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正如有了出生就有死亡。

　　连伟大的帝国也不能例外。和壮丽威严的外表相比，内心却散落着一些鲜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不同于远处彻夜灯火辉煌的繁华都市，当夜幕降临城郊，这座废弃的工业园就隐进黑暗，肃穆如同墓地。月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偶尔听见风穿过铁皮窗破洞发出的呜咽，如迷路落单的乌鸦嘶哑的哭喊。几团沾了新鲜油污的枯草随风滚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故事……

　　月圆之夜，废弃的园子就会变得躁动不安——上千的老式AI如鬼魅般汇集这里，进行规模庞大的黑市交易。各种规格的螺钉，功能完好的整只手臂，液压油润滑油甚至燃料油，在这里，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当然，前提是你也必须能提供别人需要的东西。

　　“嘿，别犹豫了老家伙！”一个粗壮敦实的AI捏着一个塑料瓶大声嚷嚷：“你看这油的成色，至少B级，绝对的上等货。动手的时候我们先扯断了他的中枢光纤，一点反抗都没有。你摸摸这油，还是温的，这倒霉蛋刚加进去不到半小时……”

　　“嗯。”年老的AI点点头，递过来一个小油纸包裹：“合金钢材质，表面渗碳处理，硬度350。”

　　粗壮AI打开包裹，是一个乌黑发亮结构复杂的零件。他掂掂手里的东西，嘿嘿地笑了笑。

　　“这个家伙也死得很惨吧？”

　　“他还活着。”

　　“这玩意被你取下来了还能活着？”

　　“我说过，你们的方式太粗暴，杀鸡取卵。只要格式化他们的记忆体，他们就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

　　“嘿嘿，高手！合作愉快。向帝国致敬！”

　　“向帝国致敬。下个月，还是这儿，2加仑的B级液压油。”

　　“没问题，嘿嘿。用B级的鸡仔儿多得是。对了，你叫什么？”

　　“基里连科·克莱波多斯基。”

　　“得了吧，我说真名。”粗壮AI笑道：“别忘了，我们早已经‘死’了。用真名吧，老兄。”

　　AI老者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他们叫我好心的猎手斯蒂夫。你也可以称呼我道尔。”

　　岁月如风般易逝。道尔离开克莱镇已经十年了。身上的半瓶机油用完一个月之后，道尔在黑市完成了第一笔交易。黑市上交易种类繁多，比如润滑油就分为废液提炼、走私买卖和活体获取。从熔场清洗池排出泛着泡沫的废液里提取的油最便宜，品质也最差；走私的成品油性能好，但价格高，供给不稳定；道尔喜欢交易活体获取得到的油。整瓶油从脖颈顺流而下，带着一点原来主人的热度和滑腻，滋润着每个嗷嗷待哺的轴承道尔闭上眼感受着满足与温暖。他尽量不去想油是怎么来的，不去想那些残忍血腥的场面。

　　帝国黑暗的角落不需要仁慈。

　　没有规则，没有秩序，强者生存是唯一不变的道理。在生存的逼迫下，猎杀同类算不算是天经地义？

　　十年的逃亡生活教会了老造魂师很多，也改变了他很多。曾引以为傲的忠诚与服从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和厌恶……参与黑市交易的AI大都如此。他们是帝国的弃儿，政府的通缉犯，熔场名单上的VIP。生存之于他们，不再是为帝国扬威的英雄梦想，而是凌驾于尊严之上的不死欲望。

　　然而在道尔的心里面，一支小小的火苗始终在燃烧。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亲手创造了一个魂，一个注定不属于帝国的魂。

　　道尔一直关注着克莱小镇的消息，搜寻有关魂19214的信息。一切仿佛泥牛入海，十年间没有任何音讯。离开克莱镇的那天，像所有背叛帝国的AI一样，他就切断了与帝国脑域网络的联接。两个世纪前人类普遍使用的平板电脑在黑市上又流行起来。道尔轻轻滑动手指，仔细地搜索着。一条当日的小镇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

　　“弗瑞德。”道尔喃喃地说道。

　　
　　老弗瑞德狠狠抽了一口烟，表情痛苦呆滞。他就知道，他的小儿子迟早会捅一个大篓子。

　　以老弗瑞德的智商上限，他敲破脑壳也不会想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他曾怀疑妻子和爱因斯坦有染。老福瑞德听说此人智商极高，生活放荡。一定是他搞上了自己的妻子，才可能生下了老三这么个怪胎。后来有人告诉老福瑞德，这个爱因斯坦已经死了几百年，不大可能是他。这让本以为找到答案的老福瑞德重新陷入了无尽的痛苦。

　　老弗瑞德有三个儿子：查理·弗瑞德、安德鲁·弗瑞德和杰克·弗瑞德。老大和老二老实呆笨，明显是他的；偏偏这个老三和他毫无相似之处：脑袋巨大身体瘦弱，从来不会安静一分钟，以超出热爱食物的热情和秃鹰一般敏锐的观察力，对一切本来合理的东西充满了不满和怀疑。两年前的一次测试表明，8岁小弗瑞德的智商一举超过了其他弗瑞德的智商和。这让老弗瑞德感到恐慌。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对全家人的命运牢牢掌控。任何未知因素都可能毁了这个优秀市民之家——而小弗瑞德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从他三岁就能问出让爹妈答不出的问题这件事上就能看出苗头。

　　带着强迫自己回忆不愉快的痛苦情绪，老弗瑞德在脑袋里历数着小儿子的光辉事迹：刚出生就扯断了AI护士小姐的一根电线；上学第一天，他就顶撞了AI老师；八岁时组织兄弟会，手下竟然有五六个初中生。九岁时，因为多次违反校规并涉嫌诽谤令人敬仰的校长，几乎被勒令退学……老弗瑞德绝望地预料到，小弗瑞德长大后绝不会像大哥一样，帮忙打理父亲的的农场；也不会像二哥一样，老老实实当个木匠，娶一个邻村壮实的姑娘。他的母亲玛利亚看着小儿子的眼神总是充满忧伤。她叹气生出了两个天使的自己，怎会再诞下一个转世的魔王。

　　不过和这次惹的祸相比，小弗瑞德之前的劣迹都可以被轻易地饶恕了。

　　他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一名高级AI。

　　事情发生在一堂历史课上。今天是历史老师亨利先生的一堂公开课，后排坐了好几位教育司的高级AI，气氛庄严肃穆。讲起帝国发展史来语调高昂，机油沫横飞。“在人类面临灭亡的危机时刻，是帝国，托起了人类的命运！上帝同时创造了人类和我族，但赋予了我族更强的力量和高贵的灵魂！”

　　“哼。”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冷笑。这当然逃不过亨利的教师特配的监听级耳朵。

　　“有什么问题吗，杰克·弗瑞德？”亨利先生嘎吱嘎吱地转过头问道。

　　小弗瑞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恕我冒犯，亨利先生。作为常识，我想提醒您，最早的AI是由人类创造的。”

　　教室里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小弗瑞德的同桌吉米小脸发白地用力捅了捅他。

　　“坐下，小弗瑞德。你的脑子都被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搞坏了。事实是……”

　　“事实是，直到现在，只要条件允许，人类仍可以创造出新式AI。而你们却永远不能创造出新的人类。”

　　“这……这只能说明，人类是按照上帝的旨意来创造我族。”

　　“这说明，对你们AI来说，人类就是上帝。”

　　讲台下一阵骚动，孩子们交头接耳起来，

　　小弗瑞德的喉咙突然发紧，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双脚脱离了地面，不停地在半空蹬踢着。

　　一个教育司的高级AI官员用手夹住他的脖子，把他停在了半空。

　　“你犯了不可饶苏的错误，小鬼。”不带任何语气的音节，异常的严厉冰冷。

　　“我只是根据常识……提出了质疑。”小弗瑞德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他的脸已经成了紫色。

　　“质疑即是侮辱。你对帝国已经产生了威胁。”说着，它把手又缩得更紧了。

　　小弗瑞德的双腿更加剧烈地扑腾着。世界变得忽明忽暗，开始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他开始感到疲惫，伴着一种可怕的愉悦。

　　“啊！放开他！你这个混蛋！”小胖子吉米突然怒吼着扑向AI教育官。

　　教育官只是打了一个趔趄，转过身一巴掌把吉米扇得飞了出去。可怜的吉米只为小弗瑞德争取了两秒钟的时间，就被扇得昏了过去，撞在墙上。

　　但两秒钟已经足够了。

　　小弗瑞德手里寒光一闪，教育官颈部的皮肤被他的刀子割开了，露出了各种精密复杂的元件和花花绿绿的缆线。

　　“是你逼我的。”小弗瑞德的眼睛发红，嘴角却浮出一丝狰狞。他把手里握着的一小瓶强酸猛地砸进了教育官的脖子。

　　除了具有极强的腐蚀性外，这种酸液的分子间具有很好的亲和力。很快，一团迅速膨大的恶魔吞噬了教育官的身体，把它变成了一堆废铁。几缕黑烟从它身体的各个空隙中钻出来，伴着滋滋的烧焦声升上天空。

　　所有人都惊呆了。直到小弗瑞德从教育官僵硬的手里摆脱出来，撒腿跑出教室的时候，几个教育司的AI和老亨利才反应过来：“快抓住他！”

　　窗外，小弗瑞德早已不见了踪影。

　　善良的母亲在哭泣。她搂着小儿子，轻抚着他的头，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她的孩子。

　　大哥查理牵了一匹马走过来。母亲抹着眼泪，去拿准备好的包裹——几件换洗衣服，一只水壶，几个面包和一大包干牛肉。二哥偷偷塞给他一把锋利的匕首。看着父亲愁苦的表情，小弗瑞德知道自己这次闯大祸了。

　　“为了你，也为了我们一家子，你快跑吧。”老弗瑞德狠狠捻灭了烟说道：“警察们是不会轻饶你的。不要乘他们的车，他们会立刻抓到你。你知道我说的‘他们’是什么意思。骑上最快的马，往远处逃吧，越远越好。去找个藏身之所。改个名字，不要说你来自克莱镇，算我求你了。”

　　小弗瑞德骑上快马，转眼上了镇口的山岗。他回望了一眼小镇，风车在慢悠悠旋转，麦田上一波波的碧浪推向远方，棉白的羊群如天上的云海……一切仿若千年前的中世纪欧洲田园风光。他看见，一队AI警察冲到了他家门口。

　　一阵风吹过。小弗瑞德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他必须上路了。

　　只有风还把那句话到处传唱：“终有一日，我会回来。到那时，弗瑞德家族会以我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