。高更远远地看见自己家还亮着灯,门口停了辆红色的小摩托,上面还贴着hello kitty的贴纸。
他举起一半的手停在空中。鼾声正隔着门板传来。
十年前,高更推开门的时候,他不会想到那个女孩后来变成了自己的妻子。红发的女孩正在穿衣服。她抬起头看了高更一眼,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于是半片乳罩就垂了下来,和柔软的红色发辫一起,挂在小巧的乳房上。
她的乳沟中间挂着一只金鸡。鸡喙微微地张开着,仿佛正在啼鸣。
高更脸上目无表情,把装啤酒和炒饭的袋子挂在门把手上。红发女孩又开始默默地穿衣服。她的动作很急,而且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之色。高严的鼾声响的更厉害了。
高更突然觉得很疲倦,想化作一滩稀泥,软软地从墙上流下去。那个缩在破烂被褥里冒着酒气的人是一条蛆,也是他的父亲。女孩现在开始套丝袜了,有那么一瞬间,高更的手碰在地上的酒瓶颈子上。女孩用脚趾勾过地上的金色高跟鞋,近乎慵懒地把它套在脚上。
高更松开手,酒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真恶心。”她从高更身边走过时,用轻到足以让他听清的音量说道。
高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女孩按在墙上。
“你干什么?”
“你和高严睡觉多少钱?”
“你他妈谁呀?你是他什么人?”
高更扯开她的外套,露出雪白的半只肩膀。一枚扣子掉在地上。
“我是他什么人?我是养他的人。”他颤着声继续脱她的衣服。“他给你什么了?嗯?”
他双手箍住女孩,拖她向外走去,一脚踢开自己卧室的门。妓女在高更怀里轻轻挣扎着,但脸上厌恶的神色逐渐化开了。高更像一只发狂的野兽陷在黑暗中,不言不语,只是喘着粗气。
“他给你什么了?多少钱,嗯?我给你两倍的。”
“你给不了的。你还是个小毛孩子...”
“操你妈。”
他拽开腰带,两下把裤子蹬到一边。那女孩碰到了他,便惊诧地不言语了,把一句骂人话憋回肚子里。她摊开双手躺下,任小毛孩子把自己刚穿好的衣服一件件撕脱,狠狠进入自己深处,嘴里发出嘤嘤的喘声。她软的就像块纸杯蛋糕。
“小狼崽子...”她叫着。她把双脚缠在高更的腰上。高更递上自己的嘴唇,女孩把它衔在自己嘴里,用舌头去舔。
高更抱的更紧了。
女孩突然暴睁双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她抽了高更两个嘴巴,又抓他的肩膀,红指甲戳进高更的肉里。她终于挣脱了高更饿狼一样的脑袋。女孩的下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殷红的血顺着脖颈流下,一直滴在雪白的胸脯上。她只来得及喘一口气。高更再次扑上去,把她死死钳在身下。
“你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嗯?”他双手钳住女孩的头骨,低声吼着。“你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尖叫撕心裂肺,但他没有听到。他只看到那张年轻的,浓妆艳抹的脸蛋被恐惧扭曲了,变得像垃圾场里的旧轮胎。他耳朵里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耳畔开了一把链锯。
他伸开手,接住自己脖子后面流下的鲜血。
不知是叫累了还是吓傻了,女孩不叫了。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高严站在身后,手里还拿着半截啤酒瓶。
“哟...”高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这么裸着身子转了过去。“爸。你醒了?”
高严抄起半截酒瓶,向高革的脸上挥去。他没能躲过这一下。透明的刃尖划过他的眉毛,几乎把眉骨劈开。他下意识地低头,在鲜血漫过眼睛之前,他居然还看到自己的阴茎仍然是坚挺的。
“别打啦!出人命啦!”女孩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抓过被子挡在自己面前。“救命啊!杀人啦!杀——”
高严把酒瓶当成匕首,刺向女孩的小腹。玻璃没有扎破白嫩的肚皮,带出绿色的肠子,而是刺进了高更的掌心。高更紧紧握住酒瓶,任鲜血流在地板上。他能感觉到另一端握着瓶颈的手在颤抖。是帕金森综合征吗?还是更坏的,更糟的什么,就像被酒精和尼古丁沤烂的灵魂一样坏,一样恶心,一样肮脏?
“变态!他妈神经病!”她哭着,抱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向外逃去。“一家子神经病!”
高更最后看了他的父亲一眼。苍老而憔悴的高严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无法确定自己处于梦中还是真实。他低下头,迷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瓶,好像那是别人硬塞在那里的一样。
高更推开门,消失在化城的夜色里。
谢长生再进门的时候,高更已经摘下了头盔,紧紧闭着眼睛。半截伤疤露在被汗水浸湿的刘海外面。
“喝点水,镇静一下。”谢长生放下水杯和C9胶囊,拍拍高更的肩膀。“现在是什么时候?”
“公元2041年1月31日。大年三十。我叫高更,我在化城。”
“再吃个胶囊缓缓。”谢长生说。“C9不够的话,我办公室里还有安非他明。”
这时门外响起了爆竹声。他们两人抬头望向窗外,看到一朵烟花绽放在空中,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好久没有见过烟花了。”高更喃喃自语道。
“你们聊了多久?”
“没多久。就说了几句。”
“处理完了吗?”谢长生把那只扫描过的金鸡推向高更。
“处理完了。”高更说。“那只鸡送给你了。拿回家给老婆玩吧。”
“我记得那是你老婆的东西。结婚的时候我也在,婚礼上戴的不就是这个?”
“我给她买了新的。这个给你,谢谢你这几年帮我处理这事。”
谢长生把金鸡揣进口袋。
“年夜饭回家吃?”谢长生问道。“可以在局里吃。我叫了外卖。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高更说。“等回去以后,我可能会养条狗。”
“我能问问吗?老高?”谢长生又问。“最后你跟老爷子说了什么?”
手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这次他轻轻推开门。
你不知道啊...高更想。老人穿着睡袍,正望着窗外的烟花。那堆画具仍旧摆在墙角,上面覆着那张积满灰尘的油布。高严,你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你说说话。只是为了能让你看到,你这个影子人、假人,我是可以在这间人造的天堂和乐园里和你说话的。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我在这里,手里拿着虚假的金鸡,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却比从前一样,更接近一具行尸走肉。最讽刺的是,你还不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里。那么,我该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你?我应该怎么得体地告诉你,你这个人生的失败者,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包括你和你失败的人生,与你有关的一切故事与历史?我何时才能摆脱有你的记忆,真正开始名为高更的、理性而正常的人生?
“你好啊。”高更对面前的高严说。高严看烟花看得入了神。他丝毫不知道,此刻,他的生命正握在自己儿子的手里。再过0.3毫秒,自己在这世间最后的存在将被清除,归零,灰飞烟灭。
“新年快乐。”记忆审查官说道。“我给你带了礼物,爸。”
2017.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