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武夫刚

第一节

老大被捕之后,我在飞船里东躲西藏九天,终于也被捕了,人赃俱获。

一个胖胖的女警将我按在船内商业街的巨大舷窗上,手铐冰冷,仿佛勒进骨头里。在刺目的碧绿色招牌灯箱下,身后闹哄哄的人群川流不息,有人说“看,警察抓小偷”,漆黑舷窗映出他们指指点点的模样。我本一直混迹在那样的人群之中,在被捕的一刻,我感到和人世间彻底隔离开来的恐惧。

我对女警求饶,我发誓会改过自新,我告诉她我只是个未成年人,只是初犯,只是一时糊涂。我的嘴巴像自动机器,为了减罪和脱身,什么话都肯说。

女警瞪着我,说:“真可惜,现在飞船已经过了航线中点,需要执行火星的法律了。他们会把你送到苦役营,从来没有犯人在里面活过三年。你已经完了,真是蠢。”

但当时我的脑子转得很快,清楚无比,直觉感到她说这些狠话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她也觉得这样的刑罚太残忍了,不然,她为什么要特意吓唬我呢?而我像个落入陷阱的野兽,当时只想到利用她的善良。

没办法,我从11岁起跟着老大做贼,今年15岁。在我的眼中,世上好人和坏人之间界限分明。好人们谈论着上学、旅游、交朋友、结婚、投资股票,我觉得那些字眼仿佛漂浮在不透明的灰白雾霾之中,就像在地球大城市的视野远方。那是好人的生活,不是坏人的。坏人只会想着去采摘、收割和猎取好人的财产,好人们是我们的果园、田地、猎场。

我对女警赌咒发誓,都是谎话,是习惯性的说谎。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做好人的,只求蒙混过这一关。

就在那时,我和女警都看到了舷窗外飘过一朵红云。

繁星像雪白的沙粒,散落在黑夜中,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堆叠。沙粒间弥漫着七彩星云,看起来很神秘。在飞船上两个月来,这美景已经见惯了。一片鲜红的新的云朵出现,从舷窗的前侧缓缓平移到后侧,从一个舷窗飘到另一个舷窗。我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很好看,除了偷、抢、欺骗之外,那时的我对世间是蒙昧的。直到听到背后商店街的人群混乱起来。

他们喊道:“前面的船失事了!”

我挣扎扭动,想要趁乱逃走,嘴里还不停地恳求女警给我一个机会。

女警的双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压制住我,她在我耳边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到那失事船上去做救险志愿者。要答应我,你以后一定不再犯。”

我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飘过的那还是船吗?根本就是一团火。我不知道该怎样救险,对他人有益的事情,从来与我无缘。但我仍然可以感到女警的好心,她这样仍然是在放我逃跑,是在包庇我,冒着很大的职业风险。我可以听到她嗓音中的纠结、犹豫。这一定是可以利用的,一定是个真正的机会。我是个从小做贼的人,观察与利用好人的能力是我吃饭的唯一本钱,我一定不会看错。

我对她说我答应。我什么都肯答应。

第二节

对接舱里歪七扭八地飘浮着箱子和灰尘,一片忙碌和混乱,女警把我塞进一个箱子里。

在狭窄的黑暗中,似乎箱子被重重地推来推去,我一次次撞在钢板箱壁上,全身骨头生疼,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前路完全是陌生的。

在又一次觉得肚子饿的时候,有人打开了箱子,看来我已经飞过太空,来到了失事船上。光线刺痛了眼睛,我连忙双手捂住。

周围发出哄笑。有人说:“什么人?”

我告诉他我是救险志愿者。

“志愿者?”那人不客气地说,“你会什么?”

这时眼睛已经适应光线,我看清了他的脸,吓了一大跳。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为什么如此恨我?那是一个黑面短髭的中年人,目光好像要挖进我的胸口,掏走我的心脏,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憋着劲这样做了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失事船上的代理船长,姓李,是从其他船上来的,真正的救险志愿者。他对所有人都是那样一副憎恨的神情,据说即便长年的心腹,在他身边都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和我初见他时一样。

我嗫嚅了半天,只好承认自己什么也不会。对他人有益的事,我什么都不会。

李代船长烦躁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去吧,别碍事就行。”

我像逃跑似的往生活舱去。那里有一半已经被火吞没,人们在忙碌地救火,另一半则挤满了老弱妇孺,和他们的行李在一起,以各种姿势颠倒飘浮着,神情麻木而恐惧,气氛沉闷。

在那里飘了一圈,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老大已经不在身边了,我不需要向他汇报,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也要自己去混口饭吃。我确认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下来,明白这就是“自由”的感觉。我从狼群里离开,变成了独狼,需要想办法生存下去。

这里很危险,要想生存,需要食物、水、空气、太空服和动力。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但是一旦想通,反而不怕了。眼前的难民们是一片果园,树上结的果子都是我的。

我游荡在他们之间,不动声色,四下观察,计算他们走动的规律,猜测他们关心的事情,推断他们组成了什么群体,人与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行李是属于谁的。有一小半人对自己的财物看得很紧,更多的人则眼神呆滞,沉浸在徒劳的忧愁之中,有的人很长时间不吃不睡,嘴唇干裂而不自知。他们是枝条低垂的好树。

很快,我收集到了几袋压缩饼干,一箱瓶装饮用水,一大板巧克力。还有两个二氧化碳过滤器,有人低声说要藏好这玩意儿,“别被征用了”,我就知道是好东西。还有三盒抗生素,老大说过,在肥羊急眼的时候,一针抗生素可以换一个金戒指……

第三节

电气柜的地板下面有一个空的房间,可能过去是放应急氧气瓶的。现在氧气瓶早已搬出去应急,不会再有人想起储藏室,把东西藏在那里很安全。好人藏的东西,贼总能找得出,而贼藏的东西,没几个好人可以找到。

第二天,我再次带着战利品要送去的时候,发现竟然有人在里面等着了。我扭头就走,那人扔出一卷绳子,在失重中把我缠住,绳头留在他自己手中。我双脚离开了地面,飘在原地,无处借力,手脚越缠越紧。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世上怎么没有后悔药吃!这时我切身地明白了独狼为什么脆弱危险。没有老大教训我,没有同伴把风接应,而我又自满了。我甚至没有想到失事船在失事之前也是有警察的,以为这就是秩序全无的法外之地了。太蠢了。

那人轻轻一拽,我慢慢地飘向他,完全动弹不得。

他却不是警察,是个很老的老人,头发全白,没有一根黑丝,白发仍然浓密,梳得整齐光亮,一定是个体面人。

他用很文雅的腔调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

我慌张地告诉他,那些东西统统与我无关。我怒斥他,让他解开绳子,不然我要对他不客气。

老人伸出一根干瘪的手指,轻轻触碰我的手腕,在我的手腕上一圈黑红的痕迹上摩挲,抿了抿嘴,直视着我的眼睛,缓慢地说:“我猜你知道。告诉我吧,这些东西是谁的?”

我不敢挣扎了,汗衫湿冷地粘在脊背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飘开,变成一个个透明小水球,在眼前飘过。

手铐印!我忘了用袖子把它遮起来,我多么幼稚啊,做贼的经验太少了。这是吃过牢饭的人才有的经验,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以为我不留痕迹地匿身在好人之中,其实亮着手铐印走来走去,简直就像在黑仓库里打手电一样显眼。

我点了点头。但是他还没有指控是我偷的,所以我不承认做贼。我只顺着他的话,承认我知道这些东西的主人。

老人微笑着说:“你知道,那太好了。这些瓶装水、饼干、药品都很有用,他们的主人一定很需要。帮我把它们送回去吧。”

我看向他,嘴唇颤抖着,我猜我的脸色一定白得像鬼。

老人说:“它们的主人什么时候不在行李旁边,或者什么时候不在意身边的情况,你一定知道吧?我们就挑那样的时机送回去,不让他们发现,给他们一点惊喜。”

不可思议的老人。

我抱着赃物,跟在他后面,穿行在绝望的人群中。见到他的人都一改倦容,高兴地和他打招呼,称呼他“张老”。

他会拉住乱跑的小孩,送到一个临时托儿所,还不怕告诉小孩,现在大人们也都很慌乱,小孩的镇定和勇气会鼓舞大人们;他会踢胆小壮汉的屁股,叫他去为群体贡献一份力量,却也补充告诉壮汉,除了闯进火场之外,还有很多不那么危险但有价值的自救工作可做。

有一个中年大婶对张老哭诉,说她照顾自己的一大家子,心力交瘁。张老抬手摸摸她的头,说:

“可怜见的,你自己也只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一直看得见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得见。”

我捧着赃物,就在他身旁,看着那位大婶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安宁下来。最后她对张老道了谢,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人之中。

张老一直没有戳穿我的偷窃,没有追究那些东西是怎么到了空库房里的,甚至还和我一起研究赃物的主人什么时候不在,抓住时机,匆匆地把东西放下就离开,像捉迷藏的老小孩一样开心。而我要逃走时,他总是会用一把绳子缠住我,让我没有一点脾气。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越来越轻松,好像真的只是在帮助他送货而已。

好人大多容易被我骗过,我只把他们当成肥羊。警察知道我的行径,毫不留情地追捕我。无论是对警察还是对肥羊,我都知道自己是个坏人。但是张老的做法让我迷惑了,他像对待一个好人一样对待我,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这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真的是个好人似的,那真是陌生的感觉,但又让我回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幼年时候。

所有的赃物送回之后,张老对我说:“谢谢你帮了我做了些体力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了很久,最后一股说不清的冲动涌了上来,让我对他道谢。我不敢说穿道谢的理由,只是深深地鞠躬,真诚而惶恐地道谢。

我的举动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内,却似乎在张老的意料之内。他笑说:“你觉得你欠我情?那再帮我个忙吧。”

第四节

那一夜张老让我在大宴会厅里睡觉,就在他身边。他很慈祥,但我知道是在看管我。这一夜,飞船上的火灾已经终于扑灭,大多数人在疲劳中睡得很沉,我却没有睡好,只顾心惊胆战地猜测张老会要我做什么。

到了飞船时间的清晨,宴会厅里的灯光重新打亮。张老对其他人安排些事情,渐渐人们向四周避开,把大厅中央空了出来,要搞一场娱乐表演。看起来张老并不是什么领导身份,但是人们都愿意听他的。

张老站在大厅左侧,右侧站着一个阿姨,两人相隔50多米。飞船里的小孩都给组织起来,各种年龄都有,排队在他们两人之间行走,从张老身边走到阿姨身边,然后再从阿姨身边走回。他们就像是遵守交通规则一样两排对行,一往一返,在队列里聊天嬉笑。

我稀里糊涂地被张老把一个透明大塑料袋和一个白色塑料牌子塞在手里,推进这个队列,牌子上面写着醒目的黑字“我们”。周围有成百上千的观众围着我们看。对贼来说,被人盯着看是很可怕的事,预示着一定会倒霉。我低着头,只敢看着自己的吸力鞋子,跟着前面蹦跳的小孩走。

张老放声对众人说:“如果把我的位置看作地球,把那位阿姨的位置看作火星,那么地球和火星之间的航线上的船只就像孩子们一样,首尾相连,以第二宇宙速度往返航行,通常前后飞船的间隔是1400公里,也就是2分钟的飞行时间。”

我吃惊地回头看他。他好像在讲一种很了不起的东西,我听不懂,但那好像是一种我很喜欢听,但是又很少听到的东西——是普通人世间的教育知识。

张老继续说:“我们的飞船遇到了爆炸,给了我们一个反向的推力,让我们失去了速度。所以,一艘一艘的船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却停在了航线上。”指着队列当中说,“来,停下来停下来。”

我东张西望,突然从旁边人群中飞出来一个小子,和我岁数差不多,笑着把我一把推出队列。我跌坐在地上,恼怒要起身揍他,却听到张老说:“好,就坐在那里。”

我举着写有“我们”字样的牌子坐在队列旁,开心的大小孩子们从我身边走过。原来我就是扮演这条失事船的。

张老对众人说:“地球和火星离我们太远了,救不了我们。根据国际救险预案,后面的飞船在路过我们时,每条船都会送来一些救援物资、补给和几位志愿者,积少成多,帮助我们修复我们的船。现在每天到达的救援物资,就是这样来的。”

后续的小孩们路过我,每个人都笑嘻嘻地,把一些准备好的小玩意递给我。我连忙撑开塑料袋,接住这些彩色纸片、纽扣、曲别针、半截的玩具娃娃……

张老说:“有了这么多帮助,我们一定可以得救。”观众之中响起热烈的掌声,一扫前几天的颓态。大厅里的气氛变得暖洋洋的。

多亏了张老遮掩我的前科,队列里的孩子们热情地做出帮助我的样子,已经路过的也在笑着回望,是真心把我当作做游戏的伙伴。虽然现在我是大厅里注目的焦点,但是我的不安感觉越来越淡,渐渐回想起了一种久违的感觉,是我10岁以前,父母还在世,我还可以上学时的幸福感觉。

张老继续说:“但是,我们的时间很有限。航线永远是计算好了的,从地球飞向火星,从火星飞向地球。地球和火星都在运动,而我们却失去了追赶它们的速度。现在我要提醒大家一个很少有人意识到的事实,行星运行的速度很快!只用一百多天,地球就会运行到太阳的另一面,而只要十几天的时间,航线就会远远地偏离我们。”

说着,他向一旁走开了十几步,对面的阿姨也走开了十几步。扮演航线飞船的孩子们列队在他们之间穿梭,渐行渐远,也离开了我十几步。他们虽然还望向我,但是“救援物资”不再能送到我手里,他们只是跟着前面的孩子匆匆离去。这让我想到我的人生。

我孤零零地被遗落在一旁,人世长河自顾自地在身边流逝。从来没有哪件事情像现在的景象一样清楚地撕裂我的心,胸口疼痛难忍,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蜷缩地坐着,捧着额头,嚎啕大哭起来。虽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很丢脸,但是这一切让我太痛了。张老好像在说推力、加速度、不必要的质量之类的字眼,但我完全跟不上他的话。

终于,我听到张老说:“回来,回到返程的航线之中吧。好可怜。”连忙提起牌子和口袋,跑进返程的航线之中,跟着前面的孩子回到了张老身边,一把抱住他,把鼻涕蹭在他的衣服上。

观众们报以强烈而持久的掌声。张老继续说了一些话去鼓舞他们,具体的内容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哭了很久,哭累了终于停下时,感觉泪水好像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洗干净了。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抬头四望,似乎整个宴会厅、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澈而明亮,仿佛我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似的。

众人早已散去做自己的事。张老坐在我身边看电子书,见我停止了抽泣,他微笑着说:“看来你已经准备好,来接受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工作了。”

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一直在筹划着,在帮助我做这样的准备。

第五节

张老寄了推荐的电邮给李代船长。我战战兢兢地去找李代船长时,李代船长憎恨地端详了我许久,还意味深长地看我手腕上的手铐印,看得我想逃跑。终于他冷笑说:

“毛贼也有毛贼的用处。”

他安排我去搜查检举“死重”。

飞船原有的引擎已经烧毁,现在李代船长以粗暴的执行力指挥着,用救援物资逐渐拼装起几台新的引擎。新引擎的可靠性和推力都很有限,如果飞船的质量太大(我理解就是“太重”),就无法在航线偏离太远之前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回归航线之中。

为了飞船上一万多人活命,对生存和引擎推力没有立即帮助的财物,都是“死重”,应该丢弃,给飞船减重。当然,谁都舍不得舍弃自己的财物,大多数人都更愿意把它藏起来,让别人先做出牺牲。这时候,我对财物敏感的观察力就可以派上用场。

那不是个好活计,每分每秒都让我记起做贼的污点,让我觉得即便我想做个好人,我也还没能完全成为一个好人。但我明白,那样沉重的包袱是没有那么容易卸掉的。这是我第一份堂堂正正的工作,努力地去做,可以让我在心里暂时逃避前科的阴影。它既让我记得痛苦的过去,又让我逃开痛苦的过去。做了一阵子之后,我甚至苦笑着觉得,这份工作确实很适合我,李代船长的眼光真是像恶鬼一样锐利。

就这样我搜查检举了许多的死重。

几天后,我得以分配到了宇航服,在飞船外行走搜索。在搜索中,发现了一大块隆起的蒙布,飘在太空之中。掀开一看,那是一尊巨大的全身雕像,大腹便便,不是铜做的就是铁做的,恐怕有十几吨重。

脚下的舷窗里显出一张人脸,那人用手电对外乱照,透过蓝牙耳机对我喝道:“你做什么?不许乱动。”

我对他指出,那是死重,飞船需要减去死重。

那人说:“你懂什么?减死重的事情不包括我们。就是李代船长来了,也没资格动它。”

我毛骨悚然,这个人显然是比警察更可怕的东西,是“官”。我回到飞船,找到雕像旁边的舱室,但是只敢远远地看,不敢与他们交涉。纠结了半天,我去找李代船长报告。

李代船长骂我“没用”,带着几个人,跟我来到那当官的人的舱室,用力敲门,敲开之后闯入,说:“把死重丢掉。”

当官的人说:“这是N国总统的雕像,以后是要在火星上世世代代被人纪念的。如果雕像有了什么损伤,我都负不起这个责,你就不要想了。”几个随员也对我们虎视眈眈。

李代船长狠狠地回视,说:“不尽量去掉死重,飞船可能无法回到航线。”

当官的人说:“尽量去掉平民携带的死重,我支持你。这个雕像例外。”

李代船长说:“飞船不能得救,我们都会死。你不怕死吗?”

当官的人高傲地笑说:“你不要仅仅懂得怕死,也要懂得敬畏特权。去想办法牺牲别人,保全我们的货物吧,那是你应该做的。”那威风亏得李代船长可以顶住,我只敢藏在李代船长身后。

李代船长默默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当官的人。我还等着他说出更多威胁的话,他却开枪了,一枪爆头,鲜血溅到背后的整面墙上。

对方的随员们个个变得面无血色。

李代船长简单地说:“丢掉死重。”扭头就走。

随员们慌张地找太空服,要去飞船外自己丢掉那尊雕像了。

我跟着李代船长,看着他的宽阔背影,满心佩服。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不知道我以后有没有机会成为这样的领袖。

但是,下意识地,我又跟得很远,保持着好几米的距离。他的做法不仅吓了我一跳,更让我感到内心深处某种地方不安。是了,他让我再一次觉得飞船上像个法外之地。

第六节

胡思乱想间,我跟着李代船长,快要走到设在引擎舱的指挥所了,才突然惊觉。刚要悄摸离开去继续工作,免得挨骂,却见到张老在指挥部等李代船长。于是我又不着急走了,趁着还没人注意到我,想听听他们要谈什么。

打过招呼之后,张老说:“收缴手机的事,能否重新考虑?手机是生活必需品。”

李代船长说:“没有手机,人活十几天还是不成问题的。所以手机也是死重,都要丢掉,你有人望,我才委托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张老苦笑说:“有了手机,难民才能保持稳定情绪。我的人望可不比手机有用。”

张老说得对。我从来都知道,与其被偷手机,而且长时间没有新手机用,大多数人都宁可被偷两倍的现金。我当初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去偷手机,一旦遇到愤怒发疯的失主会很不好办。我自己也很小心地保护我的手机,舍不得把它当作死重丢掉。

代船长又咬牙切齿起来,我生怕他会拔枪射杀张老。气氛僵凝了一会儿,总算代船长对张老说:“真扫兴,你去吧。”

我见没事了,也转身要离开,却被代船长叫住了。

代船长把我拉到和他面孔很近的地方,低声对我说:“张老护着大家不交手机,可是死重太多的话,大家谁也活不成。”

我嗫嚅说,手机又没有多重。

代船长吼道:“重量是计算出来的结果,你不信吗?”

我只好点头同意。

代船长说:“你得帮我把他搞臭。去好好查一下他藏了多少东西,先别查别人了。到时候看我把他的老底都掀出来。”

他塞给我一大把纸币,说如果干得好,事后还有奖金。

我魂不守舍地离开指挥所。

我一直觉得我能登上这条船是非常幸运的,在这里我遇到了两个了不起的好人,他们都和普通的肥羊不一样,不仅很有本事,正在拯救全船的上万人,而且都愿意拉我一把。看到他们两个发生激烈龃龉,真不好受。两个人说的话都有道理,又互不相让,我也不知道谁说的更对一些,也并不相信张老会是私藏很多死重的人。冥思苦想之后,我觉得,既然这件事着落到我身上,我就要把它真正办妥当。

我要化解他们之间的冲突。

第七节

只要我独自去找到更多的死重,远远超过一万台手机重量,把那些死重丢掉,就可以让飞船安全,也不用收缴大家的手机了。张老和李代船长都会满意。

为此,我不眠不休,走遍了全船。过去我没有想过整条船是什么模样的,有多少个舱室,之间怎样连通,现在我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我要把整条船搜索一遍,特别是找出大块的、一般人想不到的死重。

飞船上有一个巨大的水舱,从走廊墙壁上的简要说明图中看,是储存水的。飞船溅落在海上时,还可以排水密封,提供浮力。如果只需要支撑十几天的时间,也许可以把水放掉,说不定他们忘了这个。这可是几百吨的重量,或者几千吨?我算不清,反正肯定很多。

于是我在飞船外侧太空行走,来到水舱,想找出对太空放水的开口。先从外侧的工作人员入口(上面写着字“人孔”)进入,然后看向水舱——

水舱里没有水。有很多箱子,很多鼓鼓囊囊的袋子。在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尊大腹便便的雕像,不是铜就是铁。

这些是收缴的死重。它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凑近去看,箱子和袋子上都贴着纸,纸上写着人名。很多箱子上写着李代船长的名字。而雕像上写的名字是他手下一个心腹的,这么丑的雕像,又不是古董,估计只能熔化成废铜废铁,卖不了多少钱。

我只听说过,顶级的黑帮会用现代企业管理的方式来分配赃物,纪律严明,士气强盛。我自己当初的老大可不会做得这样精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现代企业管理的黑帮,接管了整艘飞船,巧立名目大肆收缴财物,只丢掉了其中一半不值钱的,已经足以把飞船减到安全重量,另一半则整整齐齐地藏在水舱里。他们为什么还想要收缴每个人的手机,这下子可太容易懂了。

原来李代船长是个坏人,我感到一阵恶心,还有惧怕。

我已经决心做一个好人了,何况我不愿意去害张老。但是代船长和他的手下会放过我吗?我是不是可以对代船长说我实在抓不到张老的痛脚,让他骂我一句“没用”了事?

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水舱对内的舱门开了,一道手电扫了过来。我好后悔,为什么发呆,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已经晚了。

打着手电的人我认识,正是“分配”到了雕像的那个。他照清楚了我眯着眼睛的脸,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有资格在这里分一份儿了,李总很欣赏你嘛。”

看来李代船长拉着我低声布置“查张老”的活儿时,被他们看在眼里,误以为我和李代船长的已经关系很近了。

我强压慌乱,说自己不会辜负老大们的信任。

与他擦肩而过时,我的心思飞快地转动。他迟早会去向李代船长提起,误会会解开,然后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一拳打碎了他太空服上的通讯模块,只见他在面罩里做出怒吼的表情,但我已经听不见他的言辞。接下去我趁着他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把他塞进两个大箱子的缝隙中,在他努力钻出的时候,从旁边找到捆箱子的绳子头,把他捆住,漂浮在原地。

等到别人发现他不见了,联络不上过来找他,不知道会需要多久。也许有一两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这就是我争取的全部时间。我需要用这些时间拿出主意,硬扛李代船长和他的黑帮。

第八节

我并没有主意,只能立刻去找最可以依赖的人,去找张老。

我找到他,拉他到一个单独的舱室里去。我挥舞双手,要他把消息告诉所有人,我告诉他水舱,我告诉他死重,还有李代船长……

“不不,”张老困惑地微笑说,“我听不懂。”

我拉住他枯瘦的手臂说,没有时间了,要掀翻他们,赃物都写着名字……

张老说:“让我们梳理一下,三个小时以前你在什么地方?后来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要急,一点一点地说。”

在他的帮助下,我终于把事情清楚地说了一遍。

张老沉吟了片刻,说:“这么说来,他们所做的不是偷窃或者抢劫,而是贪污。”

既然张老说是贪污,就不会有错,那一定就是贪污了。我请他去把这件事揭穿给所有人,所有人都会相信他的,大家一定可以把那个黑帮掀翻掉,真正丢弃所有死重。

张老说:“办不到的。”

我大吃一惊。张老不是无所不能的人吗?他竟然会说办不到。

张老苦笑说:“我说的话大家肯听,那只是顺势而为,让人们平静安宁。要想把大家聚集起来闹事,可不是我擅长的。即便我们可以掀翻李代船长,可是后续的救险修建谁来做?谁来操控飞船?我没有那样的技术能力,也没有那样的组织执行力。他们不仅是坏人,而且也是有能力的、正在为大家工作的人。何况,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激发出来,每个人都只会想要夺回自己的财物,死重会重新分散在飞船里,我们仍然难以得救。”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张老继续解释,李代船长身边的人并不是早就组织好的黑帮,其中很多是来自各条船的志愿者。他们在费心劳力地救险,而李代船长建立了潜规则,给他们准备高额的回报。有的时候,社会就是这样的运转的。

我从来都以为这世上分成好人和坏人两种,现在听下来,似乎李代船长既是好人又是坏人,让我无法理解。我本来以为,李代船长是最厉害的坏人,而张老是最厉害的好人,而我会尽我微薄的力量,站在好人一边,打击坏人。现在张老却为李代船长说话,而且他并不像李代船长那样有高超的太空工程技术能力与铁腕的执行力,只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而已。这一次,好人又要在坏人面前屈服吗?

而心里最大的一种感觉,就是失望。我周围的世界曾经长时间是黑暗朦胧的,现在刚刚看到一点光亮,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光亮散去,黑暗重新从四面八方聚拢到我周围了。我还没能来得及成为好人呢。

张老说:“……所以,把事情闹大并不合适。关键不在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在于飞船不可以有太多的死重。我们要抓住这个关键。我的太空服在哪里?”说着,向小舱室外走去。

我一个激灵,跳起追上去,问他打算怎么办。

张老低头在我耳边说:“你来带路,我们两个人,不引人注目地去把水舱,悄悄把所有的死重扔进太空,替他们彻底做到他们答应的事。这样,他们就不再是贪污犯,而是无私救了全船性命的志愿者,是最棒的好人了。我们的飞船减了更多死重,也一定更容易得救,所有人都会更容易得救。”说着,露出顽皮的笑容,就像几天前领着我去悄悄归还赃物,像在捉迷藏一样。

那笑容重新点亮了我的世界。

第九节

我劝张老留下,让我自己去水舱丢掉赃物。他却说:“事情是我提的,我不能指使你自己去冒险,而自己躲起来,那样我还怎么做人?”我觉得这话没道理,可是嘴笨,顶不了话,只好依他。

老人家的身体虽然已不灵便,但是在失重之中,并不像地球上我见过的老人那样行动迟缓。在出舱太空行走时,他甚至比我还敏捷少许。张老什么都懂,是他教我怎样拆除水舱的外舱门启闭报警,不被人察觉地打开巨大的外舱门。

我们一起在货物中找到未拆封的微型喷气引擎,很多适合在个人宇航服上用的,还有一小罐一小罐的液氢液氧,都是出口到火星的货品。张老教我把喷气引擎拆包,倒进液氢液氧,绑在货物箱子上。货物箱子本来就用绳子固定成一串一串的,引擎一开,一大串货物就会飞向深空的灿烂繁星,倏地消失,恐怕几千几万年内都不会再找得到了。

我本来打算用自己的臂力去推走箱子来着,多亏张老愿意和我同行,否则我恐怕并没有能力做好这件事。

清空了半个水舱的时候,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水舱里的灯光猛然亮起,又有两束聚光灯乱扫,打在张老和我的身上。我眼睛用力睁开一线,看到似乎在水舱内门门口有几个人影,解救出了被我绑住的家伙。

李代船长的声音在我耳机里响起:“都不许动!你们是什么人?”

张老答道:“我们只是在帮你们丢掉死重而已。”说着手上仍然不停。

我也不会示弱,告诉李代船长,这些都是赃物,他没脸责问我们。

李代船长说:“原来是张老。这些都是我们救险人员应得的财产,没有我们,你们都活不成。张老,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们这是忘恩负义。”

张老背对着强光,我看见他在面罩中笑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如此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肯告诉大家你们收缴财物的真实目的呢?”

我也大笑起来。在说话间启动新的一台小引擎,那尊总统雕像也飞走了。它和别的货物一样,在黑夜中缩小消失得那样快,总是让我觉得很神奇。

李代船长继续怒骂,有几个弹孔出现在了我们身旁的箱子上。我们意识到他下令开枪了,就躲到箱子后面,继续有条不紊地为微型喷气引擎加注燃料。

子弹从另一个方向射来,我用身体挡住张老,手里也没有停下。我的双手从没有这样稳定过。

我早就知道要冒生命危险。或者不如说,我内心深处巴不得来冒一次生命危险。冒着弹雨,抛弃这些赃物,对我来说像是一个仪式,一个神圣的仪式。我全身心沉浸在其中,周围越是危险,越让我觉得这个仪式足够庄严。

每一吨死重消失在群星的背景上,我就感到自己内心的一团“死重”减轻了几分。那团死重一直在我的心中,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心智,过去几年里我早已习惯了它,甚至有时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现在我体会到,我还可以一点一点地把它扔掉。

眼下,水舱处在飞船的背阴面,背对着太阳。在星空之中,有两纵列明亮的白色光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两排纵列的移动方向相反。这两列光点形成微微弯曲的曲线,好像“甩尾”的形状,在远方消失,但是沿着其方向可以看出,两条曲线会汇聚到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颗明亮的红色行星,亮得几乎看得出是个小小圆形。那就是火星,两列白色光点就是地球和火星之间的往返航线,是飞船船体反射的阳光。

我却仿佛看到了一段醒着的梦境。那两条流逝不息的曲线就是人世的长河,而我曾从一条河流离开,现在正有机会,让我逐渐地靠近另一条河。在现在的仪式结束之后,也许是我把所有的赃物都销毁掉,也许是我死,无论是哪种,我都算是做了一件拿得出手的好事,我的灵魂将可以回归人世长河之中。

突然,我感到一阵诡异的震动,从绳子传到我的手上。一回头,看到剩下的货物在四处飞散,李代船长的手下扔出了空气手雷,在真空中吹出一团团旋风。

又一次爆炸,这次发生在了我和张老的身边。一团破碎的瓷器从箱子里飞出,向我们冲来。我扑向张老,把他推开,那一刻仿佛过得很慢很慢,我好像看得清每一枚瓷器碎片的形状。

但是张老扬手掷出一团绳子,缠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然后他轻轻一拉,在真空失重中无处借力,他和我交换了位置。

冰雹一般的瓷器碎片,还有后面的破损箱子,接连撞上了张老,推着他残破的身体,一眨眼就无声地消失在了星空中。

我霎时惊呆,手足无措。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场仪式,如果要我死的话也倒罢了,如果索去了张老的性命,那代价不是太大了吗?我向四周转身,向星空深处探头张望,但是张老真的已经死在冷血歹徒的手中,真的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我这个傻瓜,浮在原地,身上穿着航天服,航天服上缠着一团绳子。

第十节

耳机里传来吼叫:“张老!住手,都给我住手。”

我眼睛已经红了,想要立刻杀了李代船长。但是没想到他的吼声先到,而且好像撕心裂肺似的,让我愕然。

李代船长在耳机中说:“小兄弟,你听得到吗?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人吓唬你们一下,谁知道他们那么笨。我真不是有意想要杀害张老。别提我有多后悔了。你听得到吗?你看得到张老吗?可以帮我把他找回来吗?我从来都很尊敬他的,我刚才只是虚张声势,现在我后悔了。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从没有想到,他那个人会发出如此惶恐的嗓音。在过去的十天之中,张老的人格其实李代船长也早就看在眼里,现在张老明明已经不在了,他的善良和智慧却还留有莫大的力量,可以把那个钢铁一般的恶人压倒。我感到悲伤和骄傲,为我曾经和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一起战斗而骄傲。我也痛恨李代船长,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无论他骄横还是懦弱,我都一样地痛恨。但这痛恨终究是不重要的,我感到最深的,还是悲伤。

我告诉李代船长,张老已经被他害死,遗体也找不回来了。李代船长还在絮絮叨叨地辩解,为他自己开脱责任,就像我被警察捉住时一样,他的嘴巴倒变得像个自动机器。

我只管解开缠在身上的绳子,默默地继续我的仪式,给微型喷气引擎拆封、加注燃料、拴绳、启动,一点一点,终于把水舱彻底地清空。李代船长失魂落魄地,没有再找我麻烦。

四天以后,失事船加速到了第二宇宙速度,汇入了返回地球的航线之中。当然,临时修复的它并不足以支撑上百天的航行,所有遇险的乘客和志愿者都分散转移到了前后的船上,最终安然到达地球。

后来我重新找到了受教育的机会,找到了工作,娶妻生子。

我一直不明白。张老是那样一个好人,他活着几天,对社会的贡献就可以胜过我几年,谁敢说不是,我就要和谁急眼。那样一个好人,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值得吗?我受过的教育程度很低,性格也软弱又偏狭,即便改过自新,也只是个普通人。为了救我这个渺小的人而牺牲,才显出他的伟大,但是那值得吗?还是说,张老在那一瞬间并没有想那么多?我不明白。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将要花费一生去探寻。


绝对不能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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