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狼将

——要想明白成长,你必须先学会奔跑。

风停了。男孩从沙丘中爬起身。
他像只小狗一样甩了甩头,细沙就如水珠从他发间下来了。他又脱下身上褪了色的破烂斗篷和渔网样的麻布衬衫,狠狠地抖着。沙粒像雨水落在地上。
天地完全变了个样子。被族人敬畏地称作龙息的沙暴,已经将四周的地形完全改写了,刚刚还高耸的沙丘变成了沙谷,地上散落的骆马骸骨也不知所终。男孩茫然地张大眼睛看着四周,瘦骨嶙峋的胸膛一起一伏。
他顾不上穿上衣,就跪在地上开始摸索。两个灼人的太阳炙烤着他光赤的黝黑背脊,汗珠刚渗出头就蒸发干净了,在背上留下淡淡的白色盐渍。
男孩耐心地摸了很久,终于在沙堆里找到个破旧的背包。他将包从沙堆里提起,沙流便从包上的破洞里簌簌流出。包里还剩下的,是一个黄铜水壶,一块罗盘,几个干饼。男孩继续摸索着,当手指触到一种寒冷的坚硬时,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包里还有一把刀,一支手枪。
他重新穿好衣服,把刀挂回腰间的牛皮带,又将罗盘塞在皮带里勒紧。
最后,他盘腿坐下来,开始小心将枪拆卸开来,检查里面有没有沙粒。铮亮的枪几个旋转便在男孩的手中成了一堆零件,六枚黄澄澄的子弹闪闪发光。做这一切的时候,男孩修长而灵巧的手指上充满了柔情,就像正在抚摸她的脸。

此刻,沙漠里很安静。狂暴的龙息已经远去,大风把每一粒沙子都折磨的精疲力竭。一大一小两个太阳悬在空中,白热的光焰狂舞,尽情炙烤着这片沙漠。
男孩从包中掏出水壶轻轻摇了摇,清冽水声如母亲的老竖琴。他想了想,拧开壶盖抿了一小口,用泛白的舌头蘸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把盖子旋紧。舌头上弥漫开来一股腥甜。
他把壶系在背包上,继续向南方走去。每走一步,水壶就晃荡一下,叮咚的水声在他身后一路高歌。
草球听到了水的声音,嗅到了水的清香。它们聚拢松散的身躯,成了一个个干草小球,向着男孩走的方向滚过去。它们没有腿,但很有耐心,蓬松的身子一蹦一蹦地滚着,像一群眼巴巴的流浪小狗。
风起了。风永远不会停止,它会暂时地止息,只为了下一次的启程。沙漠中没有什么甘于忍受安静或是一成不变。起风的时候,就连惨白的髑髅也在和着风声喃喃低语。
男孩继续向前走着,迎着一双灼人的太阳。一串草球跟在他身后,追寻着清冽的水声。

翻过一座沙丘时,男孩看到了些东西。他站在高高的沙丘上眺望远方,瘦削的影子被拉的老长。沙丘下面,草球们簌簌抖动着,它们是依附着风的生物,自己爬不到高处,只能在这里终止自己的旅程。
地平线的方向,有一座小屋。龙息掀掉了它的房顶,只留下残破的墙垣。男孩凝视着墙角的方向。那里有个小白点,正有节奏地一下下动弹着。
一直以来,男孩在自己的旅程上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和别人接触。但这次不同:他太久没见过别的人了。他想听听声音,哪怕几句也好。他冲下沙丘,向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一路小跑了过去,脚下扬起一股尘沙。在他身后,水壶正兴奋地歌唱。

他看到一个伛偻的白色身影。那是一个老人,穿着一身整洁的白色长袍,头上包着同样一尘不染的白色头巾。阳光笔直地射在老人的头顶,将他的影子缩成一小团。男孩对他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他以少年的骄傲保持着沉默。
锵,锵,老人在用一把破铁锹挖洞。
男孩静静在门口坐下,看着那个四四方方的洞。老人已经挖了很长时间,挖出的沙子在旁边堆成了小山。
老人把它挖的很平整,也挖得很深。
“孩子,你在干什么?”老人问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都死了…”
锵,锵。他手上的锹不停,仍旧一下一下地挖着。
“你的枪不错。是要去南方?”
男孩还是不说话。他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腰间的枪上,感觉它正在太阳和体温的双重作用下变得炽热。他会开枪,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在很快的时间内拔枪,射击,他就是用这样的训练填补着自己的少年时代。枪是他的生存方式。
“南方。还远着呢…龙息就要来了…”
锵,锵。老人一下一下地挖着。他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男孩突然意识到,他在给自己挖一个坟墓。
“都死了,都被龙息带走了。剩我一个…”老人突然说道。他松开手,铁锹就缓缓地落在地上。“孩子,给我喝口水吧。”
毫不迟疑地,男孩将水壶从包上解下,扔给了老人。水壶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老人手里。他旋开壶盖,嘴对嘴大口大口地灌着水,老树皮一样干皴的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咕咚,咕咚,男孩看着他白袍子下面的胸膛一起一伏。
老人抹抹嘴,把水壶扔回给男孩。水壶已经空了,再也发不出欢快的水声。
“帮我个忙吧,孩子。我自己做不了。”
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白色头巾,然后是那件白色长袍,最后是皮凉鞋。他有条不紊地脱下衣服,就像正要去洗澡那样自然。男孩安静地看着老人做这一切: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在炽热的阳光下尽量不发出声音。老人像棵老树干一样坦露着干瘪身躯。他仔细地将长袍叠好,然后把头巾小心放在上面,凉鞋放在一边。他做的一丝不苟。做完了这一切,他便赤着身子躺进了自己新掘的墓穴中。
“帮帮我吧,我想这样。请别让一个老人后悔。”老人最后说道。然后,他把双手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风呼啸着穿过沙海,发出低沉的悲鸣。
男孩拿起锹,觉得它很重。他的脸上显出一丝惊慌。两个太阳在空中狂乱地闪耀着,光焰的曲线划出迷乱的弧线。铁锹的影子和男孩的影子交织成了毫无形状,黑乎乎的一团。他侧耳听着风声,知道一场新的龙息正在逼近:更大,也更狂暴。
他看着墓穴里的老人。老人双眼微闭,满脸是安详的神色。他用锹尖铲起一撮土,轻轻洒在老人的脚尖上。沙土埋没了老人的脚踵。随即,他开始用力地大锹大锹铲着土,将沙子高高地扬起。沙雨簌簌地落在墓穴中,淹没了老人的双脚,双腿,肚皮。从始至终,男孩一直紧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草球在远方不断地滚动着,失去了自己的方向。而地平线的另一侧,一道褐色的巨浪正在升起。第二波龙息就要来了。男孩加快了手上的工作,几下就把土埋到了老人的脖颈。由始至终,老人都没有动过一下,就像是真的死了一样。

他再一次将土扬起的时候,双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落下的沙土将老人的头埋了起来,但老人的鹰钩鼻鼻尖很高,在表面露出了一小块。男孩感觉那里还有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正在游走,吹拂着晶莹的沙砾。他用尽力气扬起最后一锹沙土,洒在埋葬老人的土堆上,将那鼻尖也埋没了。
他又从别处铲了几锹土,洒在老人的墓上。两个太阳高悬在空中,它们凝神静气,停止了闪耀,安静而恶毒地看着这一切。
铁锹无力地倒在地上,男孩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双手在颤抖:它们造成了缓慢而残忍的死亡,一个老人最后的愿望。
突然,那土堆动了。男孩惊得抖了一下。然而土堆又归于静寂。
男孩蹲在土堆上凝视着沙砾,可它们一动不动。他的嘴唇干裂了,呼吸变得越发谨小慎微。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然后,本来应该是老人双手的位置,陷下了一个小小的凹坑。男孩的呼吸停止了。他看到,在土堆的头部,沙土开始缓缓升起…
男孩没有迟疑。他大声吼叫着,从地上抡起铁锹,狠狠地拍在松动的土堆上。每一下砸过去,土堆都抖得更厉害;但土堆每动一下,他就用更狠的力气一锹砸过去。里面的人在死亡面前屈服了,不甘沉寂于黑暗的禁锢:他想破土而出。
后悔。
男孩将铁锹高高扬起,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小铁球,铁锹重重拍击在沙土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每敲一下,男孩便用尽全力大吼一声,直到将嗓子喊哑。
后悔。
鲜血一滴滴在空中扬起,像红色的珠玉飞扬在空中。那是男孩的虎口被震裂了。
后悔。
土堆最后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最顶层的一缕沙土便无声地滑落下来。
男孩狠狠将锹向远方扔去。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笔直地插在沙地上。男孩跪倒在地上,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扑簌簌落下。老人留下的衣服就在地上,他用流血的双手紧紧抓住白色的头巾,眼泪和鲜血在头巾上盛开着鲜艳的玫瑰。起先他开始无声的啜泣,然后渐渐变成嚎啕大哭。男孩嘶哑的哭声在空旷的沙漠里回响,像一匹受伤的小狼发出不甘的嘶吼。
草球们闻到了水的味道。它们从不同的方向骨碌碌地滚了过来,绕开了高耸的沙丘。它们就是这样的生命,这就是它们生存的方式。草球们聚拢在男孩周围停下不动了,而男孩还在哽咽,他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凸起的肩胛骨也跟着一耸一耸。
渐渐地,男孩不动了。他的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头巾。男孩昏了过去,那张黝黑稚嫩的脸上还挂着两串未干的泪痕。

是龙息。它呼啸过沙漠,掠起沿途的沙尘。它遮蔽了空中还在肆虐的太阳,将天地化作一片黑暗;它将万物卷入自己的巨掌,后又轻而易举将它们撕碎,撒落到更遥远的地方。眨眼之间,龙息从天边席卷前来。其中黄色是滚滚沙尘,白色则是骆马和人的骨骸。地上的铁锹首当其冲,在空中被拗成几段;筑墙的石块也被从原处抠下,在空中滴溜溜打转。这就是龙息。
草球们没有逃散,而是被巨大的风压卷起,化作漫天散落的草茎。这也是它们生命形式的一种,当大风过去之后,它们会以无限的耐心,重新团聚在一起。这就是草球。
它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存。
而这一切,男孩都没有看见。他太累了,就倒在原地,沉沉地睡了过去。风托起了地上的白袍子,带走了那个骄傲而闪亮的黄铜水壶,他也没有察觉。在梦里,他回到了自己久别的家乡,看到了那些走近过而又远离了的人们。男孩哀伤地看着他们的脸,看着它们穿过自己伸出的双手。那些脸庞是如此的沉默,就像凝固在时间中的挽歌…

男孩醒了过来。
他像只小狗一样甩了甩头,细沙就如水珠从他发间下来了。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条头巾。受伤的手已经不再流血,但血却把头巾黏在了手上。
他将红白的头巾缠在自己的头上,茫然地看着四周。一切都改变了——小屋,坟墓,草球,白袍,都不见了。举目四望,唯有黄沙茫茫。
他没有再找自己的背包。那里剩下的只有几个干饼,他并不想吃;而且它已经和袍子与空水壶一起被龙息卷的不知所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昏迷中被龙息托起,穿越了千里的路程。说不定,他又回到了沙漠的边缘?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刀还在,枪也还在。这就够了。更幸运的是,就连那块罗盘也奇迹般地留了下来。他打开了罗盘划痕累累的盖子,那上面用刀子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字: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直到指针指向南方而不再颤抖时,便又将罗盘揣进怀里。

风起的时候,男孩又开始前进。


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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