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都做过那道“经典数学应用题”：“一个池子，一边注水一边放水，问多长时间能注满？”长大后的我们多少会觉得，这道题有点讽刺。但毕竟题目中注水速度更快，池子总有满的那一天。

然而多年后，这道经典试题的应用场景扩展到了全球：“一边砍树、一边种树，多少年能满足碳中和需求？而且这次给出的前提条件是：种得比砍得慢，活得比死得少。这不是什么脑筋急转弯，而是人类在气候行动上的“自我感动式解法”。

我们似乎在热烈地补救，却忘了控制伤害的速度。

消失的森林

如果能穿越时空回到一万年前，你将会发现，地球的面貌与现今截然不同。
那时，全球可居住陆地的57%被森林覆盖，总面积约为60亿公顷，相当于今天美国国土面积的六倍。这些森林广布于各大洲，从南美洲亚马逊一望无际的热带雨林，到北极圈西伯利亚广袤无边的针叶林，森林，不仅是生态系统的骨架，更是万物生灵繁衍的基石。
然而，随着人类的脚步迈入工业时代，森林的绿色版图迅速收缩。100年前，全球森林覆盖率已降至48%，面积缩水至50亿公顷。而今天，这一比例仅为38%，总面积仅剩约40亿公顷。换句话说——我们的祖先用了9900年时间，砍掉第一个“美国”面积大小的森林；而我们仅用100年，就砍掉了第二个。
这种砍伐“效率”可以称得上失控，或者说，我们对森林资源的透支程度，已经到了不计代价的地步。

图片来源：Pixabay。

那么，我们为何如此执着于砍树呢？
人类对木材的依赖贯穿了整个文明发展史，我们曾经并将继续砍伐森林主要源自两个方面的需求：木材和土地。
木材可被用作房屋、船舶的结构材料，被制成纸张，也曾长期是最重要的能源形式之一。在电力和现代燃料尚未普及的年代，森林就是“天然加油站”。即使在今天，由于缺乏现代能源替代品，某些地区仍然以燃烧木柴作为获取热量——用于烹饪和取暖——的主要方式。据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发布的《2024年全球森林资源评估》（The State of the World’s Forest）数据，目前全球仍有超过23亿人（占世界人口的29%）依赖传统生物质能源生活——主要集中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和南亚地区。而这背后消耗的，正是大片森林。
不过，燃料需求并不是导致森林大量消失的最主要原因。真正推动森林砍伐浪潮的，是农业扩张。数据显示，农业占全球森林砍伐驱动因素的90%以上。也就是说，砍树的目的不是木材本身，而是为了树倒之后留下的那块地。这片“空地”，可以用来种植农作物、开辟牧场、建造大型种植园。这种破坏在热带地区尤为严重，因为那里的环境气候适宜、经济活动密集、监管相对薄弱。
以世界上最大的热带雨林——亚马逊雨林为例，据全球热带森林监测项目（Global Forest Watch）和巴西国家空间研究院（INPE）联合报告，畜牧业驱动土地扩张导致的森林砍伐，占巴西亚马逊雨林森林砍伐面积的63%。这意味着，当我们在讨论一块牛排、一杯牛奶背后的成本时，很可能是在讨论一棵树，甚至一整片林地的消失。

巴西亚马逊雨林损失的驱动因素。图片来源：Our World in Data。

除了农业，人类也会为了建设城市、开采矿产而砍伐森林，但这些用途相比农业来说，微不足道。
过去一个世纪，我们砍掉的不只是森林，也在不断蚕食灌木丛、草地和湿地等“野生空间”。这些本应作为碳汇、生物栖息地或水源涵养系统存在的生态单元，被大面积转变为生产用途。
一句话概括：我们把森林从“自然系统”转化成了“人造系统”，从能提供空气与水的生态系统，变成了提供肉、油、糖的农业机器。这种转变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发展，却也带来了碳储能力骤减、生物多样性丧失与生态韧性的崩塌。
如果全球森林保有量是个边放水边注水的大池子，农业扩张就像是不断加粗的“出水管”——这种前提条件下的水池，永远都不会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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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远不止于地球之肺

森林消失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提起森林，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净化空气、制造氧气，亚马逊雨林就有着“地球之肺”的美称。但实际上，森林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它们是地球上最古老、最庞大、也最可靠的生态“基础设施”。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从没有人向我们收取“空气清新费”、“雨水蓄存费”或“碳吸收税”？那是因为树木默默承担了这些工作——不收费、不停工、不辞劳苦。它们调节气候、净化水源、涵养土壤、防止洪涝、维护生物多样性，直接保障数十亿人的食物、用水与生计。比起“地球之肺”，森林更像是这个星球的“生命支持系统”——庞大却低调，无声却关键。
这并不是抽象的赞美，而是有实实在在的案例。纽约市的饮用水多年来仰赖上游的卡茨基尔森林。这片森林像一道天然的滤网，将雨水缓缓净化后送入城市水库。直到上世纪，由于林地不断被改建为农场、住宅和度假村，水源受到农业径流和污水的污染，水质不再达标。
市政府一度考虑斥资60至80亿美元修建净水厂，并每年承担3亿美元的运营费用。然而，最终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恢复森林生态系统。自1997年起，纽约通过发行环境债券回购林地、保护森林，仅以约10亿美元的成本，就让大自然重新承担起净水重任。
事实证明，保护森林不只是环保口号，更是一项精明的城市治理选择。而在全球气候变化日益严峻的今天，森林还被寄予更大期望——在实现碳中和、减缓气候变暖的进程中，发挥不可或缺的关键作用——“碳汇”。

气候鞭打下的森林：碳汇or碳源？

森林到底是碳源，还是碳汇？
如果这个问题放在一百年前，答案几乎毫无争议：碳汇。但时至今日，答案变得不再清晰。
理论上来说，森林不是静态的“碳仓库”，而是一个呼吸中的生态系统。气候变化、土地利用、野火频率、生态管理……每一个变量都在改变森林的“碳身份”。在某些年份，森林是强大的碳汇；在另一些年份，森林也可能是碳排放大户。而这种身份的摇摆，正逐渐成为我们应对气候危机的挑战之一。
如果翻开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第六次气候评估报告（AR6）《农业、林业与其他土地利用》（AFOLU）一章，你可能会发现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森林不再是全球碳循环中的“净吸收方”，它正在从“碳汇”，变为“碳源”。
2023年，全球陆地生态系统的碳吸收能力显著下降，仅吸收了15至26亿吨二氧化碳当量，远低于往年平均水平（2022年，95亿吨）。这一变化主要归因于极端气候事件，如加拿大和西伯利亚的森林火灾，以及亚马逊和东南亚的干旱。
再让我们看几个坐实森林“碳源身份”的真实案例：
-2025年1月，美国加州的冬天异常干燥温暖，一场突如其来的野火从1月7日持续烧到了月底。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场美国历史上最昂贵的野火灾害，就向大气中释放了约400万吨二氧化碳——相当于整个克罗地亚一年的碳排放量。
-2023年，加拿大也曾经历过类似的历史性森林火灾，那场大火释放了23.7亿吨二氧化碳，几乎是该国全年碳排放量（7亿吨）的3.4倍。这意味着，就算全国工厂停工、汽车熄火，只要森林一烧，一年的碳预算就烧没了。
-2019至2020年，澳大利亚“黑色夏季”野火导致的碳排放量估计为该年全国排放量的1.6 倍。
这些数字令人震惊，但更需警惕的是，森林火灾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猛了。
的确如此，科学研究也印证了这一趋势。2025年发表于《科学（Science）》期刊的文章指出：加拿大北部的野火强度和频率在过去40年内显著上升，气候变化是主要因素之一。世界天气归因组织（World Weather Attribution）的分析也表明，2025年加州大火发生的气象因素受人为气候变化影响，概率增加了约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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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会问：气候变化自己不会点火，它又是怎么引发这些灾难的？
2025年1月发表在《自然-地球环境评论（Nature Reviews Earth & Environment）》上的一份研究，解释了气候变化加持下，加州大火来势凶猛的成因：全球变暖正在深刻改变大气的运作机制，催生一种被称为“气候鞭打效应”（Climate Whiplash）的新型气候波动。
这个词形象地描述了气候系统在极端状态之间的“快速切换”现象。就像一条被用力甩动的鞭子，天气在“极湿”和“极干”之间剧烈摇摆——刚刚还是暴雨倾盆，转眼就可能变成干旱高温。
而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是全球变暖改变了大气的水分运作方式。科学家用“海绵效应”来说明这个过程：气温每升高1℃，大气就能多储存7%的水汽。海绵越大，吸水能力越强，下雨时挤出来的水也越多。如果全球气温上升3℃，研究预测陆地上的气候鞭打效应将增加113%。换句话说，气候变化正在放大自然的“情绪波动”：暴雨更暴，干旱更旱。
美国加州2025年森林大火正是这种机制的真实演练：2023–2024年冬季，南加州降雨充沛，地表植被疯长；然而到了2025年初，降雨骤降至正常值的2%，空气干燥，再叠加每小时80公里的大风——大片茂盛植被迅速变成“天然燃料”，一旦有火星，就成燎原之势。
所以，气候变化自己并不点火，而是在背后“推波助燃”——先让森林长得郁郁葱葱，再来一波极端干旱，最后配上狂风乱舞，火苗自然会“随机”登场：可能是雷击、可能是电线短路、甚至只是一根烟头。
更需要警惕的是，气候变化增加了野火发生概率，而野火释放的温室气体又进一步加剧气候变化。这种相互作用形成的正反馈循环，使得野火不仅更容易发生，其影响也势必变得更加严重。
如此说来，关于森林这道应用题，比起期待“多久能注满”，或许我们更应该担忧“多久会见底”？

种树：你“有”多少棵树？

人类砍伐森林已有数千年历史，但现在，我们可能站在一个转折点上。
虽然全球范围内森林砍伐仍在持续，但全球森林砍伐率在20世纪上半叶达到高峰后，已进入逐步下降的阶段。2021年，占全球森林总面积85%的国家在英国格拉斯哥举行的第26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6）上达成重要承诺：将于2030年前，终结森林砍伐。
事实上，不少国家已经结束了长期的“砍伐时代”，甚至实现了“森林净增长”。比如英国、法国、苏格兰、日本、美国、中国和印度等，这些国家的森林覆盖率在过去十几年中稳步回升。
所以，在“别砍了”成为共识之后，新问题被提上议事日程：“我们种下了多少？”、“活下来多少？”、“够不够快？”而在这样的追问下，我们这一代人，极有可能成为近代历史上第一批见证森林扩展的人！

森林转型：那些终结了森林砍伐历史的国家。图片来源：Our World in Data。

最后来说点振奋人心的数据：你知道，你“拥有”多少棵树吗？
2025年一篇发表于《科学通报（Science Bulletin）》上的研究首次用激光雷达（LiDAR）+AI算法+地理建模的技术路径，数清了中国境内现存的树木总量——1426亿棵树。换句话说，每个中国人平均“拥有”约100棵树。
这不是拍脑袋的估算，而是基于400TB的遥感数据、覆盖全国960万平方公里的“森林像素地图”、7万多个样本区和27项地理变量构建出的全国性树木密度模型。这一切，使“数树”成为现实，也让“每人100棵树”成为可视、可量、可追踪的资产起点。
研究还发现，中国拥有树木最多的四个省份分别是：四川、黑龙江、云南和广西，而“人均树最多”的则是西藏、内蒙古和黑龙江。相对而言，人口密集地区如山东、天津和上海，人均仅有1~3棵树。这个“树木分布不均”的现实，也提醒我们：未来的森林保护、碳汇补偿与生态权益分配，也许要靠新的“绿色算法”来协调。
今后，我们说的“每人100棵树”，将不再只是一个环保口号，而是一道实打实的绿色应用题：每棵树都是碳汇储备，每片森林都是碳预算表的一行变量。
这就像那道我们小学时候的数学题，只不过，这次的题目是出给全球的，而题目的变量是树、是碳、是气候、是我们——我们不只是解题人，也将会是答案的一部分。

图片来源：Pixabay。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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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nah Ritchie (2021) - “Drivers of Deforestation” Published online at OurWorldinData.org. Retrieved from: 'https://ourworldindata.org/drivers-of-deforestation' [Online Resou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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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五分钟聊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