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降龙虾
一个誓要成为地球上坚持到最后的人,一个却没理由比最后的人先躺下。有趣的悖论支撑着两个岌岌可危的灵魂,共同进行着与史无前例的灾难的最顽强的搏斗!
月球轨道外侧,一个黑乎乎的贝壳状物体正以恒定的速度缓缓地向月球背面移动,这东西像极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小行星,但它不是。刚进入月球阴影中,这艘监视了地球千余年的不明飞船便在一阵剧烈的蓝色光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光焰那微弱的余辉映入了地面上几架高倍望远镜的镜筒里,镜筒后,观察者们的动作非常统一:揉揉眼睛,摇摇头。只有一个与众不同,他又捏了捏已经僵硬的脖子。
五天后,正是惊蜇时节。
某大学女生宿舍里,数学系大二学生霍然独自一人默默地读着妈妈的来信,上嘴唇中间那道贯通人中的缝合疤痕无情地将她原本姣好的面容毁坏殆尽。唇腭裂,不知是否因为这先天的畸形,她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丢在了孤儿院里。但她还是比较幸运的,几天后,一对多年无法生育的好心夫妇自愿收养了她。
过了几年,养父在一次工厂毒物污染事故中患病去世,善良的母亲遵守对丈夫的承诺把她抚养成人,其间为她做了唇裂修复术。上大学前,母亲郑重地把身世告诉了她,对此早有耳闻的她并不感到吃惊和难过,但母亲接下来的话却令她踌躇了很久。
母亲是工厂的技术员,多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除了给她做过那次简单的手术外刚好够她一年的大学学费,可她的腭裂却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治疗。语言不清的霍然从小就极少说话,孤独的生活环境使她养成了喜欢独立思考的习惯以及造就了坚强隐忍、充满韧性的脾气。经过权衡,她最终选择了暂时放弃手术治疗腭裂。她对母亲的解释是:“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很多事情不用语言照样可以甚至可能更好地得到解决。学业上,我感兴趣的是数学,作为一项基础科学,研究它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再者,学习最好是连贯而不中断,手术治疗以后有得是机会。”
一个年轻的女孩,何尝不想让自己尽量完美一些?选择学业的更重要原因是因为,她觉得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有缺陷的孩子原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若在自然界,自己是铁定要被淘汰的生物个体,但在人类社会中,她侥幸活了下来,所以她的生命就是社会的勋章,她会尽最大的努力为这个社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为此她甚至愿意舍弃一切!这便是她内心深处,与别人不同的信念。
一年前,妈妈所在的工厂通过改革优化了人员配置,提高了生产效率,成功扭亏为盈。这封信,是报喜的,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和坚持不懈的学习,妈妈顺利通过考核,成为正式工程师。在信里,妈妈说等到明年暑假,没准儿就能攒够给她治病的钱了,还说要想办法把她嘴上那道很不协调的疤痕也给消掉。
消息当然是好消息,可早已有些麻木的霍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问道:如果那样,我,真的还会是我吗?
数学系的女生非常少,寝室中,还有一个地质系的和一个生物工程系的。第三天夜里,地质系的那位一边在窗口摆弄自己的那架高倍天文望远镜一边说道:“哎,告诉你们,我那个在天文观测台工作的叔叔给我发电子邮件了,他说最近出现了一些很奇怪的现象,木星大气和土星光环的光谱都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混浊,火星也一样,还有小行星带里有很多的小行星偏离正常运行轨道!你们说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儿呀?不会是太阳出什么问题了吧?”
“有可能啊。”生物工程系的接腔道,“今天上课的时候,教授来晚了,据说是一个高新技术企业把他紧急请去了,那个企业主要生产生物制品,可近几天增殖器里的细菌活性一天比一天差,今天更是几乎停止繁殖了,邪门儿的是那个企业里的众多专业人员竟然都找不出原因!教授去了也一样。而且呀,就连我们做实验时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好像所有细菌都睡着了一样,懒洋洋的。哎,你说,这不会是生物大灭绝的前兆吧?”
这时,跟霍然同在数学系的那位忍不住插嘴:“你们说什么哪?太阳出问题和星星细菌有关系吗?”
下面是一长串奚落和争论夹杂着开玩笑的对话。霍然自顾自地看着书籍,同学们早就对她旁若无人的态度见怪不怪了,而她也很喜欢作一个仿佛不存在的旁观者,想听就静静地听,想看就默默地看,不加干涉,不发一言。
当天夜里,地球上有将近一半的人被同一个噩梦惊醒:看不见容貌和身形的巨大魔鬼,用黑雾笼罩了整个太阳系!
十天过去了,极不平常的十天。
如果一台电脑坏了,可能的原因有很多;要是一个地区的电脑全坏了,那就有点儿奇怪了;可假如全球的电脑无一幸免,又当作何解释呢?
如果一个人想打架,说明他生气了;要是一群人想打架,那表明他们愤怒了;但假如同一天没有一个人不想打架,难道还有谁不认为世界发疯了吗?
短短十天,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从噩梦中惊醒后的头五天,各种精密的电子设备相继瘫痪,航空航天、自动制造,还有人类苦心经营数十年才建立起来的覆盖全球的信息网络,几乎瞬间土崩瓦解。核工业基地一夜间悉数成为废墟!电力供应勉强维持。
第六天,惊呆的人们尚未来得及把嘴巴闭上,强烈的地磁暴又把收音机一类的仪器变成了摆设。到了第八天,连报纸也停止了发行。最后的公共信息流通渠道宣告中断。
有声音说,这是自然对人类使用电子器械的报复,他错了,自然要报复的,决不仅仅是人类的电子机器。
以后两天,暴戾的气氛主宰了地球生物圈。除已完全进入休眠的微生物外,所有的动植物几乎全都处于癫狂状态——
在这两天里,植物疯了般地生长,大树、小草拼命伸长脖子,似要捅破头顶上连续几日灰蒙蒙的天空。48小时内,它们大多耗尽了体内所有的能量!
动物们显然更厉害,烦燥的它们彻底推翻了百万年的生物链规则。原本胆小警觉的老鼠纷纷出洞,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小巷,不时可以看到几十只老鼠围攻一只猫!这并非有组织的反抗,而只是因为情绪不好,一双无形的大手煽动着它们积压的怒火,令其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至少在两天里,它们将无所畏惧,即使独自面对代表死亡的天敌!很难想象,此时在物种丰富的丛林或海底,会是怎样一幅图象。
相比之下,人类的情况要好些,尽管两天内因打架斗殴而丧命的人比二战时期死亡的总人数还多,但就比例来说,确实好得多。理智不愧被认作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关键时候,它的作用实在不容低估。
然而不幸的是,真正的劫难其实才刚刚开始。
感觉到有些不对的霍然硬是用被子把自己在床上闷了整整两天,多年练就的超强自控能力达到了应有的效果,她挺过来了。不论浑身如火烧样的焦燥不安,还是没来由的想把一切都撕成碎片的怒气,她都忍住了。
第三天清晨,觉得情绪已经平静了的她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由于长时间水米未进,头有点儿晕眩。镇定了一下,她注意到前天出去的同学还没有回来,不禁生出一股悲伤: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正当她打算开门出去时,从外面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不是她胆小,进来的人瘦骨嶙峋、衣衫不整、面色惨白、目光呆板,眼圈黑得像骷髅,身上还有不少伤痕,加上早晨光线较暗,这个靠墙站着、气喘吁吁家伙活像个女鬼!霍然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同屋的地质系同学。
看到霍然惊讶的表情,她抱住头蹲在墙边哭了起来。将她扶到床上,霍然示意好好躺着,自己则转身下楼想找点吃的,但当她到达操场,看见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时,脑中一片空白。回过头,地质系的那个同学正趴在窗口,霍然刚想招手让她回去,她却像树叶一样飘落到了地面。
“物种大灭绝”。霍然从没想到这几个字竟是如此恐怖!
大街上,幸存的人们悲哀地清理着道路,试图尽快恢复生产生活,没有人问是什么怎么造成的这场灾难,以及它是否就此过去,因为没人知道。
汽车还能运行。霍然强忍着恶心在学校食堂找了些东西吃,她清楚,要是不吃的话,是支持不到家的。回家后怎么办?她克制着不去想这个问题。
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三天才到。
这是辆较新的长途客车,霍然与其他要向同方向走的乘客一起,在车站找到了它的司机。司机是个好人——话说回来,能挨过那两天的人都不坏——他同意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家乡。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一路上,那辆总里程没超过500公里的车坏了不下50次。两位懂修理的乘客和司机都对所出的故障感到十分纳闷:本来很少见的小问题总是接连不断地反复出现。大家心里都有种疑虑,但谁也不敢说出口。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汽车的发动机居然毫无理由地烧了起来,公路上别的车全都一样。没办法,最后十几公里路霍然只好徒步走回去了。
到家时她已精疲力竭,但门却是锁得紧紧的,正打算坐下休息一会儿,远处响起巨大的爆炸声。随浓烟升起的,是霍然心头不祥的阴影,爆炸的地方,好像是妈妈的工厂!
半小时后,工厂里的火依然很大,跑得双眼发黑的霍然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数百米内的房屋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她只盯着满地残骸中一个几近融化的铜戒指。
想哭吗?应该是的,可过分压抑的情感此刻无论如何都渲泄不出来。突然间,她发觉废墟上的火焰是那么美丽,仿佛只要走进去便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没错,母亲就在那里。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走进了火中,再也没有出来。霍然仍旧呆坐着,体力的恢复令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开始觉得恐惧,摇摇晃晃地向来时的地方走去。
她就这么走着,眼前一片混沌,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地,目标在哪儿。模糊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很熟悉。停住脚步,才发现已经走过住宅楼五、六百米了。循声看去,路旁被砸坏的商店门口的角落中,蜷坐着个泥猴样的东西,在阴沉的没有灯光的黄昏需仔细分辨才能大致看出个人的轮廓。
“王诺!”直至霍然走到跟前,又弯下腰,才勉强根据声音判断出是他。
“哈哈,看来我的变化也不小。要不是你的这身衣服,我差点没认出你来。你怎么回来的?”
“汽车,坏在西郊桥那里了,走回来的。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这里有吃又有喝嘛,哈。五天前,爹妈在家里大打一架后出去就再没回来,我在家里的阳台上足足欣赏了两天的武戏,所有会动的好像都疯了,我也差点参战,不过鉴于实力不济就只好算了,实在忍不住就把家里所有能吃的拿出来大嚼一通,强迫自己咽下去。结果东西吃光了,水也停了,我才费了一整天爬到这儿来,幸亏家里只住二楼,再高点儿我非摔死在楼梯上不可。这里老板似乎把他的店忘了,两天来也没人管我要钱。”
“真的没人照顾你,自己爬过来的?”霍然很奇怪为什么没闻到那股刺鼻的臭味儿。
“啊,我……没穿裤子,太麻烦,好在天气不是很冷啊。噢,如果有翅膀的话,我倒更愿意用飞的。呵。”
霍然叹口气,心道: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开玩笑!
霍然和王诺家住一栋楼,上学前,这个大她一岁的男孩是她唯一的伙伴。他乐观顽强、从不放弃的性格曾使小霍然十分羡慕,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学业的加重,两人的交往也日渐减少,可一直以来,除了妈妈,就只有他真正能听懂霍然那有点漏风的嘴说的话了。大约八、九年前,正上初中的王诺遭遇了一场车祸,不仅双腿膝盖以下被截,严重的脊神经炎还导致他下肢神经坏死,永久性瘫痪。疾病将他锁在家里,霍然也看过他几次,可能是噩运的缘故,他的思想开始变得比较极端,至少霍然是这样认为的。他喜欢读些稀奇古怪的书籍,而不是坚持自学课本知识,他说那会让他想起在学校的事情来;他也不再十分关注现实中的事情,而企图通过空想去解释宇宙的意义,因为现实实在惨不忍睹。还说什么如果他死了,损失最大的是这个世界,原因是死亡意味着生命的消失,消失即不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是不会有损失的,所以,损失最大的是这个世界。记得霍然对此的回答是:“不要认为你活着就是在做贡献,要知道,是世界赋予了你生命,而不是你把生命带给了世界!”她不知道,王诺真正困惑的是:既然生命属于世界,那它又为何如此折磨人?取走了健康的体魄,空留副无用的躯壳囚禁着渴盼飞奔的灵魂!
“不要唉声叹气的嘛。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里面有糖果和巧克力,自己去拿些吃吧。”
“我不饿。你爬了一路,就没遇上一个人吗?”
“怎么可能没遇到人呢,只是几年不下楼,记得我的人实在不多,再说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成人样了,谁还会主动帮助我吗?噢,如果碰上邹姨,我就不用爬一整天了,但你可能不知道,我妈告诉我,自从你上大学以后,邹姨就把全部精力投在了工作上,每天早出晚归,就连星期天也常常不在家,要不是这样,像邹姨那个年龄的人,几乎都被刷掉了。”顿了一下,王诺继续说道,“那声爆炸我听见了,那时我刚在这儿坐好,我甚至看到你往那边跑了。类似的爆炸声近几天非常多,不单是工厂,还有汽车、加油站和饭店,凡是存有汽油、液化气的地方都不安全。好在这个商店里倒是什么也没有,周围的房子也没有失火的,不然,这会儿坐在这儿的恐怕就是根焦炭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昨天还能打开的灯今天却再不发光。霍然从商店里拿出了几块布,在地上铺了两张床,家里回不去,索性跟王诺一起睡在街边。天空依然阴云密布,星星和月亮被隐匿了的黑夜当真伸手不见五指。
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霍然浑身的汗毛都本能地竖直了起来。距离不远的王诺好像感到了她的恐惧,安慰道:“放心吧,那两天之后,除了人,我连只活蚂蚁都没见到过。动物们缺少对自己情绪的调节能力,即使有一些没死的,这两天也全都懒得动弹了,狂暴过后是忧郁,你不觉得自己对未来的兴致很难提得起来吗?你认为这仅仅是由于目前的处境导致的吗?不,我感觉不是。既然别的生命都受到了抑制,你还怕什么呢?除了自己,再无其他东西会伤害你了,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安全。当然,除非你相信世上有鬼。呵呵。”
正努力克制自己微微发抖的身躯的霍然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她用颤颤的声音问王诺:“你认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而且我想这个世界上可能没人知道。人们对宇宙的了解太少,不是一直有人纳闷为什么没有外星人造访地球吗?假如宇宙中充斥着这类不知名的灾难,又有什么生物可以发展到具备星际航行的能力呢?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在自然浩劫中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不,不只人类,那么多种生物,在灾难中挺不过短短的几天,是不是很悲惨呢?宇宙到底想干什么?没人知道。”想了一下,他继续说,“不管这是不是一场考验,作为个体,我们是不可能与它对抗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生存,竭尽全力地活下去,哪怕这是毫无意义的挣扎。你相信吗?我曾经告诉自己,假若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那这个人一定是我。”
说罢,王诺自嘲地笑笑,但这笑声中包含着无比的坚毅。生活的煎熬早已磨尽了他对浮华的追求,可这生命的最后底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
霍然昏昏睡去,在梦中,她又见到了那个为拿回挂在树枝上的毽子,不惜向上砸两小时砖头,结果把胳膊都甩肿了也没投下来的小男孩儿。
第二天清早,霍然醒来,却不见王诺的影子。往商店里看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食品柜台的后面,正就着矿泉水吃面包和巧克力呢。他招呼霍然过去,让她也吃一些,霍然摇摇头,她确实不饿,她看得出,王诺是在硬往嘴里塞那些东西。
王诺问:“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霍然答:“前天中午。”
王诺把最后一块面包送进嘴里,说:“肚子里的细菌失活可能造成消化减缓,但你必须吃点什么。食物是经过加工的其它生物的尸体,吃掉它就可以获得拒绝死神请柬的资格,因此,只要还有一口气,你就得吃点什么,懂吗?现在可不是考虑减肥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霍然反倒觉得更恶心了,不过她明白王诺的用意,便只好挑些东西来吃。边挑边问道:“你怎么知道细菌失活的事?”
“你忘了?生物曾是我学得最好的一门课,电视没坏那会儿,我看了报道,它们的生命力较小,所以敏感,但它们也相当顽强,应该不会死,只是暂时失去活性,静等灾难过去。可惜呀,我们不能像它们一样。这样也好,企码不用担心得感冒了。”
商店里的食物足够他们吃一个月的,没有细菌,食物该不会变质。但饮用水却不多了,城市供水系统已经跟王诺的双腿一样——瘫痪了。商量后,他们决定去二十几公里外住在乡下的王诺的爷爷家,那里是个独门独院的平房,有自备的人力抽水井。不管这场灾难是什么,有多厉害,总还不至于让压力失效吧。
趁天还早,霍然去把王诺的轮椅从住宅楼上推了下来,带上些食品就走了。路上,遇到的人们无不是一脸的愁苦和忧郁,手里拿着的不是香烛就是十字架、经书类的东西。因疯长而耗尽营养的植物纷纷枯萎,田野里竟现出一派异样的秋色!
“我们应该劝劝他们,告诉他们那么做是于事无补的。”当途经一座挤满了人的天王庙时,霍然忧虑地说道。
王诺静静地看着里面的人群,苦笑道:“算了吧,如果不是这点信仰,他们当中真不知道有几人能够撑过那炼狱般的两天。那么做是没用,可怎么做才是有用的呢?有事做就有希望,我们也只能祈祷这些不正常的现象赶快过去了不是吗?再说,就凭我们现在这副样子,他们会相信谁呢?面前的丑八怪,还是心中的神?同处灾难之中,我们谁也救不了。”
王诺的爷爷有心脏病,没能顶过来,到家的时候,尸体已被幸存的邻居们埋葬。地窖和储藏室里的粮食至少够王诺和霍然两人吃上半年的。至此,他们只有安静地等待,等待阴霾的天空、世界和心灵放晴的那天。
两个月的日子原本过得很快,但对仍然活着的人们来说,这两个月简直比二百年还要难熬。
情况越来越糟,头个月过后,居然连简单的轴承都莫明其妙地卡死了!所有的机械装置几乎全部失灵,人类引以为傲的科学技术什么也做不了,迷信自然而然地盛行起来。
那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比机械失灵更糟糕的是绝望的心情。大规模的祭祀活动中,不断有人因长时间忘记进食而倒下,倒下的人多是虔诚的,虚脱令他们产生幻觉,死前喃喃的话语中描绘出梦想的天堂。一切的理想、希望和信念乃至最基础的生存信心皆被残酷的现实及可怕的灾难力量击得粉碎的人们开始竞相效仿,有意绝食,看不见的魔雾大幅降低了感觉神经的敏感性,所以饥饿已不像平时那么难以忍受。
成批的死亡使竭力坚持的人更加绝望,霍然绞尽脑汁竟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王诺同样是在全力抵抗着不良情绪的入侵,已无暇再开玩笑的他对霍然说道:“至少,你的身体比我的好,在我死之前,你,没有理由先躺下!”
一个誓要成为地球上坚持到最后的人,一个却没理由比最后的人先躺下。有趣的悖论支撑着两个岌岌可危的灵魂,共同进行着与史无前例的灾难的最顽强的搏斗!
最后的十天里,每个人的行动能力日渐衰减,肌肉僵化。发现苗头的霍然和王诺加紧准备了很多干粮和水,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第五天早晨,霍然手脚并用才勉强在床沿上坐起来,而王诺却连翻身都无法做到了。
第六天,王诺发觉自己的智力在下降,原来可以心算两位数乘法,这会儿算两位数加法都觉得吃力。霍然试了试,也有同样的感觉,可她一点不沮丧,因为这是否意味着,最终解脱的时刻离得不远了呢?
第七天,乘法口诀记不起来了。
第八天,意识陷入模糊,但还知道自己醒着。
第九天,彻底进入了一种类似动物冬眠的状态,心跳每分钟只有十到二十次,各器官生命迹象微弱。
第十天,暴雨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宏观上,各大行星及卫星的轨道变成了可笑的不规则花边形,上万颗小行星碰撞脱离运动轨迹,碎片横飞;微观上,无数电子逃离力场束缚,物理系统混乱不堪,生物体基因链条少量严重变异,新生物种数量超过以往近十万年的总和!依然活着的人们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身体不时抽搐着。
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持续约百日的压抑沉闷一扫而光,仿佛根本不曾发生。
幸存下来的人们现在的心情出奇地好,哪怕眼前满地的尸体都尚未腐烂,哪怕大地还是荒凉可怖。但是,兴奋的时间仅有一天,体弱的人们刚尝到美好生活的滋味便又纷纷被疾病撂倒,王诺也不例外。
魔鬼走后的第三天,高烧的王诺身体有几处溃烂。迷迷糊糊中,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我本以为,生命是唯力至上的,能力越大,生存的可能就越大。适应性是一种能力,体力是一种能力,智力也是一种能力,它们的目的都一样,只是表现方式不同……所以,在人类社会中,能挣钱也是一种能力的表现。但是,宇宙不喜欢,很明显……能力强,抵抗的时间是长一些,可那些能力最终是要被剥夺掉的,所受的打击也就更大,而且要恢复以前的自然地位也就更难,倒是那些微生物,不存在恢复能力和地位的问题,一旦苏醒,势不可挡啊……”他突然睁开眼,吓了正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霍然一跳,“死神!已经把追杀令,交到了细菌的手上!”
愣了好一阵后,霍然小心地问道:“你知道附近哪里有诊所吗?兴许我能找到点药。”王诺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以现在的体质,药对我的杀伤作用可能比对病菌的大。”
当天晚上,王诺停止了呼吸。霍然哭了一整天,为王诺,为母亲,为所有死去的人,也为了即将消失的人类社会。
第四个傍晚,霍然也病倒了。此时,野外的人和动物的遗骸都在迅速腐败,细菌大量滋生,逃过劫难而抵抗力又比较强的各类昆虫、食腐动物和某些植物的种子争先恐后地抢夺这千载难逢的黄金发展时机,疯狂地占领地盘。地球上,再没有人类的生存空间!
又过了一天,昏迷中的霍然已奄奄一息。
基因稳定完毕,体内菌群恢复正常,器官损害修复完成,营养补充开始。
阵阵清风般的感觉拂遍全身,霍然醒了过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淡蓝色的小屋中,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地板如春日的草坪,柔软、清香。
莫名其妙地站起身,清脆的问好声令她猛然一惊。“对不起,主人,我吓到您了。”生着对美丽翅膀的小精灵慌忙道歉,刚才没注意,它是从墙壁上裂开的小门里飞进来的。
茫然无措的霍然盯着面前这个称自己为“主人”的小东西,不知该说什么,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即使在梦中她也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就在此时,一个和蔼的声音从地板某处传来:“这里是宇宙智慧联盟银河分部,第十三救援队22分队主舰舱,我代表联盟中九万三千个智慧种群诚恳地邀请您的加入。由于我们样子很不相同,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起见,请原谅我只能通过无障碍沟通装置进行自我介绍。首先,我们了解你们的一切,熟知你们的各种语言,因为我们的调查小分队已经关注你们将近一千年了,没有与你们联系的主要原因是考虑到无法调和你们的社会与联盟间可能发生的冲突,而且,不到最后关头,我们是绝不干涉其他自然种族的文明发展进程的。”
“这次你们所遭受的,是毁灭了无数星球上智慧种族的,我们称之为‘天劫波’的宇宙现象。它的产生源我们至今没能找到,但我们已经知道它是一种奇异的能量波,也是所有能量形式中破坏力最强的一种,凡是它经过的地方,任何系统的混乱指数都会成倍增长,甚至包括最稳定的力场体系。我们眼下对它依然没有防御办法,只能尽量提前躲避。”
“智慧联盟是很久以前由几个偶然碰到一起的流浪文明建立的,它的目的就是援救并吸纳因种种灾难而面临消亡的智慧生物的幸存者。因天劫波对生命系统本身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机率较小,却很容易对智慧文明赖以存在的电子机械给予致命破坏,致使我们迄今为止救出的近十万种族几乎全是同样的命运。在联盟中,我们实行的是类似于你们的乌托邦——共产主义式的社会体系,具体情况你们可以慢慢熟悉,你们的居住区,人类分舰·仿地球号空间穿梭船已经建设完成,等搜救完毕便可送你们过去。当然,若您执意不肯离开,可由您的仆向我报告,但您有必要知道,天劫波的影响并不会就此消失,以后一万年内还将出现很多系统被扰乱的后续反应,比如大量基因突变的新生物种、剧烈的气候变化、频繁的火山地震、概率很高的大陨石撞击等数量不定的灾变,而我们的宗旨则限制我们不能给您任何帮助,那样可能严重阻碍生态系统的自然更新,很多新物种会因此丧失生存的机会。”
“还有一点。仆,在你们那里原指从事服务职业的人,但请记住,在联盟中,只有高级私人助理机器人可以被这么叫,对其他有生体是禁止用此称呼的。您的仆应该就在您的身边,您可以给它取个顺意的名字,如果您对它的外形不满意或有别的什么问题和要求,尽管向它提出,相信一定会得到令您满意的解决的。”
“最后,我再说明一点,由于此次袭击你们的天劫波覆盖了广阔的空间,我们靠超时空飞船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也花掉了近五天的时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们只能表示深深的遗憾!”
霍然依旧愣愣盯着地板,大脑仿佛被如其来的事件卡住了,丝毫不能转动。那个精灵般的机器仆同样一动不动地呆在半空,安静地注视着它的主人。过了好久,霍然才渐渐缓过神儿来,她试探性地向除她外唯一会动的东西问道:“我,以后叫你蜻儿,好吗?”
它似乎很高兴,调皮地敬个礼:“是,主人!蜻儿随时为您效劳!”
霍然很吃惊。“你能听懂我说话?”“当然,我是您的仆嘛。因为没征得您的同意,所以只对您的身体进行了恢复性治疗,并未填补您原有的生理缺陷,不过您放心,就算您不说话,我也能从您的表情上看出您的意思来,您现在一定有些饿了吧?”
不待霍然回答,它便大胆地落到了霍然的肩膀上,用手一指,地板打开,一桌丰盛的饭菜缓缓升了起来,宛如魔法般奇特。霍然在桌边升起的椅子上坐下,问道:“这些东西,哪儿来的?”精灵笑嘻嘻地跳到桌子上,说:“这些都是原子级的合成食品,与天然的一样,只是从未具有过生命罢了。”
“原子级合成”。霍然尝了一口,问:“智慧联盟的科技水平有多高?”蜻儿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如果人类没有经历这场灾难,且保持历史上平均速度发展的话,要达到目前智慧联盟的水平至少需要两千年吧。”
霍然又提了些问题,这个与航天舰主电脑相连的小机器人几乎无所不知。从谈话中,霍然了解到,目前地球上存活的人口总数不足五万,即使聚在一处,逃过今后灾难的机率也不超过百分之一,更何况还分散在几个大洲。看来,留在地球上真的是不大可能了。
以后几天,机器仆蜻儿教霍然学了不少知识,文明调查工作做得很细,人类的所有科学、艺术资料全都被复制了下来,可以随时调阅。
这天,主舰长通知,他们将最后绕地球一周,想同母星告别的人须到主舰大舱里来。
看着眼前熟悉的蔚蓝色星球,所有人的泪水都涌了出来。霍然在心里默默祷告:再见了,母亲!原谅这群热爱生命的孩子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