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曾祺先生在《果蔬秋浓》里说，人们“都爱吃夏初出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那是很好吃的，一咬满口香”，并说“嫩黄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

这些文字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菜地里偷摘嫩黄瓜吃的事。那时当然是把黄瓜攥在手里整咬的，咀嚼时嫩脆清爽的味道，瓜顶上绉绉的黄花，还有瓜身上微微扎手的刺，都是很难忘却的初夏记忆。

我把这些回忆说给我妈长凤听，长凤却说那时候村里大人都很怕小孩去偷嫩黄瓜吃，不是不舍得黄瓜，而是因为小孩子摘黄瓜时用力太猛，往往会把黄瓜藤弄破。

她说黄瓜藤破了之后长出的瓜就会苦，而且藤上也就不太会生出新枝了，这样后面就会少生很多瓜。

我说那我小时候肯定糟蹋了不少黄瓜。那时我和村里很多小孩一到夏天几乎隔三岔五就去菜地里偷黄瓜吃。因为怕被大人发现，我们摘黄瓜时都是慌里慌张野蛮撕扯，哪会顾上会不会撕破瓜藤啊。

我记得那时我偷黄瓜基本都是去自家地里，我们村北面通往溪边那道斜坡的西侧有我家最近的一块菜地（后来邻居阿本家在这块菜地上建了新房），每年夏天长凤都会在那块地里种一畦黄瓜。

我还清楚记黄瓜架子和架子上开许多黄花挂许多青色长瓜的样子。

长凤说你还真是会记，连黄瓜架的样子都记得。

我说我还想知道怎么种黄瓜怎么搭黄瓜架呢。

她说你要知道这个干嘛，你还会去菜地种黄瓜啊。

我说我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会去菜地种黄瓜了，但如果能知道几十年前我妈怎么种黄瓜怎么搭瓜架也很好啊。

长凤说，好吧，那就说说。

2

黄瓜一般是清明后播种，一个小坑里放两三粒黄瓜籽，不浇水不加粪，用一点泥土盖上即可。为什么不浇水？因为地湿了籽容易烂，烂了就长不出苗了。

黄瓜籽播下后具体多少天会出苗记不清了，大概三四天吧。不是每粒黄瓜籽都一定能长出苗，所以要多放点籽，反正是自己家地里养的籽，数量足够。

黄瓜籽播下后有可能一棵苗都没长出来，这样的情况真是会有的，比如清明后若气温一直很低就会影响出苗。

如果黄瓜籽播下好几天了都没动静就把土拨开看看，多半是土里的籽坏了烂了，那也没事，重新放些籽再盖上土好了。

黄瓜从播种到可以摘瓜吃起码要两个多月，所以端午是吃不上黄瓜的。

为什么不提早播种？再早的话山里气温还很低，黄瓜籽在土里会冻坏。那时没有薄膜啥，也根本不知道有盖薄膜种菜这回事。

如果黄瓜苗出得多了就要疏苗，多余的苗可送给那些播籽后没长出苗或出苗太少的人家。

3

黄瓜苗出土后后暂时不能浇水，因为这时黄瓜根还很浅很容易被水冲掉，另外这时节天气不干也不热，土里原有的那点水份已足够黄瓜苗生长。

黄瓜苗刚长出来时自带两片小叶子，等长出第三片叶子后可以隔几天浇一点清水粪(清水里加一点点人工肥）或洗澡水。

等黄瓜苗快要长藤时在地中间挖一条从地头到地尾的浅沟，在沟里铺点猪栏粪，再用土盖上。

之后一直到农历六月中下旬黄瓜落市为止都不用再浇水了，因为在农历六月底进入大暑节气前一般雨水都是很足的，气温也还没有太高，另外浇水也容易把藤弄伤。

4

黄瓜苗大概长到一尺多就差不多要长藤了，这时就要搭架子了。

为什么要搭架子？因为黄瓜不像南瓜既可以挂着架子上长也可以搁地上长，南瓜藤上会长根可以抓住地面，另外南瓜皮厚不怕虫子咬，黄瓜如果长在地上就会被一种叫地蚕的白虫吃，地蚕吃过的黄瓜人就没法吃了，另外黄瓜藤铺在地上也很容易弄破。

搭黄瓜架子的第一步是打桩。把三四截一人多高的毛竹在地中间从头到尾排成一条直线打进土里，两根桩子之间的距离要差不多。

第二步是搭横档。把差不多跟黄瓜地一样长的毛竹对半剖开，两人搭手，把两片毛竹切口朝里分别放在一长排桩子的两侧，再用竹篾将它们紧紧对捆在桩子上形成横档，这样子上下捆两节横档。

第三步是把一些砍得跟桩子差不多高的竹梢插进黄瓜苗间的空地里，再用竹篾把梢上的竹枝捆到横档上，捆好后把高出桩子的那部分竹枝削去，黄瓜架就算搭好了。

这个架子的高度足够黄瓜藤攀爬，也能让人很方便采到黄瓜。

5

从前老家有秋丝瓜、秋南瓜、秋茄子，却没有秋黄瓜，因为大暑节气前黄瓜藤基本都不行了，自然也就不会生黄瓜了。

那时没有地方可以买菜籽，家里种的菜几乎全要自己养种。

黄瓜藤老了后就没力了，这时长出的黄瓜不够好也不能完全成熟，这样的瓜籽是没法做种的，所以养黄瓜种一定要趁早。

第一拨黄瓜一般都长在很矮的藤上，样子往往不太好看，做种不合适。

第二拨黄瓜基本都长在瓜架中高处的藤上，样子都匀称好看而且粗壮，是最适合做种的，各家一般都会早早从这些黄瓜中挑三四条留着。

那时候在人家地里摘根黄瓜解渴是不算什么的（只要别像小孩子偷黄瓜那样把藤扯伤），但要注意尽量摘那些样子不好的（其实黄瓜的味道跟它的外表也没啥关系），以免误把主人留着做种的黄瓜摘了。

如果预备做种的黄瓜被人摘了，主人多半是会站在菜地里大声骂人的，因为黄瓜的瓜期不长，一旦错过这段时间后面再想留种就难了。

那些留种的黄瓜颜色有点黄了就不用担心被别人摘了，因为老家大部分人都知道已经黄了还挂在藤上的黄瓜肯定是留了做种的，一般都不会摘。另外黄瓜开始黄了其实也就已经老了不好吃了。

6

当黄瓜长得像老南瓜一样遍体金黄时就是真正的老黄瓜了，里面的籽也完全成熟可以做种了。

老黄瓜摘回来后要马上剖开（黄瓜很容易烂，烂黄瓜里的籽就没有用了），把里面的籽直接掏出来放在一张硬纸板上（切记不能用水洗），籽上的汁水会让它们很牢地沾在纸面。

黄瓜籽比稻谷粒小不了多少，但不像稻谷粒那样饱满，看上去瘪瘪的。

摘老黄瓜一定要挑晴天，这样把瓜籽放太阳下晒上一天就完全干了。

把晒干了的黄瓜籽用纸包好（那时没有玻璃瓶或塑料袋之类），再拿根线扎起来挂在家里的横梁上。那时各家房子里老鼠都很多，包在纸里的黄瓜籽很容易被老鼠偷吃，悬空挂横梁上老鼠就吃不到了。

万一黄瓜籽没放好被老鼠吃了，第二年春天就只能向别人讨点黄瓜苗种了。

讨来的黄瓜苗总要差一点，因为被从土里拔出来过，终究跟地里原生原长的不一样。

……

7

听长凤说了一大堆怎么种黄瓜，当然还要说说怎么吃黄瓜。

虽然嫩黄瓜生吃的味道好得不得了，可早年家里种黄瓜肯定不是为当零食生吃，而是要当菜烧的。

长凤最擅长烧烂黄瓜，把黄瓜斜切成滚片，先放油锅里翻炒，再把提前切好用清水浸着的笋干连水一起倒入锅中，又放入蒜瓣，煮至黄瓜烂熟为止。

那时没有味精，但这样子烧出来的烂黄瓜味道鲜得很，因为自家菜地里种的黄瓜鲜，老家的笋干也鲜。

长凤烧的烂黄瓜我从小吃到现在，从来都没觉吃厌过。如今虽然黄瓜是从菜场买的，但笋干还是老家的，烧出来的烂黄瓜即使不加味精也还鲜的。

长凤说以前偶尔也会把黄瓜切成片加点盐做凉拌黄瓜，但总体这样子吃比较少。

8

长凤还会做腌黄瓜吃。天晴时把黄瓜切成片放太阳底下晒到微干，再用盐稍揉一下，放到第二天就可以炒腌黄瓜吃了。

如果遇到雨天，就把黄瓜放在饭烧好熄了火的灶洞里，到烧下顿饭时取出来，烧好又放进去，这样连续放几天黄瓜就蔫得两头可以搭一起了。

把蔫黄瓜放进养水罐，跟豆荚、辣椒、萝卜、番薯秆、扁豆、洋姜一起浸在盐水里，用粽叶盖上，再用一小块石头压住（否则浮上来没有完全浸到盐水就会坏掉）。

豆荚、扁豆、番薯秆腌两天就可以吃了，黄瓜则需腌十几天。

这些腌菜可以单独清炒，也可以拼起来炒一盘大杂烩。但我更喜欢直接生吃腌黄瓜，那种清爽鲜脆的口感和新鲜嫩黄瓜有的一比，都是顶好的夏日风味。

长凤随我们一起在湖州生活后，在凤凰农贸市场第一次看到有酱黄瓜卖，她说这酱黄瓜估计跟自己腌黄瓜是一样做的，大概是用酱水浸的吧。

9

如今除了老家亲戚偶尔会在夏天捎来一些自家菜地里种的黄瓜，我们平时吃的黄瓜自然都是从菜场里买的。

我虽然从小就爱吃生黄瓜，但菜场买来的黄瓜却从来都是烧熟了才吃。

长凤说菜场买来的黄瓜无论看上去摸上去还是吃上去都跟自家种的不一样。她说不过也不能怪人家的黄瓜不好，这些黄瓜到我们手里之前不知已经过多少地方和多少人的手。

长凤还说以前吃菜是有季节的，黄瓜也就只有农历五月中旬到六月下旬的一个多月里才有，现在一年四季都有的吃，这味道自然也不会一样了。

来源: 公众好：九月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