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子


“事情完全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比尔，”治疗之前，梅森医生让我坐在房间正中，亲手为我戴好头盔，穿上传感服，最后，放下眼罩。“像你这样的病人我们曾经碰到过。当然喽，那时我们束手无策。而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新助手：虚拟医生。”
眼前一片黑暗，我又点点头。这些天来，我想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声的回应方式。
屈指算算，我住进心理科已经三个多月了。在此之前，科室的医生曾经两度会诊，轮番对我进行心理治疗――说白了，就是一对一地躲进单间里进行谈话。房间里通常有一张桌子（有时摆了图片、测试卡或者别的什么），几把依情况而略有不同的椅子（或沙发）。有或没有藏在暗处的摄像头（因为有也不会让患者看见）。
心理治疗的效果比预想的更糟糕，对别人管用的方法对我统统不管用。我是一名大学心理学教授，曾经还就心理康复的问题撰写过一部学术专著。一切说起来真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我越是在书中对各种心理疾患分析得头头是道，医生越是治不了我的病。我已经对每一种疗法先天“免疫”。
“好了，可以开始了，”梅森医生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们不会也不能偷听你们的谈话，为病人保密这一职业准则也植入了电脑程序中。”脚步声响起，向门外走去。“还有问题吗？”
我摇摇头。
关门声。
眼罩有点紧。我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开关。
四面的光线迅速地亮了。霎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突然就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里：房间的摆设还和进来时一样，一位女医生坐在了桌子后面。
我深吸了口气。“栗色头发。”我说。她的头发马上由黑色变成了栗色。“瘦脸。”脸相应地缩小了。一时间，我呆在了那儿。
“可以了？”她问。
我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手去……指尖猛地一颤，手触电式地缩了回来。她伸直了手臂，像个镜中人一样用中指与我互相碰了碰。
“我知道，你近年来感到很苦恼。一旦与人见面，你总是无法控制自己，总是竭尽全力地去观察和揣摩对方。”她开门见山。
我黯然。看来，她事先读取过我的病历资料了。病历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了：强迫症。在社交中强迫观察和激烈思考，有时伴有异常的情绪体验。
“你尝试过自我克服吗？”她接着说。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三个多月来，这已经是第八次听到有人问我相同的问题了。想克服而又克服不了的痛苦――我想起了幼年时父亲说的一句话――除非你经历，否则你不懂。
“你是一位大学教授？”她见我不答话，转而提了一个新问题。
我避开她的目光。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医生都喜欢问一些相同的废话。
“都教些什么？”
“心理学。”
“具体来说呢？”
“观察和分析。”
“观察什么？”
“表情、动作、语言。”
“语言是不能被观察的。”
我再次皱了皱眉头。突然――就跟以往一样――我感到一种习惯性的条件反射传遍了全身。我盯住了她。
“你说得对，语言是不能被观察的。”我说。我的语速无形中放慢了，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有时候，我研究人们说话和他内心的想法是否一致。”
“怎么研究？”
她的脸上生硬一片。我的视线自动地转向了她的身体。“人们的表情、姿势以及相应的动作，也就是身体语言，往往无形中就告诉了我们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第二天，梅森教授又安排我来治疗室。这一次，他本人没陪我，而是叫了一个护士。
“以后就由我每天带你来做治疗了，每次半小时。”她把我送进治疗室时说，“昨天的感觉怎么样？”
我看看她，没有说话。
她微微欠了欠身子。“千万别灰心。这套系统刚刚才研制成功，你还是第一位与它对话的病人。也许，这就和语音识别程序一样，它也需要事先积累大量‘经验’、需要一个过渡期吧。”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经验。”经验，这个地方不是除了地板谁都比她多吗？
一个星期以后。经过了两天的休息，我再次与虚拟医生面对面。
“你好，”她说。
“你好。”我说。
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突然，我的身子震了震。
新一轮的治疗一开始，我顿时发现虚拟医生的水平转眼间就拔高了一大截：她懂得微笑了。是那种亲切自然，不带任何人工痕迹的微笑。
“来，比尔，”她朝我招了招手，接着晃了晃额前的发丝，“我们先来做一个小测试，好吗？”
我使劲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禁不住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她一番。我想我很可能被眼前的这一切蒙住了。她已经不再是一周前的那个她了。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有了下意识的小动作：招手、抿嘴、晃头发、眨眼……
她在桌子上摆开了一叠小卡片。“比尔，这里有三十六张微笑的小图片，你来把那些你认为最有魅力的挑出来。”
我迅速地浏览了一下桌面。是一张张不同年龄、不同肤色、不同性别的笑脸。没费多大劲，我指出了最边上的一张。
“看得出，你喜欢有酒窝的笑容。”她说。接下来，更令我惊诧的一幕出现了：她的两颊慢慢地、慢慢地酿出了……酒窝。圆圆润润。
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酒窝――即使是一个程序我也固执地认为――这可不是想露就露的，靠天分。我妻子――现在应该说前妻――当年结婚时曾经问我是怎么看上她的。我说，在大学的毕业晚会上，“角落里有一对甜甜的酒窝向我招手”。
“比尔，”她说。
我没有出声，身子往后缩了缩。
“你老是这么看着觉得吃力吗？”
我含混地答了一句。至于说了些什么，我想我根本没有弄明白。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她的一切变化上：眉眼、身姿……
“怎么啦？”
我依然消极应对，只是目光盯得更紧了。
“你在想什么？”她轻声说。
四只眼睛相对而视。我看见她的嘴在动，也听到了她的声音，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就好像什么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样。我的目光开始自由地转移阵地，思想紧随。
“表情、动作、语言？”她反问。
我的心中不知不觉隐隐地害怕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自从发病以来，我时常会感到以前属于我的各种情感――如快乐、忧伤，以及幽灵般的恐惧――悄无声息地远去了。身体……身体只是一具空壳。然而，在某一瞬间，我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体验到那些情感蜂拥而至，就像是一股喷泉……
我的手心渗出了细汗。


到了周末的时候，我渐渐体会到，虚拟医生似乎比周一周二又高明了许多。而且，我还说不出她到底哪儿高明了，哪儿又没有变。周日，我居然有一阵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自己的手指正在随着墙上石英钟的秒针一起抖动。零点过三分。


第三周。扑朔迷离的第三周治疗很快开始了。
“从今天起，每次的治疗时间不再固定为半小时，虚拟医生会告诉你什么时候离开。”治疗进行到星期三的时候，护士对我说，“到时候，你按一下门边的传呼器就行了。”
从病房到治疗室，从治疗室到病房，一百到一百二十步的距离。这个，我很熟悉。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这时突然听到心脏像一面鼓一样敲打起来。见鬼！
按部就班地穿戴好从头到脚的设备后，虚拟医生又一次如约而至。我眨了眨眼睛。此刻，她正安静地望着我，好一阵子什么话也没说。
“你还好吗？”她终于开口了。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好让自己不被那些看似平常的表象所迷惑。我看着她：她的表情看上去是轻松的，但眼睛里凝聚着能量。她说话时身子先微微前倾，但说完后又保持笔挺，显出了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
她想干什么？我的心里立刻警觉起来。
作为一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我所熟知的身体语言无数。在通常情况下，人们的表情、姿势是协调一致的，是一个连贯统一的信息体。比方说，他不会满脸怒气地与你拥抱，也不会前一秒哭后一秒笑。当然，我是指通常情况下，绝非全部。
现在，我面前的她就是例外。
她的表情显得很放松，但“心灵的窗户”表明正在暗暗筹备。身体前倾本来是积极倾听的姿态，但紧随的过分挺直则难免与之矛盾――因为需要分散精力刻意去保持。
她的身体语言呈现出了矛盾的两方面――
她大概是想营造一个轻松友好的氛围。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似乎随时准备……随时准备……
“我很好。”我说。
“这就好，比尔。”她说，“坐到我这边来。”
我没有动。
在心理学上，有一个个人空间的概念。对于陌生人来说，以身体为中心，3米之内的范围属于个人空间。你在大街上随便走一圈，就会发现公共场所中大多数陌生人间的距离都在3米之外。而对于普通朋友，这个距离则多在1.5米到3米之间。亲密朋友更近些，约为0.5米到1.5米之间。换句话说，人们的个人空间会随着与对方的亲密程度而改变。一般来说，不是熟悉或者投缘的人，随便踏入对方的私人空间或者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地突然被侵犯，这都会让人心怀警惕，浑身戒备。
“治疗有两星期了吧，”她接着说。
“十六天。”我承认。
“有一个问题，我想双方都没有必要隐瞒：治疗毫无成效。”
她这一说我反倒有些放轻松了。我欣赏她的坦率，这跟以前的医生完全不同。“也许在某些方面的确起了点作用吧，只是我没有感觉。”
“安慰我？”
“没有。”
“真的？”
我看着她。她的目光此时正一动不动地投向我，双方僵持着。霎时间，我突然觉得这种目光似乎……不不，我想我有些糊涂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目光。
那是一种永不服输的目光。
她笑了。
“比尔，你有没有想过，”声音停了停，“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我们之间的谈话也许算不上治疗？”
我大吃一惊。经她这么一提，我的脑子闪电般将近三周的情景重放了一遍。的确。这简直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事实。
“我并不比医生聪明。”
“我没必要重蹈覆辙。”
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不置可否。
“但是，”她说，“现在，我想去做。”
“我想和你讨论身体语言。在这方面，你是专家。”
我的思想在头脑中飞速地转着，眼睛全力捕捉着瞬息万变的一切。信息量不够。
“请原谅，”我说，“你可能不知道――”
“我知道。在此之前，已经有三个医生提过与你讨论身体语言了。而你，压根认为这很可笑。”
“其实――”
“其实你做梦都想把心理学那一套与生活隔开，可是做不到。”
四只眼睛再次相对而视。
“好吧，”我说，“如果我同意的话，那么你准备怎样讨论呢？”
“我们不是已经在讨论了吗？”
我的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第一个回合，她已经赢了。她两度从外表洞穿了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我有个问题不得不要请教一下，医生，”我一时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了一句话，甚至都没来得及通过我的大脑和声带。“讨论身体语言究竟对治疗我的病有什么好处？”
“与妻子离婚究竟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好处？”
我想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一个人。一秒、两秒、三秒。好吧，看不出她还是个容易冲动的家伙。这可真要命。不过，为了让自己接下来的话语更具有说服力，我还是免不了细细地考虑了下她提的这个问题。
我妻子――我们分开已经五年了――有一天中午突然对我说：“我们离婚吧。”没有任何先兆。
“为什么？”我说。
她一言不发。晚上，她收拾东西走了。
一个月后，我们正式离了婚。从法院出来，我掏出她退还的戒指。阳光下，它刺痛了我的眼睛。
她戴了整整三百零三天。
此后，我移居到另一个城市，继而另一个国家，对任何人都不提此事――
等等！
我猛地从思考中抬起头。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前说。
虚拟医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1.5米之内。
我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
“你是谁？”我来不及想就脱口而出。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用的是和我一模一样的椅子，一模一样的姿势。目光如炬。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声说。
“你后悔过吗？”她的语调听起来有一种催眠的味道。
“你是谁!”
“你认为自己完全有责任发现离婚的先兆？”
“你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事先察觉她的想法？”
“你认为自己完全有机会避免这一切？”
“你是谁！！！”
“所以，你的潜意识让你今后要仔细地观察每件事。”
“所以，你的潜意识让你今后要仔细地观察每个人。”
“所以，你的潜意识让你今后必须洞悉每个不可预料的后果。”
“你－是－谁――”
我的嗓子终于突破了高音的底线，变得嘶哑而滑稽。
“治疗结束。”霎时间，她的声音突然回归成了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音色，平静而不带任何色彩。“比尔。”
“什么？”半晌，我从一片颓废中抬起头来。
“我的名字叫比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