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咽下第一口肉。因为太久没有进食，食道有些萎缩，加上没怎么咀嚼，这宝贵的第一口居然噎住了。那感觉就像有一节太空梭要破胸而出，又像是打桩机在食道里疯狂施工，大肆破坏。肉的味道这时才从早已迟钝的口腔中传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甚至还有一丝奶油的甜腻，掐住他的喉咙。他扔下手上染血的撬棍，跪在地上把吃下的东西都呕了出来，直到辛辣的胆汁钻进他的鼻孔里。
上帝啊，上帝啊。宽恕我。他泪眼朦胧，抬起头时，正看见那蝴蝶停在眼前的花蕊上。阳光照着在它轻薄的双翼。
现在你是什么颜色的？
“你感觉怎么样？”
西恩睁开眼睛，勉强冲雷诺笑了一下。“我感觉 ... 终于变轻了。”
“说得好，哥们。”雷诺握住西恩汗津津的胖手。“等你的腿长好了，我们就从这个破地方逃出去。”
万幸的是血止住了。应该也不会感染。飞船即将坠毁的那一刻，驾驶舱里迅速填充满了减震凝胶，本来足以使两位驾驶员安然无恙；然而飞船着陆的角度发生了偏差，船头在地上撞得粉碎，西恩的右小腿被绞进了变形的座椅里。
撬棍不起作用，于是雷诺不得不用刚刚切开飞船外壳的等离子切割枪割下了西恩的腿，把他拔了出来。现在他们两个，一个货运司机和一个残废，要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星球了。
他擦掉嘴角的污物，平静了一会，然后重新开始。
这一次他仔细多了。先从血开始，他小口小口地啜饮，仿佛吸吮乳汁。尚有余温的血使他痉挛的胃部舒服了些，腥味也渐渐变得习惯了。这次他开始小口地撕扯鲜肉。只咬一小口，反正又没有人抢。脂肪很少，都是肌肉。他细细地咀嚼，确保嚼断了每一根肉筋，才将它吞下。
“有两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不那么坏的。”
“飞船彻底报废了，摔成一坨稀屎了。”雷诺飞起一脚，把一块卵石踢到墓碑般矗立着的飞船上。回音响了很久。他们脚下不是土壤，也不是沙地或泥沼，而是白色的卵石，好像游乐园里的海洋球。“我们没法修。发信器也坏了，现在连星云联邦也联系不上。”
很难说西恩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最坏的呢？”
“我们没有食物。”雷诺指了指飞船的一角，那里还在冒着黑烟。“坠毁的时候烧了，只剩循环系统里的水了。恐怕我们得自己找。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逛逛。”
雷诺拿着等离子切割器防身。白鸟十三是个陌生星系里的陌生星球，没人知道这里究竟是天使还是地狱。切割器并没发挥作用。现在他们处在一片花田的正中央，举目四望，就连方向都无法分辨。天空晴朗无云，与地球没什么不同。脚下只有一种花，很像堡垒星的公园里种的那种郁金香，不过它们都是宝蓝色的，像廉价的塑料制品，而且植根于白色卵石中间。他拔下一朵花闻了闻，辛辣的臭味呛得他咳嗽不止。指尖仅仅是沾了一点花汁，就一下子变得红肿不堪。
他骂骂咧咧地扔下花，又走了很远的路。这里的生物除了花之外，就是蝴蝶。并不结群，但很多，绕在雷诺身边飞舞，庞大而轻盈的翅膀缓慢地扇动，近乎在空中定格。起先它们是幽蓝色的，随着角度的变化，更是展现出变幻莫测的颜色，令人晕眩。他被那蝴蝶的姿态催眠了，呆滞着看了好一会儿。再有就是一种中指大小的青绿色毛虫，毫无疑问是蝴蝶的幼虫。毛虫的头上顶着一个鸟喙形状的角质硬壳，大嚼着花叶，与《爱丽丝漫游仙境》如出一辙。
然后就没什么能吃的了。
“这里不管什么东西都有毒。”两个小时之后，他气鼓鼓地回到飞船边，沿路脚下的花都被跺得稀烂。“这个操他妈的地方只有操他妈的花和蝴蝶！”
西恩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此刻他显得心不在焉。“那我们怎么办？”
“星云联邦不会抛弃我们的，”最后他得出结论。“我们就在这里等。一段时间收不到回复，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他打了个嗝，爬回飞船边上，倚着报废的气密门坐下。太阳已经开始下滑了，他从来没仔细看过这里的太阳，此刻觉得它似乎比堡垒星上的要慢上那么一点。它看起来没有质感，大而无当，像个薄薄的剪影。或许潜意识里他还在等待那艘其实根本来不了的飞船，不过谁知道呢。现在肚子饱了，他有了希望，感觉因为饥饿而焦躁的脑袋也似乎轻灵了不少，甚至有些飘飘然起来。
头三天还好过，毕竟有水可以喝。阳光很温暖，也不晒人。他们有意识地回避饥饿的问题，然而第四天开始，这个问题已经逼得他们退无可退。雷诺开始闻到香气，子虚乌有的，食物的香气。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苹果派和烤千层面，但越是想，它们的影像就越接近真实。
“你的腿怎么样了？”他突然问。
“在长呢，长的很茂盛。你听见了吗？截断的地方痒得要死。我想用不了多久就长回来了。等回去以后，我还可以打三分卫，没人能挡住我。”
西恩很明显地瘦了。他的脸色蜡黄，显然失血之后没有补充营养，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我们会回去的。”雷诺喃喃自语。“你的腿会长好的，会有橄榄球和千层面 ... ”
一只橘色的蝴蝶慵懒地从他眼前飞过。“滚开，”他厌恶地挥手将它击落。“虫子。”
“我好饿，雷诺。”西恩突然哭了。“知道我昨天梦见什么了吗？我在‘热情’餐馆里坐下，就跟往常一样。那家餐馆里到处都飞着蝴蝶。他们过来给我斟酒——不是机器人，而是人类侍者，抹着头油，穿着那种时髦的西装，别着蝴蝶胸针。他们端来一个托盘，就在我面前打开。哦上帝。那是我的腿，烤的五分熟，皮微微脆，还配着蘑菇汁和烤土豆。可我以前从来不吃蘑菇汁 ... ”
他感觉这场盛宴彻底地救了自己。
其实他并没有吃多少，但饥饿感此时已经荡然无存了。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传遍他的全身。七天来的饥饿体验仿佛一场幻梦，此刻他终于不再饿了。自己不是好好地，舒舒服服地看着花和蝴蝶，度假一样坐在这里吗？
他感觉意识在飞升。越过花丛，越过飞船，越过自己的身体，和千万只蝴蝶们汇集在一起。没有饥饿，只有飞翔。
“看那蝴蝶，西恩。”雷诺倚在舱门上，向着花丛竖起一根有气无力的手指。“你觉得它可以吃吗？”
“别想了。是你自己说的，它们都有毒。”西恩叹口气。“你知道它们只能让你死的更快些。”
“你看它很漂亮，西恩，”雷诺轻声说着。“其实它是什么颜色的？没人知道。是阳光玩的鬼把戏。所以我就是讨厌它们。这恶心的东西他妈的就是一坨狗屎。”
“也许它本身丑的要命呢，丑的像我老婆。”西恩突然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如果她在这，我一定要吃了她。我知道她在背着我勾引谁。我都知道。我必须吃了她 ... ”
雷诺闭上眼睛，没答话。他开始想如果断腿的是自己，此刻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遐想被打破了。
手指触到了什么东西，坚硬而小，有着棱角，绝对不是卵石。他胡乱摸了一把，意识到地上散落着不止一颗。他捡起一颗，捏在阳光下仔细打量。
第七天。
雷诺醒来的时候，发现西恩没有躺在原本雷诺给他铺好的防水布上。他不知怎么爬到了花丛边，就躺在一堆卵石上。有只蝴蝶停在他肚皮上。他本来瘪下去的肚子，不知怎么又涨了起来。
“我感觉很好，雷诺。我不会死了。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睛瞪得很圆，布满殷红的血丝，狂热在其中游走不息。
“西恩，别说了。你看起来不太妙。”
“我感觉好极了，雷诺。我不再饿了。我刚吃了我的老婆。”
“西恩？”
“没办法呀。什么是生存？生存就是吃与被吃。你吃，你就活；你被吃，就没命。哈哈哈哈哈哈。要吃吃吃吃吃吃吃 ... ”西恩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你根本听不出来它出自一个濒死的残废。“噗呜哈哈哈哈哈。吃吃吃吃吃吃 ... ”
“西恩？”
“吃吃吃吃吃 ... 蝴蝶 ... 配上蘑菇酱汁。吃吃吃吃 ... ”
“西恩！”他大吼。
现在他俯视着自己的朋友。西恩扭曲的不成人形了。本来肥胖的身躯，在脂肪消耗殆尽之后，皮肤松松垮垮地垂了下来。仅限于四肢和胸脯。西恩的肚子涨的鼓鼓囊囊，比往常还要胖。刚才的爆发耗尽了他的精力，他此时陷入半昏半睡。雷诺努力不发出声音，不过那根撬棍还是几次撞在卵石上，发出叮叮的声音。然而西恩并没有听见。他闭着眼睛，脸色安详。
“西恩 ... ”
他的朋友没有回答，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倒着气，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小。
他高高扬起撬棍，一下子就砍开了西恩的脑袋。货运司机的身体本就很健壮，此刻更是一口气爆发了身体中所有的力量。这一棍干脆利落，但也几乎把他榨干。
他晕倒在地上，半天才睁开眼睛，看到西恩裂开的脑壳就在自己的眼前，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杀人很简单，比较困难的部分是吃，因为他几乎已经没有撕咬的力气了。
雷诺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那像螺蛳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毛虫的头。那上面连着坚硬锋利的角质喙，没法消化，被西恩吐出来了。他最终还是耐不住饥饿的煎熬，听了自己的话。抓不住蝴蝶，但他可以抓住毛虫。也许他想毒死总比饿死好。
兴许他赌赢了呢，雷诺想。
“上帝啊，”他把手指深埋在头发里。当他抬手时，抓下来一大把头发。“西恩，你是对的。”
“我也是对的。我们都没说错。”他自言自语，进而也开始疯癫地大笑。
“它们是什么颜色的？”
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拓展了食物链。蝴蝶吃花，西恩吃了蝴蝶，而雷诺吃了西恩。
现在他躺在花丛里，看着陌生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降落。肚子涨的很大，他动不了了。西恩正在他的肚子里，仔细给每根肠子打上水手结。在近乎紫色的夕阳中，花海再一次被染了色，现在满世界都是耀眼的橘红。就像那些颜色不明的蝴蝶一样，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些花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有风的时候是一种样子，无风的时候是另一种样子。就连颜色都是不真实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有世间的全部颜色，但其实一无所有。
“蝴蝶啊，蝴蝶。”他感觉砰地一声，自己的肠子就像拧紧的弦一样绷断了。小提琴的弦不就是用猫肠做的吗？最优质的肠子才能拉出最美的旋律。想象中的鲜血和粪便正顺着自己的大腿在地上流淌。一万只蝴蝶在入夜的天空中狂飙。西恩 ... 他一定是很早就开始偷吃毛虫，所以才会发疯 ... 光。光光光在颤抖在飞飞飞 ...
“现在我要死了，烂货。你满意了吗？”
他呼出最后一口气。蝴蝶在他头顶盘旋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离开。
这里变成夜半球时，星云联邦的搜救飞船正好赶来。飞船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会，看到了墨黑色的花海，也看到了飞船的残骸，但监视器上找不到一丝生命迹象。驾驶员又悬停了十分钟，直到《云雀》在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时，才发动引擎离开了白鸟十三。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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