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那里走出只温顺的野兽
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
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阳穴,
是陨星最后的金色。
——特拉克尔,《给孩子埃利斯》
第三次经过热狗摊时,那个男孩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他从牛仔裤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小堆纸币和硬币。口袋底破了个大洞,不过那些钱倒是没有丢。老板娘用血肠一样的手指拨弄了几下,把一个十美分硬币划给他,转过身去切面包。战后,这样的孩子在费城街头随处可见:又脏又腻的长发,高高突起的颧骨,身着不知从哪里捡来或是偷来的破衣烂衫。他抱起两杆瘦弱的胳膊,缩在油毡布棚子下躲雨。雨并不大,细密而悠长,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缓缓飘落。一辆缺了后视镜的跑车呼啸而过,在路上留下长长的尾音。
费舍尔斜倚在古堡的玻璃橱窗前,透过雨帘打量着男孩。他身后是狂热的全息游戏竞技场,在那里,赢家欢呼雀跃,败者垂头丧气。今天费舍尔属于败者。在安迪·雷诺手下连败三局之后,他不得不带着面前仅剩的二十块钱离开。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暖烘烘的万宝路香烟味从背后的游戏厅里吹来。他的手指又开始颤抖。
老板娘叩了叩柜台,男孩便踮起脚拿过包好的热狗,撕开包装纸大嚼了起来。白色的沙拉酱沾到了鼻尖上,他用手背蹭了下,伸出舌头舔舔手背上的酱汁,又继续吃着。他撕咬香肠的样子就像一条饿急了的小狗。费舍尔看的出了神,没有意识到躁动不安的手指停住了。男孩吃完了热狗,向古堡这边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会。这时热狗摊旁的旧音响响了,《费城来的女孩》轻快的旋律在冰凉的空气中飘扬。那是一首战前的老歌,讲的是一个女孩和心爱的男友远走高飞,浪迹天涯的俗套故事。男孩向费舍尔走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径直从费舍尔身边走过,进了古堡。他身上传来煤的味道。
古堡里烟雾缭绕,混杂着汗臭味、烟味和臭氧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全息游戏影像照亮了一张张因兴奋和闷热而汗水淋漓的脸。上一盘的输家一边骂骂咧咧地给别人让位,一边调出终端里的录像开始复盘;而更多的新玩家则立刻抢过游戏终端。男孩径直向“世界”走去,那是古堡里最豪华的桌面,专供职业玩家竞技赌钱。此刻接替费舍尔位置的是个学生模样的玩家,满脸痘疮,双手神经质地搓个不停。而安迪·雷泽还是老样子,没穿上衣,黝黑结实的胸膛上挂满汗珠。老退伍兵斜倚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抽着他的万宝路,硕大的黑曜石戒指在镀铬的桌沿上一叩一叩。他看到费舍尔,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卖鱼的,你怎么又回来了?今天还输的不够么?”
“不…今天不行。状态太差。”费舍尔虚弱地笑笑。
安迪在地上啐了一口。“那我就告诉你,你的状态永远也好不起来了。只要没人借钱给你买药,凭你那两下子,是永远也赢不了的。”叩,叩,黑曜石越叩越重。“给你个忠告:为你自己的人身安全想想。我一贯尊敬游戏玩家——即使是你这种嗑药的人渣。但你输的钱可不能算是还债。懂吗?”
“我只是来看看。钱…再宽限一点。总会赢的…我会想办法…”
安迪白了费舍尔一眼,别过头去。这时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那男孩像条鲶鱼,钻过了十几条腿的包围圈,挤到了安迪面前,仰起头看着这位古堡里的王者。
“我,和你,来一盘吗?”男孩的声音很稚嫩,每个词都说的艰难无比。
安迪笑了。他故意左右张望了半天,直到众人附和地大笑起来,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男孩昂起的头。“这是谁家的小孩?小鬼,你的舌头被狗叼走了吗?”
“我想,和你,来一盘。”
“小子,这里不是救济所,这是大人玩的地方,要花钱的。你有多少钱?”
“十美分。”
安迪把烟喷到男孩脸上。“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十美分。你这点钱连根毛都买不来。想玩的话至少得押五块钱,你能弄到再说吧。快滚。”
男孩一言不发地走了。战斗开始,费舍尔把注意力转移到空中的全息影像上。安迪从容,自信,暗金骑士的大剑轻灵地舞动着,将对手的密教牧师高高挑飞到空中。像素块组成的血肉在空中飞溅,观众们装模作样地尖叫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学生则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左支右绌间,牧师的生命值已经见底。他试图吟唱咒语来为自己解围,无奈几毫秒的咏唱时间还未结束,暗金骑士已经闪身到面前。大剑在即将把牧师劈成两截那一刻停住了——对手已经摘下眼镜,高高竖起双手拇指表示GG。
干脆,利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欢呼,费舍尔叹了口气。安迪不理对面一脸颓唐的对手,抓起桌子上的零钱塞进口袋。
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异。那鱼一样的男孩又回来了,把一张五美元的纸币放在安迪面前。这一次他后面跟着一个满脸阴云的大个子。那是白发的大琼恩,和安迪同期的老兵,脸孔方正,身材魁梧,一双手指灵活而有力,也是古堡的常客之一。此刻他一言不发地跟在男孩身后,活像个保镖。
安迪抬起头。“这是你刚才赢回来的?就刚才那一会?”
男孩点点头。
“安迪,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和他打。无论输赢,对你都没有任何好处。”大琼恩叹口气。“他不过是个孩子。赢了,你也不会怎么样,万一输了
...
”
“你凭什么这么说?琼恩,你是来戏弄我的么?”
“因为那钱是我输给他的。”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安迪放下手中的零钱,重新坐了回去。“那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你老了,琼恩。”他用力活动着肩膀上的肌肉。“赢了的话,这些都是你的。”他指指桌子上的零钱堆,那里差不多有一百元。“懂规矩?你去对面。”
学生起身让出座位。男孩熟练地戴上眼镜,穿好手套。眼镜是一个湿件,镜腿里有微型增幅器;手套上则装有几百个微小的感应元件,专门用来操作触控屏。这套装备明显是给大人用的,对他来说未免太大了一些,手套看起来松松垮垮,眼镜更是歪在鼻梁上。男孩用力将眼镜的皮带勒紧了两圈,结果它们和头发一起在脑后拧了一个可笑的结,引得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窃笑。
一个银色的立方体轻盈地盘旋在桌面上方,旋即缓缓展开,一片空旷的沙漠出现在桌面上。两人都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自己的角色。安迪的是一头炎魔,火山般魁梧的身躯熊熊燃烧,手中挥舞着沉重的三头链枷。炎魔的招式以火焰为主,伤害高,范围也广,尽管不易操作,还是受到很多玩家青睐。
男孩的选择揭晓时,安迪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炎魔空洞的双眼盯着自己的对手,口鼻中喷出淡淡的烟雾。
“小混球,你是在挑衅我吗?”
“我,只会,这个。”
男孩的角色是个饱经风霜的日本武士,穿着褴褛的黑和服,腰间斜挂着一把太刀。头发乱蓬蓬地挡在脸前,让人看不清表情。放逐武士是《奇迹》里最不被资深玩家看好的:尽管动作灵活,爆发伤害高,但身板太脆弱,极其不堪一击,费舍尔只在刚接触《奇迹》的时候玩过几次。炎魔是放逐武士的天敌,铺天盖地的烈焰面前,放逐武士撑不了多久——尤其在战场是一片茫茫沙漠,毫无遮蔽物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选择,不是刻意羞辱安迪,就是对自己的实力极有自信。费舍尔扬起嘴角,开始轻轻吹起口哨。
“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你,小子。”
倒计时刚结束,炎魔就咆哮着冲向战场,脚下卷起漫天沙尘。白热的火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武士翻滚着躲开,和服的一角被火点着了。火焰的风暴肆虐,将战场破坏的一塌糊涂,吞没了武士的瘦小身影。
男孩出人意料的冷静,双手在触控板上上下翻飞,控制着武士绕着圈子接近黑龙的背后。如果他的目的是让安迪出丑,那么至少已经完成一半了——安迪像受伤的公牛一样暴怒而急躁,双手恶狠狠地击打着操作面板。炎魔抡起链枷,在沙地上砸出一串串深坑;而武士凭借灵巧的身形在黑龙身边左右腾挪,每一次挥刀都在黑龙坚硬的鳞甲上留下一个血口。但尽管如此,初始生命值的差距还是太大了:在灼热的战场上,武士的生命每秒都在流失,他是撑不过炎魔的。结局已经注定,用不了多久,放逐武士要么死在链枷之下,要么被烤成焦炭。
没过多久,胶着的战局便出现了转机:武士不小心踏入了炎魔的攻击范围。链枷重重一扫,武士随之飞起,狠狠摔在地上。他一动不动,显然是陷入了眩晕中。费舍尔看着安迪,他的嘴角已经开始上扬,绷紧的肩膀也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他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致命一击。炎魔气势汹汹地冲向遍体鳞伤的武士,链枷砸在地上,溅起漫天火花,炽热的火焰熔化了一片沙砾。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令人们瞠目结舌。炎魔茫然地抬起头,向四周张望着。放逐武士消失了。
那个眩晕是假动作。
安迪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控制炎魔急退,然而炎魔还处于冲刺带来的硬直之中,来不及转身——极短的时间,却已足够致命。男孩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埃利斯高高跃起,蓄势待发的武士刀电光火石般出鞘。刀光闪过,炎魔的头颅已然落地,污浊的像素鲜血如同熔岩般喷溅,高大的身躯化作飞灰。埃利斯收刀入鞘,向男孩点了点头,落寞的身影在风沙中渐渐消失。费舍尔抓紧最后的时间瞄了男孩面前的操作面板一眼,那上面男孩的ID一闪即逝:
Ellis
。
“我提醒过你的,安迪。”大琼恩满脸无奈。“你赢不了这孩子——他和你不一样。你还没发现吗?他玩游戏时真的是在拼命。你怎么和拼命的人斗?”
安迪猛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全身每一块肌肉似乎都气得发抖。他一把推开围观的人群,大踏步走出门外,连看都没看桌子上的钱一眼。这时稀稀拉拉的掌声才响了起来,很快就汇成了一股风暴。男孩轻轻摘下眼镜,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子前,把那叠零钱一张张放好,塞进口袋,仍旧从人堆里钻出去,低头走出古堡。
费舍尔的手指又开始颤抖。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古堡的大门啪地一声在他身后关紧,露出上面一行歪歪斜斜的涂鸦:
费城属于你们。他很快就追上了男孩。雨水冰凉,打在男孩油腻腻的头发上,形成了无数颗晶莹的小珠子。男孩抬起头看着费舍尔的脸,清秀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漂亮的花招。你叫什么名字?”
“埃,埃利斯。”
“呃,我记得那是你的ID。你的名字呢?”
“埃,就是,我。”
“好吧。埃利斯,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他们在一家中餐馆里坐下。埃利斯不会用筷子,费舍尔让女侍者换把勺子过来。男孩的夹克不知已被多少人穿过,肩上的接缝已经绽开,袖口也被磨得油光滑亮。至于脚上那双耐克球鞋,已经破到连本色都无从辨认了。橡胶鞋面由于过度磨损,已经变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女侍者把勺子扔在埃利斯面前,扭头走开。费舍尔静静地看着埃利斯把面前的炒肉丝和米饭扫的一干二净,又开始盛丸子汤。费舍尔点了很多菜,那二十块都花在了这顿饭上。手指在桌子底下抖个不停,焦渴像狂暴的水蛇一样蔓延开来。他紧紧抓住右臂。
“你吃饱了吗?”
男孩舔舔勺背上的饭粒。
“埃利斯,你想不想赚钱?靠你的技术,我们可以赚钱,很多很多的钱。我可以让你每天都吃饱饭。你听明白了吗?”
男孩抬起头看着费舍尔,一脸困惑地眨眨眼睛。“可
...
我不缺钱。我自己,去过很多城市,走到哪里
...
都在玩游戏
...
”
“不不不,你没看到自己的价值。在别的地方?那都是小打小闹。费城——这里不一样。这里是个神奇的地方。凭你的这双巧手,你可以点石成金。你有梦想吗?”
男孩低着头。“我
...
只会玩游戏。”
“那就去做最好的玩家!不要向命运屈服。你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吗?要相信奇迹!”费舍尔紧紧抓住男孩的手,仿佛这样能止住颤抖。“和我合作吧,埃利斯。我会改变你的命运,帮你爬到很高很高。怎么样?”
“我
...
我不知道。我
...
现在,这样,很好。你
...
”
“叫我‘朋友’。我不是请你吃了饭吗?我们这就是朋友了。”费舍尔看着男孩的眼睛。“朋友,对不对?”
勺子掉在盘中,发出一声脆响。男孩没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朋友。”他很缓慢,但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嘴里艰难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单音节词,就像刚刚学会一样。“我,有两个朋友。”
起先,费舍尔很有耐心地四处散步大琼恩和安迪接连惨败的消息,把费城的游戏玩家尽可能地引诱到古堡来。这种琐碎的流言就像蚁狮巢,猎物一旦被其吸引而深陷其中,就很难脱身了。最开始赌注很小,每盘只下几十分钱,赔率也不会太高;但埃利斯一次都没有输过,一对一决斗,三对三锦标赛,五对五锦标赛,竞技场生存赛,一次都没有。没人相信安迪·雷泽会败在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手下,但埃利斯如同守在游戏桌前的武藏坊弁庆,他不说话,只是控制着放逐武士,毫不留情地夺下每一个挑战者的太刀,还有他们的尊严。于是赌注越来越大,每盘下来甚至会赢几百元。
费舍尔再也不玩游戏了。他每天的工作,便是倚在古堡门口,抽着万宝路,等着埃利斯打完一盘后,就给他一个包好的熏鸡热狗。他的手指不再抖了,走路时也不再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提防债主。
安迪再也没出现在古堡里,有人说他去了犹他州。费舍尔接替了他的位置。他醉醺醺地大声感谢上帝让埃利斯来到他身边。他给埃利斯买了套合身的衣服,向古堡里的每一个玩家夸耀自己的“结巴小朋友”。
他们就这样在费城出名了。
“《奇迹》的世界里提供了整整四十个职业。难道你只会用这一个?”
“嗯。”
宵禁时间快到了,古堡即将打烊,“世界”旁只剩下他们两个。三个月过去了,前来挑战的玩家越来越少,如今他们只能无所事事地闲坐着。费舍尔在吹口哨,脸埋在淡蓝色的烟雾里,满是惬意的神情。他抽的烟从不让埃利斯碰一下。游戏世界里是个晴朗的秋日,静寂的公园里没有人,喷泉的潺潺水声若隐若现。透过繁茂的橡树冠,依稀可见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那是还没被战火摧毁的曼哈顿。巨大的广告牌上,一个英俊的男星展示着手上的腕表,露出迷人的傻笑,额头上的字幕稍纵即逝:冬网公司——让世界有所不同。武士在喷泉旁正坐着闭目养神,刀平放在面前。男孩用手指推动着秋千的幻影,动作很轻,似乎怕打扰武士的冥想。
“也许我们在这里的好日子到头了,”费舍尔吸了一口烟。“是时候上路了。”
男孩没吭声。
“这个游戏有四十个职业,配上八种模式,那就是三百二十种选择。可你像头倔驴一样,就只玩那个倒霉的武士。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他和我很像。”
“哪里像?”
男孩沉吟片刻。“感觉。以前,没人和我说话,我就在游戏里,对他说。他会听着。”
费舍尔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傻子!它不过是一段代码罢了,没有人的指令,什么都干不了——”
“他不是什么代码!”男孩猛地回过头去,秋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埃利斯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他能听懂我的话。他知道,我在想…”
费舍尔僵在那里,尴尬万分。男孩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的脸涨的通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好,随便你怎么想。但你总有一天要长大,总不能——”
“这是我的游戏。”男孩霍然起身。“不用,你管。”
古堡大门打开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晚了。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衣领,把费舍尔从沙发上拎了起来。手的主人是个至少比安迪壮三圈的大块头,卡其布衬衫下鼓凸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小臂上纹着一条首尾相衔的蛇。埃利斯死命拽住大块头的另一只胳膊,却被他一把推翻,后脑勺磕在桌沿上晕了过去。电源啪地一声断了,“世界”陷入一团死寂。大块头就这么把费舍尔拎到一个年轻人面前,像扔小鸡一样把他甩在地上。那是个长相英俊的黑发青年,穿着一身考究的烟色西装,苍白的脸上带有一丝病态的倦意。他背后站着六个同样的大块头。
“你太得意忘形了,费舍尔。费城第一?像以前那样低调不好么?嗯?”年轻人微笑着搀起浑身瘫软的费舍尔。“我们出去谈谈。”
几个大汉夹着费舍尔出了门。古堡里的玩家呆若木鸡,没人敢上去劝阻:他们是冬网公司的人。半天过去,才有人想起躺在地上的男孩。
预想之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当埃利斯醒来的时候,费舍尔正倚在沙发上抽烟,一只手把一杯冰水贴在脸上。他的嘴角破了,半边脸肿了起来,但似乎气色还不错。一群古堡里的闲人围在他们身边,脸上露出怪异而复杂的神色:那是一种惊讶、羡慕与同情的混合体。他们扭曲的影子像罗网一样,把埃利斯包裹在其中。
“你…没事?”
“暂时没事。”
男孩晃了晃头,撑着沙发坐了起来。“那个人,是坏人?”
“没错。”费舍尔点点头。“他叫杰生·克罗索,是我的对头。他是来挑战你的。你不知道——你从来不关注天梯。他是华府第一的玩家,费城至少有一半玩家都是他的粉丝。”
“你得罪过他?”
“算是吧,”费舍尔放下冰水。“生意纠纷,但那是过去的事了。你可能不明白...”
“他会,杀了你。”男孩试探着触碰费舍尔的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
“至少现在不会...
我们刚刚确立了一个协议。”他把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看着男孩的眼睛。“他是个玩家,和你一样狂热的玩家。他听说了你的事,所以好奇心暂时战胜了愤怒。”
他站起身,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他向你挑战,埃利斯。赌注是我的命。干掉他,你有没有信心?”他弯腰盯住男孩的眼睛。“有没有?”
男孩推开人群,走进清冷的黑夜。
他们的比赛三天后如期举行。华府排名第一的奇迹玩家亲自前来向埃利斯挑战,这是件了不起的大新闻,战后人们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盛况了。为了让狂热的玩家们一饱眼福,比赛采用三局两胜制,古堡的老板靠卖现场票发了大财。游戏厅一扫往日的肮脏破败,油腻的人造革沙发换成了记忆树脂,烟熏黄的墙纸也悉数撕掉,镀了一层钴玻璃。就连“世界”也重获新生,换了两套昂贵而灵敏的大阪产终端——这是埃利斯与杰生决斗的舞台。
埃利斯最后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男孩比起三个月前,气色好了很多: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色也红润了不少。他用手纸擦干脸上的水珠,又轻轻捏了两下鼻子。费舍尔在他身后来回踱步。
“别再,转了。我,会赢的。”
“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杰生一定会用药…这是华府那边游戏玩家的惯例。”
“无所谓。”男孩反问,“你,不相信我?”
费舍尔深吸一口气,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我相信。赢下这场比赛,为了我,好吗?”
男孩走向他的舞台。聚光灯从头顶打下,熟悉的桌面此时却令他很不适应。他的对手坐在桌子另一端,笔挺的西装一尘不染,气定神闲,充满自信。正如费舍尔说的一样,他在抽烟,朦胧的烟雾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杰生·克罗索瞟了男孩一眼,把手中的烟在桌沿上按灭。尽管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但他毫不掩饰眼神里对男孩的蔑视。
“埃利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杰生向男孩伸出一只手。“坐吧。”
方块层层展开,迅速向四周延伸。微微泛黄的白色瓷砖,冰凉的不锈钢长椅,一座狭小的地铁站出现在“世界”中央。观众们纷纷喝彩,这样的舞台正是他们期待的——无处可逃,只有正面交锋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们开始冲锋。
杰生·克罗索比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玩家都要棘手。他灵巧的手指精准如机械,每秒输入几个连续技也没有一处纰漏。圣盔骑士全身包裹着厚重的板甲,可动作之敏捷,居然一点也不输给埃利斯。太刀与重剑在空中相交,绽放出点点火光。两人的动作都快得不可思议,手指在触控屏上翻飞,让自己的角色施展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透过华丽的音效,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触控板正在咔咔作响。不时有团团血花飞溅到空中——有骑士的,也有武士的。这不是在游戏或是竞技——这是真正的厮杀,原始而纯粹。鲜血的腥香从“世界”中氤氲开来,在大厅里蔓延。观众们屏住呼吸,抿紧嘴唇看着两个野兽一样的玩家厮杀成一团,仿佛谁输了游戏,就输了整个世界。
直到无人的列车从隧道驶过时,两人的战斗才告一段落。计时结束了,一股无形的巨力把两个角色硬生生分开。骑士与武士都扔下武器,重重地躺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人打成平手——但放逐武士的生命值比对手少了那么一丁点。按照规则,这局埃利斯输了。
男孩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潮红,但杰生的样子更糟。他双手撑着桌沿,汗珠从额头上滴落,没有血色的嘴唇剧烈地抖着,与比赛前的那个华府第一判若两人。尽管他没有摘下眼镜,还是可以看出,他脸上并没有预期中获胜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惊慌与不安。人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安的气氛开始蔓延——那是把注压给杰生的人在窃窃私语。
“你,失望了吗?”
杰生灌下一大口水,没有回答。他用颤抖的双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但还没等点着一支,第二轮比赛就开始了。
杰生的打法更加凶暴。他的身体前倾,脖子向前伸长,好像要亲自跳进桌面里。骑士化作一道银色的闪光,绕着埃利斯不断地游走,留下片片残影。挥舞的重剑掀起风暴,将墙上的瓷砖砍得粉碎。尽管他的动作越来越花哨夸张,但人们还是看出,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节奏。他的套路不再和谐,连续技也渐渐失去章法,就像一首指挥拙劣的交响乐,听似壮丽,实则嘈杂。相比之下,埃利斯的操作还是一如既往地简单,有效,冷酷无情。他轻松地躲过了骑士的攻击,瓷砖碎片也没能伤他分毫。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渐渐攻守易位。埃利斯步步紧逼,骑士洁白的披风和光鲜的板甲被埃利斯砍得七零八落。这次即使最外行的玩家也看得一清二楚:杰生的凶猛攻势,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这局杰生输的彻彻底底,是时间救了骑士的性命。他被打成了一团,像个流浪汉一样蜷缩在墙角,要不是回合及时结束,那颗戴着重盔的头颅已经被埃利斯砍掉了。
杰生双手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不舒服——请求延迟比赛。”
把注压在杰生身上的人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嘘声,但他置之不理。他的状态确实糟透了。脸色苍白如纸,汗水顺着脸颊流下。他不得不让一个手下帮他摘下眼镜,因为他的手实在抖得太厉害了。嘘声和咒骂声传来,但杰生看起来毫不在意。他接过那手下递过来的毛巾,一边机械地用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一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大块头心领神会地走了。
男孩回到休息室里的时候,费舍尔不在那里。椅子翻倒在地上,无人观看的显示屏中,地铁站里的砖石碎片正升到空中,像归鸟一样缓缓回到原处。
耳机里传来费舍尔的声音。
“埃利斯!你在吗?快回答我!”
“嗯。”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听我说…”费舍尔的声音颤抖着。“不要赢,求求你。”
最后一片瓷砖回到了柱子上,地铁站恢复了原状。“你说什么?”
“我没办法!”耳机里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杰生没想到你这么能打,他第一轮能侥幸赢你,全靠那支冥想剂撑着,可那轮比赛强度太高,药力过载了…他不想输,为此他会不择手段。我没想到他真的会用这...
”
拳头的闷响。费舍尔的惨叫。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变得那么渺小。男孩听着。
“啊啊埃利斯...
咳
...离开游戏的世界,我们根本没法和他斗…”
“那,我就认输。我可以,放弃下一场…”
“不行!这就是问题,你明白吗?不能被人看出来…面子!观众们会知道输家还是他...你必须当着他的面输,保住他的面子…这很简单,你明白了吗
...”
男孩一言不发。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裤腿,拳头越攥越紧。耳机另一端传来一声惨叫。
“埃利斯!回答我...求求你。他们就在这里盯着我…要是他输了,我…”
男孩抬手关掉了耳机。
圣盔骑士像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地躲闪着埃利斯的刀锋,洁白的披风和光鲜的板甲被埃利斯砍得七零八落。嘘声变成了欢呼声,在刚才的休息中,更多人把钱压在了埃利斯身上。每一次骑士被埃利斯踢翻,被砍伤,被击倒,都会掀起一波浪潮。他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男孩对于这样一局胜券在握的比赛,还是那么愤怒。他狠狠地敲击触控板,武士的每一刀都
但那些攻击,没有一下是致命的。
杰生并不进攻,他只是消极地挥剑防守,似乎已经听天由命。透过眼镜,男孩看到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那是他的招牌式微笑:残酷,恶毒。他是一条蛇,世界里没有阳光存在,只在阴影里活动,狩猎——
他不给男孩和局的机会。输或者赢,只能选一个。
埃利斯飞起一脚,狠狠把骑士踢飞,他重重地撞在一根柱子上,板甲前留下一个脚印形状的凹痕,双手剑丢在一旁。圣盔骑士软绵绵地塌倒在地,生命值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一小丝。他没有再站起来,连一下都没有挣扎——
杰生松开了手。
胜负已分,观众们对这场一边倒的虐杀已经乏味了。最后一分钟,他们一边发出不满的抱怨,一边强打起精神,等待着这场游戏的结束。只要——
埃利斯没有如人们所预想的一样,一刀刺穿仲裁战士的胸膛。他用双手将刀高高举起,对准了仲裁者的尖顶盔,然后用力劈下。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仅仅多耗费了一毫秒。
毫无防备,门户大开的一毫秒。
刀刃在战士的头盔上停住了。什么东西刺破了埃利斯破旧的和服,从他背后冒出。那是一段刀尖,闪着慑人的寒光,如巨蛇的毒牙。
观众们突然沉寂了,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放逐武士捂着受伤的腹部踉跄着后退,鲜血一滴滴从指间渗出,滴落在破烂不堪的地砖上。
杰生露出一丝狞笑。他捡起地上的剑,开始反攻。
挥刀,挥刀。骑士大步紧逼,武士用另一只手持刀抵挡,动作却越来越僵硬。他不断后退着,在地上留下一串被血染红的脚印。
挥刀,挥刀。观众席中再次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呐喊,那是两次押注失败的赌徒们在咒骂命运的不公。但希望还在那里,时间就快结束了。埃利斯还是会赢的,只要再多一个小小的伤口——
挥刀,挥刀。
一声清脆的鸣响,埃利斯的太刀脱手了。人们呆呆地看着它转着圈飞向空中,然后重重地插在地上,像一座无言的墓碑。这时所有的希望都断裂了,粉碎了,破灭了。没人说话,突如其来的惊变让他们一时间无所适从。放逐武士跪倒在地上,无神的双眼望向天花板,全身浸满了殷红的像素血。
骑士抓起他的衣领,把垂死的武士拎到了铁轨上方。他身上光洁的板甲沾满了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埃利斯的。
隧道深处传来低沉的咆哮,宛如自深渊中苏醒的巨兽哮吼。列车驶过之时,也就是游戏结束的时刻。漆黑空间的尽头出现了一丝亮光,游戏还剩下十秒,九,八。男孩的嘴角动了动,他的双手悬在半空中瑟瑟发抖,却发不出一个指令。逼近的死亡之光中,那武士缓缓回过头来,看向男孩的方向。
他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杰生松开了手。
咆哮和咒骂就像浪潮,冲刷着整个大厅。全息世界里的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地铁站开始变形,收缩,消失在桌面上。金色纸屑随之纷纷扬扬地从棚顶洒下。聚光灯打在杰生的头顶,十万把长号小号一齐奏响,闪光灯如同雷暴,把整个会场映得雪亮。狂欢也好,咒骂也好,这里的每个人疯了。男孩的失败像是个导火索,引爆了他们心中的耻辱与伤痛——这个愚蠢的游戏,这场该死的战争,这个破碎的世界。
“他妈的,”一个粗犷的男低音响起,“这是什么玩意!”
这句话是一个信号。人们抄起手边的东西,开始朝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宣泄——最开始是喝剩的可乐,苏打水和啤酒被洒向空中,把全场淋了个透湿,然后一把椅子飞越了大半个大厅,把“世界”砸的粉碎。至少十几对观众大打出手,更多人在几秒后便加入了战团。古堡的员工躲在墙角瑟瑟发抖。杰生扯下眼镜,向后门跑去。在全世界的躁动中,杰生最后看见男孩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被抽去了灵魂,成了一座行尸走肉。破碎的“世界”里,《奇迹》走调的背景音乐还在断断续续。金色的纸屑落在埃利斯的头发上,肩膀上,沾得浑身都是。费舍尔冲上前来,把埃利斯抱了下去。
煤的味道再一次飘进他的鼻孔。
“又是个漂亮的假动作…谢谢你,谢谢。你又救了我的命…”
埃利斯看着费舍尔。他想说什么,但嘴还没张开,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他呜呜地哭着,用双臂紧紧搂住费舍尔的脖子,搂的那样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把他俩分开。
三个警察押着一群闹事者从他们身边走过。经过他们身边时,其中一个回过头,对男孩竖起中指。
“他没有死,不是真的死了,傻子。没事的。下次再登录的时候,又会有一个一样的…”
“我,不想,这样…”男孩一抽一抽地哽咽着。“‘奇迹’,是我,最后的…以前,每次打完,我都对他说:‘谢谢’。这次,我,让他,去送死…我听见了,他说‘没关系’…我再也,不想玩了…”
“别这样,你没做错什么。”费舍尔喃喃说道。街头的空气很清爽,但也冷得要命。他的手指又开始颤抖。“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这是应该的。对…这是应该的。别哭了。埃利斯,你听好,这不过是一个他妈的狗屁游戏,你明白吗?不过是输了场游戏!它不是你生命的全部,你应该有更自由的人生。我们之前赢了很多钱,可以开家热狗店!不用再玩游戏也可以活着…看看这世界!要好好活着,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是他妈的奇迹,明白吗…”
埃利斯狠狠地吸着鼻涕,瘦弱的胸脯还在一颤一颤地抖。费舍尔把双手搭在男孩肩上,缓缓站起身来。
“好了,好了,傻子,别哭了。想吃东西吗?我去给你买个热狗。想吃吗?我可以给你加很多肉…在这里等着我…”
他轻轻吹起那首《费城来的女孩》。埃利斯茫然地看着他的大朋友越走越快,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轻柔的口哨声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男孩抬起手背,用西装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
三小时后,他们把埃利斯狠狠抵在墙上。小巷里堆满了热狗包装纸、啤酒瓶和废荧光棒,那是尽兴而去的观众们留下的。埃利斯的背后是一行新涂上去的涂鸦,用猩红的颜料写着:
奇迹万岁。宵禁时分,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安静的小巷里,男孩剧烈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他跑到哪里去了?”杰生一把推开手下,狠狠揪住埃利斯的衣领。“那个王八蛋在哪?!”
男孩一言不发,眼睛里满是惊慌和茫然。杰生突然如遭雷击般松开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向后退了几步,猛地一脚踢飞了一只可乐罐。没人敢说话,只有单调的回音在小巷里回荡。
“啊,啊,啊。”他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又栽在他的小把戏上了。怪不得他要回去找你…把你留在这里,是最好的掩护…还不明白?托你的福,他又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你他妈的还在这里等他!”
他的嗓音开始颤抖,但还是说个不停。
“一年以前,他从我手下,从华府大老远躲到费城来。价值十万的冥想剂,玻利维亚货,再找不到更纯的啦,全被他卷走了。骗子。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我曾经发誓不会放过他,可他不知从哪找来你这个煞星。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玩家?说到底,我那天为什么要答应他这场比赛呢?”
杰生口沫横飞,双眼泛着饥渴的光,就像一头嗜血的野兽。
“他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真是够啦。让他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滚到新德里去。下次再遇见他,我会亲手挖了他的眼睛。可是,孩子,我该拿你怎么办哪?你让我当众出了那么大的丑…差点败在一个小要饭的手里。这,太过分了。”
杰生走到巷口,掏出一支万宝路。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开始颤抖,打火机擦了四次才终于把烟点燃。手指上有个东西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那是一片金屑。
“用力点,我要听到声音。但别出人命。”
冥想剂清凉的香气沁入肺腑,渗透进毛细血管,安抚着狂暴的神经。他感到自己颤抖的手指立刻缓了下来。这不仅是因为药剂的缓释作用,也是出于复仇的快感。沉重的闷响接连不断地响起,但没有期待的惨叫声和哭泣声。
“停下,你们这群没脑子的废物。”
一只皮靴把男孩的脸踩在地上。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吼,像一头受伤的幼狮。杰生避开男孩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他的目光缓缓游移,最后停在男孩修长的手指上。他盯着男孩的右手看了几秒钟。那些手指修长,纤细,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和无尽的可能…
“虽然不太满意,但我确实没失望。”杰生微笑。“我很开心呐。”
他抬起脚,对着那五根手指狠狠踩了下去。
清脆而可怖的声音刺破黑夜,男孩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这时冥想剂已经开始发生作用。蓝色的梦幻透过毛细血管在全身游走,在神经中枢徘徊。惨叫声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它膨胀,易形,在杰生的耳畔盘旋,萦绕,胜过华盛顿大教堂里的弥撒曲。所有的耻辱都将在今夜洗清,因为这是奇迹的世界。
大琼恩倚在古堡门口,看着那男孩在热狗摊前停下脚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美分的硬币放在柜台上,但不知是因为埃利斯畸形的手指还是那条破烂不堪的西裤,老板娘把钱放回埃利斯手里,直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热狗。旧音响还在播着《费城来的女孩》,只是不知因为进了雨水还是怎么,音色变得粗哑不堪。男孩坐在马路边大口啃着热狗,边吃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进出古堡。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无神的眼睛看着没有尽头的马路。他也看见了大琼恩,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但他没有打招呼,似乎已经把大琼恩忘了。老退伍兵吸完自己的烟,转身进了古堡。新装的玻璃门在夕阳中闪着寒光。男孩抹了抹嘴,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走了。那枚十美分的硬币掉在人行道上,老板娘把它捡起来,用手指抹净上面的尘土。
2014.11.24一稿于求是楼
2015.1.27
二稿于通化图书馆
2015.5.13
三稿于求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