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985年2月20日，中国第一个南极科学考察站——长城站举行落成典礼。长城站的建成，标志我国极地考察事业的开创。1989年7月至1990年3月，我国冰川学家秦大河参加了国际横穿南极科学探险考察队，完成了徒步横穿南极的科学考察。本文为1990年秦大河胜利完成任务后所作报告，记录了本次南极科考全过程。

1990年国际横穿南极科学探险考察队自1989年7月28日开始，历尽千辛万苦，在极其困难、极其危险和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徒步行程5986公里，历时220天，终于在1990年3月3日安全、顺利到达终点——苏联和平站。我受祖国和人民的重托，受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的派遣，得到中国科学院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支持，作为中方队员，参加了考察队。

组队经过和我幸运获准

横穿南极科学探险考察队，是经过3年多的准备，终于成行的。1986年两支探险队向北极进发。一支为美国人维尔斯蒂克组织，另一支由法国人约翰·路易斯·埃蒂安一人组成。他们途中不期而遇，在帐篷里喝茶聊天时，酝酿下一次探险活动，认为应当组织一个国际南极考察队，不采用机械，只用狗拉雪橇到南极。回国后他们着手组织工作，美国人提出邀请日本人、英国人，而法国人提出由中国人和苏联人参加。他特别强调，有11亿人口的中国不参加，就不能称之为国际考察队。1988年5月，考察队队长之一的埃蒂安访问了北京，并与国家南委会签订合同，中国政府决定派遣一名科学家参加考察队。我1988年4月在中国南极长城站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关于长城站地区冰川研究项目，同时担任越冬队队长。在和北京的通话过程中，得到这一消息，感到自己有竞争能力，于是报名一试，看能否参加。因为无论是科学考察还是探险考察，我作为一名冰川学工作者，这都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后来，国家南委会决定，我作为第一替补队员待命。1988年12月，原定的一位同志因病住院动手术，不能参加这次活动，北京来电话通知我将长城站的工作交给课题组同志，立即回到北京，参加国际横穿南极科学探险考察队的活动。我终于幸运地获得了这次机会。南极的自然条件极其恶劣，这次考察的安全系数究竟有多大，很难说。签订合同时，大家一反平时的嘻嘻哈哈，都非常严肃。我将带回的合同也没有告诉在病床上的爱人，只是在留在家中的副本中关键部位划了几条线，提示她注意，以备不测。其中有这样几条：“如果你因为探险而死亡，考察队仅按国际民航的规定付与赔偿费，不负任何责任”“如果你因为参加横穿活动而丢失身体的某个部位，赔偿不得超过这个赔偿费用的10％”“如果你受伤，不能参加横穿活动，考察队只负责将你抢救以后送回你的国家，不负担任何医疗费用”。合同文本在临出发前夕变了好几次，每个人都签了名，很严峻。

这次考察队共耗资1100万美元，数目惊人，其中300万美元建造了一条船，在南大洋围绕我们航行，作为一条通讯指挥船。我们还花200万美元租用国际南极探险网航空公司飞机，以保证我们的安全，但是由于南极的自然条件，即便在出事的时候，飞机也很难援救。因为好天气不会出事，坏天气出事飞机来不了，不可能降落。

领略冰雪巨人的威风

南极洲是什么样呢？我喜欢伸出左手比作南极地图。大拇指称为南极半岛，中指弯下来所指的地方称为南极点，也就是南纬90度。在那儿一年365天，太阳只升起降落一次，所以一天等于一年，一年等于一天。半年是夏天、白天，半年是冬天、黑夜。无名指弯下的地方称为苏联东方站，是世界上最寒冷地区，地球上最低气温的记录在这里；小拇指尖弯下所指地方称为苏联和平站。它在东南极洲海岸边。考察路线是从南极半岛出发，南下直奔极点，然后通过世界寒极-苏联东方站，到达苏联和平站，全长5986公里，走了220天。这是南极洲最长的一条横穿路线。这是人类第一次不用机械而是徒步横穿南极。

▲1990年国际横穿南极考察路线图

这里自然环境恶劣，整个大陆年平均气温零下25℃。南极内陆占整个面积70％，1470万平方公里，年平均温度零下50℃，南极点是零下55℃。1983年7月，这里出现的极端最低温度零下89.2℃，是目前地球上最低的温度记录点。南极可说是个“冰雪巨人”，低温对我们是很大的威胁，如果零下35℃迎面吹风，裸露部分就会肿起来，随后变黑，形成一个伤疤。我们的狗就是在零下45℃的风雪天气冻死的。我们戴着好几副手套，手指依然冰冷。我们不停滑雪，拼命运动，才能保持身体比较暖和。

南极洲最大风速70米/秒，瞬时最大风速达到100米/秒，一般的建筑物承受不了这样的风速。我们的帐篷也是特制的。由于南极洲表面被很大的冰块所覆盖，冰盖的表面都是雪，风速每秒10多米时，雪加风形成暴风雪，这是南极考察队的最大威胁。不管是在站上、徒步考察或机械化车队，都很危险。如果起暴风雪时从帐篷里出来，先要把拉链拉好，帐篷门关住，否则一两分钟，雪就会灌满帐篷。然后退着走，走两三步看看能否见到帐篷，如果能看到，可以继续退几步，看看所去的目的地能否看到，如果发现帐篷隐约可见，目的地又无处可寻时，就必须退回帐篷，以免死亡。南极考察队发生死亡的事大多在暴风雪中。

▲考察队在暴风雪中安置帐篷

1990年3月1日，当考察队大功即将告成，距离和平站只有26公里的地方，日本队员外出，跨出帐篷3大步后发现，既没有帐篷，也没有目的地，当时持续暴风雪，能见度几乎是零。1小时后苏联队员发现日本队员失踪，然后全体动员，寻找13个小时，整整一夜，才找到。万幸这个地点距苏联和平站很近，是海洋性气候，又是夏季之末，温度为零下13℃，日本队员也很机智，用口袋里仅有的一把钳子在雪上挖了一个洞钻进去，留一个小孔，雪不停地往里灌，他不停地往外挖了整整一夜，直到我们找到他。当时他距出发的帐篷200米。如果在内陆，肯定没命，大家都说他是很有运气的人。在南极半岛，1989年8、9、10三个月，70％的天气是暴风雪，相当一部分时间，能见度是零。刚开始我们遇到这种天气就停下休息。8月份以后，我们的日程表很紧，如果不尽快冲出南极半岛，那么在“相对无人接近地区”寒极点，我们会遇到更低的温度。所以我们用第一架雪橇上的绳子拴住后面的雪橇第一只狗的脖子，连着走，前面队员开路。最困难时，从早晨5点30分起床，8点30分出发，走到下午6点，我们一天只走3公里。

考察队的目的和深远的意义

南极洲是目前世界上最洁净的一块土地，几乎没有污染，也是世界上环境、资源、生物的保护区。南极洲资源十分丰富，目前已探明煤、铁矿均居世界第一位，问题在于如何开采。南极洲也是进行科学研究的圣地，有20多个学科在那里展开研究，进行国际合作。1959年，有12个国家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缔结“南极条约”，冻结领土要求。南极洲是和平、合作、友谊的场所，南极洲只供科学研究之用，是人类共同财富。条约30年，1961年开始执行，1991年期满。考察队目的在于“条约”期满之前提请全世界注意，南极洲用于科学的目的，和平、合作、友谊的宗旨应当持续下去。

▲1989年12月12日考察队抵达南极点后全体队员合影留念

这次横穿南极大陆的考察活动，由于轻装前进，不能携带大量仪器、设备，因此科学研究的项目限制面比较窄。我希望在窄的面上把工作能深入进去，在自己和前人工作的基础上得到一些新的发展。我在横穿沿线对于南极冰盖进行了观测，并且有目的地采了雪冰样，我想通过冰川学观测、雪冰采样及其分类化学元素、同位素、火山灰微粒等各个方面的分析获得最近以来横跨西南极洲和东南极洲气候要素的变化和组合规律，气候变化在南极冰盖面的记录，进而预测未来。这个工作是目前世界各国科学家所做了的全球变化研究中的一项，对我们人类的未来、对我们的子孙后代有深远的意义。我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有人要问到2030年，到2050年，世界的气候会变成什么样子？中国的西部地区、甘肃的干旱地区，还有中国的新疆，气候会变成什么样？这项工作对回答这些问题是有价值的。目前这个课题有许多著名科学家正在进行研究，如果到2030年西伯利亚的那些苔原地带气候会变得更加温暖，适合农作物的生长而成为全世界的一个粮仓；而与此同时如果美国西部的农业地区气候变得持续干旱而不利于农业的生长，这恐怕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这不仅影响到人类子孙的生活问题，还影响到世界战略格局的问题。因此，这也是为什么世界各国政府特别像美国政府资助大量的款项进行全球变化研究，并且在格陵兰和南极洲开展科学研究的原因。这不仅是一个科学问题，也是一个战略问题。南极探险，尤其是想获得一些科学资料谈何容易，哪怕是测一个气候要素，测一个雪层剖面任何一个物理指标，那代价都是非常高的。

这次横穿活动意义超出了科学本身。我们考察的目的是想遵循南极条约所规定的“和平、合作、友谊”的精神，并且希望此精神在南极条约1991年期满时能够持续下去，能够促进各国在南极科考和和平利用南极方面的合作和友谊。此外，这次活动也显示了人类向大自然挑战并征服自然的能力。最后，这支考察队也希望通过自己的活动唤起青少年注意南极洲这块世界上唯一的原始大陆，去热爱它和保护它。我们回到人间以后，所到之处都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国少年儿童的大批信件，邀我签名的，向我致敬的，更多的是谈到有关南极的环境、怎样保护南极和如何和平利用南极的问题。

“疯狂的科学家”的由来

我们这次考察队共有6个人组成，其中美、法、英、日4国队员是探险家，中、苏队员是科学家。我们都有分工，我主要负责现代冰川考察。苏联队员来自列宁格勒南北极研究所，他是一个无线电冰川学家，他主要负责臭氧层及气象观测。我所负责的冰川学考察工作，圆满获得了成功。这里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当时我们在非常艰苦的环境下要精简东西，一支笔带不带都要考虑，最终是要检查的。我多带几只信封和几张信纸都被多次批评，叫我要扔掉。但是我有许多塑料瓶所装的样品，这些样品都是经过严格消毒、非常干净的，我事先把它们弄成20瓶一袋，并密封好放在一起。这里存在着到底是要命还是要科学。我心里想，命也要，科学也得要。所以在他们精简的前一个月，我就在我睡袋的底部塞了一部分瓶子。别人枕头里都是衣服，可我的枕头里全是样品。结果，秦大河轻装前进。其实，我把所有的衣服都扔了，包括一件像鸭绒衣一样的衣服，我只剩下一件薄绒衣和一件厚绒衣了。如果遇到零下50摄氏度的温度，那就不堪设想。后来，其他队员理解了我的苦心，他们开玩笑地说：“科学家的脑子都有点问题。”并给我起了一个外号——“疯狂的科学家”。苏联科学家的仪器由于目标太大，最终被精简了。

后来，我和美国队长住在一个帐篷。这时，最恶劣的环境已经过去，我觉得我在某些地方要专门停一停，即南极点到东方站，这段叫“不可接近地区”，人们形容那里是有进无出。但我希望在此能够有两个工作日。后来，美国队长也理解到作为一名科学家，特别是此地从来没有人工作过，从这里取得研究成果将是全人类的荣誉。当时，我们以每天48公里的滑雪高速前进，停留一分钟都将是危险。后来，队长决定每10天队伍休整一次，等于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方便。我在休整的一天连续工作6-8小时完成一个很大的剖面观测和采样工作。当我这两样完成以后，所有的队员都向我表示祝贺。同时，在苏联东方站工作的法国冰川学家听到此消息后，也非常鼓舞，专门通过我们的无线电联系表示祝贺。因此，我为全世界的雪冰工作者做了一件非常好的工作，获得了极其珍贵的资料。

▲秦大河挖雪坑采集样品

五星红旗第一次在南极点升起

我们中国人在人类最先到达南极洲时没有赶上。但目前我国在南极洲相继建成了长城站和中山站，这次我国又与世界强国，经济大国一块徒步到达南极，中国的五星红旗第一次在南极点升起。我们是11亿人口的大国，我们中华民族在南极洲理所应当有一席之地。

▲站在南极点的秦大河

我们横穿活动成功之后，先后两次收到李鹏总理贺电，第一次是我们到达南极点，第二次是我们到达终点。这充分显示了我国政府和我国人民忠于南极条约的宗旨和为和平利用南极贡献力量的诚意。随后，我们还收到了美、法、日、英等国政府首脑的贺电。我们在3月8日乘坐一艘科学考察船离开苏联和平站，8天以后到达澳大利亚的一个港市叫富兰蒙特尔，我们在那儿受到当地政府和人民的欢迎和总理的接见。澳大利亚人说：“尽管我们自己没有队员参加这次举世瞩目的横穿活动，但考察队完成任务回到文明社会第一站到达澳大利亚，我们感到很光荣。”3月23日，我们到达法国，3月25日我们到达了美国首都华盛顿，都受到了隆重而热烈的欢迎，受到了法国和美国总统的接见。

除此之外，我参加横穿南极活动也受到了国际冰雪界同行的密切注意，很多人打电话、打电报给我说：“我密切注意你们考察队的动向。”我在到达苏联东方站也就是世界的寒极之前，曾与我有过工作接触的法国科学家打电话给我：“祝贺你在全线考察采样中取得成绩。我非常愿意开放我的实验室，免费向您提供服务。”日本冰川学家杜旁新野，是日本国立基地研究所冰川室的负责人，他和我们中国的冰川学家接触很多，去年10月他对日本新闻界发表谈话说：“作为一名冰川学家，徒步、脚踏实地进行考察，比探险家更艰难，更能出成果。”此外，还有许多国家科学家建议我充分利用我已获取的材料，最大限度地研究，不要浪费。我想，有国内外很多同行的支持和帮助，这些工作一定能够进行到底，一定能够取得很丰富的成果。

我荣幸地代表了中国人民

关于横穿活动我还补充一点。刚开始，我是不会滑雪的，在国外秦大河之所以出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会滑雪而滑雪横穿南极的中国人。所以刚开始我不得不跑步前进，一天下来总是大汗满身。汗出完后又是满身的冰甲，体力消耗很大。而且完成每天的横穿活动，包括滑雪、收拾帐篷、做饭、喂狗等一切活动都是每人都要做的，别人去休息，作为一个科技人员才开始了自己的挖坑、观测、采样及练习滑雪工作。当时的情况是又冷、又累、又饿，但我必须要干。因此，我感觉一个人的毅力是非常重要的。而毅力的来源就是因为我代表了中国人民。我作为一个科学家，我的工作是没有国界的。如果我失去这次宝贵的机会，恐怕要在若干年内，在这样的路线上再进行科学考察的机会很少。所以，在此我向给我以巨大力量的全国人民、海外华人表示我最衷心的感谢，并且今后我要以努力工作来报答。我要踏踏实实地为党、为祖国服务。最后，我要讲的是：我，作为一名徒步横穿南极的普通队员，走之前是秦大河，回来之后还是秦大河。

来源：本文转自“中国政协文史馆”微信公众号，图片为编者所加。原文为中共甘肃省委主管主办《党的建设》 1990年06期。（原文略有删减）

作者秦大河，中国科学院院士，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

来源: “海洋档案”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