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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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人类历史上盛况空前的一次迁徙，以前的迁徙都是在地表上，这次是离开地表，进入太空城。1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我爸爸去死。

2

　　

　　别着急对我下不孝和冷血的定义，如果你了解我的故事就能体会我的用意，并且知道我不是意气用事，这个愿望是由衷而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激荡，而是多年酝酿。

　　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那感觉就像一觉醒来脑袋上面长了一对花犄角，陌生，恐惧，又忍不住用手触摸。那一年我还在上小学二年级，巨大的星际飞船就像一朵朵硕大无朋的乌云遮天蔽日，忙着将地球上的人类填装和迁徙。这是人类历史上盛况空前的一次迁徙，以前的迁徙都是在地表上，这次是离开地表，进入太空城。所谓太空城只是一个笼统的叫法，并非是建立在太空中的城市，而是建立在火星上的基地。

　　我从没有见过我爸爸，妈妈告诉我，在她怀上我三个月的时候，爸爸就被派遣到火星进行适宜人类居住的改造。后来我才知道，需要改造的不仅仅是火星，还有他自己。所谓的派遣也不过是好听的中性词，他是因为犯罪才被流放到火星。就跟之前的监狱里，狱警会要求服刑人员进行建筑等劳动一样。

　　爸爸是杀人犯，我就是杀人犯的儿子，从小到大，从大到老，这一辈子我都会在别人的眼色中贴着这个抬不起头的标签。不管我多么优秀，多么成功，我都是杀人犯的儿子。我无法选择。我无法选择身世，也无法选择人世。外界固有的坚强的偏见就像是一道道天堑，我永远无法逾越，除非能够生出一双翅膀。

　　仿佛我爸爸是杀人犯，我随时都会步入他后尘一样。我竭力避免着跟他的所有接触，事实上，在我小学二年级之前，他只存活在我妈妈的嘴巴和床头柜上的照片中，直到我收到他从火星发来的第一封邮件。

　　

　　3

　　儿子：

　　我是爸爸。

　　这对于你来说，可能是一个陌生的称谓，因为我不在你身边，没有给你使用这个称谓的机会。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相信我，从我离开地球那一刻起，没有一刻不想念着你和你的妈妈。现在，当我允许与外界交流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们写邮件。也许你还不能明白我的所作所为，也无需明白。爸爸是个罪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受到这样的惩罚无可厚非。我并不奢望窗外的自由，我只是想捏捏你的小手。我现在变得非常强壮，改造恶劣的火星，肉体凡胎可不行。

　　不管怎么样，你要听妈妈的话。

　　爸爸。

　　

　　这封邮件就像是一颗炸弹，将我平静的生活搅乱。从此以后，我隔三差五都会收到他从火星发来的邮件。内容上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叙的事情，只是一些琐碎的生活日常，但我看得出来，他写的是那么津津有味。

　　

　　儿子：

　　我是爸爸。

　　从前年开始的土壤改造终于接近尾声。不知道你们地理书上有没有介绍，火星基本是沙漠行星，橘红色的沙丘、砾石遍布，因为地表充满了赤铁矿。火星的地质活动很平静，地表地貌多是远古时期所形成，其中包括太阳系最高的山奥林帕斯山和最大的峡谷水手号峡谷。火星的南北半球的截然不同，南方是充满陨石坑的古老高地，北方则是相对平坦的年轻平原。火星基地就位于北方。在我们到来之前，人们戏称这里是“红海”，而现在我们已经将这里建造成了“绿洲”。

　　你应该知道了，因为太阳磁极反转，造成地球上的环境越来越寒冷和恶劣，而火星则变得宜居起来，地面的平均温度从负六十三摄氏度上升到了负二十七摄氏度，正常人类的肉体基本可以对抗。想着你们在不久的将来就要从地球来到这里，我整个机体都充满了干劲。哦，我的意思是我浑身都是力量。

　　儿子，你和你妈妈，就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你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爸爸。

　　

　　全部意义？

　　简直大言不惭。我想回一封邮件责斥他的自私，当他成为杀人犯并被判刑流放的时候，他就应该有跟我们断绝关系和联系的觉悟。他难道不知道，就因为他每天这一封封的邮件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干扰。

　　不，我才不会给他回信，一个字也甭想。

　　

　　儿子：

　　我是爸爸。

　　

　　但是他的来信却一如既往地坚决。



　　改造过程中最困难的就是水，火星上没有稳定的液态水。人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边在地球上将水冻结，然后运到火星来，一边采集火星极冠上的水冰。这些年进展缓慢，就是等待足够的水。

　　

　　他给我写邮件的事不知道被谁捅了出去，同学们还是以前一样跟我玩，但我能感受到他们那种疏离和好奇的目光，就连老师对我也不如以前热情。

　　

　　火星上，二氧化碳为主的大气既稀薄又寒冷，常有铺天盖地的尘暴发生。不过，不必担心爸爸会被沙尘眯眼睛哦。

　　

　　我才不会担心你，你的眼睛瞎了吧，你的心也枯萎吧，你不要像个孤魂野鬼纠缠着我们了。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搬家了，当一个地区的人们见缝插针一般得知我爸爸是杀人犯的消息，就是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拜他所赐，我上了三所小学，转了四所初中。

　　

　　火星两极的极冠会随着季节消长，这在以后会成为一个火星重点旅游项目。我常常幻想一只手牵着你妈妈，一只手把你抱在怀里，来这里观赏由水冰和干冰组成的极冠。

　　儿子，你要尽快学会勇敢和坚强。你妈妈是个善良的像清水一样的人儿，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你要替我保护她。

　　我听说，地球方面已经开始向火星运输居民了，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想笑，虽然我现在这张脸笑起来很吃力。

　　爸爸。

　　

　　小学毕业，初中毕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这样的邮件一封封地寄来，阴晴冷暖从不间断。仿佛时刻提醒着我，别忘了，你可是杀人犯的儿子。

　　

　　4

　　

　　我才不会担心你。

　　我才不会想念你。

　　我只希望我的生活中没有你，不要再给我写邮件了。

　　

　　这是我给那个自称为我爸爸的人回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邮件，也是我的绝地反击。当同学们再次嘲笑我的时候，当老师们再次用异样眼光对待我的时候，当最近一次搬家之后邻居们意外得知我们的遭遇表示出礼貌而遥远的拒绝的时候，我都会告诉他们，我爸爸已经死了。我不再有那么一个爸爸。一个杀人犯爸爸。

　　正如我所期待的，那封邮件寄出去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邮件。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放松和愉悦，如同经历一场车祸却毫发无损。

　　人们一批一批地离开地球，终于轮到了我们。

　　坐在前往火星的飞船上，我紧紧握着妈妈的手。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对面即将见到的那个男人，我准备好了最有力的反击。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承认他。

　　飞船停泊在太空港，我和妈妈走下来。

　　我看着飞船里的乘客纷纷扑向了他们在火星上的亲人，最后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她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们走吧，他没脸来的。”我对妈妈说。

　　“不，他一定会来的。”妈妈坚持。

　　就这样，过了一会，走过来一台身高将近三米的机器人，当它照直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以为它是火星上的巡警，前来问询我们是否遇到困难是否需要帮助。但是它却半跪下来。

　　“儿子，我是爸爸。”它说。

　　我准备了几十年的仇恨来报复这个男人，但是当他的意识被塞进这副驱壳的时候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反抗。他的机体，他的不适合微笑的脸，他的改造，死刑犯被免除了死亡的惩罚，却被迫离开原先的躯体。

　　改造恶劣的火星，肉体凡胎可不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妈妈已经泪流满面，一时之间，我无论如何也提不起仇恨他的勇气。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已经偿还。我只是伸出双手，拉住他坚硬的机械臂。

　　“爸爸。”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