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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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让求梦者在我编造的梦境中见到任何他想见到的人或事物。可事实上，我不止能制造梦境，还能瓦解理智、迷惑心智。这就是我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存活的特殊能力。

　　一步、一步，女孩拖着残跛的左腿，离开了她所爱之人的坟墓——她亲手挖掘又亲手掩埋。

　　冷澈的月光洒在她的脸庞上，半面繁华、半面荼靡。原本用来遮掩这残破面容的银质面具，被她留在了身后的、坟墓之上。



一

　　我叫玛丽。一个无比滥俗的名字。

　　百年之前的大灾难令这个星球的文明化作废墟。而我是幸存者的第三代。

　　在这个百废待兴的世界中，所有的需求与好恶都被明确地放大。若想在这个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你要么身怀具有实际建设意义的技能——如医护人员、机械师，而诗人、哲人这类身份备受冷淡，几近绝迹；亦或者长相俊美、身体健康，令他人趋之若鹜。

　　那么，问题来了：我既非什么实际建设型人才（仅懂得一丁点机械知识皮毛），相貌也绝称不上美丽，甚至身有残疾——那么，我究竟是如何在这个冰冷得几乎不近人情的世界中，活得有模有样的呢？

　　靠着一台造梦的机器。

　　纯字面意思。

　　这是一台构造繁复的机器，外形有一点像关于故世的传说中提到的打字机（是的，我们将大灾难之前的世界称为故世）。这台不过我半臂长宽、一臂高的方形机器，上上下下分有九层，每层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百一十八个键钮（我确定是这个数字，不骗你），敲动每一个按钮都会在终端磁片上产生不同的波频，来影响求梦人大脑皮层细胞的活动，从而为其编织梦境。再具体的原理我也说不清了，反正我操作它本来也不需要任何生物学、物理学等等的知识基础。

　　这台机器是我随父亲勘探一条故世遗留的矿道时，在一个隐秘的耳室中发现的。从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理解了它——它的构造、它的用意，我都一清二楚。我知道我能操作它。

　　事实上，只有我能操作它。

　　而就在那次勘探工作结束后，往地面上返回的过程中，地壳发生剧烈运动。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带走了我的父亲，我唯一的亲人，并毁了我的半张脸与左腿。

　　这个随我一同出土的奇怪机器便成为了我赖以为生的伙伴，让我这个丑陋的瘸子，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得以存活。

　　

　　说到冷酷……其实这个词用来形容我们所处的自然环境很不恰当，事实上，完全相反——

　　我们处于一片炽热的荒漠当中。

　　据说百年之前的大灾难以火山群体爆发为始，地壳剧动、板块移位，原本的七块大陆沉没了四块，就在海水呼啸着即将吞没我们先人所在的陆地的时候，太阳突然膨胀，将要拍下的水墙瞬间化成了蒸汽，结晶的盐粒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接着，植物、动物以及没有来得及钻入地下掩体的人类统统化为了焦炭。

　　就这样，大灾难落下了帷幕，留下了一颗布满疮痍的星球。

　　我在日夜交替之时爬上了地表，看着天空中那颗巨大的红色光球慢慢落到地平线以下。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星系的主恒星衰变成了红巨星，再过个几万年，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它吞噬。

　　所幸我活不了那么久。

　　习习的夜风带来久违的凉爽。新制的碳素手杖轻便坚韧，手握杖头被打造成了一只展翅的蜂鸟，和我的银质羽纹假面刚好呼应。这两样都是我将要拜访之人的手笔。

　　距离城邦越来越远，我来到了一块寂静的无人区。或者说一个完美的隐士居所。站在一座沙丘前，我触发了一个隐蔽的机关。只见面前的沙砾随之簌簌流动，我头顶上方40厘米左右的地方露出了一个电子眼。

　　“呦呵，是你这个小姑娘啊。”一个老不正经的声音说道，“这么频繁地来拜访我，可是会被误认为是我的情人的哦。”

　　我没有理会他蹩脚的笑话。只见距我左脚边五步远的地面上裂出了一个入口。

　　而我走过去，用了八步。娘的！

　　向下爬了50级阶梯，我来到了这个地下结构的主舱。暖黄色的灯光充满了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正中那本应堆满各种机械零部件的工作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上面只放了我的造梦仪和一个看起来像是起支架作用的机械。

　　“造梦仪调试好了？”我走了过去。在墙角的方桌上摆弄着什么的白发老头应声转过身来。

　　“哎呀，不知趣的小姑娘，就不能假装关心一下我这个糟老头吗？”他移开眼前的多功能护目镜，一对黑眼珠精光矍铄。

　　“肯定会被你看穿的啦，乔爷爷。”我无奈地撇了撇嘴，走过去拥抱他。

　　“喏，”他向工作台上的机械努努嘴，“生日礼物。祝贺你成年了。”

　　“你知道的，数字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早就成年了。”从我抱着这台古怪的机器爬上地表的那一刻起。

　　“我知道我知道，”乔老头笑着将那个支架推了过来，神情颇为自得，“不过你的骨架才刚刚成年嘛。”

　　“这个是……支架义体？”我只能猜出个大概，这个机械看上去远比市面上的医疗义体精密得多。“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玩意儿……”

　　“哦，你会喜欢的，”他自信地说，“这可比外面的货高端多了。这是神经义体。”

　　“神经义体？！”我吃惊的表情一定很好笑，“不是说这东西的研究才刚刚起步吗？”

　　“嘁，我起步的时候这地上还长着草呢。”老头很是不屑地说。他的真实年龄一直是个谜。

　　“嘿……如果他们知道你有这个技术，一定不会让你这么悠闲度日的。”我喃喃道，手指摩娑着义体精巧的关节舍不得离开。

　　“怎么，想把我这个糟老头卖了？”他呵呵笑着，“穿上试试吧。”

　　随着制作精巧的关节逐个相扣，高纯钛金属义体与我腿部的线条完美贴合。乍看上去，这与普通的医疗义体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只是制作更为精良，真正的核心部分——神经传感器——其实隐藏在我最贴身的内衣之下。那是一枚拇指大小、雕成翅膀样式的精致铂金扣，上面有一根小指长短的细针，由背部刺入了我第五、第六胸椎之间，可以接收并转化中枢神经信号，传递到左腿的义体上，产生微弱的电流，刺激我的肢体进行反应。

　　“来，走过来试试。”乔老头将所有部件调试完毕，走到了室内的一端，向我招招手。

　　我习惯性地将重心放在右腿上，牢牢地拄着手杖站起，然而我很快发现，我的左腿竟然对大脑的指令进行了反应，重心慢慢转移。

　　“嘿！”我惊喜异常，适应着慢慢地迈开脚步。“哈哈！神了！乔爷爷你真是神了！”我激动地向他走过去。动作虽然不协调，但是澎湃的心情令我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到了他面前的时候，我简直是扑了上去。

　　“嘿，嘿！孩子，”他抱紧我，因大笑而产生的胸腔震动令人愉悦，“一切都会好的。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么。”

　　“嗯！你实现了你的承诺！”我站直身体，抹去眼角的泪水。那次夺走我唯一亲人的地震之后，我孤身倒在荒芜的地表上，太阳即将升起。即使我逃过了地震，可是没有任何防护，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被天上的大火球烤成焦炭。是乔老头发现并救起了我。在那个宁静的黎明，他向我许下了这个诺言。

　　“如此一来，我不久就可以脱离手杖了呢。”我作势要把手杖抛开。

　　“嘿！你真的想把老头子我卖了吗！”他赶紧阻止我，“让他们发现你这个死瘸子能自己走路了，老头子我就别想安度晚年了！”

　　“哈哈哈，当然是逗你玩的。再说了，这么美的艺术品，我怎么舍得丢掉！”我的身上真的太缺少“美”这个元素了。

　　“嘿！玛丽，我的孩子，”他深深地望着我，“你笑起来很美，真的。”

　　我怔愣了一会儿，有点不适应他如此正经的神情。

　　“嘿，作为感谢，为我织一个美梦吧，好吗？”他微笑道。

　　我用力地点点头。

　　

　　二

　　我编织的梦境比人类大脑自然编织的要强大得多。

　　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人类的五感在造梦仪的帮助下，都可以被调用，甚至比清醒的时候更加鲜活。我可以让求梦者在我编造的梦境中见到任何他想见到的人或事物，身临他想体会的任何情境，激活记忆，亦或是体验一个完全不曾存在的空间。来我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是为了释放精神压力，我也致力于帮助他们达到目的。

　　用于编造梦境，我所需要了解的信息量其实很微妙。如果只是重现记忆，那么我只需要知道大概的时间点，以及大致的环境描述，剩下的交给求梦者本人的大脑即可。而想要体会所谓的“伊甸仙境”则更简单，我甚至特别编制了几款特定场景的梦境，森林、草原、冰河、海洋和沙滩，任何故世传说中叙述的美景，总之完全脱离现实中死气沉沉的荒漠和天上那即将寿终正寝的太阳。

　　而给乔老头的梦则要复杂很多。他希望能够在梦中见到自己过世的妻子。可我知道，他不单单想重温一段回忆，而是希望她还活着。于是，我让他在梦中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一棵巨大的榕树下，相拥而坐的却不再是一对懵懂少年，而是携手经历一生的白发夫妻。在这个梦里，不会有地震、海啸、大灾难……不会有死亡和分离。

　　然而只是在梦里。

　　他醒来时的神情略带惆怅。突然，我觉得也许我做错了，也许我只是简单地重放那段回忆就好，反而，我不应该给他这样的梦、这样虚无的期许。

　　但是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快得令我觉得残忍、令我不由自主想要道歉……

　　“孩子，你做得很好……”他喃喃地说，“做得太好了。美好得……令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回到城邦时已将近凌晨。从隐秘的隧道潜回我居住的单元，街道渐渐热闹起来，已经陆续有人醒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如今，阳光已从自然恩赐的能源变为了夺命的杀手，城邦内的日常工作时间也就从凌晨开始了。

　　“太阳升起之前的这几个小时，用于地表工作根本不够！到时候还得穿又臭又沉的防护服……”一个年轻的探陆者说。

　　“不然你想被烤成人干还是塞沙蟒的牙缝？”他的前辈反问。

　　“哎……为了我们的潘多拉！”

　　“为了我们的潘多拉！”

　　去年上任的统领在他的就职演说上宣布通过了一项议案，将城邦命名为“潘多拉”。他说：“我们日趋完善的城邦、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没有理由籍籍无名。我们热爱它！我们需要一个名字，以便可以像情人一般呼唤她——潘多拉！故世一门古老的语言中，它意味着‘诸神的恩赐’。我说，在大灾难之后，对于幸存的我们，城邦不就是命运给予我们的恩赐吗！我们的潘多拉！”

　　乔老头却对这一番慷慨陈词嗤之以鼻。他说，‘潘多拉’这个名字之所以存在，是源于故世一则古老的神话。神话中的潘多拉美丽无匹，是诸神谴往尘世的傀儡，为人类带去灾难。“……这是一个充满阴谋的名字！所谓的‘礼物’‘恩赐’不过是上位者为了摧毁你所包裹的糖衣！红颜祸水！特洛伊木马！谁知道这是不是新一轮人祸的开端！”

　　我反而挺喜欢‘潘多拉’这个名字的。倒不是质疑乔老头渊博的知识储备，而纯粹是出于对神话中那绝世美貌的倾慕。然而，对于一个昏暗的地下城邦来说——

　　“潘多拉……这样的美丽，太奢侈了。”

　　“她没有智慧。”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

　　“什么？”我循声看过去，是琉特，我在城邦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潘多拉没有智慧。”相貌俊美的青年笑着对我说，“希腊的每一位神衹都赠予了潘多拉一项天赋，唯独智慧女神拒绝赠予她智慧。”

　　“你又去乔老头的藏宝窟了？”我笑着说，虽然尾音上扬，却不是个问句。琉特也很默契地只是笑笑，没有做回答。

　　他，是唯一一个来我这里却从不向我讨梦的家伙。他只来讨酒喝。不得不说他很识货，酿酒是我从逝去的父亲身上传承的唯一一项有用的技能。

　　“今天怎么这么早？”我问他。

　　“有样东西给你”琉特神秘地眨眨眼，他那祖母绿宝石一般的瞳子闪着惑人的火彩。一瞬间，我想，潘多拉应该也有这么一双眼睛。

　　“嗒哒！”他把一直藏在背后的东西亮出来，“生日快乐！”

　　那是一只雪貂！浑身上下，除了一对黑亮的圆眼睛和四蹄以外，通体雪白，皮毛泛着光泽。

　　“真是一只可爱的小家伙！”我非常惊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在怀里，“你从哪里弄来的？”大灾难以后，可爱而又不伤人的动物非常罕见。

　　“前几天在萨契尔夫人的晚会上，小家伙在驯兽师的皮鞭下瑟瑟发抖，于是我就把它讨来当作报酬。”

　　是的，我没有听错，他就是一个参加高级宴会还能得到报酬的人、城邦濒危职业仅存的硕果——吟游诗人琉特。

　　没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现世最垃圾的职业之一。不过谁让他有故世神衹一般的美貌呢！只要他往哪里一坐，就有人甘愿掷以重金，不在乎他那修长的手指到底拨动了哪根琴弦、那性感的双唇究竟吐出了什么字眼。更要命的是，他的那双眼珠！那样纯正的绿色——在令人绝望的大灾难之后、这颓败荒凉的现世，最为稀缺的颜色，没有之一！

　　可想而知他的存在是多么地反规则、反重力。

　　“怎么样，开了那坛酒吧，你父亲在你出生的时候酿的那坛。”

　　我怔了一下，想起父亲确实打算在我成年的时候将那坛酒开封的。

　　“好吧，不过得等晚些时候。”

　　“有顾客？”

　　“嗯，约在半个小时之后。”

　　

　　奥歌走进来的时候，我觉得整个斗室都亮堂了几分。真是一个漂亮的少女——皮肤白皙、身段婀娜，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披散开来一直到腰际，闪着动人的光泽。

　　啧，只可惜是个盲女。

　　我心中不由惋惜。本应该在天上翱翔的孩子，因为这身体的缺陷，不得不在泥土中踯躅。

　　“你的手杖不错，功能性很强。制作得再精美点就好了。”

　　“那又如何？反正我也看不到。”奥歌的声音如她修长的颈项一般，细腻柔韧。

　　“你来我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么？”依旧是一句尾音上扬的肯定句。

　　奥歌勾了勾唇角，宛如蔷薇绽放。“你可以办得到么？”

　　“当然可以。”

　　我将她引到了软榻上。小羊羔皮的触感非常舒适，我感到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我需要做什么？”她问道。

　　“放松就好，怎么舒服怎么来。”我的声音习惯性地放轻柔，“我现在要把造梦仪的终端磁片贴到你的额头上。这是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属片，你可能会觉得额心凉凉的。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吧，不用担心它会不会掉下来。”

　　“嗯……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梦呢？”少女的脸庞比她身下的小羊羔皮还要柔嫩，睫毛浓密带翘，再配上那双形状美好却蒙翳无神的眼睛，简直就是一个制作精巧的玩具娃娃。“听说你这里有一款名叫‘青阳’的梦境，美好得……美好得堪称仙境。”

　　“嗯，的确有那么一款……”我不由想到那双给我灵感的眼睛，“不过你将进入的这个梦境，是完完全全为你编造的……美梦。”我将造梦仪启动，九层操作界面依次展开，如花苞开放。终端磁片被激活，发出幽幽的蓝光。

　　“在那里面，我能看见吗？”奥歌的声音渐悄，眼睛已经阖上。

　　“绝对可以。”

　　她打了个呵欠，进入了梦乡。

　　

　　造梦仪的九层界面分别对应了人类的五感和时空的四维。在我面前展开，并正对着我的这个操作层面，便是视觉层面。

　　一定有很多人告诉奥歌，她是多么地美丽、多么地好看，然而，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再直白不过的赞美，对于她却如天方夜谭，无法领会。视觉在人类五感的应用当中占有着那样大的比重，以至于令我们在交流中，不经意间就忽略了其它的感官。

　　我没有直接编辑视觉层面，而是从其它四感着手。最重要的切入点，当然是触觉。这个女孩全身上下最灵敏的就是她那双手了——骨骼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她手部的皮肤上有些许划伤，指腹有薄茧，这都是她努力探知世界的证明。曾有人说过，对于盲人来说，超级感官并非是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睛，而是一双长有二十根手指的手掌和可以伸长数米的胳膊。

　　我的十指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翻飞，由周边的操作层面渐渐编辑到了正中。

　　只见少女的手指先动了，快速而敏捷，好像昆虫的触角。她的手腕仿佛被空中无形的线牵引而起，扫描仪一般，从头到脚，一寸一寸探索着她自己……接着是她的耳朵，听觉神经被激活，她耳周的肌肉群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活动着……然后是鼻子，然后是舌头……最后，她的眼珠转动了，在她闭合的那薄薄的眼睑之下，快速地转动着。

　　“于是他们的眼被点亮，并且察觉，自己赤身裸体。＊出自《摩西·创世纪》第三章”

　　

　　奥歌醒来后，陷入了久久的怔忪。她的双手绞在一起，朱唇微启，一副贝齿之间的软舌灵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像梦中那般转动眼珠，却无济于事。

　　最终，她叹了一口气，说：“谢谢你。”

　　“不客气。”我故作轻松地勾勾嘴角，虽然明知道对方无法看到。“这是我的工作。”

　　“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表情终于鲜活起来，“我要怎么报答你呢？我是说，除了说好的报酬之外。”

　　哦，她的家族在城邦地位显赫，这说好的报酬可是相当地丰厚。

　　“给我唱首歌吧。”我想了想，说道，“听说你的歌喉是梅克尔家族镇族的瑰宝。”

　　“你过奖了。”她抿唇一笑，微伏螓首，“那么，为我启蒙的贵人，小女子献上一首《云浮城邦的晚唱》。”

　　歌声由极轻的颤音开头，接着逐渐变得轻快、跳跃。奥歌的音质极为纯净，宛如水晶编钟被敲响，亦或者——现世的我们从未有机会体验的——如敲击一排倒挂的冰凌。抽象思维真是个好东西，只是通过听觉，我的眼前就仿佛展开了一幅云诡波谲的图景，我仿佛置身其间，水汽扑面而来……

　　当她唱到那句“天空是倒着的海洋，孩子们张开双臂飞翔”的时候，一个充满磁力的男声加入，于是，原本单纯的旋律变得繁复而华丽……渐至结尾，激荡的旋律渐悄，男声退出，只剩下纯净的女声喁喁浅唱——

　　“听！窗外那夜莺的啼唱，它向我讲述了一个云浮城邦。”

　　一曲毕，室内久久无声。

　　“唱得太美了！”琉特的掌声打破了宁静，“我实在忍不住，擅自进来了。女士们，请原谅。”

　　“……”奥歌显然还沉醉在刚才美妙的合唱中，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你！是你！这首歌的创作者、吟游诗人琉特！”

　　“哈哈！姑娘，你猜对了。”我笑道。

　　“玛丽……嗯，”奥歌的脸微微泛起红晕，“能不能……能不能请你让我看看琉特？”

　　“呃……”我窒了一下，有点为难——以琉特这般俊美得堪称妖孽的外貌，到时候，肯定又是以一位无辜少女的沦陷为结局的。“要不，用你的手去感受他吧。毕竟那才是你的超级感官。”

　　“嗯……你说得对。”奥歌点点头，向琉特的方向伸出手去。

　　“我的朋友，请吧。”我向琉特示意，看着他尴尬得泛红的脸，有些幸灾乐祸。

　　

　　傍晚时分，我和琉特两人坐在城邦附近地表一个偏僻的沙丘上，看着太阳慢慢地落到地平线以下，然后闪亮的星斗布满头顶的夜空。

　　“天空是倒着的海洋，嗯？”我抿了一口手中的佳酿。

　　“玛丽，你别打趣我了。”琉特有点无奈。我这一天的确时不时就会用奥歌的倾慕来调侃一下他无边的魅力。

　　“不。这是真心的，”我仰头饮尽了杯中的液体，“那样美妙的和声。”

　　“的确，”琉特也饮尽了杯中酒，“那个孩子很有天赋。”

　　“潘多拉，嗯？”我分别将我们的酒杯斟满，“具有一切天赋的女子。”

　　“可惜她看不见。”他接过酒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转开头去看远处的沙丘，“你的眼睛可以给她，我是说，就像诸神赋予潘多拉那些动人的特质那样，但是你会失明……你会赋予她你的眼睛吗？”酒精和凉爽的晚风令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转来注视着我，带着探询，而我别扭地坚持着不去看他。

　　“我不知道，玛丽，”他最终放弃了，叹了一口气，也去看远处的沙丘，“我不知道。”

　　一阵压抑的沉默。

　　“对了，”打破沉默的始终是琉特，“你准备叫它什么？”

　　“啊？”我不解地看向他。

　　“这个小家伙啊。”他从怀中掏出了正惬意地打着瞌睡的小雪貂。

　　“哦！嗯……”我实在不善于起名字，绞尽脑汁，最后放弃，“要不就叫‘礼物’吧！‘生日’也行！”

　　“哈哈哈……”琉特笑得开怀，“那我以后再送你生日礼物怎么办？”

　　“呃……”我一怔，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叫‘快乐’吧。生日快乐！”

　　“哈哈哈！你也不会取名字嘛！”

　　漫天星光的映衬下，身旁的男子衔着酒杯，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为怀中毛茸茸的小兽系上一条坠金铃的红绸项圈，勾唇轻笑，瞳中的火彩令群星失色。

　　我呷了一口杯中香醇的酒液。

　　啧！真他娘的奢侈！

　　

　　三

　　我的顾客中有不少位高权重之人。即使我并不需要知道每一个梦背后的所有细节信息，他们梦中呓语所透露出来的不少秘密，仍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而他们之所以放任我活到了今天，并不是出于对我造梦才能的珍视，而是因为，掌握着最高权力的那个人，欠我一条命换来的人情。

　　与现任统领西格的相识是在两年前、城邦设施最先进的手术室中。那时他还是城邦最优秀的探陆者，在他之前，没有人能够在遇到沙蟒之后活着回来——其实他那时候的状态离死也不远了。可以说要不是我，他的生命就会在那冰冷的手术台上，被死神的长镰收缴。

　　并不是因为医生们技术不到位，而是因为他们太到位了——临上手术台前发现没有一种麻醉剂能够用在这个人的身上，而不与化解沙蟒毒液所需要的解毒剂相冲突；而手术进行所带来的剧烈疼痛也足以熄灭他已相当微弱的生命之火。于是，代替了麻醉师与他插满管子的机器的，是我和我的造梦仪。

　　不同于一般造梦，我将他的五感全部引离了他的身体，放到了一个由我单独造出的精神空间中。在那个空间里，色彩纷呈，一切物体都如棉花般柔软、闻起来都如清晨新打的奶油一般香甜。

　　这听起来很奇幻，但是在造梦仪九层界面的帮助下，并非不可能完成。

　　手术进行了二十多个小时，我敲造梦仪敲到脱力，精神几乎崩溃，再也不想与医院有任何瓜葛。而这个人的生命，也终于被挽救了回来。

　　他醒来后，第一时间找到了我，对我说：他从不知道，被人开膛破肚的感觉竟也可以如此美妙。

　　

　　西格来的时候，我正在居所内和琉特下象棋。老实说，我并不善于这种战略型游戏，不过琉特也好不到哪里去。

　　“啊，统领阁下光临寒舍，小女子荣幸之至。”我向他欠了欠身，“请原谅我腿脚不便，就不站起来了。”

　　“哦，玛丽！”他亲切的语气中带些嗔怪，“无论世俗赋予我多么高的地位，你都是最有理由直呼我名字的人。”

　　“好的，西格先生。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我笑笑，没有推辞。“这是我的朋友琉特。”

　　琉特也向他欠身示意。

　　“吟游诗人琉特，久仰大名。”西格点头回道，“能否请你移步他处，我想与玛丽单独谈谈。”

　　琉特望向我，我向他笑笑，点点头：“听奥歌说她一会儿要过来玩，你帮我去会客室等等她吧。”

　　于是，琉特起身离开。

　　“有什么事还劳你亲自过来说？”我问道。

　　“每次到你这里来都能令我感到惊奇，何乐而不为呢。”说着，他坐到了我对面，刚刚琉特的位置。“这个月城邦议会将要宣布法案，将潘多拉由城邦升级为国邦。届时我想任命你为国务卿。”

　　“啊？”西格的直截了当令我有些措手不及，于是我实话实说，“这回轮到你令我吃惊了。不过很遗憾，我必须拒绝你。”

　　“哦？你不需要考虑一下吗？”真是风水轮流转。

　　“嗯，不需要了。”在面对无法掌控的交流之时，我的对策就是言简意赅。

　　“要知道，第一批神经义体的研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若是作为潘多拉政府高层的一员，你将是首批受益者！”

　　“没关系啦，我认识将来国邦的总统嘛，不是第一批，总归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呢。”

　　“你有如此奇异的能力，应该成就更多的！怎能屈居这市井陋室！”他还是不甘心。

　　“我的能力是造梦，可事实上并不一定是制造美梦，甚至还能瓦解他人理智、迷惑他人良心。你看，正因为我有这样的能力，才应该离政治的尖塔远远的，不然只有被利用的份，你说不是么？”

　　“你怎么这么愤世嫉俗！”他皱眉咬牙道。

　　“也不是愤世嫉俗啦，就是懒得找麻烦。”我耸耸肩，“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玛丽，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拒绝了什么。”叹了口气，西格离开了我的居所。

　　我的确不知道。事实上，如果我知道，拒绝他等于要了琉特的命，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邀请。

　　

　　一切从琉特的失踪开始。

　　定好要在一位夫人的生日晚宴上献唱的吟游诗人没有如约而至，被派去他居住单元探望的侍者说家里根本没有人。这在城邦上层的女士圈中引起了热议。我倒并不太在意，因为这个人的确会隔三差五地溜开大众视线几天，只是违约这种事在他身上倒很鲜见。

　　在琉特失踪的第三天，我又被请去了城邦最先进的手术室，为受术者做精神镇定。我本想拒绝的，但请求我的人是奥歌，他们找到了合适的眼角膜，可以令她复明。

　　“拜托你，玛丽！”少女声线柔软得仿若新生的小兽，“只有你才能令我安心……”

　　反正手术很快就能结束的。

　　我这样说服自己。

　　术后，医护人员将沉睡着的奥歌推离了手术室，并告诉我，一切都很顺利。

　　我松了口气，收拾东西，也准备离开。但是鬼使神差地，我心底突然有点好奇（这很奇怪，因为自从从事贩梦以来，我就很好地扼杀了自己的好奇心），趁着四周无人，我进入了相邻的准备室，打开了一个标注为“捐献器官”的盒子——

　　那里面有一对眼球，眼瞳是最纯正的绿色。

　　一瞬间，我理智尽失，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医院的贵宾休息室中，将西格掀翻在地，发了疯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是琉特？

　　“把她关进隔离室，禁止任何人的会见。”护卫冲进来将我压制后，他理理领口，语气冰冷。

　　哦！是的！他当然要把我隔离起来，天知道琉特的死讯若是传了出去，会在城邦掀起怎样的波澜，特别是知道了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城邦统领的时候。

　　“他因你而死。”

　　在我被拖出房间的时候，西格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

　　我突然明白，那双眼球也许本来就是设计好要被我发现的，好给他一个理由，将身怀异能却无法控制的我除掉。

　　不过我还是没有猜到全部。

　　答案揭晓在我被软禁的第二天，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访客光临我的囚室。

　　是奥歌。

　　这个美丽的姑娘终于修正了她先天的不足，一对蔚蓝色的眼睛神采奕奕。

　　“西格说没有人可以来探访我。”我无力地蜷坐在斗室的一隅。

　　“潘多拉的国务卿当然可以例外。”她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语气中竟然带着手刃仇人之后的痛快。

　　我怔住。

　　“是……你？”简直无法相信，却仿佛，又在情理之中。

　　“是的。他的命，特别是他的眼睛，是我答应和西格合作的条件。”她歪头笑得残忍，“不能拥有他的全部，那就让我拥有的成为全部，不就是这样？”

　　“……你疯了。”所有情绪都哽在喉头，最后吐出了这三个字。

　　“哈哈哈？我疯了？我清醒得很！清醒地看着你霸占着我爱的男人，却还把自己伪装成可怜的弱者！”

　　“霸占，怎么……”‘可能’二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打断。

　　“哼！骗谁呢！这就是你最令人作呕的地方！”她自顾自地在室内走动，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你以为你那什么美梦‘青阳’的意图很隐秘吗？明摆着就是在倾诉对他的爱慕！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错！他太清楚了！什么《云浮城邦的晚唱》？他创作这个歌曲，只是为了勾勒你对飞翔的臆想！”说着，她将我的蜂鸟手杖掷到了地上，“不让我看到他的样子，说什么手才是我的超级感官？别搞笑了！你不过是惧怕我的美貌！你怕我把他抢走！”

　　“不要再说了！”我猛地跃起，一把将她抵在墙上。

　　“……”她并没有反抗，而是冷冷地打量着我的左腿，然后讥笑道：“白死了……哈哈！他果然白死了！”

　　“你知道吗，在琉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的时候，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将死的命运。他甚至自愿将眼睛给我，因为你之前跟他提过类似的假设。当然，他不知道我才是这一切的主导。最后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不要让玛丽知道我的死，说我去哪里了随便你们……等神经义体研制成功的时候，给她一个，说是我偷偷弄到的……之前答应过她还要送给她生日礼物。”

　　“不过，很显然，”她轻蔑地看着我，“你早就弄到了这个东西，并不需要他的好心，不是么？”

　　她的话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当初为了守住乔老头的秘密，我并没有将可以自如行走的事告诉琉特……我浑身瘫软，难过得透不过气。

　　“别那么急着放弃呀。”奥歌扶住我下滑的身体，“你知道我最看不惯的是什么吗？——西格竟然在你发现了一切以后，还想要留你一条命。不过，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想死吧，嗯？”说着，她将一样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击晕我，然后去喂食场。你一定不会放任琉特曝尸荒野，最后葬身沙蟒腹中的吧？”

　　我看清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电击棒。

　　“抓紧时间哦，我好不容易调走的守卫要回来了。”

　　我一把推开她，拾起地上的蜂鸟手杖，夺门而出。要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逃犯的囚室中，让她自己去费心吧。

　　“真正看到了以后才知道，你让我梦到的，比我实际上美太多。”

　　临出门时，我依稀听到她这么说。



　　沙蟒本来是除了太阳以外，自然界对于城邦居民最大的威胁。多亏了西格，他逃脱了遇到沙蟒必死的命运，并告诉我们，电击能够穿透那些怪物厚厚的鳞甲，造成相当的伤害。

　　于是，在他的提议下，城邦周围的地表以及地下都埋上了高压电网，称为高墙，来防卫沙蟒的侵袭。这项有效的措施为他赢得了民心。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除此之外，城邦高层还会定期将囚犯以及其他新鲜的尸体投放到高墙以外的一个无人区，来安抚暴躁的沙蟒。

　　那就是所谓的喂食场。

　　潜到喂食场的时候，已经入夜。‘饲养官’们将‘食物’投放完毕，看着两条凶残的巨蟒惬意地吞食。确保了没有任何‘食物’还能逃走以后，他们有说有笑地返回了城邦。

　　最先被吃掉的肯定是那些能动的。

　　我这样告诉着自己，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终于，那两条沙蟒吞得餮足，拖着圆滚滚的身躯去一旁消化了。我屏息蹑足，潜到了喂食场当中。

　　这是怎样一个修罗场啊——残肢与内脏零落四处，在一团血肉之下，我找到了琉特。

　　我差点哭出声。

　　他的样子，我不忍描述。

　　于是我强打精神，用绳子将他的身体绑在我的背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噩梦却远未结束——又来了第三条沙蟒。

　　没有任何动物会对抢走自己食物的人产生好感，更何况对于它来说，我也属于食物。

　　我企图逃走，却被它巨大的尾部抽飞……很快，它将我与琉特缚住，并一点一点收紧身体。

　　很显然，它并不想等到它那两个同伴消食归来。

　　我挣扎着摸索到怀中的电击棒，迫不及待地贴着它的鳞甲按下开关。电流的刺激令它猛然一滞，对我们的缠缚松了许多。然而电流却并不足以强烈到令它畏惧，反而成功地将它激怒。只见它一返身，张开血盆大口向我袭来……

　　“除了眼睛之外，沙蟒最软弱的地方就是它的上颌。从那里刺进去，保证毙命。” 这是当初父亲告诉我的。他说他小的时候曾独自杀死过一条沙蟒，但是没人相信。

　　我瘫坐在巨蟒的尸体旁，喃喃自语。它的颅脑被我用藏在手杖中的钢刺自口腔穿透。

　　我大口地呼吸，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尾声 如果美梦醒来在天亮之前

　　我靠坐在琉特的坟冢旁，仰望着满天星斗。

　　沙蟒血液的腥气会使其同类畏惧。这是我之前，看到两条消食归来的沙蟒闻风退却之后得知的。就这样将自己与琉特身上淋满沙蟒之血，我为他在荒漠当中找了一片安睡之地。

　　神经义体的传感器在之前的战斗中受到了损坏，现在，它和一个普通的医疗义体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多亏了乔老头高超的技术，让我不至于因此而全身瘫痪。

　　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长夜将尽，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朝阳。

　　‘叮铃’‘叮铃’……

　　一个小东西钻到了我的怀中，趴在我的肩上，舔舐我的鼻头。

　　我睁开眼睛。是快乐。

　　“你怎么来了？”我无奈地看着可爱的小雪貂，“你不该来的。”

　　它摇头晃脑，好像在反驳我，项上的金铃随之而响，我发觉里面有什么别的东西。将那铃铛扭开，我发现了一小块羊皮。

　　那上面刻画了一幅微缩地图，打红叉的目的地旁标注着——

　　“云浮城……”我不住喃喃重复。

　　‘嗷呜’快乐叼住我的袖口，用力扯着试图让我站起来。

　　“云浮城？是啊，为什么不呢。”我心底的生命之火重新燃烧。

　　将重心放在右腿上，我挣扎着站起来。没了神经义体的帮助，反而让我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摘下银假面，我用力将它嵌在了琉特的坟冢之上。

　　然后，转身、离开。





附：

《少年，如果美梦醒来在天亮之前》

诗／P.M.小王子



如果美梦醒来在天亮之前

在万籁俱静的凌晨

是繁星不曾启明的黑暗

你是否还沉浸于那似有若无的甜香

        深陷在那一枕幻境的柔软

如果美梦醒来在天亮之前

这混沌未开的时分

是夜莺不愿打破的静默

你是否在考虑着重新归伏于冷夜

        抱怨这没有来由的惊觉

少年，如果美梦醒来在天亮之前

不要皱眉

其实是我不甘心地在你耳边

将你唤醒，只为

在我梦消散的这一刻

再次沐浴你睁眼时所放出的

那漫天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