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曾几何时,是什么契机,让早期人类社会决定将野性十足的生灵,变为朝夕相处的伙伴?从提供衣食、助力农耕的牛羊猪,到守护家园、慰藉心灵的犬与猫,它们如何一步步融入人类社会,并被我们彻底改变?我们推出《动物驯化科学史鉴》系列,将带您穿越时空,重返那些改变世界的关键历史,一同探寻人类与动物伙伴们结缘的恢弘历程。

在高山牧场,在河谷低地,在风吹草低的原野之上,温顺的绵羊(Ovis aries)的身影随处可见。作为人类最早驯化的主要家畜之一,它们为人类文明提供了稳定的肉、奶、皮、毛等资源,在全球拥有超过12亿的庞大种群。


山谷中的羊群  图片来源:Unsplash

但你是否想过,这些温顺生物的祖先是谁?最先被谁驯化?它们又是如何一步步演变为我们今天熟悉的模样,并最终遍布全球的呢?

借助前沿的古基因组学与考古学的双重证据,我们得以穿越时空,重返故事的开端,追寻这段人与羊相互成就的伟大旅程。

 

故事的开端:群山中的野性盟约

科学界普遍认为,家养绵羊的直系祖先是亚洲摩弗伦羊(Asiatic Mouflon, Ovis gmelini),其野生种群曾经广泛分布于从土耳其到伊朗东部的山区。它们身手矫健,警惕性高,头顶坚硬的螺旋状大角,与如今温顺的家养绵羊判若云泥。


雄性亚洲摩弗伦羊  图片来源:Susan E Adams

在这片辽阔而多山的土地上,究竟是哪一群先民,最早将目光投向这些桀骜不驯的野兽?是谁率先伸出了那只改变人类历史的手,开启了驯化的旅程?

就在2025年初,一项发表在《科学》(Science)杂志上的研究为这个谜题点亮了新的坐标。来自都柏林大学的科研团队对横跨欧亚大陆、时间跨度长达一万两千年的118份古代绵羊基因组进行了细致分析。结果显示,所有家养绵羊的血脉,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源头——新月沃地西部,也就是如今的土耳其东南部地区


样本的来源地和所属文化时期  图片来源:Kevin G. Daly(2025)

其中,最关键的证据来自一份出土于黎巴嫩的纳赫查理尼洞穴(Nachcharini Cave)、距今约11000年的骨骸样本。在遗传学上,它被确认为所有家羊最古老的“姐妹群”——即与家羊分化前关系最近的野生亲缘种群


纳赫查里尼洞穴4d层出土的野生摩弗伦羊跖骨远端标本  图片来源:Rhodes S(2020)

这一发现,将绵羊驯化的地理原点,从一个模糊的区域,精准地锁定到了新月沃地的西部。

而考古学的发现也为这一结论提供了生动而坚实的现实场景。

正是在新月沃地的西部,一系列关键的早期新石器遗址,如土耳其的阿舍克利霍尤克(Aşıklı Höyük)和内瓦勒乔里(Nevalı Çori),记录下了这场伟大变革。在这些遗址中,鹿、瞪羚等猎物减少,羊的骨骸比例急剧上升,逐渐成为主角。


阿舍克利霍尤克遗址中的疑似屠宰区  图片来源:Prof. Mihriban Özbaşaran(2018)

驯化动因:来自骨骸与基因的双重证据

那么,早期的人类为什么要驯化羊呢?

这一答案,也可以从遗址骨骸和基因研究当中找到。

在早期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羊的骨骼年龄分布并非自然种群的随机分布,而是以成年母羊与年轻公羊为主。这说明人类在有意控制繁殖,让母羊继续产羔,而在适龄时宰杀公羊,以获取稳定的肉类来源。此时,早期人类将不确定的狩猎,转变成了可预期的食物生产,拥有了“移动的粮仓”。

此外,陶器和石器上的脂质残留分析表明,包含羊在内的反刍动物乳制品,已在新石器时期出现;而羊毛的使用虽然出现得稍晚,但在距今6000年前的纺织遗物中,已出现羊毛纤维的身影。这些证据表明,在与羊群的长期相处中,人类逐渐发现了更多“隐藏的价值”——羊奶、羊毛、羊皮……让羊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全能伙伴”。


这枚苏美尔圆柱印章描绘着一位农民在果园里饲养着家养的羊  图片来源:historyshistories

 

扩张之路:基因图谱揭示的两条迁徙路线

驯化完成后,家羊便跟随人类开启了全球扩张之旅。基因图谱清晰地揭示了这场旅程的两条主线。

1. 西行之路:两波浪潮重塑欧洲羊群

在西方,绵羊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改变着历史的进程。基因组研究揭示,它们曾两度随人群大规模迁徙,深刻影响了欧洲的格局。

第一波浪潮发生公元前6000年左右。随着近东农业社会向西扩展,绵羊伴随人类进入欧洲,逐渐取代原有猎物,重塑了早期的畜牧业体系。


新石器时代向欧洲的人口迁徙  图片来源:Gronenborn

第二次则发生在早期青铜时代(公元前3300年左右),它伴随着一场深刻改变欧洲历史的“草原风暴”。颜那亚(Yamnaya)游牧民族自草原崛起,向西扩散,重塑了欧洲的人口与文化。


颜那亚文化的扩张  图片来源:Dmitry Butyvsky

几乎在同一时期,欧洲绵羊的基因库也经历剧烈更替——多达一半的血统来自欧亚草原的新品种。据基因组研究估计,从青铜时代开始,欧洲家羊个体血统中的44%至61%都源自这批来自草原的“新移民”。它们更适应游牧、产奶性能突出,成为那场波澜壮阔迁徙中的关键物质支撑。


希腊北部维斯托尼达湖牧羊景色  图片来源:Ggia

 

2. 东行之路:古代中国的“西来之客”

与西进的清晰脉络相比,绵羊东传进入中国的时间和路线,则要复杂得多。

目前,学界多认为中国家养绵羊最早可能是在距今5600年-5000年的仰韶文化晚期出现在中国的甘青地区,并在距今4500-4000年的龙山文化早期进入中原地区。

根据1979年《文物》期刊的报道,青海省考古队曾在距今约5300–5000年的民和核桃庄马家窑类型墓葬中出土过羊骨架。虽然当时仅做了发掘记录,没有保留测量数据及实物资料,却也与其他考古发现共同标记出了家羊东行可能的“登陆点”。


民和核桃庄第一号墓葬平面图  图片来源:《文物》(1979)

而分子考古学的视角则揭示了这一过程的复杂性。据《边疆考古研究》刊载的《中国绵羊的起源与扩散研究新进展》所述,中国绵羊拥有多个母系遗传世系,证明其传入并非一次性的单一事件,而是历时漫长、包含多个批次输入的复杂过程。


绵羊母系世系分类示意图  图片来源:宋光捷(2025)

遗传学模型更进一步指出,来自西亚的绵羊,可能先在距今5700至5500年前抵达蒙古高原,这里成为它们进入东亚的“第二个扩散中心”,之后才分批次、沿着不同路线南下,进入中国北方。

无论是通过内亚山地还是借道蒙古高原,从距今四千多年前开始,黄河中下游地区的许多遗址中都已出现了大量羊骨,绵羊已成功融入华夏文明的经济体系,养羊业已成为当时重要的生产活动之一。

羊,从一个边疆的“外来物种”,转变为支撑早期社会发展的重要家畜。


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羊肩胛骨,用以卜问吉凶(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进入中国后,绵羊的角色不仅限于食物与皮毛来源,它深度融入了华夏先民的精神与礼仪世界,成为祭祀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在商周时期,祭祀是沟通天地、祖先的国之大事。在规格最高的“太牢”祭祀中,牛、羊、猪三种牲畜俱备,缺一不可。在次一等的“少牢”祭祀中,则以为祭品。无论等级如何,羊都稳居核心祭品之列。

商代晚期著名的“四羊方尊”,其肩部铸有四个栩栩如生的卷角羊头,羊身与器腹融为一体,这件青铜礼器不仅是艺术的杰作,更是羊在当时礼仪体系中崇高地位的物证。


商四羊青铜方尊(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此外,绵羊温顺、善良、合群的品性,也被古人赋予了深刻的道德和文化内涵。

例如在汉字文化中,“”与“”自古相通。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直言:“羊,祥也。”许多汉代器物上的“大吉祥”铭文会写作“大吉羊”,直观地反映了羊作为吉祥符号的文化认同。


汉朝大吉羊鱼鹤铜洗(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自此,绵羊这个来自西方的“客人”,凭借其自身价值和被赋予的美好寓意,从一个单纯的畜牧品种,升华为中华文化中关于吉祥、味美、善良和公正的复杂文化符号,深深地烙印在文字、器物和礼仪制度之中,完成了它在东行之路上的重要蜕变。

 

人类之手:一场跨越千年的“外形订制”

伴随着与人类的共同生活,羊自身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们的外形、习性,乃至基因,都被人类的需求和审美“订制”过了。

野生摩弗伦羊最引人注目的,是雄性那对巨大而坚硬的螺旋状大角,这在野外是生存和竞争的利器。然而,一旦进入人类的圈栏,这种“武器”就成了麻烦,既容易误伤同类和人类,也不利于管理。


雄性摩弗伦羊醒目的大角  图片来源:Ali Mohajeran

因此,早期人类开始有意识地选择那些角更小,甚至天生无角的个体进行繁殖。基因研究证实,一个名为RXFP2的基因区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强烈的人工选择。最终,温顺、小角乃至无角的绵羊逐渐成为主流,这不仅是外形上的改变,更是其野性被驯服的直接标志。


相较于摩弗伦羊,现代家羊多为小角或无角  图片来源:Aurel Manea

此外,最早的家羊毛色各异,以深色和斑驳的杂色为主,这有利于它们在野外伪装。但对牧人来说,这却是个缺点。考古DNA分析显示,大约在8000年前,人类就开始“改造”羊的毛色。


澳大利亚白羔羊  图片来源:Kirsty Gilmore

选择白羊,有两大实际好处:首先,在广阔的牧场上,纯白色的羊群更容易被识别和清点;其次,白色的羊毛是天然的“画布”,在纺织和染色时拥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就这样,对毛色的选择,成为早期人类管理和利用羊群的有效手段。

在英文俚语中,“黑绵羊”也有“不合群”的意思,体现了人类对绵羊毛色的选择偏好  图片来源:Jack Moreh

更深刻的改变,发生在羊毛的质地上。野生摩弗伦羊的皮毛,本质上是一种“双层结构”:外层是粗硬的针毛,用以抵御风雨;内层则是相对细软的绒毛,主要保暖。这样的毛发结构,非常适合野外生存,却并不适合纺织,而人类的长期干预改变了这一切。通过世代筛选,那些拥有更柔软、更均匀羊毛的个体被保留下来繁育。


《剪羊毛》 图片来源:Jean-François Millet, 1854

这场转变不仅塑造了绵羊的外形,更开启了人类的“羊毛时代”。在美索不达米亚早期城市社会,羊毛制品成为最重要的贸易物资之一,甚至被学者称作“会行走的田地”。


苏美尔文泥板(乌尔第三纪)中提及肥尾羊  图片来源:B. Englund

羊,因其肉、奶与毛的多重价值,成为推动古代文明发展的基石,直到今天,它们重要性依然不言而喻。

从新月沃地山区的“野性盟约”,到跟随人类的脚步遍布全球;从外形狂野的战斗形态,到被“订制”成温顺、无角、身披纯白羊毛的经济动物。绵羊的驯化与迁徙史,是人类自身历史最生动的倒影之一。


可爱的小羊羔  图片来源:Unsplash

如今,当我们看到牧场上那些安静吃草的羊群时,或许可以意识到,它们不仅是普通的牲畜。它们是一座座活着的纪念碑,温顺的身影,既承载着人类文明的物质基石,也铭刻着我们塑造世界、也被世界所塑造的深刻印记。

参考资料:

1.Kevin G. Daly et al. ,Ancient genomics and the origin, dispersal, and development of domestic sheep.Science387,492-497(2025).DOI:10.1126/science.adn2094

2.宋光捷,蔡大伟.中国绵羊的起源与扩散研究新进展[J].边疆考古研究,2024,(01):373-386.

3.赵永欣,李孟华.中国绵羊起源、进化和遗传多样性研究进展[J].遗传,2017,39(11):958-973.DOI:10.16288/j.yczz.17-102.

4.Pişkin, Evangelia. "Zooarchaeology in Transitional Societies: Evidence from Anatolia, the Bridge between the Near East and Europe." The Origins of Food 

Production. 2016.

5.袁靖.中国古代家养动物的动物考古学研究[J].第四纪研究,2010,30(02):298-306.
 

作者:刘若冰

策划:刘颖 张超 李培元 杨柳

审核专家:姜雨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动科学院院长、二级教授

来源: 蝌蚪五线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