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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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程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笑了笑走到话筒前，大声道：“今天，最应该感谢的是这个城市的大脑，我的夫人——玛雅。” 玛雅将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有些不好意思。阳光投射下来，将她的侧影映得很美。徐子程看得呆了，他耸动鼻头，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让他心醉神迷。
       1.



　　它醒了。

　　

　　周围漂浮着自己同胞和侵入者的碎片，那些断掉的DNA链漫无目的地游着。它摆动着自己的触角或者说鞭毛，把那些蛋白碎片拉到自己的身边，从“嘴”里吐出一些分解酶开始自己的午餐，它又拉过那些DNA，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消化”掉。

　　

　　最后拉过来更多的蛋白质，将自己伪装起来。它潜伏在一块组织壁上，慢慢地准备制造自己的兵团。

　　

　　“成了！”徐博士扶了扶厚重的黑眼镜框，虽然内心狂喜但脸上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那个东西还在，还没有清除干净。

　　

　　他最后检查了眼前那个人的生命指标，终于才笑了一下。

　　

　　徐子程在这个封闭的地下实验室呆了五年零六个月，地上是什么世界他不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五年前那个夜晚始终让他心有余悸，虽然玛雅告诉他上面已经安全，已经恢复了完美的秩序。但他依旧不想打开那扇通往地面的升降梯。

　　

　　玛雅是这个城市的管理者，或者说大脑。不过她不是一个人，她是第六代的人工智能。五年前那场大动乱时，徐子程把她带到了这个距离地面一千米的实验室。

　　

　　徐子程走在黑冷的走道上，空旷的走道把他的脚步声无限放大，一步一步都敲在他的心底。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五年前那些关于《疫苗法》的宣传海报，有一些被他撕掉了，但更多的还保留在墙壁上，年岁久远，很多都卷起了边角。

　　

　　“玛雅！”徐子程走到走道的尽头，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那个陪他五年多的人工智能，二十平方的卧室亮了起来。

　　

　　“博士。”优雅的女声从扬声器中传出来，不过却是例行地在显示器上列出一段数据，道，“实验室的电量入不敷出，我检查了反应堆，但终端没有反应，我们的电量还能坚持三天，你该去看看了。”

　　

　　二十平方的卧室以前是实验室的控制室，四周都摆着电脑，只有中间放着几张旋转椅。五年前大家争先恐后地逃出之后，徐子程便把这几张椅子当成了床。徐子程瘫在其中一张椅子，把眼镜取下来，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随口答道：“好了，明天早上我去检查。”

　　

　　玛雅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徐子程平稳的呼吸频率告示她，这个男人已经睡着了。她只得叹了口气将电源关闭，只是把这个小房间的温度保持在二十七摄氏度。

　　

       2.

　　

　　阿尔法的成功是全人类的成功！

　　

　　每一张《疫苗法》宣传海报上都用红色大字写着这句话，字的背后是一个形状类似杆菌的淡蓝色的物体。这个淡蓝色的物体就是阿尔法，这是人类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实验室研制了半个世纪的成果。

　　

　　“这就是政客和科学匪徒的交尾舞了。”徐子程指着墙上的海报，一边按开升降机的开关。他的身边是一个长裙的女子，乌黑的长发盘在头顶，天花板上的灯光让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嗅着女子发间飘来的茉莉花香，道，“有些人就是将一切东西都搬到脚下，好往上爬。”

　　

　　“政治我不懂，但‘阿尔法’有益于人类。”女子抱着肩膀，好像升降梯里的温度有点冷，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有语气稍显高兴，“不管它被谁当成晋身台阶，只要受益的是人类，怎么样都无所谓。”

　　

　　升降梯的门缓缓打开，阳光穿透屋顶的钢化玻璃，从每一层的环形地板中间照射进来。阳光照在女子耳边的一缕发丝上，让徐子程突然有种吻上去的冲动。

　　

　　他们走出实验楼，向警卫室里当班的上尉打了个招呼。徐子程

　　

　　走到停车场上拉开车门，让女士坐到副驾驶上。他坐进车里，打开收音机调到新闻频道，里面正在播报有关《疫苗法》的相关新闻，对女人说道：“你天天窝在实验室里，自然不知道政客有多恶心。”

　　

　　新闻里是一位议员，他激动地道：“阿尔法是迄今为止最为有效的疫苗，它能把非人体内部的异物通通清除干净，可以说是无所不能的卫道士。我没有理由相信内阁会否决推出《疫苗法》！”他说得斩钉截铁，好像内阁否决就对不起全人类一样。

　　

　　“看吧，一个月前他还在四处奔走联络我们的上级，现在拿到了一张好牌，就好像内阁都是他的了。”徐子程转过街角，女孩子的家近在咫尺，可他还是唠唠叨叨的继续说着，“这个世界就是外行人做着内行人的事情，然后弄到一团糟之后再推给内行人擦屁股。他甚至连疫苗是什么都不知道。”

　　

　　女子一路上都没有插嘴。她整天闷在控制室里看着十几块显示器，一周的乐趣就是放假回家的路上听身边这个男人唠唠叨叨。

　　

　　她在门前跟徐子程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关上门将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边。

　　

       3.

　　

　　“博士，早餐在微波炉里。”

　　

　　徐子程看了看表，七点二十。他戴起放在一块破烂键盘上的眼镜，双手抹了抹脸，对玛雅道：“知道了，我去看看反应堆。”

　　

　　“已经修好了。”玛雅的语气里满是喜悦，像小女孩做了一件值得大人表扬的事情，她说，“我让阿尔法控制了一窝蚂蚁，然后让它们控制更多的蚂蚁，最后去把反应堆和我之间的线路接通，就修好了。”

　　

　　徐子程听到“阿尔法”三个字眉毛一跳，他抓了抓枯草一样的头发，像是要把它们扯出头皮一样，最后他起身打开门往那个人那里走去。

　　

　　玛雅看着徐子程有点佝偻的背脊，幽幽地叹了口气，把走廊上的灯全部打开。柔和的灯光洒下来，走廊上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徐子程突然回头大声吼道：“关掉它！”

　　

　　走廊顿时陷入了黑暗，徐子程站在那里望着来时的路。那是一块很大的玻璃墙，它中间是自己砸的一个凹痕，裂痕四射。不过还是能看到上面血红色的六个字，而左边就是自己的卧室，曾经的控制室。

　　

　　良久，他转过身走到一间实验室前。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打开实验室的门，房间里微微有茉莉花的味道。里面的透明舱里躺着一位赤裸的女人，面容恬静，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她的眼睛睁着，眼球却只有无尽的白色。

　　

　　徐子程凝视了那个女人好一会，才坐在一边的计算机旁。他操纵起透明舱里的微型机械臂，机械臂精准地取了一颗女人的上皮细胞，放在显微镜下。

　　

　　徐子程将倍数调大，开始寻找不属于这块细胞的细胞器——阿尔法。他找遍了整个细胞都没有找到阿尔法，悬着心终于放下了。回头看着透明舱中的女人，他知道阿尔法还残留在她体内的某处，不过很快将会全部被清洗掉。

　　

　　指针指向了七点二十，徐子程以为自己幻觉了。他摇了摇头，再次确认了一下，猛然醒悟是十九点二十。已经在这里待了快十二个小时，时间却像静止了一样。

　　

　　“玛雅。”徐子程冲着空气叫嚷着，他知道这个人工智能无处不在。

　　

　　“是，博士。”

　　

　　“给我准备一粒安眠药和一杯温水。”徐子程第一次在出门的时候没有看那些生命指标，一直努力在做的事情，临到成功时，或多或少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可是……是，博士。”玛雅想说刚刚七点，但是徐子程阴沉的面色让她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走廊上的光重新被打开了，色调很柔和。徐子程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感觉身边走过了五年前的同事、老师和那个人。他们各自穿着白色的厚呢大褂，抱着厚厚的文件匆匆走过。有的人会停下来给他打个招呼，有的人只是和他擦肩而过。

　　

　　那个人穿着一件女式的白大褂，腰收得很窄，左边的口袋里装着老式的圆珠笔。她一头微微发卷的齐腰长发，有一缕搭在了胸前，被她抱着的几本书压住。

　　

　　徐子程走过她的身边，虽然明知道是疲倦产生了幻觉，但鼻间还是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就在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徐子程听见了心脏哗啦碎掉的声音，“嘭”地倒在地上。

　　

       4.

　　

　　“吴导，怎么回事？”徐子程快步跟上一位老人，侧头问道，“大家怎么都慌慌张张的？”

　　

　　那个满脸都是皱纹，但是一双眼睛却很是有神的老人，看了他一眼，道：“徐子程，你今天不是放假吗？”

　　

　　他们走到会议室前，老人转过身来扶了扶老花镜，严肃地道：“如果我们这些老骨头劝不下来，我希望你们年轻一辈能挺身而出。”他说完拍了拍徐子程的肩膀，决绝地打开会议室的门走进去。

　　

　　徐子程被“挺身而出”四个字吓了一个激灵。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整个实验室有级别的老前辈几乎有一半都坐在里面。只是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和悲壮。

　　

　　他伏在门上，听到里面有激烈的争吵声。有一个人甚至对着扩音器讲话，这声音他并不熟悉，显然不是常驻实验室的人员。那声音说：“学生尊重你们叫一声前辈，可你们不要倚老卖老。做出阿尔法的不只是你们！”

　　

　　原来是和阿尔法有关。徐子程将门打开了一点缝隙，他隐隐地能看到一点室内。那个声音又道：“这项实验是十九个国家，数千科学家共同研发的。不是你们说不完善就能阻止它早日造福人类的！”

　　

　　那个声音说到这里已经有点阴阳怪气了，徐子程听得背后都起了鸡皮疙瘩。他还来不及关上门离开，那声音又传到他的耳朵里：“也不知道你们自持什么，百八十个人就意图颠覆科学理事会的决定。”

　　

　　后面好像有人提出了反驳，但是徐子程已经离开了那扇门。那人说什么科学理事会，徐子程只想发笑。现在的理事会不过是一群政坛边缘的跳梁小丑，他们收集各个实验室的研究成果，拿来做自己的晋身好牌。

　　

　　走廊上被实验室的人工智能“小麦”调成了昏黄的颜色，小麦是第五代的人工智能，负责实验室大量数据处理，和调节实验室湿度、温度、亮度。

　　

　　走廊的尽头是一块玻璃的墙面，上面贴着科学理事会宣的“科学造福人类”六个血红的字。

　　

　　穿过墙壁左边的门是一间堆满计算机的封闭房间。徐子程轻轻地打开房门，坐在门口的女人抬头看了看，嘴角浮出一片笑意，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休假吗？”

　　

　　女人的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望向门口，露出善意的微笑。徐子程向大家问了个好，低头对女人道：“今天是你生日，忘记了吗？”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放在女人的手里。

　　

　　女人拿出盒子里的白色玉坠，质地柔和得和灯光一样。

　　

　　“哥们，给她戴上。”扬声器里传出“小麦”的笑声，他打了一个呼哨。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因为每个人的显示器上都是烟花炸开的绚丽画面。

　　

　　徐子程笑着将白色的玉坠戴在女人的脖子上，她的脸红红的，连脖子都很红。红色和白色搭配得很完美，把徐子程看得都痴了，愣了好久才伏在她的耳边，嗅着茉莉花的味道，说：“蒙维，生日快乐。”

　　

       5.

　　

　　“蒙维，生日快乐。”

　　

　　透明舱打开，一阵白雾浮起。徐子程将手中的玉坠轻轻地放在她的旁边，温柔地说。玉坠只有一半，这一半上已经有很多龟裂的裂痕。那裂痕和女人苍白躯体上的痕迹很像。

　　

　　“蒙维。”徐子程摸着女人的头发，发间还隐隐有茉莉花的香味。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泛出血色了，眼睛也渐渐恢复正常。只是还闭着。他将手放在女人的脸边，手指摩挲着蒙维冰冷的耳垂，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蒙维，蒙维。”

　　

　　生理指标慢慢地恢复正常，不再是刺眼的红色了。徐子程拿出准备好的白大褂，披在她身上。坐在一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蒙维的体温慢慢地变得温暖起来，徐子程的嘴唇颤抖着，眼里也有了泪水。

　　

　　躺在眼前的女人呼吸得很平稳也很有力，她的生理指标全部正常。她的体内已经没有了阿尔法，但是多了另外一种东西。

　　

　　他想到这里，一把甩开女人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一路大吼，胡乱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很久，女人坐起来，她环顾了四周，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蒙维只有一件白大褂罩在身上，但是玛雅将实验室的温度控制在二十七度，她并不觉得冷。她只感觉自己的脑袋沉沉的，到处都在旋转，只能靠在墙上才不至于摔倒。

　　

　　她小心地适应着，直到眼前不是一片黑蒙蒙的。随着记忆如泉涌般回忆起来，她看着走廊的尽头，那里是一面被打出一个放射状裂纹的大玻璃墙。

　　

　　“科学造福人类”，蒙维摸着血红色的六个字，浅笑了起来。她的头顶是一盏淡黄色的灯，将她的侧影打得很美，她望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消瘦的脸庞，齐腰的长发，渐渐地痴了。

　　

　　她摸着玻璃墙的裂痕，眼睛移向左边的那一扇门。她知道，里面有一个人，等她了五年。

　　

　　门“呲”地打开了，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蒙维摸着那些计算机，就像摸着自己的孩子。但她的眼睛一直在房间里找着。

　　

　　徐子程躲在桌子下面，他把头埋在双腿之间，两只手抓着头发不住地呜咽。蒙维蹲在他前面很久也没有说一句话，徐子程始终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蒙维看着桌子下面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就连手背上都是汗水。

　　

　　“子程。”她握着徐子程的手，那只比她的手大出一半的手不停地颤抖，她轻声说，“是我，蒙维。”

　　

　　徐子程抬起眼，眼里满是泪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的手被蒙维握着，越来越紧。像是给了她勇气，还有更多的自责。他想甩掉那只手，但始终没有做到。

　　

　　蒙维看着他的眼睛，眼神中满是宽慰。她靠上去，用另一只手环在他的脖颈上。脸挨着脸，蒙维闭着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徐子程哽咽着，他颤抖的双手，再一次拥抱了这个女人。他的心底腾起了前所未有的欲望，猛地，吻住了蒙维的嘴唇。

　　

　　玛雅把灯光调得很暗，音响里飘出了古典的钢琴曲。温度还是维持在二十七摄氏度。从蒙维苏醒之后，玛雅没有说过一句话。

　　

　　徐子程只是在心底叹了下气。

　　

　　“对不起，蒙维。”

　　

　　“对不起，玛雅。”

　　

       6.

　　

　　“你也去注射了阿尔法？”徐子程像是发疯了，他摇着蒙维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大叫，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窗外的阳光将他脸上的汗映照得闪闪发亮。他盯着蒙维，“那东西不成熟，是个半成品！你是控制室的，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注射？”

　　

　　蒙维揉着被他捏疼的肩膀，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她没有生气，只是微笑着说：“我们的阿尔法还不成熟，但是人工智能技术却很成熟。”

　　

　　这是她的专业领域，自信得不容反驳。徐子程双手叉腰看着她，忽忽地喘着粗气，大声道：“就算临床实验通过的疫苗也有失败几率，何况这个刚进入临床实验就被拖上生产线的东西！”他来回地走动，晃得蒙维头疼起来，他的吼声在整个房间里回荡，“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可怕吗？我亲眼看见一个男人被它由里到外吞噬得干干净净。”

　　

　　“你说的是两年前，那时人工智能还没有介入。”蒙维的语气依旧不愠不火，她看着徐子程，道，“阿尔法已经不是单纯的生物了，它是一个生物机器人。你比我更了解它的构造，它的内部植入芯片，由强大的人工智能控制。”她指着自己脖子后面一小块芯片，那是一个处理终端。

　　

　　“每个人的终端都连接着城市中心的人工智能，由人工智能统一控制它们在人体内的运转，虽然没有通过临床实验，但是他的结构已经完善了。”蒙维捧着水杯，用它抵着下颚。她看着徐子程气急败坏的脸，坏笑了一下，道，“人工智能能完美的运行它，你比我清楚才对。为什么要去怀疑它？仅仅是它被政客利用了吗？”

　　

　　“它的副作用，它的寿命，它的作用机理也只是一篇草稿！”徐子程这话说得夸张了些，研究了半个世纪，如果完成也将是人类史上的一大壮举。

　　

　　他一屁股坐在蒙维的对面，夺过她的水杯一口气喝下杯子里的水，道：“吴导他们已经联合科学界抵制《疫苗法》，争取回收所有阿尔法……”

　　

　　他还没有说完，蒙维便打断他。这是徐子程前所未见的不礼貌行为。蒙维冷冷地道：“为什么你就这么死板，一定要走那些程序？”

　　

　　“如果不是那个医生死板地走程序，我父母就不会死！”蒙维冷冷地看着徐子程，她的嘴唇颤抖着。在徐子程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她打开家门，道，“要是少一些你这种刻板的人，会多拯救多少生命。”

　　

　　徐子程不敢相信蒙维竟然会下逐客令，也有点气愤了。他哼了一声，风一样从蒙维眼前走过。

　　

　　蒙维始终闭着眼睛，尽量表现得坚强一点。等她再睁开眼时，空旷的街上已经找不到徐子程了。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下。



　　 7

　　

　　“蒙维，我想告诉你一点事情。”徐子程和蒙维紧紧地抱在一起，腿和腿交缠着。他们的嘴唇只相聚几公分。徐子程躲避着蒙维的眼睛，只是看着她的脖子，道，“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把吴导他们设计的攻击阿尔法的药物做出来了。”

　　

　　“嗯？”蒙维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不知道徐子程跟她说这个做什么。但是对方不敢看着自己的眼睛，还是让她感觉这件事应该和自己有关。

　　

　　“我把它叫做‘救世恶鬼’。”徐子程紧紧地盯着蒙维脖子上的一条稍显乌黑的静脉血管，他道，“阿尔法的适应力很强，但是人死之后它们也会跟着死亡。‘救世恶鬼’是一种新型病毒，它可以改变血液的状态，让阿尔法失去生存的环境。”

　　

　　“因为一些原因，我无法找到‘救世恶鬼’的扑灭办法。如果先行注射疫苗，便会被阿尔法截获，获得免疫力。而抗病毒药物，只是迅速让病毒变得更强大。”徐子程说着，额头的冷汗都渗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清除蒙维身体内的阿尔法是对是错，只是抿着嘴唇，以无比的勇气正视她的眼睛，道，“我为你注射了‘救世恶鬼’，它不成熟。但是它已经吞噬了你身体里的阿尔法，也正在吞噬你的血细胞。”

　　

　　蒙维看着自己手臂上微微显出黑色的静脉血管，问道：“这，就是它们做的？”

　　

　　“嗯。”

　　

　　“那我还能活多久？”

　　

　　“二十四小时。”

　　

　　没有徐子程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或者痛哭失声，蒙维甚至都有点不为所动。她拍了拍徐子程的脸，语气甚至有点像安慰：“我还能陪你一天。”

　　

　　徐子程突然无所适从起来，看着微笑的蒙维，他的后背竟然冒出了一片冷汗。他试探性地问道：“这二十四小时，你想做什么？”

　　

　　蒙维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发间的茉莉花味道随着她的呼吸被送到徐子程的鼻端。她睁开眼，看着徐子程的眼睛，道：“回家。”

　　

　　徐子程一下愣住了，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地面上，五年前的那一夜实在是恐怖极了。但眼前这个女人，却生生地给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可能是她人生最后一次对他有所希冀。

　　

　　“玛雅。”终于，他开口了，“把升降梯打开。”

　　

　　玛雅没有向以往回复他命令那样，说一句“是，博士”。而只是将升降梯打开而已。

　　

　　徐子程握着蒙维的手，看着升降梯上的红色数字越来越少。他的手心开始出汗，蒙维安慰似地用另一只拍了拍他。

　　

　　阔别了五年的阳光再一次洒在徐子程的脸上，灿烂得让他睁不开双眼。而耳边只有蒙维那久违的笑声。

　　

　　良久，他的眼睛再一次睁开。头顶的钢化玻璃完好无损，地面也是洁净光滑。走到实验楼外面，那地面像是每天都清洗一样，一尘不染。五年的恐怖之夜，像是他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的车还停在停车场里，崭新如新车一样。还是像五年前那样，他为蒙维打开车门。自己坐上驾驶位，转动钥匙。染料箱也是满的，引擎的声音很小声。车载智能在钥匙转动的一刹那已调整好了他们的座位幅度，室内的温度和湿度。

　　

　　如果不是后视镜上徐子程蓬头垢面的脸，他真的会以为五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车平稳地驶出实验区，驶入街道。每栋大楼都很干净，像新修的。大楼下的店面也都大开着店门，有一家面包店甚至还有香味飘到徐子程的鼻孔里。

　　

　　徐子程就像头一次走进这个城市，东张西望。路旁还停着汽车，都是干净得反射着阳光。街道岔口的红绿灯，也都完好无损地运行着。

　　

　　一切都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它们中间却缺少重要的元素——人。

　　

　　只是玛雅将这座城市打理得很好罢了。徐子程想着。刚刚的一点喜悦，立马烟消云散。蒙维到没有他这么想，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车窗外。

　　

　　路程还是没有变，他停下车给女士拉开车门。蒙维道了声谢，站在门口等着他打开家门。

　　

　　他们像五年前那样回家，一个瘫在沙发里将脚搭在茶几上。一个换了衣服，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

　　

　　很快，不算丰盛却美味的饭菜被蒙维端上了饭桌。徐子程留着口水，拿手去抓了一块。却冷不防被蒙维一下打掉，道：“去洗手。”

　　

　　徐子程大笑一声，往卫生间走去。谁都没有说多余话，他们演着各自的角色。将各自的戏份演得恰到好处。

　　

　　徐子程从卫生间出来时已是干干净净的男人了。刮掉了胡须，冲了个澡，换了一件衬衣。洗干净的脸上，他才发现自己不过三十多岁已经有了很多的皱纹。面色黄得厉害，眼皮也肿着，几乎看不见眼睛。

　　

　　夜晚，他们坐在阳台上看着天空一轮残月。徐子程拿着一罐啤酒，身后的女人轻轻地抱着他。如果不是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时间到了。徐子程想。

　　

　　蒙维本来环在他腰上的手无力地垂下。徐子程转身搂着她无力的躯体，早已热泪盈眶。而泪眼中，蒙维却给了他一个诡异的微笑。

　　

　　徐子程只觉得手臂一阵刺痛，那蒙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注射器钉在他身上。他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8.

　　

　　“玛雅。把大楼几个通道全部关闭。”刚刚拿到权限的徐子程对着人工智能大声命令，他一边将昏迷的蒙维放在椅子上，一边道，“放出所有防御机器！”

　　

　　他给蒙维披上自己的夹克，女人的脑袋的一侧微微有点肿。徐子程自责道：打得太重了点。警报还在不停地响着，玛雅没有任何的动作。

　　

　　徐子程转眼看着显示器，每个通道都涌着人。他知道事态已经不可收拾了，一把将芯片抽了出来。一边抱起蒙维，急匆匆得打开室内电梯的门。

　　

　　市政大楼的楼顶是停机坪，上面还放着一台采访用直升机。徐子程将PDA与直升机的系统连接，发动了飞机。徐子程手上这部PDA是蒙维的，上面虽然装载的是第四代人工智能，但蒙维却给它准备了很多的插件，功能不输第五代人工智能。

　　

　　直升机盘旋在城市的夜空中，随处都可看到暴乱的人群。火光冲天中，一辆一辆警车被暴徒推翻。失去的自我意识的人，发疯似地涌向市政大楼。

　　

　　徐子程看着昏迷的蒙维，抬眼是滚滚的黑烟。他擦去蒙维额角的血迹，骂道：“妈的！”

　　

　　整座城市迅速地陷入瘫痪，真正的人类幸存得不多。《疫苗法》通过之后，这座城市作为试点，几乎每个人都注射了阿尔法。除了像徐子程这样的极端分子。

　　

　　徐子程调整了方向，往郊区的实验基地飞去。那里至少还有一百人没有注射过阿尔法，希望他们能抵挡冲击。

　　

　　阿尔法的失控，徐子程早就料到。但谁也不知道如此之快。而整个城市的管理者——人工智能玛雅，却丧失了她的“超能力”，只能靠为数不多的还没来得及注射阿尔法的人打开社区防御机器的安全阀。

　　

　　这么一点防御机器，还不够全城的百分之一。很快就变成了一堆废铁，被所有人跨过。

　　

　　“一定是哪个野心家的阴谋！”徐子程努力的做着PDA的助手，他要调节的东西太多了。他真希望自己是一个职业机师，一边抱怨，一边推测。他吼完这句话，脑子里却莫名地出现“科学理事会”和那个倡议内阁通过《疫苗法》的议员。

　　

　　“这些政客，眼里只有权力！”徐子程啐了一口唾沫，他嘴里胡乱地骂着自己都不懂的脏字。慢慢地将直升机往下降落。

　　

　　实验基地，只有旁边部队驻地还剩下灯光。到处都黑糊糊的，徐子程心底颤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却突然一双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力道之大让他一下子就眼前发黑。

　　

　　徐子程双脚抵着驾驶台，使劲往后用力。他挣扎出来，定睛一看却是蒙维。女人“桀桀”怪笑，在机舱里直不了腰，她便躬着身体扑了过来。

　　

　　徐子程被这一扑，后背极重地撞在操纵杆上。平稳的直升机一下朝前倾斜过去，螺旋桨硬生生地打在实验楼楼顶的半球形的钢化玻璃上。

　　

　　螺旋桨只击出了两三个火花便烧掉了发动机，直升机的机头一下便撞上了玻璃上。力道很大，一下就撞了进去。那半球形的楼顶，在设计时兼顾了美观和安全，钢化玻璃也是极牢固的。那直升机只是机头穿了进来，恰好被卡在上面。

　　

　　巨大的撞击力，即使是失控中的蒙维也被震得昏了过去。徐子程则被撞飞了出去，他抓着舱门把手才没让自己甩出去。脚下两米多高的顶楼环形地板，也幸好飞机没有撞得很深，让他安全地跳到地板上。

　　

　　实验楼里还有些地方有微弱的灯光，但却没有一个人。只是地板上有几具破碎的尸体。徐子程半拖半抱着昏迷的蒙维，一瘸一拐地按开通向地底实验室的升降梯。

　　

　　实验室里一片狼籍，文件被扔在地上。每个房间的门都大大地打开，很多电脑都被砸坏了。显然他们撤退得也很匆忙。

　　

　　“小麦。”徐子程不知道实验室的人工智能还健在否，只是大声的吼。他刚才受了伤，又拖着蒙维，汗水将伤口扎得生疼。

　　

　　“徐博士？”小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人工智能还在。他有些兴奋地道，“我的资料被删掉了九成，只剩下一些人员的残破资料。你是徐博士吗？”

　　

　　实验室里姓徐的博士很多，但此刻不是争辩的时候。他道：“我是，你知道哪里的设备还算完全吗？”

　　

　　“控制室。”小麦将能扫描到地方都扫描了一次，最后对徐子程道，“他们走得匆忙，控制室里没有重要资料，销毁程度不严重。”

　　

　　控制室也就是蒙维以前工作的地方，很熟悉。徐子程将她抱进去，控制室里还有几张椅子，他把蒙维放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又用丢在地上的白大褂将她绑了起来。

　　

　　徐子程摸出上衣口袋里的芯片，还是完好的。他将芯片放进一个控制室电脑的凹槽里，道：“小麦，检查一下她。”

　　

　　芯片刚刚放进去，小麦便吹了一声口哨，大叫道：“是个美女呀。”

　　

　　“我从市政大楼里带出来的，她叫玛雅，是整座城市的大脑。”徐子程又找了一些电线将蒙维捆住，道，“她好像感染了病毒，修好她，这座城市就有救了。”

　　

　　“乐意效劳！”小麦的声音很高兴，数据库为数不多的数据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玛雅每一个字节。最后小麦沮丧地道，“我的数据大多被删除了，看不出她怎么了。”

　　

　　“外面倒地发生了什么事情？”小麦放弃了对玛雅的扫描，转而向徐子程问道，“实验室全部撤退，搬不走的资料全毁掉了。”

　　

　　“半个月前有些注射阿尔法的民众疯了，而当局却掩盖了这件事。”徐子程打开玛雅的程式，又将PDA连接上去，企图在庞杂的数据找出异常。他找了几分钟便放弃了，揉着太阳穴继续道，“这事之后，越来越多的民众疯掉了。他们不断地有组织地冲击市政大楼，连军队都出动了。本以为镇压了他们，但是今天早上，几乎全城的人都开始暴乱，甚至军队和警察也疯了。”

　　

　　徐子程很想抽烟，虽然他从来没有抽过烟。蒙维已经醒了，她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没有说话，没有表情，眼神空洞。

　　

　　“只有拒绝注射阿尔法的少数人保持着理智。”徐子程将头抱住，很久没有说话。等他在开口时，声音颤抖得很厉害，“我和吴导去联络警察，但中途失散。我去警局找到了玛雅的控制权限，决定一个人去市政大楼，启动城市防御。”

　　

　　他只有这几句话，小麦一直沉默着。即使只是失去了数据库的人工智能，也知道现在应该拍拍他的肩膀。但没人去安慰他，只是这几句话便将一切的危险都说尽了。

　　

　　“博士，3号实验室还有完善的设备。”扬声器中不是小麦吊儿郎当的声音，而是一个悠扬女声，她道，“玛雅已经准备好了实验舱，这位小姐随时可以安放进去。”

　　

　　“玛雅？”

　　

       9.

　　

　　“玛雅？”徐子程的眼皮沉重得厉害，他努力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却是熟悉的地下实验室里的控制室内。他揉了揉头，又叫了一声，“玛雅！”

　　

　　“是，博士。”柔和的灯光下，一个三维的影像站在徐子程跟前。她的样子和蒙维有点相似，她蹲下身，道，“我在。”

　　

　　“我做梦了。”徐子程慢慢地坐起身来，他不知道玛雅为何会突然用三维影像跟自己对话，只是道，“我梦见城市还是完好无损。”

　　

　　玛雅笑了笑，笑容中有点调皮，她道：“你没有做梦，我早跟您说过的。”

　　

　　徐子程摆了摆手，脑子中的记忆很凌乱。他极力想理顺它们，但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他靠在墙壁上，道：“怎么可能，五年前城市就被毁灭了。”

　　

　　控制室内的显示器全部都被打开了，上面的城市如徐子程见过的那样完好无损。没有伤痕，也没有破损。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他们，都好机械。”徐子程指着显示器上的人类，疑惑地道。

　　

　　“这样，他们的效率才会最高啊。”玛雅有些得意，她站起来转了个圈，手指点过每一个显示器，道，“我出生的最高目标，就是让整座城市变成世界上最有效率的城市呢！”

　　

　　徐子程像是明白了是什么，但是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似地。他使劲按着太阳穴，眼角却扫到了控制室中还有一个人，那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蒙……蒙维？”徐子程试探性地问道，但那人没有说话。

　　

　　玛雅将控制室的灯光全都打开，那椅子上的人正是蒙维。她呆滞地坐着，面无表情。徐子程甩着头，道：“不可能，她注射了我的病毒，怎么还是一副行尸走肉？”

　　

　　“你喜欢她陪你吗？”玛雅的声音在徐子程耳边响起，声音低沉还带着幽怨和报复的味道，“你的病毒在阿尔法面前只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她陪了你二十四小时，完全就是我重写了她身体里阿尔法的程序。”

　　

　　“不会。”徐子程感觉身体像是在燃烧，玛雅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他扯着身上的衬衫，抓着干涸掉的喉咙。四周的物体像是通通地浮起来。

　　

　　“阿尔法。”这种症状，徐子程想也不想，直接脱口而出。但是他现在也不会知道那三个字的含义了。

　　

　　10

　　

　　市政大楼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它坐落在城市的中央。整个城市的运行，全部依赖与安放在市政大楼控制室中的人工智能——玛雅。

　　

　　这天是市政大楼竣工二十周年的纪念，大大小小的市民全部齐聚在楼下的广场上。军队和警察也整齐地排在街道上，接受市长的检阅。

　　

　　“子程，市民们都到了。”一身盛装的女人站在市长办公室里帮着市长整理着衣服，她齐腰的长发随意放下，上面还点缀着白色的茉莉花。

　　

　　“玛雅，真是辛苦你了。”徐子程西装革履，左手拿着一支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着烟，只是有一支烟在手上更舒服一些。

　　

　　他吻了吻玛雅的脸颊，在镜子里再一次紧了紧领带。玛雅挽着徐子程一脸微笑，他们大步地走出办公室。

　　

　　市长的出现，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欢呼。而后欢呼声在人群此起彼伏，不断有气球和鸽子从人群中飞起来。

　　

　　徐子程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笑了笑走到话筒前，大声道：“今天，最应该感谢的是这个城市的大脑，我的夫人——玛雅。”

　　

　　玛雅将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有些不好意思。阳光投射下来，将她的侧影映得很美。徐子程看得呆了，他耸动鼻头，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让他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