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秀莲曾是我的母亲。她对在地球之外如何生存感到十分陌生。
当顾秀莲抢过金属盒子时,并没有考虑之后该做什么。她口袋里有一张今晚飞往地球的船票,但海关不会放她带着东西过境。她可以躲在基地附近的荒漠里不出来,把飞沙走砾当作掩护。她做了三十年小学老师,能看懂宇航服袖子上的注意事项清单,却搞不懂氧气还够用几个小时。
当盒子从她面前的传送带上经过时,她先是后退半步,仿佛再也不想看见它。然后她扑了上去,就像盒子是她的整个世界。全程没有人拦她。司仪以为她只是过于伤心——显而易见地,她在流泪。其他变化者的家人也流泪,但没人像她那样不加遮掩。人们都拍着她的肩说,这又不是坏事,不该哭该笑。
没人能想到顾秀莲抱起盒子就往外跑,更没人能想到她跳上那辆载他们过去的大巴车一溜烟就开走了。她爬上驾驶室时膝盖着地,像个小孩儿攀上适用于更大孩子的滑梯。基地的车子有着宽大的轮胎,以保障底盘免受砂砾的伤害。驾驶室由防震橡胶连接,孤独地高悬在车架上。她几乎站立起来,才够得到加速踏板。嗡的一声,车子在地面辗轧出一串由六边形组成的弧线,最终像终于找了一个方向似的向着远处扎去。
顾秀莲过世的丈夫是跑货运的,因此这个小学数学老师寒暑假里总住在车上。这颗星球上没人在乎这些事,除了我,但我现在没法讲给他们听了。
车窗上结了薄薄的晶体,并不是冰。温度在下降,她不是靠读数知道的。
顾秀莲分不清寒冷和恐惧,但她对被无法交流的眼睛盯着的感觉并不陌生。她没有向我讲起过这件事。
那年她还在上初中,周五傍晚从乡上回村。在晦瞑的天色里,交织的丛林中,一切看上去都和过去没有变化。拂过山间的凉风没有变,布谷鸟“光棍好苦”的歌声没有变,马尾松散发的凛冽清香也没有变。但她能感觉到有双野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她加快脚步,又怕被洞穿心中的胆怯。村里的老人告诉她,在山里被野兽尾随,打死也别回头。如果有伞就高高地撑起来——它们当你是比它个头还大的,便会落荒而逃。
离村子不到一里地的山坳,正是最黑的地方。鞋子跑掉了,她没敢蹲下来捡。前方的林子里传来窸窣的动静。她用手捂紧嘴巴,幻想只要屏住呼吸自己就能变成一棵高大的松树。
林子里钻出来的是二大爷和二大娘。二大爷提着手电,身后背着一杆晋军占领时传下来的土枪。二大娘拎着秧歌队的铜锣,锣锤上系着褪色的红绸。顾秀莲见到亲人便倒在地上,再也走不动半步路了。
他们不是迎她的,原是上山寻羊。二大爷家的小子早起照例把羊赶到坡上吃草,晌午回来发现少了一只。丢失的是今年新下的羊羔,站起来还不到小子的腰高。他以为羊是掉进山沟里了,不敢跟大人说,漫山遍野觅了一下午也没觅着。二大爷气得用烟袋锅子砸儿子,又心疼祖传下来的老榆木,换成用扫帚。二大娘堵着门一顿哭天抢地拦下来。一家人本已张罗着吃饭,母羊却犯了疯病,撞着羊圈的泥坯子掉了红土渣,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似的石头。二大爷听着那哭似的咩咩,吐了一口烟圈,二大娘便明白他的意思了。两人嘱咐小子不准出门,走出家门几步又回去把门反锁了。
锋利的锣声在天幕上豁开了个口子,令人窒息的压力随之骤降。过了一会儿,远处山顶上传来几声狼嚎。
二大爷说狼早就不在附近活动了,太行山上修起新公路才把狼赶下来。小狼断奶的时节,母狼大概是找不到吃的只好铤而走险。
声音穿过密林,到达耳朵时已不大真切,但顾秀莲竟从那低吼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顾秀莲听见由远及近的哨声,音调越发高亢。不是她任何所熟悉的生物能发出的,那是沙穿过地表孔洞引发响动。正是沙在追赶她。
这颗星球表面覆盖满了沙,但追着顾秀莲的“沙”和其他的不同。
在地球以外的星球,许多东西都和她所熟悉的不同。天空中远远挂着黄色的太阳,像一口生锈的锅盖即将掉下来。太阳那么大,地上却冷得要命。她模糊地想到稀薄的大气和漫反射这个名词。但关于这颗星球,她能想通的仅限于此。
“沙”是顾秀莲最想不通的东西。车窗外的世界一片萧瑟,黄色的天和黄色的地之间活动的东西只剩沙。由残暴的风吹起来的暮气沉沉的沙,和追着顾秀莲的令她费解的沙。
司仪管它们叫“新人”,顾秀莲却宁愿管它们叫“鬼魂”。
它们是透明的,仿佛颜色和罪恶在它们的身体里都找不到一席之地。阳光穿过它们时发生了轻微的折射和反射,这使得它们看上去就像一团漂浮在空气里的沙子。透明的沙子占据了浑浊沙尘之间的空隙,通过有形之物的衬托才具备了形状。透明的东西总是显得脆弱,但这其实是一种偏见。
地面上的车辙一和轮子分开立即便被狂风抹平。在车辙消逝的同时,车轮不远处显现出另一道痕迹。那串波浪紧跟着车子,如同巨大的蛞蝓从沙丘上经过。通过后视镜,她知道“沙”正在向车子贴近。车窗玻璃看上去变得扭曲,呈现出马赛克状的形变,车速变慢,迟滞透过整张椅子传导到她的身体。
顾秀莲清楚车子已被“沙”包裹住了,她的脑海里浮起勺子沉入粘稠热粥的画面。停下来使得风中的沙子不断附上车体,前挡风望上去就像铺满了金黄色的桃子皮。她感到皮肤发痒,眼睛仍紧盯着玻璃。她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她并不是那种对周遭事物视而不见的人,总把自己包裹严实恰恰是出于敏感。变化使她不安,因为她总是来不及做准备。在扑面而来的风沙中,她毫无防备,就像在电影中途突然遇见结尾字幕一样猝不及防。
挡风玻璃的金色幕布泛起褶皱,沙子像被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摆弄着,未几呈现出几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原来坐在汽车影院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怅然地想着。她听过汽车影院,但从未尝试过。为什么放着舒适的影院椅子不坐,偏去餐风露宿,这是她的看法,与她女儿的截然不同。
羞耻羞耻羞耻
邀请参加观礼
你却偷走物资
经过方才的追逐,顾秀莲本已泄气,看到这几行字却兀然振作起来。从踏上这颗星球开始,她就感觉自己被这里的低温冻住了。而此刻,愤怒带来的热量使她在融化。
“那不是物资,那是我的女儿。”她的声音随着胸口的起伏颤抖。她怨恨它们。它们已经从女儿的身体中提取了油脂和金属,在焚烧躯体的过程中回收了热能,为什么连剩下的那么点骨灰都不肯留给她。过去即便斥责学生时她也总是保持冷静的声调,此刻却用平生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吼出来。她不管“沙”是否听得见,也不管如果“沙”听得见又能否听得懂。
她握紧方向盘,再次站立起来,压住油门冲沙子构成的屏壁猛冲过去。车子不情愿地呜咽一声,发出一阵咳嗽,终于向前窜出一步却仍没有碰到沙。沙墙跟存心跟她作对似的,随着她的前进速度向后退去,如同人类总在追赶的未来,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沙幕骤然向四面收紧,跟个烟圈似的留出一个空白,任由顾秀莲的车子从中穿过。
“沙”只是暂时被甩掉了,它们很快会再追上来。顾秀莲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其实它们比自己快得多。与“沙”相比,人类多么脆弱、无能、微不足道。女儿曾对她说过,“人类能抵达的远方太少。”
我的确对她说过,“妈妈,我等不及去看未来了。”
当顾秀莲再一次离我远去时,我阅读着遗留在她身后的车辙。
她的清晨不过是飞行留下的时差症。自地球来这里的路上,颠簸已使她吐过无数次。
一开始她还会问前面有多远,他们总会说,不远了。就这样,一直都是不远了。后来,她也不问了,任那飞船摇晃着、颠簸着往前走。她觉得自己把世界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其实,他们不告诉她是怕吓着她。如果知道女儿走了多远的路,她会被吓得不愿意再走。可是女儿一定会说,宇宙无边无尽,这点路算什么。女儿毫不在乎。
偶尔会有一颗或一片星星一闪而过,标志着人类已在那里踏足,那里是城镇和绿洲。但它们在无边的荒凉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像一个轻飘飘、模糊的梦。回望着来时的方向,她觉得地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送走了孩子的母亲。罔顾地球上挤着一百多亿人口的事实,她觉得地球空荡荡的,和她一样已经被掏空了。
天还没亮时,她被叫醒。任由人群推搡着挤上大巴车,赶着去出席观礼。在梦里她像羊一样被赶着,乘上大巴车时她这样想,站在广场上时她仍这样想。
司仪的样子也标志着这一切只能发生在梦里。司仪在宇航服外面套上西装,扎着一条红领带。他在地球上必定是主持婚礼的。他说,恭喜各位新人以及新人父母。巴掌声从一个角落传来,随后蔓延到整个人群。人们手上覆盖的有机玻璃使声音听上去不是啪啪啪,而是呱呱呱。
顾秀莲水车似缓慢而机械地扭过头,想看看周围人的表情,吃惊地发现坐在她右边的女人竟也在啜泣。她掏出手绢递过去,才想起两人脸上都戴着面罩,擦不着眼泪。没想到女人看见她的举动竟噗嗤一笑。女人说,叫大姐您看笑话了,我虽舍不得但心里是为孩子高兴的,就跟女儿出嫁时做母亲的心情一样,您一定懂的。顾秀莲没来得及回答。那女人又说,您难道不知道吗,新人的寿命要长得多。等我们都死了,他们还能活上几万年,时间长到足够把这颗荒凉的星球改造成美好的家园。
这时,坐在顾秀莲左边的男人不请自来地搭话。别忘了他们还能用电信号交流,他说,克服了人类在语言沟通上的局限。故事里的伊甸园也不过如此,他咧开嘴。他们一定能把新的人类基地建设为繁荣的大同社会。作为世外桃源的奠基人,他们将被载入史册。而他们的父母,我们不该为此感到骄傲吗?男人说话时把胸脯挺得老高,好似有意展示前襟一朵看不见的红花。顾秀莲垂下了眼睛。
她再抬起头时,司仪正在请新人上台向父母致敬。广场中央架着舞台,金属台面上铺着红毯位于黄色的砂砾中央殊为扎眼。顾秀莲想起来每逢腊月二十六,村民们便把牲口架到村委会门前的板凳上。也是这样长长的,血红血红。台子上空荡荡的,只听见扑通扑通的声响,来宾们干瞪着眼。红毯四周的沙子腾起来,标志着已有整齐的步伐从上面经过。不一会儿,舞台安静了下来。司仪的沉默过于久,可能在确认有没有落下哪位新人。这便算致完敬了。顾秀莲刚刚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想在台上找到自己的女儿。她想不明白女儿到底是在哪一刻从自己面前悄无声息经过的。
紧接着是新人代表发言。顾秀莲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台上发言的是他儿子。那该是个优秀的小伙子吧?变化之后人们还会结婚,还生孩子吗?顾秀莲心里嘀咕,但马上因这个念头感到脸上发烧。发言以在沙幕上呈现文字的方式进行。顾秀莲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说原计划是用吹笛子的方式,彩排时才发现观众们全听不懂。她在心里默默思量,人们在变成“沙”之前难道压根没想过该怎么和五音不全的人沟通?
骄傲骄傲骄傲
变成金属和油
建造未来美好
这是小伙子发言的最后一句,引来全场又一次掌声。顾秀莲后背起了鸡皮疙瘩。人们变成“沙”之后,说起话来怎么像联欢晚会上的演员似的。为了好笑吗?此刻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们不是人类,连说话都不像人类。甚至,台上有人吗?女儿刚刚真的经过自己面前了?人们对着空气喊着儿子女儿,可看得见的只有被推进焚化炉的躯体。难道女儿早已死了,是他们合起伙来骗我?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把她吓了一跳。但顾秀莲毕竟算个知识分子,立即告诉自己这种可能性不大。为了骗一个中年妇女没必要大费周章,请百十号人千里迢迢来做戏。而且人群中的那种躁狂气氛也不是能装出来的。
但她还是没办法在观礼现场抓住哪怕一点真切的东西。除了传送带上正在向她靠近的泛着光泽的小盒子,那是她可以确信女儿在世界上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她看着盒子由远及近,由小变大。
她看见女儿睡过的小床,用过的课桌,开过的吉普车,登上的宇宙飞船。她所了解的关于女儿的全部,都在那个盒子里。
她扑了过去。
想起过往的事情,顾秀莲感到胸口发闷,头也犯晕。不知道是刚才因情绪激动吸进了太多氧气,还是宇航服里的氧气正在变得稀薄。转眼间,“沙”已再次袭来,新的句子在车窗上成形。
愚昧愚昧愚昧
女儿在你身边
新人长命万岁
顾秀莲趴在方向盘上,仿佛已晕过去似的。她搞不懂“沙”在说什么,心下只是怨恨这样可怖的东西为什么偏要纠缠着她。也许女儿能活上几万年,可她永远见不到了。但见得到见不到真的有什么区别吗?在接到来观礼的通知前,她早已好几年没见过女儿了。
顾秀莲送女儿到省会读书时,女儿抽着鼻子问她。就在你教书的学校上学不行吗,非得去寄宿?顾秀莲伸出虎口起了茧子的手,拧着女儿的脸。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托了好多关系才给你弄到的学籍。她押着女儿去学校,一个月去接一回。快到中考时,干脆三个月才去一趟。她叫女儿不要想家,人到哪里就把哪里当成家。
女儿刚住进学校不久,有一天顾秀莲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女儿的班主任为难地说孩子半夜悄悄哭。第二天,顾秀莲换了件干净的毛料西装去了省城。她把土特产往班主任怀里一塞,嘱咐对方要对女儿更严格些。
到了初二,女儿不哭不闹也不嚷嚷着回家了,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那可是省重点中学的实验班。顾秀莲往冰箱顶上的黑白照片前放了个苹果,悄悄对丈夫说总算把女儿培养出来了。她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什么鬼啊神的。女儿凑过来要给爸爸烧香,顾秀莲白了她一眼说写你的作业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顾秀莲怎么也想不到,女儿后面要走的路比她所能想象的长得多。
女儿走到了北京,顾秀莲恨不得在村里敲锣打鼓拉条幅。女儿走去了大洋彼岸,顾秀莲舍不得但还是安慰自己女儿有出息。女儿也回来过,带了个女朋友,说不想生育但要领养个孤儿。后来她又要走了,说要到地球之外的宇宙里去生活。
顾秀莲记起很多时刻,却怎么也记不起女儿到底是从哪个时刻开始远离她的。
直到女儿通知她来参加形态变化的观礼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女儿已经走了多远。
顾秀莲想不明白,如果将身体变成无数透明的沙子。人会变成什么,又该如何生存。正如她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肯跟她说话?
这样做是在惩罚我吗?她在心里问,“沙”却好像听得见。
代价代价代价
学会适应变化
这是你教给她
她张了几次嘴唇,但声音立刻被凶猛的风拍落在地上。这一次并非“沙”的回应,而是这颗星球暴虐的大气作祟。顾秀莲还不懂得在这颗星球生存的艰难。不仅这颗星球,人类要在地球以外的任何地方生存都要付出代价。
生命之树的第三次绽放,人们是如此称呼变化的。第一次绽放始于五亿年前的寒武纪。单细胞生物制造的氧气最终毒死了它们自己;凝胶状和圆盘状的多细胞生物被剧烈的环境变化摧毁;长着盔甲和利器的有机生命体爆炸式地出现在地球上。第二次绽放则发生在八万年前。人类驯服了火种,并将自己变成了火一般的野兽,自非洲向其他大陆蔓延。人类群体之间产生了隔离和分化,带来了文明和遗传多样性的迸发。
当人类覆盖整颗星球之后,他们面临的最后一个对手是自身。生命进化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空间生物科学使人类进化为“新人”。人类不必再忍受增长的边界,于是迎来了一场南海跳岛移民式的扩张。联合国宇宙探索部门每列出一个可供开发的星球,就会像来了一阵风,刮跑一批人。
为了在沼泽式流体构成的星球生存,新人为自己制造了桨一样的手臂和成排的腿;暴露于稀薄的气体云雾里的新人则把躯干变成气球,鹦鹉螺一样靠喷射流体向前运动。顾秀莲觉得那些是她所能理解的极限,但女儿为了能在这颗星球的“蜘蛛”中生存,把自己变成了沙子。
一种低沉的震动声打断了顾秀莲的思绪。她的视线透过车窗上的薄纱向远方眺望。在寂寥的地平线上,一股庞大的洪流裹挟着浓密的尘土沸腾着拱上了沙脊,又沉没在沙谷中。沙尘暴来了。沙子像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死抓住汽车轮胎不放。为了防止由于自身重力陷入沙子,汽车尾部被设计为两侧各有双轮的结构,增加受力面积。但这种结构在沙尘暴中丝毫派不上用场。顾秀莲想再次提高速度,借助惯性甩掉车身的沙子。但车子只是原地打了几个转,最后被卡得一动不动。车头前堵着一座沙丘。
顾秀莲记得在车厢里看见过一把铲子,它也许是为这个时刻准备的,但车头的流沙铲起来就像太行山。她感到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或许还掺杂着泪水。宇航服里回收水汽的袋子已经满了,后背贴紧濡湿的衣服越发感到冰凉。但车子正被埋得更深,在她铲沙的同时,又有更多沙子被吹到车轮下。这时候,她听见遥远而低沉的轰鸣,如同一列火车朝她辗轧过来。在一瞬间的恍惚中,她以为那是暴雨的前兆。脚下开始颤抖时,她才确信那并非雷声。用瓦罐碎裂来形容那种声音更加贴切。几乎是出于本能,她钻进驾驶室。刚绑紧安全带,车子便开始摇晃。紧接着大地裂开了一张大嘴,像要吃掉路过的一切似的向着看不见的远方延伸。
大嘴便是“蜘蛛”,名为次地表空腔的地下洞穴。每个蜘蛛都由多条沟壑组成,地表的沙子流入那些宽约十米的凹坑,形成蜘蛛的身体。蜘蛛腿的大小几乎处于设备的分辨率极限。在这颗引力相对较低的星球,岩浆中曾保留大气泡,从而在地表留下空腔。而频发的地震又会引发塌陷。高处的陷入地下,低处的耸入天空,沧海桑田在这里有全新的含义。
她捂住眼睛,在黑暗中看见一条巨龙。车子是巨龙口里咀嚼的花生,金属零件咯咯作响。巨龙像在节日庆典上耍着绣球,高高将车子抛起,又任由重力把它的玩具抢走。当顾秀莲接到变化中心的通知时,她也是被这样抛起的。在一段长长的空白后,她意识到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向红色的按键挪动手指。与此同时,她早已高高飞出大气层,又重重摔回地面,摔得再也无法站起来。
车子翻滚了一圈,戛然停在空中,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接住,轻微晃动着被横放在地上。顾秀莲的额头撞到车顶,脑袋嗡嗡作响。
顾秀莲斜躺在驾驶室里,感觉世界是倾斜的,并被沙子掩埋着。她解开安全带,向上推开露在沙子外面的车门,从里面爬出来。
外面安静极了,连风沙造成的静电噼啪声都消失了。更准确地说,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子包裹着她和车子所在的范围,把黄沙挡在外面。但外面的黄沙仍在打转,她抬起头看天空中咆哮的旋涡,心想这里是风暴中心吗?风暴中心是最平静的地方,正如悲伤到了极点的麻木。
她再次低下头凝视大地。大地像被扫帚整理过的操场。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她觉得阳光反而比之前更加明亮了。大地像被晒得泛起了烟,烟是金色的。是海市蜃楼吗?
女儿刚学写字时,顾秀莲就在院子中央撒一把沙子。女儿握着小树枝一笔一划,直到沙子写满了,用笤帚扫平再写。顾秀莲正在屋里做饭,听见院子里女儿哇哇大哭,扔下锅铲冲出去一看。原来是院子里养的鸡来啄沙子,把写好的字全踩了。白色的细沙上只剩下竹叶状的鸡脚印。
一瞬间,顾秀莲相信了世界上有鬼魂。她明白了,是“沙”救了她。她也明白了,她不相信女儿活着并不只是出于恐惧,而是不忍心。
在这颗星球生活的女儿会感到冷吗?会寂寞吗?还需要遵守保密纪律吗?一万年对她来说将是怎样的时间,如同人类体验一百年,还是一粒沙体验一秒钟?这些问题比她听过的那些无人能解的数学猜想还要难上千万倍。
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答案了,女儿已经变成了另一种生命。她们将以不同的身体生活,不同的大脑思考。她失去女儿不是在这颗星球,而是在很久以前。或许久到从女儿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多年来,女儿一直在试图向她说明这一点,她却从来没有读懂。
她在金色的大地上看到了最后一个回答,不是以文字而是以图画。瓷砖的纹饰、毛衣的花样、过年时挂的中国结?她在脑海里搜寻着。
她曾收到过女儿寄来的明信片。
与所有来自海岛的卡片一样,铜版纸上印着椰林、海水和沙滩。唯一不同的在于,沙滩上有一些线条组成的图画。明信片一角烫着金色的英文,跟新年贺卡似的。顾秀莲认识island,是岛屿的意思。前面一个单词她不认识,不像英语倒有点像拼音。
明信片另一面是女儿手写的一封短信,字迹是蓝色的。
没有对妈妈的问候,也没有提及有否想念家乡。女儿说自己正在参与太平洋潜艇上的项目。通过机器学习只需要半个小时就可以破译抹香鲸的语言,甚至还可以通过模拟出的哼唧声与鲸鱼进行对话。整封信全在讲这些,仿佛这是她的世界里唯一重要的事情。
信件的结尾最为莫名其妙。
“妈妈,我在这里想通了——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沙。”
这算什么问题,顾秀莲哼了一声。但她还是默默在纸上写下几个解法,估算出一个75后面跟着17个0的数字。她想起在网上看过一种蒙特卡洛方法,那是只有在大型计算机上才能完成的演算。
她把明信片拿给同一办公室的地理老师看。后者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带硬壳的辞典,翻到V打头的那页指给她。明信片上的沙画是联合国认证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太平洋岛国的原住民用手指在沙子上绘下线条,那些图案讲述着当地的神话和宇宙观。
当时她正生女儿的气,便把明信片塞进办公室的抽屉里,从此没再拿出来过。
在她所站立的不远处,几乎抬起脚就能够到的距离。平整的沙子上浮现出一道凹陷的线条,向前流畅地延伸。线条的延展几乎是匀速的,没有停顿或中断。如果将沙地看作一张隐形的网格,这线条只在节点处与网格相交;线条不会重复经过已经形成的凹槽,在经过同一节点时,线条与已有凹槽形成交错;一幅图完成时,终点刚好回到起点;图是对称的,有多条对称轴。
一切正符合数学中欧拉图的特征,这是作为数学老师的顾秀莲读懂的。
但作为母亲的顾秀莲读懂了更多。
在顾秀莲凝视沙子上图案的同时,一艘飞船正在经过宇宙中另一处广袤空间。那是人类于1973年发射的先驱者11号。在先驱者号的镀金铝板上,卡尔·萨根标注了太阳系中行星间的距离。他的妻子绘制了更重要的内容:一对男女站在探测器旁。人类憧憬着宇宙中另一些生命与这金属的漂流瓶邂逅。
当一个生命有机会向另一个生命讲述时,它们最想告诉对方的往往是关于生命的奥秘。但与眼前的欧拉图比起来,先驱者号上雕刻的不过是幼稚的涂鸦。图形由三个子图形构成。第一个子图形代表一条毛虫;第二个子图形是一枚茧;第三个由对称扇形组成的好似一只蝴蝶。
顾秀莲领悟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答案是一,也是无穷。
一个金属盒从她怀中滚落,落地的同时盖子和盒体分成两半。
白色的沙子喷涌而出,冒出烟斗似的和头顶上的黄沙混在一起。一道白色的裂缝在黄色的穹顶上蔓延着,如同一棵树迅速抽枝发芽。
飞速旋转的黄沙开始咯咯作响,断了电似的任由摩擦力将它们拽向地面。白色沙子却像重力根本不存在般停在空中,好似在与顾秀莲对视。在如同一万年长度的瞬间后,白色沙子向上飘去。周围的某种压力被抽走了。顾秀莲仿佛看见一只蝴蝶从自己身边轻轻飞过。
金色的光消失了,图案也消失了。基地的建筑物出现在视线中。低矮的房舍如同排列在地平线上的玩具,只有反渗透储水塔矗立在黄色的天光之下。原来她行驶了这么久,却根本没有远离出发的地方。
顾秀莲回头看看身后的汽车。她明明记得刚刚车子是头朝下斜插在沙丘里的,现在却好端端地停在地面上。四个轮子都露在沙子外面,像是在等待她重新上路。静电干扰正在减弱,车载电台里依稀传来人声。
尽管声音里夹杂着烧着柴火似的噼噼啪啪,顾秀莲依旧可以分辨出句子的含义。
“……巨大沙尘暴可能造成氧气失压,驾驶员面临缺氧危险并产生幻觉。
所有车辆请即刻返回基地。”
作者:李瑞文
来源: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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