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风浪的人,最能体会自然伟力的浩瀚无常。所以在绵延万里的海岸线上,常与风浪为伴的渔民用一座座庙宇安放自己的敬畏和期望。人们向龙王俯首,祈求鱼虾满舱;人们对妈祖跪拜,渴望平安归航。然而在这些被璀璨金身和缭绕香云笼罩的神庙之外,惊涛拍岸的角落里,还散落着另一种‘庙’——它们没有金碧辉煌,甚至没有神像。被人们供奉的,只有森森白骨。
这不是惊悚小说,也不是玄幻剧,而是世代生活在海边的人们,和海洋巨兽的别样相遇——这是鲸和海豚的骨头。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鲸豚还被神秘色彩笼罩,它们庞大如山,喷气如云,深潜无形,面对这种远超理解的存在,人们心中的敬畏油然而生。鲸的搁浅给了人们和巨兽接触的机会,它的遗骸自然成为连接凡俗与神秘的媒介。当现代文明的灯火渐次点亮海岸,这些沉默的鲸骨不仅仍在讲述着古老的故事,也意外充当了海洋生态变迁的见证。从北国之滨到南海诸岛,散落的鲸骨和专门供奉它的“鱼骨庙”串联起许多渔村的记忆。而我们就要沿着万里海疆,探寻这些即将被浪花和岁月掩埋的故事……
寻秘“鱼骨庙”
华夏文明根植于深厚的土地,但我们的先祖对鲸并不陌生。出土于山东莱州吕庄遗址和河南安阳殷墟遗址的鲸脊椎骨告诉我们,早在三四千年前,先祖们就已经和鲸产生过交集,不过岁月已经磨灭太多痕迹,让我们既没法确认这些鲸骨从何而来,也无从得知曾经端详过它们的古人,会在心里对鲸勾画出怎样的形象。此后的许多年里,鲸的身影在残章断简里隐约潜浮,《庄子》说“北冥有鱼”,《秦始皇本纪》记载了制作连弩射杀巨鱼的轶事,但这些掺杂了夸张和浪漫成分的描述,都很难让我们确定故事的主角就是鲸。
直到两汉时期,我们才终于能在典籍中找到确凿的鲸类记载。西汉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北海出大鱼,长六丈,高一丈,四枚”,建平三年(公元前4年),“东莱平度出大鱼,长八丈,高丈一尺,七枚,皆死”,熹平二年(公元173年),“东莱海出大鱼二枚,长八九丈,高一丈馀”。
**PS:**汉朝的一丈约为2.31米,从尺寸上看, “大鱼”的形象就不再像“不知几千里”的鲲鹏那样玄幻离奇,的确贴合鲸类的实际体型,而这样相对精准详尽的测量数据,一定来自某种形式的近距离接触才能做到。古代中国没有捕鲸传统,这样的近距离测量只可能通过对搁浅个体才能开展。在科技昌明的今天,我们也还没法儿对鲸的搁浅给出一个普适的解释,它可能是因为鲸豚自身疾病缠身,身衰力竭;也可能是因为外界的刺激导致迷航;亦或者是受到海岸地形的限制意外被困;甚至不能排除是已经死亡的鲸豚尸骸被潮水推到岸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鲸豚经常出没的近海沿岸,总难免会出现搁浅意外。
“海出大鱼”,是古人对鲸类搁浅的专属称谓。从秦汉时期到新中国建立前,被正式记录在典籍方志里的鲸类搁浅就至少有176次,其中的大多数记载都像前面提到的那样,不吝笔墨的记下了尺寸和数量,在惜字如金的正史典籍里,这很不寻常,而这种反常恐怕不仅仅是出于对海洋巨兽伟岸身躯的感叹——巨物的出现,在史官视角里常被视为 “灾异”,与当时的各种凶象联系在一起,成为一种天人感应的警示。
但在沿海的居民心里,鲸从来不是这样的形象。以海为田的渔民早就在海上见过鲸,他们也畏惧鲸庞大的体型,但更多是把鲸视为神兽——在黄渤海区域,渔民把鲸当成了龙王手下的“巡海夜叉”和“赶鱼郎”,人们向海里供奉祭品,希望鲸帮助自己聚拢鱼群;我国东海的渔民称呼鲸为“老赵”,基本可以理解为是对财神赵公明的附会,这同样是出于人们希望跟随鲸群找到鱼群的愿望。
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敬畏之下,鲸的搁浅在事发地周边渔村掀起的,从来不是对 “灾异” 的恐慌。渔民可能不擅文墨,更没法留下流传千古的诗句,但他们用双手为这段相遇刻下了更持久的印记——那些长达数米的鲸下颌骨和肋骨被当成了天然建材,粗壮的骨骼成为屋顶梁架,再用石块固定、茅草覆顶,就支撑起一座简易房屋,从辽宁、天津、山东到江浙,类似的建筑接连出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鱼骨庙。默默矗立在村落旁的鱼骨庙,承载了渔民最质朴的渴盼——既渴盼平安和丰收,也渴盼那些没能被文字记载的故事,可以通过骨骼的肌理代代相传。
某种程度上,它真的做到了。在浙江象山岳头村的咸水祠堂,我们终于见到了“鱼骨为梁”的奇景,高悬在房梁的鲸骨上,端正的楷书墨迹记载了它的来历——清朝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一头鲸在岳头村附近海湾搁浅,而根据村民的讲述,他们的祖辈们把两根下颌骨和几根肋骨拖了回来,除了这一根,还有几块安置在村边的亭子里,可惜在1956年的象山台风海啸中被冲毁。村民相信,祠堂能在那场浩劫里得以保全,自己的家族能在几百年里枝繁叶茂,总有几分是归功于鲸骨的庇佑。
对于这样的信念,我们不置可否。但抬头凝视这根鲸骨,在震撼之余,还有更多遗憾。曾有人统计,国内可以被考证的“以鱼骨为房屋栋梁”的鱼骨庙至少有17处,实际情况可能更多。但在今天,这些由坚韧骨骼搭建的建筑都没能熬过漫长岁月,大多数可以考证的鱼骨庙已经垮塌,鲸骨也不知所踪;山东日照涛雒镇的鱼骨庙倒塌后,鲸骨被当地政府妥善保管并计划重建,但直到今天,这里还只是一处残垣断壁;一些年代不算久远的鱼骨庙也没有延续下来,1916年,山东威海搁浅一头大型须鲸,两条下颌骨照惯例被送到城区老爷庙做成了鱼骨梁,1930年老爷庙被拆除,完好的下颌骨被当时租借威海卫的英国官员重新安置,按照欧洲风格改造成了开放公园的拱门,公园至今尚存,并因为这则传奇故事命名为“鲸园”,但1966年当地拓宽道路,鲸骨拱门被拆除后不知下落,管理者只能按照当年的规制,复刻了一排拱门用以纪念,我们眼前的咸水祠堂,就是国内现存的最后一处狭义上的鱼骨庙。
隐没在岁月长河里的,不只有这些用作房梁的鱼骨庙,历史记载里,中国人对鲸骨的安置还有很多离奇的方式,明朝嘉靖年间的《海门县志》记载,海门吕四场曾有一座“鱼骨桥”,桥身用两根五尺余长的鲸下颌骨支撑(明朝的“尺”通常指工程营造使用的“营造尺”,比今天的尺稍短,约为31.1厘米),“历经百年不朽”。同样被利用的还有脊椎骨,相传一些尺寸巨大的脊椎骨骨节被用作骨臼、凳子甚至澡盆,可惜都已经找寻不到实物。我们探访的路上,意外找到一件鲸脊椎制作的香炉,它不像那些撑得起房梁的大骨头一样耀眼,但椎体浅盘凹槽里积满的厚厚香灰,也足以佐证它曾经装下多下心愿。当那些巍峨的鱼骨庙在台风与岁月中崩塌时,藏在渔村小庙里的鲸骨香炉,以另一种低调的方式延续着人与鲸的羁绊。
“新鱼骨庙”
可能是由于近海环境的变化,巨鲸搁浅不再像历史上那样频繁;也可能是因为移风易俗和科学传播的影响,人们对鲸的认识褪去了神秘色彩。从1916年山东威海的那座老爷庙之后,这样郑重其事的把鲸骨雕琢成栋梁、桥梁的纪念方式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难道这些巨兽遗留的痕迹,就注定要随着世事变迁隐没吗?
答案或许藏在另一种看起来与鲸无关,却同样凝结着沿海居民真挚情感的“祭拜”之中。
在闽南的一些沿海地区,“好兄弟”是个需要谨慎使用的词汇,它既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血缘关系,也不代表友谊亲密无间——大海无情,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有时也会面临不幸,出于人道主义,沿海居民会把无人认领的罹难者尸骨郑重收敛,并用“人客好兄弟”这个带着几分亲昵和敬畏的称呼指代他们。久而久之,闽南沿海形成了许多供奉无辜亡魂的阴庙。
乍听之下,你可能会觉得这些阴庙有些惊悚,但令人意外的是,如果真的走进细看,就很容易发现——这里堆积的骨骼,和人骨明显不同:
这块颅骨尺寸稍小,吻部粗短,旁边摆放的颈椎愈合不完全,显示其来自一头脖子能灵活转动的小型鲸类,这是一头东亚江豚;
这两具上颌骨尺寸巨大,但颅顶平滑没有凹陷(可以排除抹香鲸的可能),须鲸是它们生前的真身;
更多的骨骼磨损零碎很难辨认,但它们的尺寸形态也都高度疑似来自鲸豚。
为什么本来供奉人骨的庙宇,反倒举目尽是鲸豚呢?转变其实不难理解——今天的航海技术已经高度发展,安全性大为提升,哪怕偶尔还会出现海难事故,遇难者安置也完全可以由官方更妥善的处理。而在古代,闽南渔民也会偶尔从海中捞到一些动物骨骼(甚至化石),这种包容性极强的民间信仰,把对罹难人类的朴素感情也拓展到这些动物身上,但为了加以区分,把它们称为“海客好兄弟”或“海兄弟”。新中国成立后,沿海渔民生产方式几经革新,拖网渔业成为近海渔业生产的主要类型,自然死亡后散落在海底的鲸豚骨骼开始以远超以往的速度被打捞,鲸豚骨逐渐取代了人骨,成为沿海阴庙里最主要的供奉对象,因缘际会地和这片特殊的信仰空间融为一体,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新鱼骨庙”。
从意外搁浅偶然获得,到渔业生产相对频繁打捞,闽南的“新鱼骨庙”(阴庙)呈现出和历史上的鱼骨庙截然不同的样貌。我们探访的几乎每一座阴庙里,都层层叠叠的堆放了大量鲸豚骨,而这可能还不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当地人介绍说,阴庙里的骨骼如果堆积太多,他们还会在中元节等特殊日期组织集中火化,可哪怕是这样,有些庙里的骨骼也已经多到了必须在旁边扩建附属建筑来安置的程度
一些大型渔业社区甚至有不止一座“新鱼骨庙”。我们探访的一个渔村海岸线上,就林立着至少5座。
鼎盛的香火,丰富的数量,体现出沿海渔民对海洋生物最朴素的情感,而这种量变也最终催生了质变——相比于古代的鱼骨庙,闽南的“新鱼骨庙”样本丰富,鲸豚死亡时间相对较短,这让通过线粒体DNA来鉴定物种成为可能。2016到2018年,由自然资源部第三海洋研究所王先艳研究员主导,研究人员在经过村民许可后,收集了29份疑似鲸豚骨骼样本,最终鉴定出9个物种:
瓶鼻海豚Tursiops truncatus
印太瓶鼻海豚Tursiops aduncus
伪虎鲸Pseudorca crassidens
热带点斑原海豚Stenella attenuata
短吻真海豚Delphinus delphis
小须鲸Balaenopteraacutorostrata
布氏鲸(近岸)Balaenoptera edeni
大村鲸Balaenoptera omurai
长须鲸Balaenoptera physalus
其中的长须鲸是首次在台湾海峡西部沿海被记录到。而这项研究所用的所有标本,还都只是从我们面前的这一座庙里采集的。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可以在更大的范围内,更常态化的开展此类研究,也许就能不断增进对区域海域内鲸类分布情况的认识,继而更科学的制定研究和保护计划,渔民对死亡鲸骨的爱护,就能对活着的鲸群也大有裨益。
念念不忘,因为期盼重逢
但要实现这样的愿景,可能并不容易。在我们探访拍摄的时候,不止一次对视到村民警惕的眼神,最开始我们以为是村民担心拍摄会冒犯了小庙的神圣,仔细攀谈才得知,这里的鲸骨被频频盗窃——它们或者当做摆件收藏,或者流入文玩、珠宝市场,像这具颅骨上的“听泡”,以及一些齿鲸的牙齿都是文玩市场的紧俏货。在我国,所有野生鲸类都被列入重点保护动物名录,交易死亡后的骨骼也是明确的违法行为,可尽管这样,灰色地带的鲸骨交易也还是屡禁不止。这些沿海渔业社区独特民俗场所和生态研究宝库,无时不在面临严峻威胁。
让人稍感欣慰的是,故事的主角儿——人和鲸,二者之间的纽带依然存在。2000年,一头布氏鲸搁浅在海南海口市北港岛海滩,岛上村民闻讯而来,历经80多个小时救助,总算让鲸重归大海。可惜没过几天,村民就发现了再次搁浅、已经死亡的鲸。为表祭奠,村民在岛上建设了十几米长的坟墓,并为其取名“东海三公主”,二十多年过去了,墓前的香火绵延不绝。
这是一则伤感的故事,但是站在墓前,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鱼骨庙”和“鲸鱼墓”存在的意义。
鱼骨庙里供奉的从来不是死亡的遗骸,而是澎湃生命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在海口鲸鱼墓西北侧的北部湾,我们终于和巨兽相遇了,当这样一头十几米的布氏鲸从海面悠悠地冒出来,在转过身的刹那和我们对视的瞬间,那种来自于生命力的震撼让我们一时手足无措。两千年前东莱沿海的古人,两百年前岳头村的先辈,二十年前参与海口营救的村民,也一定被同样的力量击中过。
人们念念不忘,只是因为期盼重逢。
曾几何时,巨大的鲸骨撑起了房梁,现在,该换做我们给巨兽撑起一片蔚蓝了。我们能做到吗?
沉默的鲸骨不知道答案。
答案在我们自己手中。
作者:任辉
审核:赵序茅 兰州大学 青年研究员
出品:中国科协科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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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科普中国创作培育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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