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者
生存成了一种普通人类最基本的要求,而生活仿佛已经跟蒙上了尘埃的历史一样遥遥远去了。人们处于一种“生存之上,生活之下”的状态中懵懂前行。
  1

  迷迷糊糊中,罗彦感觉有东西在摸自己的脸。

  那触感光滑而湿润,无比温暖地笼罩着自己,罗彦很难形容这感觉,就像是一颗饱满的眼泪浸过自己的脸颊。他努力想睁开眼,但是什么都看不到。眼前是一片墨色的眩晕,意识仿佛已经漂浮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那么一时半刻,他觉得自己可能死了,成为一只孤魂野鬼,在被雾霾深深笼罩和渗入的颓败城市里游荡。想到这儿,他几乎要笑出来,这样的归宿倒也跟这个破败没落的世界很般配。

  “好像还算新鲜,扛回去喂猫好了。不要浪费。”一个轻盈柔软的女声似乎从极为遥远的地方吹入他宿醉的耳膜,将他召唤回人间。

  光线逐渐破开黑暗,罗彦咳嗽几声,再次用力张了张眼睑,艰难地支起身,从垃圾堆中挣扎着坐起来。他背倚一棵老树,努力地抬起受伤的胳膊,把盖在脑袋上的垃圾袋以及从里面漏出来的生活垃圾扒拉下来。脑袋嗡嗡地疼,不是刺痛,而是剧烈的阵痛,就像涨潮一样,波涛汹涌。

  眼前的女孩似乎吓了一大跳,从半蹲的姿态一下子向后来了一个跳跃,脚踩在半块砖头上差点摔倒,“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罗彦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我还喘着气呢。”罗彦哎呦了两声之后,有点后知后觉地问道:“你是谁?”

  “我叫凌清,凌波微步的凌,冰清玉洁的清。”她往前挪了一步,一双大眼睛快速闪烁着,依然有点惊魂甫定的样子,“你这车开得也太猛了吧?更别说,这会儿能见度这么差。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命的……啊?”凌清先是伸手在嘴边呼扇几下,然后捏住鼻子,“你、你还喝了酒!”

  “这个地方已经好些时间都没有陌生人来过了,就连陌生的狗都绕着走。喂,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倒不是说你……再说,喝点酒怎么了?我一直是这么开车的,从没出过事。”罗彦说道,语气强硬,不似诡辩,而是发自内心的理直气壮。

  “从没出过事?”凌清俏皮地反问。

  “今天是个例外,那是因为我没想到道路正中间还会站着一个人。说到不要命,我看你才是不要命。好好的人行道不走,往马路中间跑。我这人啊,就特烦你们这种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对,就跟小偷一样可恶。”罗彦嘟噜着说道。

  “啧啧……看来伤得不重啊,还能说这么多话。对了,你是怎么从汽车前窗飞出来的,我看看……你没系安全带!”凌清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一样说道,“还说我不遵守交通规则,你连起码的驾驶常识都没有!”

  罗彦撇了撇嘴:“你以为我不想系安全带,关键是得有啊。”

  “那前窗玻璃呢?啊,也没有。”凌清说道,“你这是什么破车。”

  “破车也是车啊,为了躲你,我才撞树的。你得赔我的损失!”

  “赔?”凌清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身后的残骸,“就这么个破烂,撑死也就值500块!”

  “什么?”罗彦有些惊讶。

  “我说,500,块。”凌清伸出另一只手,五指展开,做了一个巴掌的手势。

  “这么多啊!”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见面方式给两人的初次见面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最后凌清答应给罗彦500块的赔偿,另外再加一倍的钱,这让罗彦颇感意外,500块在经济萧索的今天可不是小数目。罗彦欣然把那10张百元钞票从凌清手里过渡到自己手中,想到未来几个月的口粮有了着落,胃里像是有一只温柔的小兽摩挲一样,满是痒痒的温暖和惬意。

  “好像撞树的是我,不是你吧?”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我有条件。”凌清也很干脆。

  “就知道天底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说吧。”罗彦似乎早有准备,此刻显得底气十足。

  “那么,你熟悉这一片吗?”

  “这么说吧,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往这里躲吗,闭着眼睛,我也知道这里有一棵树,树底下有一堆缓冲物。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撞树?还不是因为刹车不灵吗。这里的一草一木,就跟我掌心的痣一样熟悉。”

  “哦?让我看看你掌心有痣吗?”

  罗彦不爽地甩开她的手,“这是比喻,听不明白啊?就烦你们这种什么事都较真的,你是不是处女座?直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帮我找个人。”

  罗彦挑了挑眉毛:“谁?”

  凌清红唇翕动,轻轻吐出了三个字——“数沙者。”

  罗彦意味深长地看了凌清一眼,脸上的轻浮表情像潮一般快速褪去,露出了一岸深沉和冷峻。他没有说话,从手中数出5张钞票递还凌清,扶着树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雾霾深处走去。很快,浓得化不开的雾霾就把罗彦的身影从凌清的视线中完全擦去,就好像他从不曾存在。

  2

  一个小时之后,凌清坐在了罗彦破烂不堪的小屋中。当然,她是一路跟来的,而罗彦并没有邀请她,也对她的不请自来非常不满。

  “都说了这个忙我帮不了,你还没完没了。”罗彦一脸无奈和厌烦地对凌清说道。

  “你试过吗?”凌清说。

  “试过什么?”

  “你试过去找吗?如果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行。如果嫌钱少的话,我还可以加。一千?两千?”凌清并非说笑,她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把里面的钱全部抽出来拿在手中,“够不够?不够我去取。”

  “根本不是钱的问题。”罗彦看也不看那些钱,这种表现跟他之前看到钱时两眼放光的状态截然不同。凌清想,要么,他是真的不爱钱,要么,这个忙真的帮不了。不过看起来,他还是挺爱钱的。

  “那是什么问题?”

  “什么什么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听不懂中国话吗,No Way。”罗彦态度坚决如铁,跟他刚才的嬉皮笑脸形成层次鲜明的对比。

  “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知道吗,我可是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你的。”凌清激动地说道。

  “什么?”罗彦警惕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罗彦。”凌清咬字清楚地说出了这两个字,胸有成竹地看着罗彦的脸色一下子就成了冰冷的灰色,“怎么样,我能坐下说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罗彦并没有回答凌清的问题。

  “这就说来话长了,关于这里面的曲折故事,我可以说上一天一夜。简单说,我通过大量的走访调查和网上咨询,终于找到数沙者和你之间的联系。或者说,我计划找到数沙者,一环一环地靠近,而你就是指向数沙者最后的线索。”

  “你到底是谁?”罗彦再次问道。

  “我叫凌清,凌波微步的凌,冰清玉洁的清。”

  “我不是问你叫什么。你,你找数沙者有什么目的?”罗彦提高了语气。

  凌清毫不迟疑:“我说过了,我想找人。”

  “我知道,我是问你找数沙者干什么?”

  “找人啊。我需要找到数沙者,然后让他帮我找人。”凌清舌头有点打结地说了这段绕口的话。她停顿了一下,把舌头捋顺,“你结婚了吗?”

  罗彦皱起了眉,“……没有。”这个问题有些风格突变,罗彦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三年前结过一次婚,然而蜜月还没过完,他就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我找数沙者,就是要找我失踪的丈夫。”凌清语气平缓地说着,就好像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那么现在,我能坐下说了吗?”

  罗彦思索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凌清微微松了口气。罗彦的让步意味着自己的阶段性胜利。然而等她想要坐下来,才发现这间本来就紧致的屋子里已经被一干杂物占据得满满当当。一个汽油桶撑起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上个世纪末就被淘汰的黑白电视,电视上面有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和几本量子物理的科普书,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桌子为中心,散放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以及各种各样的杂物,塑料袋、易拉罐、胶皮管、一次性餐盒等不一而足。凌清环顾一周,根本就没有凳子或者椅子,她只好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白纸铺展,权且在一个破木箱子上勉强坐了下来。

  “我们蜜月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紧急电话,把我一个人扔在那个四季如春的南方城市,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基地。哦,他是一名宇航员,我在接受他的时候,已经决定接受他所背负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随时可能到来的任务。然后,他就起飞了,去了哪里,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收到他发来的任何讯息。如果你结过婚,你会感同身受。空空荡荡的房间和绣了大红喜字的双人床,无时无刻在嘲笑我,让我彻夜难眠。我当然找过他们的……领导,但是他们说这是一次保密的行动,能透露的消息非常有限,只是让我放心。放心?你最爱的人三年没有见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换了你,能放心吗?”凌清说着就站了起来,然后她愣了愣,又慢慢坐下。“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一开始我还能自己麻痹自己,说他不会有事的,他很快就能回来……可后来。我就越来越不安心,甚至每天夜里都会做同一个噩梦。我梦见广阔无垠的宇宙里,一艘搁浅的飞船……我能喝口水吗?”凌清咽了一口唾沫问道。

  “稍等。”

  罗彦蹒跚着走向里屋,过了一会又走出来出来,手上多了个小物件:“别嫌弃,这儿就是这么个条件,能喝到速溶咖啡已经不错了。”凌清这车看清,罗彦举过来的是一个装满褐色液体的灰白色塑料杯子。凌清有些犹豫地接过塑料杯,那上面的层层茶渍让她不禁皱起眉头,瘪了瘪嘴,那样子看上去提不起来啜饮的欲望。古有伟大的军事家、心理学家和催眠术大师曹操望梅止渴,今天,罗彦用一杯污浊不堪的咖啡让凌清也止了渴。

  “怎么啦?没给你下药。”

  罗彦本想让凌清放心,但后者直接把杯子又递还回来。

  “谁说你下药了,我只是找不到干净的地方下口。”

  罗彦并不在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末了还吧嗒吧嗒嘴,脸上蔓延开回味无穷的表情。

  “行了,你的故事我听完了,我对此深表同情,但是我看不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罗彦说道。

  “去年的时候,他们派人来找我,给了我一笔钱和一个结论。结论就是飞船失联了。”

  “失联?怎么会?据我所知,现在的飞船上面都有一个和地面联系的稳定的量子通讯通道,不管距离多远都能实现瞬时连接,只要飞船发出连接信号。”

  凌清看了罗彦一眼,说:“是这样,我丈夫之前跟我普及过这方面的一点常识,好像是说这是一种新型的联络设备,要比之前使用的要先进和方便许多。”

  “不是先进和方便,只是比较容易上手,对操作人员没有苛刻的要求而已。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低级。以前需要地面主动去搜寻飞船的信号,然后再建立通道。现在只需要飞船主动发出一个信号,地面进行匹配就可以,不用去专门搜寻和建立相关通道。举个例子,你听说过钥匙人吗,啊,就是开锁匠。对于以前的通讯方法来说,每次连接都像是一把全新的锁,需要根据这把锁研制专门的钥匙,这不仅需要扎实的基本功,更需要远在天边的运气和灵性,所以对开锁匠要求很高。而现在,他们所谓的新型联络设备只是一把万能钥匙,不需要动脑筋,只需要把钥匙放进去,一捅一转就可以了,毫无技术含量。我们把之前的开锁匠叫做数沙者,现在的开锁匠叫做……技术员。”罗彦忍不住插嘴道。

  “好吧,看来你还挺了解。”

  “你老公没跟你说吗,这是常识啊。”

  凌清愣了一下,继续说:“好吧。总之,飞船失联了。整艘飞船就像是消失一样,从宇宙中抹去,毫无线索和痕迹,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遇难了吧,这种情况很常见,飞机还经常失联呢,更别说飞船。外太空的飞行环境要比大气层危险和莫测得多得多。”罗彦说完,随即意识到他口中遇难飞船的家属正坐在自己面前,连忙改口,“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呃,概率不高。”

  “联系不上并不代表已经遇难,对吧?”凌清并不在意罗彦的找补,自说自话道。

  “理论上是这样,也许是通讯设备遭到破坏,或是基于某种射线干扰,对量子通道产生了干扰。但据我所知,非人为因素造成的干扰几乎为零。”

  “你的意思是,飞船上有人故意破坏了通讯系统?”凌清眼睛一亮。

  罗彦双手一摊:“我什么意思都没有。你说说,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能找到数沙者,而只有数沙者能联系上那艘飞船。”

  “无稽之谈!你走吧,我什么都帮不了你。”罗彦起身伸出一只右手,做出送客的姿势。

  “为什么我一说到数沙者,你就这种排斥的态度,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凌清用一种能够看透罗彦心底的眼光盯着她。她仍然死死坐在那个破木箱子上,并不准备接受罗彦的离开的“邀请”。

  “你看看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吧。”罗彦走到窗口,推开报纸糊的窗户。如果仔细看的话,还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2034年7月1日的日期,端端正正的硕大标题写着“核污染泄漏恰逢温室效应加剧,人类未来将何去何从”的消息。这个日期其实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发行这份报纸的报社也早已经关门倒闭了。

  这是一座死去的城市。这是一个死去的世界。

  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看不到任何生机。人们像老鼠一样居住在聊以遮身蔽体四处漏风的房屋里,就跟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一样无精打采。几只下巴上长了椰子般大小瘤子的野狗过去觅食,肮脏的体毛跟垃圾沦为一色。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都是发馊变质的味道。如果时间暂停,任何一个场景一帧画面都可以拿到末日电影里做背景,这里已然就是末日。生存成了一种普通人类最基本的要求,而生活仿佛已经跟蒙上了尘埃的历史一样遥遥远去了。人们处于一种“生存之上,生活之下”的状态中懵懂前行。

  “你知道这是哪里对吗?”罗彦问道。

  “是的,这是数沙者以前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现在已经没有数沙者了,要么走了,要么死了。总之,都离开这里了。为了生存而迁徙,这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的规律和轨迹。”

  “那你呢?”凌清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彦一眼,似乎在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罗彦在极力遮掩的事实。

  罗彦没有逃避这双眼睛:“你早就知道吧。”

  “你不会知道,为这件事,我做了多少准备。”凌清笃定地说。

  “那好吧,我来明确告诉你,我身上关于数沙者的身份,已经和这座城市一样——死掉了。”

  3

  一连几天,凌清就像影子一样跟着罗彦,除了上厕所,他只要一转身,一定可以看见凌清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罗彦决定无视他,只专注于干自己的事。那辆破车并没有彻底报销,他自己动手将已经凹进去的引擎盖拆下来,摆弄了一上午,然后上车打火。他刚坐进车里,一扭头发现凌清已经坐在副驾驶上。他看了一眼,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他知道这个女人就像是苍蝇一样,轰是轰不走的。这个比喻突然让他有些恶心,如果凌清是一只顽强的苍蝇,那么她所不顾一切纠缠自己呢?

  他尝试几次打火,只听见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声音,汽车却纹丝不动。

  “我来试试?”凌清突然说道。

  “你?”这是几天来,罗彦对她说的第一个字。

  “试试吗,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

  罗彦从车上下来,看着凌清坐进去,从摇下来的车窗里,他看见凌清动作娴熟地挂档启动,汽车引擎娇喘连连,却没有丝毫实质性进展。就在他准备讽刺凌清的时候,汽车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打了一个冷颤,随即向后徐徐退出来。

  凌清示威似的,大声轰了轰油门,然后以罗彦为圆心快速倒着转了一圈,把副驾驶的位置停在他身边:“上车吧!”此刻的罗彦,就像是被凌清牵了线的木偶一样乖乖服从指令,拉开门坐上去。

  半晌,他揶揄道:“你不会是修车的吧?”

  “你才是修车的!我只是开车开多了而已。我说过,我丈夫离开这三年,我跑了很多地方。你都想象不到,我曾经开着车从一座城市来到另一座城市,汽车经常在荒无人烟的废弃公路上抛锚。没办法,我就只能自己动手。时间长了,我对修理汽车这件事就有了……怎么说呢,一种灵感。”

  “我知道这种感觉,跟我之前干活时候的感触是一样的。那种毫厘之间的拿捏,那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完全凭的是一种经过成千上万次淬炼的触觉。所以我一直觉得,人类本身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机器,而人类制造出来的那些大块头,不管多么智能,跟人比起来都望尘莫及。”说起这个,罗彦的眼神闪过一阵明亮。

  “那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也就是捡垃圾?”

  “什么叫捡垃圾,”罗彦对这个词汇嗤之以鼻,“那叫物资回收!懂不懂?”

  凌清并不计较:“你指路,我来开。”

  汽车经过一个大坑,引擎盖就颠簸一下,短暂地影响到行进的视线。凌清找来一面透明的塑料布将前窗糊起来,这样刮风时候,沙子和碎纸屑就不会吹到驾驶室,她又帮助罗彦收拾了那间用脏乱差都无法形容的屋子,谈不上焕然一新,因为本身的条件实在有限,但是绝对比之前看上去顺眼,起码没有了那种发霉的味道,起码那只灰白色的塑料杯现在看起来不那么灰白了,露出了被包裹和欺骗已久的白色质地。生存的粗糙表面被擦拭干净,露出了生活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箱子别乱动。”罗彦拒绝了凌清搬动她之前坐过的那个木箱。

  “里面是什么?”

  “没什么。”罗彦含糊过去,“我说,你就算住在这里,我也没办法的。”

  “试试看再说嘛。”

  “我说过,我身上数沙者的那部分已经烂掉了,死掉了,化成一滩臭水了。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凌清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罗彦,“2028年,你加入数沙者培训学校,成为史上第二批数沙者;2030年,你第一次接受任务进行实时操作,帮助一艘迷失方向的飞船顺利返航;2031年,你犯下职业生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误,你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但是根据规程却并没有纰漏,因此导致一艘飞船在火星着陆的时候出现问题,造成三名宇航员死亡;2031年到2041年间,你帮助无数艘飞船在危急时刻渡过难关,直到量子通讯设备更新,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数沙者。通讯设备强大的可以应对任何难关,从基地为飞船做出正确而及时的指引,操作者不再需要什么专业素养,甚至基本的培训都不用,只需要应对机器反馈的信息即可。就像你说的,只需要一把万能钥匙。这些你都忘了吗?已经烂掉了?死掉了?化成一摊臭水了?”凌清说完一屁股坐在那个箱子上,双手揉了揉脸颊,叹了口气。

  罗彦当然不会忘记,这是他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刻,或者说,那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是被他人,被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人生,而他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技术的更新总会淘汰掉一些技术人员,印花机淘汰了纺织工人,机械手臂淘汰了车床工人,智能机器人淘汰了服务员和收银员,如果不是发生那次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核泄漏和最为严重的温室效应,人类文明将会被机器文明所取代也说不准。他也被取代了,不再被需要,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曾经是个世界冠军,叱咤风云,在你所从事的运动中无人匹敌,然后突然之间,你就被要求退役。就像眨眼之间恍惚三十年,你已经从毛手毛脚的青春岁月成为年过半百的时代弃婴,周围都不再是你所熟悉的景象和音乐。这是一种巨大的隔离感,要么被裹入海中,要么被推送上岸。

  罗彦感到自己胸腔里的浪潮又拍打起来了,一股热血不断地往脑子里冲。

  “你起来!”罗彦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

  凌清短暂地愣了一下,气呼呼站起来就往外走。

  “干嘛,”罗彦说,“不找你丈夫了吗?”

  凌清猛地收住脚步,回过头,罗彦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希望和喜悦,他知道自己将要承担起这希望和喜悦的大部分支撑,不过没关系,他还要反过来感谢凌清,让他可以从生存中抬起头重新体会到生活。罗彦缓慢而神圣地打开了那个木箱子,里面是精致到跟这个房间,跟整个城市都格格不入的通讯仪器。

  “我不保证能找到,但是,试试吧。”罗彦说道,“试试。”

  4

  第一次调试。

  用罗彦的话说,这种搜索的方式就像是大海捞针,首先,将茫茫的海域进行经纬分割,然后利用进行逐一覆盖和排查,再从其中甄选出可能的频道进行细致地下一步。从中午开始,一直到天色渐暗。这里看不到太阳,浓密的雾霾把太阳光线阉割掉了,这里只能看到氤氲的彩色的霾,然后从昏昏沉沉的光线中辨认是清晨还是黄昏。

  罗彦聚精会神的表情凝结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毅,一扫他平时那种嘻嘻哈哈的作风,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仿佛得道高僧的入定。

  凌清焦急地守候在破屋外面,罗彦禁止她在自己工作的时候踏入房间一步,他需要十二万分的专注,而凌清则负责把门,拒绝任何前来的打扰或者问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地逐渐浑浊不清起来。

  罗彦的思绪离开了人间,来到虚无缥缈的星空之间,他在游荡,他在寻觅。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面前,他如同蚍蜉。而现在,就是他这只微不足道的蚍蜉,要去搅动整个宇宙。

  好吧,这只是他作为数沙者必须要具备的信心,只有在这件事上,他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自信和无可匹敌的风度,但事实是,自信并不等同于成功,这么多年没有碰了,他已经失去了原先那种灵敏度。

  第一次调试,失败。

  

  “我一直有个疑问。”罗彦身心疲惫地睡倒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凌清已经为他准备好丰盛的——他并不知道这是早餐、午餐还是晚餐,从窗外根本无法分辨出一天的时光。

  “问吧。”罗彦咬了一口肉,“牛肉?真是美味啊。”

  “你们为什么叫数沙者呢?”

  “因为量子通道建立起来,需要有连续的物理粒子,但是状态是未观察态所以不可知,因为纠缠态一观察就塌陷了,所以实际上大量粒子观察后还有个概率问题,然后交给量子计算机进行筛选。正常的时候算0,观察的时候算1。量子通讯就好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筛选不同的沙子一样,所以我们称为数沙者。”罗彦一边往嘴里塞进去更多的牛肉,一边咕哝着说道。

  “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跟阿基米德有关呢。”

  “你是说阿基米德那本名著《数沙者》?也许也有些关系吧,毕竟他是第一个提出科学计数法的人,公认从他之后人们可以数的清地球上所有的沙子了。所以也有人叫阿基米德是数沙者。”

  “你懂得还挺多。”

  “常识而已。”罗彦嘟囔着,又塞进嘴里一块肉。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呃,算我乌鸦嘴。”

  “水,水……”罗彦流着眼泪咳嗽着说。

  

  第2次调试。

  有了前一次的尝试,这次上手更快一点,但是之前那种熟悉感仍然没有回归,他还需要像一个新手一样摸索前进,陷入一个又一个以前可以轻松避开的陷阱,走上一段又一段以前可以简单绕开的弯路。时间就这么被消耗了。

  茫茫的宇宙,茫茫的人生。

  毫无疑问,第2次调试失败。

  第3次调试,失败。

  第4次调试,失败。

  ……

  第10次调试,失败。

  ……

  

  “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我昨天看了一篇科普文章,说我们的宇宙中有许多‘褶皱’,这种‘褶皱’是一种隐蔽的空间,是超越三维感官的。”饭菜的质量也在下滑,从最初的牛肉已经跌落成了人造肉。这种速食食品口味还算逼真,但是牛肉的真实口感却是一直模仿不来的,让人感到仿佛是咀嚼着塑料。

  “你想说什么?”

  “先不说这个,你听过什么百慕大三角吗?”凌清从背包里掏出一堆打印纸递给罗彦,后者翻开其中一张:

  1948年12月27日22点30分,一架 DC—3型大型民航班机,从旧金山机场起飞,途经百慕大海域上空,地面指挥塔曾听到机长惊诧的话声: “这是怎么回事?都在唱圣诞歌哪?” 谁也没有想到这句话里所包涵的意味是什么。28日凌晨4点30分,班机还向机场发过电讯—— “接近机场,灯光可见,准备降落。”机场做好接受着陆的各项准备。可是这架DC—3型班机始终没在机场降落。它在降落前就消失了,机组人员和全部乘客当然无一生还。一分钟前还与机场保持着正常联系,这次失踪仿佛是在一瞬间之内发生的。就像天空破了个洞,飞机一下掉进洞里而无声无息了。

  罗彦迅速翻看了一下,与这条新闻类似,都是一些神秘事件。

  “想到什么没有,天空破了一个洞?”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这里有这么多量子物理的科普书,难道没听说过爱因斯坦罗森桥,一种连接时间和空间的桥梁。你说我丈夫驾驶的飞船会不会误入一个爱因斯坦罗森桥,他会在几十年之后回来,但他仍然很年轻,有没有这种可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13次调试,失败。

  ……

  ……

  ……

  第24次调试。

  现在,罗彦已经可以接受在他工作的时候凌清出现在房间中,看到她在房间来回踱步反而让他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从他答应凌清那一刻开始,他就自觉肩负起了凌清的希望。

  “怪不得淘汰,你这效率也太低了。”凌清抱怨道。

  “好啊。嫌慢是吧?”罗彦双手一摊,“我不管了。”

  “别别别,我开玩笑的。”

  罗彦认真地说:“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工作。”

  凌清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在一些跟你之前工作相关的领域继续下去?我相信,到了别的地方一定也有你用武之地。”

  “我如果走了,世界上就真的没有数沙者这个职业了。我是最后一名数沙者,我要为这个行当保留最后的火种。”

  “可是这样真的有用吗?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不是我不相信你……”凌清唉声叹气道。

  罗彦不想反驳,他只想用行动说话。很快,结果出来了——

  失败。

  没有理由,整个宇宙都找不到他,一点消息没有。

  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夜里,罗彦睡不着又爬起来继续进行25次调试。

  那些远在星辰之外的灵感和运气啊,我多么地需要你们。几万光年之外一颗星星闪耀了一下,几万年之后的我们才看到它这次眨眼,这样的运气是多么稀有而珍贵。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在寻觅这样的运气,每一次他都能从无数个选项中甄选出答案,这是他作为数沙者的本能。他需要一道闪电,一声春雷,叫醒他大地上的沉睡已久的冬天。罗彦再次进入角色,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运动员回到了跑道上,人群的欢呼声已经在体育馆炸响了。五十多岁的外表掩映下,仍然是一颗火热赤诚的心。他知道,终点就在那里了,答案就在那里了,现在,他要去冲破终点,他要去揭晓答案。

  调试,调试,调试。

  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跟他招了个手,一切都顺利地破开了。

  连接成功。

  “喂?”“有人在这里吗?”“这里是地球,我是数沙者0218,听到请回答。”

  “喂?”“有人在这里吗?”“这里是地球,我是数沙者0218,听到请回答。”

  “喂?……”

  “喂?什么情况?”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数沙者?难道我穿越了?”

  罗彦的心脏一下子停跳了一拍。“请报上你所驾驶的飞船型号和名称!还有你自己的相关状况!”

  很快,数据传来了。核实无误。就是他!罗彦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澎湃,在明天见到凌清之前,他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好好了解一下那个让她义无反顾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

  “我并没有发送信号,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对方说话了。

  “我说了,我是数沙者。”

  “……好吧,别闹了,我这里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是啊,这难道不是一种新型的检测报告吗?”

  “一切正常?”罗彦兀自重复一遍,一切正常你不发送信号,“你知不知道你妻子苦苦找了你三年,你就什么都不做?你根本不配做她的丈夫!”

  “你说什么?”对方传来惊讶的质问。

  “我说你配不上她!”罗彦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

  “不是这句,上一句?”

  “……你什么也不做?”罗彦被他搞得有些不明就里和云里雾里。

  “对不起,我是说……再上一句。”

  罗彦想了想,“我说,凌清苦苦找了你三年。”

  “凌清,你知道凌清……还有,三年?”

  一阵短暂的沉默。

  “可是,”他缓缓开口了,“我这里才过去一个星期啊。”

  ……

  罗彦脑海里想起凌清之前所说的爱因斯坦罗森桥之类的东西,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说不出的内容和苦衷,凌清并不是科研人员,即使她看到关于爱因斯坦罗森桥的相关科普文章也不会跟自己丈夫所驾驶的飞船联系在一起,除非这本来就跟飞船有关联。正如凌清所说,罗彦不知道为了这件事她做了多少准备。

  “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能说,这是机密。”

  “机密?哈哈哈,你知道现在地球上对你这艘飞船是如何定义的吗?已确定的失联飞船。就是说,他们早已经放弃你了。”

  “怎么会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正如罗彦所期许的,他的声音从空旷的四周回响起来。

  “‘新宇宙’计划,当初是这么命名的。地球已经没救了,行星移民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那些人们想要出奇制胜,希望通过爱因斯坦罗森桥,找到一个新的宇宙,一个新的地球,然后对其进行殖民。但看起来,我是被卡在空间和时间的褶皱里了。”

  “‘新宇宙’?”罗彦喃喃自语道。不管怎么说,找到人了就有希望,总算对凌清有个交代,这给了他振奋的筹码,“我会联系这边去把你解救回来的。”他这么说,俨然成竹在胸。

  对方沉默了很久,甚至一度让罗彦以为再度失联了。就当他想要再调试一下通讯线路的时候,对方的回复到来了。

  “不。”

  对方出乎他意料地拒绝了他的提案。“别让凌清知道。”

  “什么?”罗彦大感意外,“你要知道她苦苦……”

  “我回不去了。”对方痛苦地说,“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时空的褶皱,进来之后就出不去了,怎么解救我?如果你还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请你去跟地球方面说,不要再尝试这个方法了。对,不要尝试,就这样说,以免更多的人卷入进来。”

  “……那凌清呢?”

  “你就告诉她,没有找到我。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等我回去,但是……我回不去了。答应我,别让她知道。”

  罗彦沉思了很久,艰难地说:“好吧。”

  “……还有,别再联系我,如果我找到出路,会主动联系你的。”

  “好吧。”

  “还有,”他再次说,“我知道这么说有些勉强,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照顾凌清。她喜欢吃辣椒,不爱速溶咖啡,每天早上六点会准时起床,慢跑半个小时,早餐喜欢吃煎蛋。还有,她有轻微的洁癖,最不能容忍就是茶垢……”

  通讯线路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罗彦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谢谢你。真的。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你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独……你是最伟大的数沙者。向你致敬!”

  5

  天亮了。

  太阳始终就在那里,不管人类是否能够看见。

  凌清跟往常一样来找罗彦,前些天都是她的拍门声把罗彦从睡梦中叫醒,然后下厨做些吃的。今天她到来的时候,罗彦已经做好了早饭。

  “快点进来,趁热吃。你都不知道搞一个鸡蛋有多不容易。”罗彦系着围裙,端着餐盘,擦拭地锃亮盘子里是一颗金灿灿的煎蛋,如果雾霾散去,太阳大概就是长得这副模样。

  “你不吃?”

  “我吃过了。”罗彦说道,他的确吃过了,不过是块已经微微发霉的硬面包。

  吃完早饭,凌清催促罗彦抓紧时间地开始新一天的寻找,但是罗彦却无动于衷。他顾左右而言他,似乎不让话题在这个事情上过分停留。

  “发生什么事了?”凌清盯着罗彦问。

  “明天你不要来了。”

  “为什么?”

  “我,我找不到他。正如你所说,试试嘛……我现在已经试过了,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之后,剩下那个就是你不想接受也要接受的真相。三年过去了,他存活的几率几乎为零。”

  “你的意思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凌清问道。

  罗彦闭上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无需假装,整件事情本身的分量已经足够对他形成压迫。一边是为了跟丈夫取得联系而奔波三年的妻子,一边是为了不让妻子燃起无谓的希望而痛苦隐没的丈夫。罗彦在被感动和震撼之余,还有一些抽离感,以为自己被卷进了一篇小说的描写中,自己的举手投足都好像透过纸张被一只钢笔牵扯着,他所说的话也都经过了一个作家大脑的过滤。

  “以我的经验,你的丈夫已经基本没有生还的希望。”基本没有,生还的希望,这样的措辞已经可以攻陷凌清的堡垒,让她彻底放弃找寻丈夫的动力,回归一个平凡妇人的生活。正如凌清丈夫所言,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美好的时光,她理应拥有一个更值得她去付出的爱人,一个可以看得到摸得着的能在寒冷的冬日早晨给她一个温暖拥抱的爱人。

  凌清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煎蛋。你告诉我,这枚煎蛋怎么解释?”

  “什么怎么解释,就是一枚鸡蛋啊。”

  “你联系上他了吧。”凌清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语气说道,“别演了,你真的不算一个好演员。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回不来了,但我没法不想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他了,但我没法不爱他。在得到彻底的否定之前,我必须全力以赴,我不是为了让我自己日后想起来不遗憾,而是让我生活的现在充满方向!你明白吗?我需要依靠这个目的活下去,在这一点上,我们不都一样吗?你固守着数沙者,我坚持着飘渺的希望。但至少,我没有逃避。”说着说着,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我明天不会再来打扰你了。再见了,数沙者。”

  “等等,”罗彦叫住凌清,“外面是什么样呢?”

  尾 声

  生存还是生活,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由来并不在于环境的压迫,环境不是问题,收入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选择,人究竟要选择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你可以卑微地栖息在散发着霉味的垃圾堆中,但是心里洒满纯净高洁的阳光,脸上佩戴着发自内心的微笑。生活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能放弃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都会被需要的。所以,我们更要好好选择将要即将走的路。

  就像是那辆已经破得不能再破的汽车,依然在顽强地发动着,震颤着,巡行着。罗彦轰了几脚油门,将这座城市远远甩在后面。

  “离开这里,去感受外面的世界。找一个需要自己的位置,好好活下去。”

  最后的数沙者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新搭档,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小说】数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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