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柑林村,贫穷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家庭。东村头的甘德丙和西村头的甘春花,同姓不同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他们曾在村头的老黄桷树下许下诺言,要一起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过上美好的生活。然而,现实却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断了他们的梦想。

东村头的土坯房里,甘德丙正用竹篾补着漏风的墙。每逢雨季,屋顶漏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屋里,地上摆满了接水的盆盆钵钵。母亲蜷在稻草堆上咳血,暗红斑点在靛蓝粗布上绽成诡异的映山红。“德丙啊……”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他腕子,“后山张寡妇家的幺妹……”

竹篾在掌心勒出深痕。甘德丙呆滞地望着墙上父亲的遗像——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在他13岁那年,父亲意外离世,母亲体弱多病,他辍学回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西村头的土坯房里,甘春花蹲在漏雨的屋檐下,数着瓦缝间坠落的水珠。思绪飘到了东村头,她想起德丙哥曾用狗尾巴草给她编的蚱蜢,那抹青翠在记忆里灼人地亮着,又想着与德丙哥结婚的日子,贴着“囍”字的砖瓦新房。西屋传来父亲拉风箱似的喘息,混着药汁泼溅的咕嘟声。“春丫……咳咳……丫……”破絮般的呼唤裹着痰音传来,打破了她甜美的梦。

为了给家里盖新房,甘德丙不得不加入卖血大军。每天清晨,他都会蹲在村头的土坡上,望着远处简陋的采血站,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抽血日子的临近,盘算着还要卖多少次血才够买盖新房的砖瓦。

采血站是一间临时搭建的铁皮棚屋,斑驳的石灰墙上,“献血光荣,救人一命”的红漆标语早已被雨水浸染,晕开一片暗红,像干涸的血泪。

“光荣个屁!”队伍里,瘸腿的王老汉狠狠啐了一口,“上周老李家二小子抽完血,脸白得跟纸糊似的,到现在还下不来炕!”

采血员掀开油腻的棉布帘子,晃了晃手里皱巴巴的钞票,咧嘴一笑:“400cc换五十块‘工农兵’——救不救人咱管不着,救穷倒是真的!”

甘德丙的棉褂子洇开汗碱。他数着前面人的脖颈:第七个是村会计的儿子,后颈长着榆钱大的胎记;第八个是南沟的哑女,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铁皮棚里飘出刺鼻的来苏水味,混着血腥气凝成胶状的雾。

“疼吗?”甘德丙看着甘春花苍白的脸,轻声问道。

甘春花咬着嘴唇,默默忍受着针头的刺痛,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甘春花把袖子往下扯了扯,遮住肘窝青紫的针眼:“你听说了吗?李庄有人抽血抽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她忽然笑起来,嘴角梨涡里盛着晨光,“等我家盖新房那天,你来帮忙夯土基……”

17号针管,从甘春花静脉里刚拨出来,又在酒精灯上蓝焰里翻滚着、跳跃着,针尖的倒钩刮擦着玻璃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甘德丙撸起袖子,针头刺入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入血袋。他闻到一股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也是贫穷的味道。

针头拔出时带出一滴血,落在甘德丙掌心,像颗猩红的痣。他攥紧拳头:“等砖房盖好,我拆了这采血站娶你。”

甘春花低下头,注视着肘窝的淤青,像朵未开败的桔梗花。她脸上泛起红晕,轻声道:“好。”

采血站的铁皮顶棚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甘德丙数着手里皱巴巴的钞票,指腹沾上了钞票边缘的铁锈味。五十元,相当于他刨三个月地的收入。他转头看向正在系袖口的甘春花,发现她手腕内侧的血管像条青色的蚯蚓,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

“春花,你嘴唇都白了。”甘德丙用袖口擦她额头的冷汗,棉布立刻洇开一片汗渍。

甘春花勉强笑了笑,梨涡里盛着细碎的阳光:“不碍事,攒够钱就能...”话音未落突然踉跄,指甲深深掐进甘德丙的手臂。

回村路上,甘春花突然蹲在田埂边干呕。甘德丙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发现她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像串念珠,在褪色的碎花布衫下若隐若现。远处传来砖窑的轰鸣,他攥紧口袋里的钞票,仿佛听见新房梁柱拔节的声音。

棒打鸳鸯,只因同姓,他们的关系被视为“不伦”。村里的老人们说:“同姓不婚,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甘德丙的母亲哭着劝他:“德丙啊,你不能娶春花,这是要遭天谴的!”甘春花的父亲更是气得摔碎了碗,怒吼道:“你要是敢嫁给他,就别认我这个爹!”

最终,甘德丙娶了邻村的异姓女子,甘春花也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异姓男人。现实无情地割裂了他们的爱情,但卖血的往事却像一颗定时炸弹,悄然埋在他们的血液里。

二十年后,柑林村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土路铺上了水泥,村头的采血站早已被拆除,盖上了砖房,开了个超市。家家户户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土坯房,都盖上了二三层楼的砖房,有的还贴上了瓷砖。然而,岁月的流逝,带走了一些记忆,唯一不变的是村头那颗老黄桷树,是几辈人儿时嬉笑打闹成长的回忆,是他们年少时青春懵懂的念想,对于甘德丙和甘春花这代人,还有抹不去某些隐藏在血液中的秘密。

甘德丙和甘春花终究没能成为夫妻,但结婚后仍互相牵挂着对方,慢慢地他们也接受了家族封建思想束缚的事实。既然成不了夫妻,同姓甘,那就成为无血缘关系的兄妹,相互之间的来往,族人和家人也不再反对,大事小情,逢年过节,像亲戚一样走动。甘德丙的女儿甘彩霞,自然把甘春花当作自己的姑姑,而甘春花的儿子佟鹏飞也把甘德丙当作自己的舅舅。如同父母辈一样,佟鹏飞和甘彩霞,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曾在村头的小溪边捉鱼,在田野里追逐嬉戏,借着月光,在老黄桷树下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甘德丙和甘春花,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两个年轻人很像当年自己的影子。

“德丙哥,彩霞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打心眼里喜欢,更是爱,如果她中意我家鹏飞,我不会为难她们,不要让我们的悲剧在下一代重演。”甘春花朝着两个年轻人并肩坐着的方向指。他们正在老黄桷树下依偎着,看着红彤彤的落日渐渐隐藏到山下。

“鹏飞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对他的喜欢与爱就像你对彩霞一样,我们不会让悲剧重演。”甘德丙坚定的说。

伴随着老黄桷树增多的皱褶,甘德丙走过了四十个寒暑,灰暗的面容,高耸的颧骨,凹陷的眼窝,“川”字形的深沟镌刻在两眉间,一眼看出,他,饱经风霜。一天,他在田里干活时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手。伤口起初只是隐隐作痛,但几天后却开始红肿流脓。妻子和女儿甘彩霞劝他去医院看看,他却不以为然:“一点小伤,抹点药就没事了。”直到伤口感染引发高烧,他才被家人强行送进了县医院。

“丙肝?我怎么会得这个病?”甘德丙茫然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语气平静却严肃:“丙肝,就是丙型病毒性肝炎的简称,主要通过血液传播。我这样来讲“血液传播”,比如:共用针头或注射器,尤其是吸毒者共用注射器、针头最危险;不规范纹身、打耳洞、针灸等,如果工具未严格消毒,也可能传播;不安全的医疗操作:过去因医疗条件差,输血或使用血液制品可能感染;共用个人卫生用品:剃须刀、牙刷、指甲刀等可能沾血,共用时若皮肤有伤口,病毒可能传播。”

“共用针头或注射器也可以传播?”甘德丙愣住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个个采血场面像过电影一样清晰的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想起了那个简陋的采血站,想起了那些重复使用的针头,想起了空气中弥漫的酒精和血腥味。他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刺痛。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我……年轻时多次卖过血。”

医生点点头,继续说道:“丙肝病毒潜伏期很长,可能几十年都没有明显症状,但大多数会慢性化,一旦发病,可能就是肝硬化或肝癌。您需要立即接受治疗。”

甘德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他颤抖着问:“医生,我这病能治好吗?”

医生沉默片刻,轻声说:“如果积极配合治疗,情况应该会好一些。”

甘德丙知道医生是在安慰他。他闭上眼睛,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二十年前,为了卖血盖砖瓦房,他搭上了一辈子。

“爸爸!”甘彩霞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保温桶,“我给您熬了鸡汤……”她看到父亲的表情,声音戛然而止。

“彩霞,”甘德丙深吸一口气,“我得了丙肝,是当年卖血染上的。”

保温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汁洒了一地。甘彩霞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医生默默退出病房,给这对父女留下独处的空间。走廊里,他听见压抑的哭声,和二十年前那个采血站里的欢笑声重叠在一起。

与此同时,甘春花也因长期肝区疼痛住进了县医院。她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检查结果显示,她已是肝癌晚期。

甘春花被安排到甘德丙住的房间里,他看见她被搀扶进来,急切的问:

“春花,你咋了?也来住院了?一段时间不见,怎么瘦成这样?”

“德丙哥,你……怎么也在这里,生的……什么病,住院了……也不给……我说一声……”甘春花忍着肝区疼痛,断断续续的说。

“没事,春花。医生说我得的丙肝,与当年卖血有关……”甘德丙想到当年和甘春花一起卖血的情景,难道春花也是……

医生只告诉了她得了丙肝,隐瞒了肝硬化和肝癌,她喃喃自语:“得了丙肝?”那德丙哥得的不是我这个病吗?她闭上眼睛,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脸颊滑落,脑海中浮现当年与德丙哥一起卖血的场景。

医生告诉佟鹏飞,说她母亲已经是肝癌晚期,已发生门静脉癌栓,已多处转移。又是丙肝病毒感染,导致了肝硬化,在肝硬化的基础上发生了肝癌。

佟鹏飞急切的问:“医生,我妈还有救吗?”

医生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无奈:“肝癌晚期治愈的可能性小,但我们可以通过治疗尽量延长她的生命,提高她的生存质量。目前失去手术机会,可考虑介入治疗和生物靶向治疗。”

“介入治疗是什么意思?”佟鹏飞追问。

医生指着CT上的肝癌图片,说:“介入治疗是一种微创治疗手段,通过CT引导经血管插入一根管子,将治疗肝癌的药物直接送到肝脏长肿瘤的部位,达到直接控制或杀灭肿瘤的作用。”

“哦!生物靶向治疗呢?”佟鹏飞又问。

医生仍然指着CT上的肝癌图片,继续解释:“就像打靶一样,肝癌细胞上有特异性分子靶点,而正常肝细胞上没有。靶向治疗就是靶向药物精准到达肝癌细胞,抑制肝癌细胞生长,同时减少对正常细胞的损伤。”

听着医生的解释,佟鹏飞和一旁的甘彩霞,频频点头。

“医生,这种病日常接触或说话会传染给家人吗?”甘彩霞插话道。

医生摆摆手:“日常接触不会传染,比如:拥抱、握手、共同就餐、咳嗽、打喷嚏、近距离说话等。另外,病毒不会通过食物或饮水传播;蚊虫叮咬也不会传播丙肝。不过,你们及家人最好也做个丙肝检测,排除感染的可能性。”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佟鹏飞和甘彩霞并肩走在走廊上,彼此没有说话,都各怀心思。佟鹏飞想到年少轻狂吸毒的情景,没消毒的针头互相在身上猛扎,会不会自己也感染了丙肝;甘彩霞也回忆起小时候因贫血多次输血的情景,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恐惧,仿佛看到了命运的阴影正向他们走来。

诊室的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甘彩霞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佟鹏飞的手背。医生把带有墨粉味的检查报告在桌面上摊开,像一张宣判命运的纸。

“丙肝抗体阳性,你们两个。”医生神情凝重,用红色圆珠笔在报告单上把“阳性”两个字画了个圈,接着说:“彩超和肝功能都正常,说明病毒还没伤到肝脏。”

“怎么会这样?”甘彩霞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佟鹏飞感觉到甘彩霞的手骤然变冷。她的呼吸声轻得像是要消失,唯有腕上那串定亲时他送的白玉珠子,随着颤抖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建议查丙肝RNA定量。”医生指着两张化验单,“如果病毒在复制……”

“得花多少钱?”甘彩霞突然开口打断,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想起父亲躺在病床的模样,想起鹏飞母亲痛苦难受的样子。

诊室霎时安静。佟鹏飞看见一滴汗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来,在深蓝色连衣裙的领口晕开暗痕。他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背,喉结滚动:“医生,不是说抗体有保护性吗?”

医生突然把椅子往前挪了半尺,提高嗓音说:“不像乙肝表面抗体阳性具有保护性,丙肝抗体阳性表示曾经感染过丙肝病毒,需进一步查丙肝 RNA 确认是否现症感染。如果丙肝RNA阳性,意味着病毒活跃复制,需抗病毒治疗;如果RNA阴性,可能为既往感染已自愈,定期监测即可。”

医生微笑着接着说:“万一你们俩属于后者呢。”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甘彩霞松开佟鹏飞的手,双手合十,嘴里自言自语,紧锁的双眉舒展了不少。

走廊传来推车的金属碰撞声。甘彩霞突然撞到推车上,化验单从她手头飘落,像片苍白的雪。“我们先查丙肝RNA。”她弯腰捡纸时,白玉珠子擦过佟鹏飞的手腕,“反正……反正最糟不过一起死。”

“霞儿!”佟鹏飞搂住她单薄的肩,轻声说:“别说晦气的话……我们要好好治病,一起去看海……”

甘彩霞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好,我答应你。”

他们俩的手依然紧紧握在一起。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却无法驱散心中的阴霾。

两周后,甘德丙出院回家。走在村道上,他感觉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路过村口的采血站旧址,如今是超市,他听见几个老人在闲聊。

“听说德丙住院了?”

“可不是嘛,说是肝不好。你说咱们村这些年,得肝病的人怎么这么多?”

甘德丙停下脚步,心跳突然加快。他想起医生说过的话:“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很多人因此感染了丙肝。”

“老李头前阵子也住院了,说是肝硬化。”

“还有王婶,去年走的,也是肝病……”

甘德丙感觉一阵眩晕,扶住了路边的树干。那些名字,都是当年一起卖血的乡亲们。

“医生说了,你的病能治,就是药贵。我算过了,干两年就能攒够药钱。”

甘德丙感觉胸口堵得慌。

一个月后,甘德丙的病情迅速恶化。肝硬化终末期让他的身体像一片枯叶,逐渐失去了生机。他的腹部因腹水而肿大,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蜡黄色,眼白也染上了黄疸。每天,他都要忍受腹部胀痛和难以呼吸的折磨。

甘彩霞守在父亲的病床前,握着他干瘦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甘德丙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擦去女儿的眼泪,声音微弱却充满愧疚:“彩霞,爸爸对不起你……当年卖血,没想到会拖累了你……”

甘彩霞摇摇头,哽咽着说:“爸,别这么说。我一定会治好您。”

甘德丙的眼中满是泪水,他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彩霞,我已是油干灯枯了,不要再花费,你还年轻,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快把鹏飞叫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

“鹏飞哥,快来我家,我爸快不行了。”甘彩霞哭喊着给佟鹏飞打了个电话。

佟鹏飞接了甘彩霞的电话,飞也似的跑到甘德丙的床前,哽咽地喊道:“舅,我在呢。”

甘德丙努力地睁开了眼,把甘彩霞的手放在佟鹏飞的手上,仿佛想用最后的力量将所有的爱与不舍传递给她:“鹏飞呀,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彩霞,她命苦……你好好孝敬你妈,她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她命更苦……”

“别说了……您休息,舅,我会好好照顾她们……”佟鹏飞涕不成声。甘德丙的手缓缓垂下,呼吸渐渐停止,脸上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甘彩霞扑在父亲的身上,失声痛哭。

一周后,甘春花的病情也在急剧恶化。肝癌晚期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进食,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她的儿子佟鹏飞日夜守在她的床边,甘彩霞也陪在身边,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心如刀绞。

“妈,您再坚持一下,医生说了,丙肝是可以治好的……”佟鹏飞握着母亲的手,声音颤抖。

甘春花勉强笑了笑,声音微弱:“鹏飞,妈妈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你和彩霞。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彩霞一起好好过日子……”

“彩霞呀,你要好好照顾你爸,我有鹏飞照顾着……”甘春花不知道甘德丙已经去世,还牵挂着。

“爸爸好多了,是他叫我来照顾您的……”甘彩霞哽咽着说,转过头去,偷偷流泪。

几天后,甘春花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她的脸上带着平静,仿佛终于从病痛中解脱。佟鹏飞跪在母亲的床前,泪如雨下。他想起母亲这些年为了家庭付出的辛劳,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悲痛。

甘德丙和甘春花的离世让柑林村笼罩在一片悲伤中……

老黄桷树下,甘彩霞和佟鹏飞并肩站着,望着远处的田野,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鹏飞,我们不能让爸妈的悲剧重演。”甘彩霞轻声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佟鹏飞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是的,我们要治好病,好好活下去。这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甘彩霞和佟鹏飞并肩走进肝病门诊诊室,她的手指死死掐进佟鹏飞的掌心,诊室墙壁上“丙肝的克星——直接抗病毒药物(DAA)”的蓝色宣传海报在视线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这是最新的泛基因型药物,对1-6型丙肝病毒都有效。”医生向上推了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

“真的可以治好吗?”甘彩霞不敢相信,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和忐忑。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浮肿发黄的双脚,那些溃烂的皮肤下,是否也曾游走着同样的病毒?

医生微笑着点头:“是的,DAA药物通过抑制病毒复制,能够彻底清除体内的丙肝病毒。不过,治疗期间需要定期复查,确保病毒被完全清除。”

佟鹏飞握紧甘彩霞的手,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彩霞,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

甘彩霞点点头,担心的问:“治疗多久?费用多少?”

“几个月一个疗程,价格昂贵,一般家庭用不起。”医生摇了摇头。

"一般家庭?"佟鹏飞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他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和彩霞都是一般的家庭,甚至比一般家庭还穷,他想起老家开裂的土坯房,母亲临终前干瘦发黄的脸。墙上的丙肝科普海报突然扭曲成狰狞的图腾——那是张肝硬化患者的肝脏解剖图,暗红色的血管网络像极了老家屋檐下结着的蛛网。

佟鹏飞突然站起,帆布工装裤摩擦出沙沙声。他下意识摸向裤袋,那里躺着前天工地结算的三千块,还带着水泥粉尘的温度。

医生叹息着调出医保目录:“去年谈判纳入了七种DAA,不过……”光标停在一行小字:县域医院需省级专家组确诊证明。甘彩霞盯着屏幕上那串数字,突然想起鹏飞的母亲肝癌晚期时,止痛针剂在县医院药房标价牌上跳动的猩红数字。

“如果不治疗呢?”甘彩霞问。

“比乙肝更容易慢性化,进展为肝硬化的风险大,甚至发展成肝癌。”医生停顿了一下,“就像你们的父母那样……”

“治疗,我们肯定要治的,只是费用……”甘彩霞哽咽说,“鹏飞,要不我们回家商量后决定。”

“谢谢医生,我们回家商量后决定。”佟鹏飞和甘彩霞向医生鞠躬致谢后退出了诊室。

“听说东南亚一带有仿制药品,一个疗程不到原研药的十分之一或更低。”佟鹏飞对甘彩霞说。城中村出租屋的霉斑在天花板蜿蜒生长,月光透过报纸糊的窗户,在药盒锡箔包装上折射出幽蓝的光。佟鹏飞用冻裂的手指滑动二手手机屏幕,仿制药的广告像潘多拉魔盒在黑暗中闪烁。

“那万一没有效果呢?辛苦挣来的钱不就白花了。”甘彩霞有些顾虑,“你先治疗,你干的活比我重。”甘彩霞对佟鹏飞说。

“不,你先治疗,我的身体比你好。”佟鹏飞矜持说。

甘彩霞和佟鹏飞就这样你推我让的争执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买仿制药品碰碰运气。

“边境货车司机带货,每疗程刚好五位数。”工友发来的语音在寂静中炸响。

佟鹏飞突然抓起手机:“我明天就去汽配城找老张,他表弟在海关货运处……”

暴雨夜,甘彩霞蜷缩在物流园集装箱的阴影里。“万一吃到面粉团……”她摩挲着药盒上的英文,想起老家那些注射葡萄糖冒充青霉素的黑诊所。远处岗亭的探照灯扫过,照亮她怀里紧紧搂着的泡沫箱,上面印着模糊的英文。佟鹏飞正在三号闸口和保安周旋,劣质白酒的气味从他身上蒸腾起来:“大哥,就两箱汽车零件……”

泡沫箱内侧的温度计显示4.2℃。甘彩霞用身体护着冷链箱,她听说必须全程2-8℃保存。冰袋正在融化,她解开棉衣把箱子裹进怀里,寒气顺着肋骨直刺心脏。四小时后,当佟鹏飞在城中村诊所借到冷藏柜时,她的嘴唇已冻得发紫。

药片铝塑板上的激光防伪码在紫光灯下显出孔雀蓝的凤凰图案,和攻略视频里一模一样。佟鹏飞突然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喉结剧烈滚动。甘彩霞轻轻抚摸药盒上的英文,指尖划过看不懂的单词——但她知道,这是杀死病毒的解药,也是吞噬积蓄的猛兽。

他忽然抓起药盒:“我试药,你等正版!”

“你倒下了谁搬砖还债?”甘彩霞夺过药片,就着隔夜的凉水吞下。苦味瞬间在舌根炸开。

第一粒药片在甘彩霞舌尖融化时,铁锈味顺着喉管爬上来。仿制药铝箔包装上的划痕像某种神秘符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要死一起死。”话音刚落,佟鹏飞也抓起药片,迅速放进口中,用凉水一饮而下。

服药第七天,佟鹏飞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剧烈干呕。四十米高空的风裹挟着盐酸般的胃液,把他的工装裤烧出蜂窝状小孔。手机在裤袋震动,是甘彩霞发来的消息:“今天吐了三次,现在好多了。”

第二十八天,甘彩霞在服装厂晕倒时,手里还攥着半片没来得及吃的药。急救室里,佟鹏飞盯着心电图机上跳跃的曲线,突然掏出皱巴巴的说明书。在“常见副作用”条目下,旁边留下的中文批注:“重度贫血”四个字被荧光笔涂得刺眼。

每当甘彩霞感到疲惫时,佟鹏飞总会轻声安慰她:“想想我们的未来,想想我们要去的海边。”甘彩霞则会笑着回应:“对,我们要一起去看海。”

三个月后,甘彩霞和佟鹏飞推开了医生诊室的门。医生一见到他们就说,“终于想好了要治疗了。”

“不,我们是来复查的。”甘彩霞忐忑的说。

他们忐忑地等待复查结果。他们满怀希望,毕竟按照仿制药说明书上的疗程,病毒应该已经被清除。然而,当医生皱着眉头看着化验单时,他们的心沉了下去。

“HCV RNA 阳性。”医生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他们,“病毒载量没有下降,反而比之前更高了。”

“怎么可能?!”佟鹏飞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指节泛白,“我们明明按时吃药了!”

甘彩霞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声音颤抖:“医生,是不是……我们买的药有问题?”

医生神情严肃:“你们买的仿制药,可能根本不含有效成分,或者剂量不足,甚至可能是假药。”

佟鹏飞一拳砸在墙上,指节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他们花了近两万块钱,忍受了三个月的副作用——呕吐、贫血、头晕目眩,结果却是一场空。

“我们被骗了……”甘彩霞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医生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其实,你们根本不用冒险买仿制药。”

两人猛地抬头,眼中带着疑惑和一丝希望。

“今年,国家医保谈判把抗丙肝的DAA药物价格降下来了,现在一个疗程只要几千块,而且医保还能报销一部分。”医生拿出一份文件,“你们要是早点来医院,根本不用走弯路。”

甘彩霞和佟鹏飞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懊悔。

“我们……我们以为正规药还是很昂贵……”佟鹏飞声音沙哑。

“那是几月前的价格了。”医生摇头,“现在国产仿制药也上市了,效果一样,价格更低。”

甘彩霞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如果我们早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医生安慰道,“我给你们开正规药,一个月后复查,如果病毒转阴,就说明有效。”

这一次,他们不再冒险。甘彩霞和佟鹏飞拿着医生开的处方,在医院药房拿到了正规的抗丙肝药物。药盒上印着清晰的中文说明书,还有国家药监局的批准文号。

“这次,我们一定能好。”佟鹏飞握紧甘彩霞的手,坚定地说。

服药的第一周,他们几乎没有感到任何副作用,只有轻微的疲劳感。医生解释说,正规药物的副作用比劣质仿制药小得多,而且疗效更稳定。

一个月后,他们再次来到医院复查。

“HCV RNA 阴性。”医生微笑着说,“病毒已经被清除了。” “真的?医生,是真的?”

“这还有假?病毒真的被清除了!”

甘彩霞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佟鹏飞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我们终于……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医生欣慰地看着他们:“继续服药巩固,三个月后再复查一次,如果还是阴性,就彻底治愈了。”

走出医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甘彩霞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我们当初不该贪便宜买仿制药……”她低声说。

佟鹏飞点点头,眼中带着悔意:“是啊,如果早点知道正规药已经降价了,爸妈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如果他们早点知道正规治疗的价格已经大幅下降,或许甘德丙和甘春花就不会被丙肝夺走生命。 “我们不能再让其他人走我们的弯路。”甘彩霞突然坚定地说。

佟鹏飞看向她,明白了她的心思。

尾声

甘彩霞和佟鹏飞将全部心力投入了丙肝防治的公益事业。他们深知,在无数贫困的乡村角落,仍有许多人因缺乏认知而深陷病痛。于是,他们跋山涉水,走进一个个村庄,用亲身经历唤醒人们对丙肝的警惕。

那日,在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偏远村落,甘彩霞站在临时搭建的宣讲台前,声音坚定而温柔:“我和我丈夫都曾是丙肝患者,但我们战胜了它!只要早发现、早治疗,丙肝完全可以治愈。”

台下传来窸窣的议论声:“可药那么贵,哪有钱治?”“听说仿制药便宜,但谁知道真假……”

甘彩霞提高声音,目光扫过每一张忧虑的脸:“大家别担心!现在治疗丙肝的药物已经纳入医保,一个疗程几千块就能治好,再也不用像我们那样冒险买仿制药了!”她的声音在村口的老黄桷树下回荡,像一阵暖风拂过村民的心头。

人群中,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颤巍巍地举起手:“彩霞啊,你说的这个药……真的管用?我听说以前那些药吃了也没啥效果,还贵得要命。”

甘彩霞快步走到老汉面前,轻轻握住他粗糙的手:“李叔,我爸爸当年要是能赶上现在的好政策,也不会……”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坚定起来,“现在的药不一样了,我和鹏飞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佟鹏飞在一旁分发宣传单,耐心解答村民的疑问:“丙肝主要通过血液传播,比如共用针具、不安全的输血,甚至纹身、打耳洞都可能感染。大家一定要警惕,定期检查才能防患于未然。”他指着宣传单上的示意图,继续解释:“以前咱们村很多人卖血感染,就是因为针头不干净。现在医疗条件好了,消毒严格,不存在输血或献血感染的风险,献血者是要严格筛查血液传播疾病的,包括乙肝、丙肝、梅毒和艾滋。但还是要小心——修脚、刮脸用的刀子,甚至共用牙刷、剃须刀,都可能传染。”

日复一日的奔走渐渐有了回响。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主动筛查,医院的门诊里多了不少前来咨询的身影。甘彩霞和佟鹏飞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也找到了生命新的意义。

清晨的柑林村薄雾缭绕,远山如黛,村口那棵苍劲的老黄桷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低语着岁月的故事。甘彩霞和佟鹏飞并肩站在山坡上,望向那片曾令他们命运转折的采血站旧址,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真的做到了。”甘彩霞轻声说道,眼角微微湿润。她的目光越过时光,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采血站外徘徊的父亲。

佟鹏飞握紧她的手,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是啊,我们做到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眼中映着晨光。他想起了自己沉沦的过去,想起了母亲的临终嘱托,更想起了与甘彩霞携手抗争的日日夜夜。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们身上。甘彩霞仰起脸,深吸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笑容恬静而满足:“鹏飞,我们的新生活,终于开始了。”

佟鹏飞点头,目光坚定而温柔:“不止为我们自己,也为那些还在黑暗中的人。”

他们相视一笑,十指紧扣,步履轻快地走下山坡。村口的小路上,孩子们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铃。甘彩霞望着他们,眼中漾起憧憬:“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会在这里奔跑吧?”

佟鹏飞捏了捏她的掌心,笑意更深:“一定会的。而且,他们会活得更好,因为我们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远处,村委会的大喇叭响起村支书洪亮的声音:“各位村民注意,今天下午卫生所有免费体检,请大家积极参加……”

甘彩霞和佟鹏飞相视一笑,知道他们的坚持,正在一点点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

来源: 黄博士聊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