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忒休斯!”
“干杯!”
被众人簇拥着的忒休斯自豪地搬起粗重的橡木酒桶,任凭雅典产的美酒从头上倾下,尽管被呛了几口,可丝毫不减兴致,喊了几声”雅典万岁”后,众人的欢呼声更高了。他略带得意地看着阿丽阿德娜,米诺斯的女儿,接着他们中间就让开了一条道,众人羡慕又敬佩的眼神让他油然得意——这便是英雄的待遇,自克里特岛归来下船时就有无数百姓跪倒在前一边喃喃从此不再需要献祭童男童女一边对他顶礼膜拜。副手凑上前来,垂着眼帘低语道:
“民众表示要将您归来的船放上祭坛供奉,以此表达对您的崇敬和感激。”
“哈,那可得好好养护,风吹日晒免不了损坏。”忒休斯要掩饰不住自己得意的心情了,但换了谁在庆祝时也都免不了如此。
“零件坏了要换吗?”
“当然,给我换最好的!”说着,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可换完零件的船还是您的船吗?”顿时,喧闹的大厅死一般寂静,一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忒休斯惊觉不对,右手已按剑上,抬眼一看,随他征战的士兵和高谈阔论的宾客都不见了,只剩下眼前的陌生女子。女子一袭艳丽红衣,身材修长,虽面容娇好皮肤吹弹可破,却不似雅典中人。
“尊贵的王子殿下,请不必慌张。”女子走上前来并微微侧头微笑,似乎在表示某种敬意。“您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可回去继续庆功享乐。”诡异的语调,奇怪的动作,伴着大殿中回荡着女子鞋底节律般的敲击声——“宛如死神倒数的钟声。”王子徒然想到。
片刻之后,王子回到了喧闹的大厅,熙熙攘攘的众人言语再次包裹了他。但他没有心情再喝酒了,那个女人最后略带嘲讽,悲悯和少许得意的笑容让他有些不安。众人看他神情恍惚,以为他喝累了:
“大家都散了吧,阿丽阿德娜要侍寝啦!”
“在我和施莱登用餐结束后,立即就植物与动物微观的统一性进行了研究。在掌握了大量事实证据之后,我们提出了这个观点:一切动植物都由细胞构成。”
施旺教授一边用刀切下一块牛排一边带着几分怀疑地看着对面这位自称是仰慕者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不说,领带和褶皱也不落下,按说来这种餐馆他并不需要如此正式,而且印象中比利时大学的学生里可没有他。但不管如何,他提供的午餐还是令人满意的,姑且忽视他的奇怪举止吧。“总的来说,我们认为这块牛排上的细胞在活着时和你我身上的细胞没有本质区别,并且他们在不停地进行新陈代谢。”
“教授先生,那么新陈代谢后的细胞还是原来的细胞吗?”年轻人似乎并不想进餐,背脊挺直仿佛一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当然,这就像问一天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是否是同一个人一样。”
“可是终有一天我们全身的细胞都会因为新陈代谢而更新,这时我们还是我们吗?”
“这大概是个哲学问题……”教授用刀蹭了蹭牛排,继而回答道,“虽然有点难以理解,但我认为,是的。”
“谢谢您,教授,祝您用餐愉快。”年轻人微微欠身,脸上居然挂上了得意的笑容。
教授再次低头将一层层细胞从整块牛排上切下时,四周似乎吵杂了不少,施旺猛一抬头,惊奇地发现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在桌上用餐,年轻人似乎……消散在了空气中!一个服务生走近小声道:
“教授先生,您既然独自用餐,这把一直空着的椅子可以让给其他桌吗?”
“根据显微镜下神经细胞的轴突末梢和兴奋方式,我认为神经作用的最基本单位就是它,神经元,以下就是神经元学说的基本内容……”卡哈尔话语未落,四周的权威专家们的质疑之声就嗡嗡而起,后背已被汗水浸透的卡哈尔努力保持镇定。“第一次参加德国解剖学年会可不能就成为笑话,可是我要打倒的是整个网状理论……”卡哈尔心中默语,不由有些灰心。
“安静!说下去。”德高望重的学会会长用严肃而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受到了鼓励:
“神经元是中枢神经系统的生理单位,神经元是一个独立实体……
“根据我的神经元学说,我认为正是神经元间的冲动和连接方式成就了我们的思维。”终于把自己的理论阐述完毕了,卡哈尔略微松了一口气,低头整理文稿,等待着会长的发言。
“尊敬的卡哈尔先生,作为后辈,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
不知何时,会场上只剩下他和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正装出席,端坐在会长的椅子上,用冰冷的微笑注视着他。
“请不要惊讶,容我说完。您应该听说过原子—分子论吧?我们假设每种原子间没有区别,那若是把神经元间的连接方式记录下来,设法再拼接一个大脑替换原先的,那被实验者还是原来的他吗?”
“是的,完全一样,因为他们的物质结构是一样的。等等,你……你这是魔鬼的理论!!”
“谢谢您,前辈,您不但会获得诺贝尔奖,也会青史留名的。”年轻人欠了欠身,带着毒蛇般的笑容渐渐隐没于高大的主席椅后。
“卡哈尔先生,请您不要呆站着不发言,我们可不觉得您的表情比小丑滑稽。”卡哈尔一定神,耳边却传来了一位与会者的嘲讽。
“尊敬的法官先生,以上就是我——被告方的举证。原告方控诉我公司的分子旅行机草菅人命,我方予以全部否定。”云匡微笑着关掉投影仪,挺胸直视法官及原告方。
“在产品研发之初,我便设法一一询问那些历史人物,并保存录像作为证据,那可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恐惧源自无知,想来原告方是不懂得分子旅行仪的基本原理才会对我提起控诉。我们知道,具有生物学性质的基本微粒只能划分到分子级,分子以下就超出生物学意义了,而恰好在分子级物质显现微粒性多于波动性。我公司研发的瞬时旅行仪通过对一个人进行分子层面上的扫描,这种扫描可是完美的!建模后将扫描数据以中微子信号传输至目的地,再利用分子层面的3D打印机快速打印人体以达到光速旅行——或者说运输的效果。这种分子级别扫描会对分子结构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之后把已成废品的原件销毁即可。”
云匡得意地看着原告方和台下急不可耐而骚动着的记者们,缓缓说道:”我承认我们并没有研究透大脑,只是高层面的照猫画虎罢了,卡哈尔先生的神经元学说认为是神经元间的联接方式决定了我们是我们,而量子力学表明同种原子原则上不可区分,分子3D打印技术早已成熟,分子旅行仪的部分细节图也可以公开,你们大可以仔细研究下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分子的遗漏。目前唯一的缺点就是机器太庞大,全程要花上几天,不过未来肯定会被解决的。”
“可是由此新的打印出来的人还是原来的人吗?”记者过于激动,甚至违反了法庭纪律。
“我已经说了,完全一样。”云匡自信地看着记者一字一句地说道,下巴微微扬起,以睥睨的眼神看着原告,向法官欠了欠身以示敬意,静心等待法官宣判自己胜诉。
“安静!被告方陈述完毕,原告方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法官敲了下锤子,示意庭审并没有结束。
骤时,片刻之前还得意洋洋的云匡猛的一惊,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脸色吓得惨白。这种熟悉的感觉不会错,自己就经历过多次,果然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啊……豆粒大的汗珠从脸狭上划过,云匡顾不得礼节了,抬手用西装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靠在扶手上勉强支撑起身体,绝望地看向了法庭中仅存的另一个年轻女子。
“您真的认为都一样吗?”
年轻女子微微侧头,脸上带着狡狭的笑容,清脆悦耳的女声在他耳中宛如丧钟。是的,他一直知道他的发明隐隐在科学之外有些问题,可他不愿意去深究,去承认,数据说没错他就希望结果没错。终于到了被算账的时候了呢。轻声叹息过后,云匡整了整衣领,决定从容地直面这一场来自未来的“审判”。
“来,看这儿。”女子掏出一个手提箱,数分钟内便在云匡身旁凭空打印出了和云匡一模一样的“复件”。“复件”惊诧地看了看云匡,便又露出恍然大悟的无奈神情。
“你们,谁是云匡先生?”
沉默。默契的沉默。
“呃啊!!”
略带轻佻的语气,一个简单的问句,轻易就击溃了云匡的心理防线。
“该死!问题出现在这儿!”他突然懂了,复件创生的一刻,便会认为自己才是“我”,这个思想的出现必然伴随着大脑结构的细微改变,也就是说……
“那你们还是同一个人吗?”女子微笑的看着他,尽管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撒旦的笑容。
“当然……不是!”
“同时,大脑结构必须追溯到原子层面之下,你的扫描必然改变原先的物质结构,但这些,都是我们广泛使用分子旅行仪之后才发现的。最后,其实早在古希腊就有哲学家指出,“我”,必须拥有时空上的连续性。”
“你到底从何而来?或者说……从何时而来?”云匡颤抖地说道,他也意识到,当人伦道德因此彻底崩坏之后,人类剩下的,只有复杂无比的三维数据。既然是数据,为什么不可以修改?如果有人暗地里操控的话······终于招架不住“草菅人命”的心理压力,云匡跪坐在了地上,一种悔恨和无力感漫上心头,产品一发布他就收不回来了,心想自己这回倒是也成了历史人物,只是角色是那打开魔盒的潘多拉。
“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再见,尊敬的先驱。”女子满意地点点头,游走在众原告中,身影逐渐变淡。纵然法庭被记者们变得像集会游行般喧哗,可云匡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在意的只有那个来自未来的女子。他甚至没有在意到法官宣判他胜诉的消息,也没有意识到法官宣判时敲下的定音锤声,是一个崭新时代的第一声啼哭。
“王子殿下,随着时间流逝,您的船免不了损毁,日月更换零件,终有一天原船零件会被换完,若用更换下的零件拼成新船,那么哪一艘才是您的船呢?”
“我的老师因残疾拄拐杖也可认为是一种更换零件,可他仍然是我的老师,所以放在祭坛上的船才是我的。老师告诉过我,“我”就是时空的延伸。”
“谢谢您的答复,王子殿下,请慢走。”
“你到底是谁?”
“就当我是宙斯的使者吧。”
注:
1.忒休斯是古希腊神话中斩杀米诺斯牛的英雄,一个关于同一性的著名的悖论——忒休斯之船就和他胜利归来有关。斯芬克斯就是问早上有4条腿中午2条腿晚上3条腿的狮身人面兽。
2.施旺(1810-1882)德国生理学家,细胞学说的创立者之一,晚年于比利时大学教书
3. 卡哈尔(1852-1934)西班牙神经组织学家1889年于德国解剖学年会上发表神经元理论,当时量子力学理论尚未建立,于1906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