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缝

一

狭缝，一种平行世界交流仪，通体银色，一个笔记本电脑大小。每条狭缝产生两条分叉的时间线，它使用离子阵列交换信息。当一条狭缝被激活，产生两种概率相同的可能结果。狭缝能让我们在两条时间线间通信，传输按文本编码的一系列数据。如果离子阵列足够长，甚至能做到传输图片、声音，甚至视频。

自从狭缝发明以来，工程师们一直致力于增加离子阵列容量，最新型的狭缝数据簿容量有1G字节，如果只通过文本交流，那足够用一辈子。但许多人需要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者跟自己的面孔对视。即使是低分辨率、低帧率的视频，也能在几个小时内耗光狭缝的所有数据簿。

通俗来讲，狭缝就像是一座独木桥，当它被建成时，就可以沟通桥的两侧——两个时间分支。但每一次经过它都会使其晃动，直到它彻底崩塌——两条时间线只能各自发展，无法交流。

二

郑宏最讨厌的日子就是星期五。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每周五都会有好几名令他费神的顾客到来，他们总是把自己的委屈与焦虑发泄给郑宏。还好有最后一位到来的卡特在，他风趣友好，总是心怀善意。而对于他因为总是缺乏自信而举步维艰的问题，治疗取得了稳定进展。

卡特的经理是个自私的人，他会贬低每一位下属。郑宏与卡特的会面永远脱离不了一个主题——对于经理的侮辱。两周前的一天，卡特加班到很晚后独自经过公司停车场，他怒不可遏地扎爆了经理汽车的四个轮胎。一段时间以后，卡特也没被发现，但他对自己的恶劣行为感到无比自责。

卡特这次来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话题，他说：“上周我们会面之后，我去了一家狭缝数据代理公司。我想看看有多少个版本的我采取了同样的做法。”

郑宏感到吃惊：“有意思，继续说。”

“我知道了平行自我的行动。他们都称自己幻想过，却没有一个平行自我扎过他们经理汽车的轮胎，在我扎轮胎的同一时刻，其中一个差点动手，但是他忍住了。”

“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扎轮胎是反常的偶然事件，这件事无法用来评价我的为人。”

郑宏知道有人这样使用狭缝，可通常都是通过指出平行自我的更恶劣行径来比较出自己的正直。他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此独特的做法：用平行自我的正常行为为自己辩护。他当然也没想到卡特会这么做：“你觉得自己破坏经理汽车的事实，被平行自我没有那么做的事实抵消了？”

“不是抵消，但那表明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所有的平行自我都扎了经理汽车的轮胎，那将说明有人得注意我的为人。我最近感到特别惭愧。但是平行自我没有扎轮胎，这意味着我在本质上不是个暴力的人。”

三

不是任何人刻意而为，但激活狭缝必然对生成的两个时间分支产生不同的影响。如果狭缝仅仅只是影响了不同时间分支中两个空气粒子的碰撞或者错开，也会使两个分支开始具有差异。开始这种差异是察觉不到的，可是如果空气急剧流通，大约一分钟之后，这种细微的扰动可能就会导致直径一厘米的气旋。

如果我们具有穿越时间的能力，想阻止夏桀的暴行。对未来影响最小的办法不是杀死襁褓中的夏桀，而是在他母亲体内发生顶体反应时扰乱周围的一个空气粒子，这会使他被他的一个兄弟顶替。然而，狭缝无法实现与被激活前分叉的时间线进行通信，所以人们不可能去影响世界上第一条狭缝被激活（公元2114年5月14日19时19分8秒）前其他时间分叉的事。

但是，偶尔临时的改变可能避免事故。有一次，M国的一架飞船坠毁，政府立马通知了另一条时间线该飞船所在的航空公司。航空公司禁飞了对应的飞船，进行仔细检查，发现一个重要零件的失灵，成功避免了一次灾难（根据此次事件改编的电影《跨世界救援》荣获第246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狭缝也能给学者用来调查。例如研究者可以对比不同时间线上的头条新闻，寻找差异再调查成因并推断原因。随后，他们会在接下来的几周或几个月里继续监视新闻内容，观察差异如何继续随时间发展。可惜的是不管差异多么有趣，时间分支之间的狭缝联系总是暂时的。

四

郑宏结束了星期五一整天的劳累。他打了一杯新鲜的咖啡，打着哈欠走出诊室。有两个人在诊室外等候区域的白色椅子上坐着聊天，郑宏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你想过没有，我们激活狭缝可能毁了别人的生活？”

“什么意思？”

“比如说，有人也许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死于车祸，但是在我们的时间线没有，全都是因为激活了狭缝。”

“对了，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布鲁斯高速公路发生的那场车祸吗？在我平行自我的分支里，死于车祸的是杰克，而不是他的妻子。”

“是的，我就是说这种事！我们激活狭缝，结果对别人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我倒没怎么想过。也许是我太自私，我通常考虑的都是自己的生活。”

他们一直在谈论的一对明星夫妻的车祸。在去参加一场颁奖典礼的路上，他们在豪华轿车里被酒驾的司机撞到，妻子蒂娜丧命，丈夫杰克独自在悲伤中活了下来。可是在他狭缝开启的分支里，丧命的是杰克，蒂娜成了生还者。

郑宏十分兴奋，他快步走上前去。

“这条狭缝你打算出售吗？”

三个月后。

杰克知道自己与蒂娜见面时会尴尬，可实际情况超出他的预期。几个月来，除了家庭成员或亲密的朋友，杰克几乎不跟人说话，有望再次看见活生生的蒂娜似乎令他特别焦虑。至于旁边的郑宏，他倒挺冷淡，不像很快就要赚大钱的人。

郑宏再次把狭缝在咖啡桌上摆好，然后切换到视频模式。郑宏先看见自己的脸，他的平行自我似乎看起来跟自己一样紧张。有一瞬间，郑宏产生了叫停整件事的冲动，他害怕杰克只会更痛苦，但他知道不该放弃这个机会。郑宏招手让杰克坐在身旁的沙发上，他的平行自我也在朝屏幕外的某个人摆手，然后调整狭缝，让它面对杰克。

狭缝屏幕上的面容让杰克十分熟悉：一是因为它属于蒂娜，二是因为她的表情经受了数月悲伤的洗礼，跟杰克每天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表情一样。杰克和蒂娜的内心肯定产生了同样的波澜：他们不约而同的痛哭起来。郑宏从没有像此时这样坚信，这两个人注定应该在一起，他们看着对方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自己。

看着他们相见的动人场面，郑宏的手指悬在了接受转账的按钮上面。

五

以下是每日新闻第9813期专家访谈栏目节选。

“在世界各地的统计中，自狭缝流行于全球以来，一时兴起而造成犯罪的数量增加。时间分支是由任意量子事件产生的。即使在我们拥有狭缝之前，分支也一直在产生，只是我们无法联系那些分支。那么理由来说就不可能是狭缝所带来的影响。

这个问题十分有意思。人的行为跟性格相符。因为你的行为随着情绪在变，但是更多事情完全取决于你的性格。如果一直喜爱动物，你就不会在任何分支里因为小狗朝你叫而踢它；如果一直遵纪守法，你就不会在任何分支里的上班路上突然抢劫便利店。”

我们想象你同时面对几个选择的情况，每种做法都与你的性格相符。举例来说，假如一个收银员多找了零钱给你，你可以退回去或者直接留下。假设你能看见自己的每种行为，取决于你一天来心情怎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说，完全有可能同时存在一条你留下多余零钱的分支和一条你退回零钱的分支。

你度过了糟糕的一天并留下多余找零的分支，是从过去分化出来，你的行为不再对它产生影响。但是，如果你在这条分支里表现得有同情心，那仍然会有意义，因为它会影响将来出现的分支。你富有同情心的行为越多，将来作出自私选择的可能性就越小，哪怕你在那些分支里度过了糟糕的一天。

你改变的不仅是你在这条分支里的行为：你是在给将来产生的所有分支中的自己打预防针。通过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是在确保从此以后一个更好的你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分支里。”

六

看着杰克与蒂娜的会面，郑宏回忆起了高中时与挚友的故事。

高中时郑宏与马克是好朋友，他们经常待在一起，相互吐露心声。不仅如此，郑宏还羡慕马克的昂然自若。马克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拒绝束缚。他曾在全市解剖竞赛取得第一名后公开嘲笑老师，被通报批评。郑宏也希望自己能有同样的勇气，但是他过度满足于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角色，不敢做任何会有损自己形象的事。

后来两人在暑假实习期间决定触碰一下底线。他们在实习工作提供的酒店中准备好器具，计划装扮成劫匪去超市抢劫。但他们没料到的是，一位老师拿着通用房卡走错了房间。就在第一天晚上，他俩准备电击枪的时候，老师进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俩仿佛雕塑一样站立良久，一言不发，郑宏似乎看见自己所有的未来计划向晨雾一样散去。

“你俩都无话可说？”

郑宏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喊道：“都是马克的！”

马克看着郑宏，脸上只剩下震惊。他本可以否认，可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无法改变什么，因为老师们只会相信好学生郑宏。有一瞬间，郑宏意识到本可以收回所说的话，坦白真相，可他没有。

自那之后他们没有在说过一句话。马克开始走向堕落，辍学打架，后来被开除，郑宏与他也没再联系过。

但郑宏一直对马克抱有愧疚。每到午夜梦时，他都深处焦虑与压力之中，对好友的惭愧使他得了严重的失眠。为了解脱自己，郑宏开始在大学报了临床心理学，并成为了一名心理医生。

七

关于狭缝的出现，哲学界进行了激烈的探讨。狭缝的用法对于大众想象力的冲击极大。有些人经历身份危机，觉得他们的自我意识被无数平行世界版本的自我破坏。有些人购买多条狭缝，试图让所有的平行自我都保持同步，即使各自的分支发生分化，也强迫所有人保持同样的生活轨迹。从长计较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依旧有人购买更多的狭缝，对新一批平行自我重复他们的努力，还声称减少他们分化的任何努力都是值得的。

很多人担心自己的选择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的每个行为都会被他们作出反向选择的分支所抵消。专家尝试解释说，人类决策行为本身并不会引出新的分支，人们在那些分支里的选择始终是有意义的。虽然有人努力解释，但很多人还是相信，狭缝消除了他们行为的道德内涵。

八

郑宏与杰克告别，乘车回到家中。郑宏一进屋就发现了一台不属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仅显示着几个视频，每一个的文件名都是他的名字加上顺序排列的数字。郑宏点开视频，屏幕被他低分辨率的面容填满。那是她的一个平行自我，在谈论她的过去。

“老师来到我们房间里，发现我们手中拿着的仿真枪与头套。我呆住了，然后极力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马克毫不知情。老师感到怀疑，因为以前我在他心中是个好学生，但我最终还是让他让她相信了。最后我停学一段时间，但是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可是自那以后马克逐渐开始远离我，他说一见到我就会觉得内疚。他开始跟一些混混处在一起，被抓住斗殴后进行了开除处理。马克走向堕落，年龄逐渐增加后成了监狱的常客。”

郑宏内心波澜起伏，他颤抖着手指点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视频，直到看完全部的九个。无一例外，无论郑宏怎样做，马克都会陷入自毁性行为中。郑宏想起了电影《跨世界救援2》中的一句话：“如果在你行为各不相同的分支里都产生了同样的结果，那么起因就不在于你。”

九

无数个选择使我们成为我们，而非那一次。我们并不是依托于某一个选择的分支，而是千千万万已经决定了我们的选择组成的巨大的狭缝*。*

来源: 崇文青少年科技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