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科幻大作《降临》,可能是第一个认真探讨外星人语言学的电影,在外星飞船突降地球之际,语言学家露易丝受遣去转译外星人的语言,不同于地球人按线性时间语序梳理文字,外星生命使用的是一种非线性的表意文字,这种文字看起来就像个圆环(见图1),文字间没有间隙,笔笔勾连交织,但抽掉任何一笔,整个句子的结构就将全然不同。这说明早在下笔之前,书写者就已经知道整个句子的全部布局。露易丝通过频繁和外星人接触理解了它们的文字,然后剧变发生了:她能看到未来的事情碎片般地在眼前闪回,过去、现在、未来成为了一个整体。电影的逻辑很清晰:语言的形式决定了使用者的思维方式,外星语言的圆环结构无关先后,所以使用者没有时间观念,他们全盘、并举、整体地理解并把握事件。
图1 电影《降临》(英文名:ARRIVAL)海报图源:google picture, Crective Commons License
当然这后面就要牵扯到老生常谈的时间悖论问题了:露易丝要是改变了现在,那未来又怎么会原封不动,电影是这样解释的:学会了外星语,露易丝已经不是人类的思维方式了,她的目的就是要使已知的事实逐步实现。总之别问为什么不改变现在,反正她就这么想了。这就形成了几个很有冲击力的问题:我们的语言是否限制了我们的潜能?它真的能够塑造文明的思维方式吗?它又是否反映了真实的世界?
完美语言
语言,是人类用来表达内心思想与感情的媒介,这点是沾了老祖宗的光:人类共同的祖先是非洲南方古猿,抽象语言玩得转,据语言学家证明,越抽象的语言越能协调更大范围的群体行为,凭借着这种非对称优势,祖先们树立了霸主地位,走出了非洲,把基因传播到全世界。有些“怒其不争”的是,进化了200万年,我们的语言依旧非常原始低效,本质还是用声带的振动产生声音,难以兼顾语速和信息密集度,语言学研究表明,受限于说者的表达能力与听者的接受能力,现存语言在单位时间内传递的信息量都差不多,每秒39比特,大约为莫尔斯码发送速度的两倍。用如此迟钝的声音来表达心中的细腻思想,简直就像用拖把沾墨来画工笔画一样费劲。
能不能构造一种高效的完美语言,使其携带的信息量最大呢?我们把描述一个系统需要的最小存储空间长度,定义为信息熵,信息熵最大的语言必然最靠近信息压缩下界,即任何文本压缩算法到达这个界限再也无法压缩,无法再被压缩优化的语言就是完美语言。主流语言中最接近文本压缩界限的是中文,信息熵是英、法、俄语的两倍还多,联合国同一文件的六种官方文本中,最薄的总是中文,这样看来,中文算是主流语言中的完美语言了。可实际交流中,中文并不比英语高效,原因是:如果一个词的信息熵太高了,人们就倾向于减慢发音速度,减小说者和听者的语言加工负担,所以中文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而英文总是语速连珠带炮如飞一般(经常看美剧的读者会有所体会),语速和信息熵的不可兼得,使这两种语言都没法超过每秒39比特的信息传递速率。这样看下来,与其说日常语言限制了我们的潜能,倒不如说我们的潜能限制了日常语言,要构造完美语言,得先提高人脑对语言信息的加工能力了。
语言相对论
直观来看,人进行的所有思维都和语言有关,文字本质上也是语言,只不过是无声的语言,特殊群体使用的手语则是肢体语言,我们用语言给万事万物指定名称,使曾经的不可名状之物有了人间的姓名,语言之于社会,犹如空气之于人,人是无法离开空气存活的,但他常常会忽略空气的存在。
认为语言决定思维的观点被称为语言相对论(又称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电影《降临》就是扩张版本的语言相对论,背后思想是:语言改变了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认知结构的改变,决定了思维方式的改变。换句话说,语言的区别即是世界观的区别。现实有很多例子可以佐证这点:欧洲一些语言有几十种表示颜色的词汇,使用者需要从小刻意去辨别这些颜色,来练习色彩的精确表达;而非洲的个别语言中仅有黑白两种颜色词语,他们对大多数颜色只有模糊的概念,这就使得后者对颜色的感知能力比前者要差。除了色彩语,方位语的不同也能导致方向感的不同,某些原始部落的语言使用东南西北而不用前后左右,对我们来说,无论我们转向哪里,我们的视线永远在我们脑袋的前面,但对这些原住民,换个方向,视线就从脑袋的南面变成北面了,绝对方位的使用使他们拥有超乎常人的导航能力,即便是在没有星星的晚上,也能很好地辨认地理方向。所有这些例子都表明:语言不仅是思维的工具,还会对思维过程产生极大的反作用,这种反作用能在潜移默化间塑造我们的思维面貌。
日常语言中,人们往往喜欢用感情极致的流行语来交流,不需要分辨“有口皆碑”和“叹为观止”的区别,一个“yyds”就包揽一切。殊不知,什么情况下都是yyds,也就模糊了情感程度的分别,模糊了辨析对象之间的精细差别,无疑也会诱导思维变得笼统单一。我们用以表达世界的词语越多,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也就越趋于准确,在这个意义上,拓展我们的词汇量,也是以细化颗粒度的方式拓展我们思维的边界。
悖谬不谬的日常语言
许多话语听起来一套一套的,但说话者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谈论的到底是什么。比如“自由”一词,人们喜欢在各种场合使用它,但“自由”实际属于最难解释含义的词一类,是物质优越、无忧无虑的生活更自由?还是严格约束自我、不受自身欲望驱使的生活更自由?对这些关于“自由”定义的基础问题,使用者往往并不清楚。究其原因,掌握精确表达的能力需要经年累月的刻意练习,而多数人往往接触不到需要精确表达的生活场合,日常语言就成了未经审视的不规范用语。
日常语言还充斥着自相矛盾,像“公开的秘密”,“单独在一起”,“小心翼翼又漫不经心”等,两个互相矛盾的词可以放在一个句子里,这些句子无疑是有问题的,但凭借主观感觉,人们总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它们,为什么“宁死不屈”和“负隅顽抗”呈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为什么“坚定”是褒奖,而同样字面意思的“顽固”却是贬损?人们根据自身经验和立场的不同,主动从词语中吸收了迥异的情感色彩,使语言从字面意思中分离出更深的“意”,本应被视为自相矛盾的句子就孕育出了语意空间。
语意空间富有张力的存在,使这类句子在诗歌中俯拾皆是,比如诗人多多的《在这样一种天气里来自天气的任何意义都没有》:“土地没有幅员/铁轨朝向没有方向/被一场做完的梦所拒绝/被装进一只鞋匣里/被一种无法控诉所控制”,这首诗中的几乎每一句都在自反(包括题目),后面的词语破坏了前面词语的字面意思,但读者从中却能感受到一种弥漫着绝望和虚无的情绪。
这些指涉性和逻辑性错误的句子,也向我们表明了一点:人们已然习惯从有歧义的语言中提取信息。当笔者祝愿读者们早日从直立行走进化到飞升太虚时,这种祝愿并不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废话,因为它的表达同样在说明自身的不现实。
别轻视这些充满悖论的诗歌语言,科学家的真理需要一种肃清任何悖论痕迹的语言,但诗人的真理却要依靠悖论,悖论所显示的,是一种“不可言说之物”,分析哲学的创始人维特根斯坦认为:诗歌中的“不可言说之物”闪耀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这些和科学一样,都是人类为了趋近终极之问作出的尝试。
我们所能表达的世界受限于我们的语言能力,而语言是有局限的,世界的意义并非可以用语言完全表达,它同样以一种不可言说的方式显示自己,就像禅,不能说,一说就破,所以,别仅仅依赖语言,尝试去体验、去感受吧,去在融会贯通中理解它所显示的意义。
听者也说出了话
人类语言是人类思维的产物,但它并不能将说者的思想完全传递给听者,语言是由语音、单词和语法结构组成的,它有内在的指涉性和逻辑性,除非这种逻辑是纯粹完备的,否则我们不可能实现全部的语义传达。说者的脑袋内部需要把语义翻译成符号,这句话才能说出来,而话语从符号翻译成语义,必须借助说话人的语境,这个语境既包括说话人所处的环境,也包括说话人自己(自身经验、立场等),换言之,一句话的意思不是由说者决定的,而是由说者和听者共同决定的,某种意思上,当这句话从说者的口中说出去时,他就已经丧失了对这句话的解释权,语言的灵魂不是固定的,而是在不同的语境文化中不断流动变化的,听者语境的不同,决定了任何指望语言符号传达全部语义的看法都是不切实际的。
能不能绕过听者,构建一种私人语言,来使语言传达出全部的语义呢?讨论这个问题时要考虑到,说者的年龄会长大,他自身的语境也会发生变化,所以为了语义的完全,他同样不能说给自己听,而一个不面对任何对象的语言,毫无疑问是没有实际意义的。语言的本质,就像哲学家休谟说的那样,是一种公众事物。
在普遍的公众之中,“我”是什么呢?“我”不过是黑暗洞穴里微乎其微的存在,世界于“我”是被火光投射到洞壁上的阴影,阴影不是实物,篝火在“我”的眼里是涌动的黄色,在全色盲眼里是只有明暗之分的灰色,在皮皮虾眼里是怪诞的彩虹色,但它只是反射了565-625nm波长范围的光,作为客体的颜色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以人的视角感知到的现象世界。
身处现象世界,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物质世界在其它的洞穴中映照出的影像,真实的世界究竟怎样,犹如一团无定形的云雾,而唯一能够使这团云雾凝结的,不是眼中所见,而是口中所言。在《雾都孤儿》之前,伦敦并没有雾;在“剪不断,理还乱”之前,我们不知道离愁可以如线。尽管语言永远不能传达个人全部的心灵体验,但它能够给每个人的洞穴赋予联系,听说者的话,听者自己也会感同身受,仿佛这话是由他的口中说出的一样,他确信,他的脑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那是神经网络的突触间由电信号架起的新联系通道,凭借着这些联系,听者才能理解说者,我们才能在这个杂草丛生的世界里相知相爱。
参考文献
[1]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08487
[2] https://news.sina.com.cn/o/2019-07-04/doc-ihytcerm1290658.shtml
[3] Aceves, Pedro, and James A. Evans. "Human languages with greater information density have higher communication speed but lower conversation breadth." Nature Human Behaviour 8.4 (2024): 644-656.
[4] Coupé, Christophe, et al. "Different languages, similar encoding efficiency: Comparable information rates across the human communicative niche." Science advances 5.9 (2019): eaaw2594.
[5] https://njucml.nju.edu.cn/5a/11/c22619a350737/page.htm
[6] Wittgenstein, Ludwig.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Translated by D. F. Pears and B. F. McGuinness, Routledge, 1961.
来源: 星空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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