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河畔的一闪而过

1931年,瑞典自然博物馆收到一批来自遥远东方的标本。此前几年里,由中瑞双方联合开展的中国西北科考活动不断深入,在考古、地质和生物等领域已经取得诸多轰动世界的学术成果,但在此刻,博物馆馆长隆伯格依旧被一具标本所吸引:根据标签显示,这是一只由瑞典向导生瑞恒(Georg Söderborn)在额济纳旗弱水河畔采集的鸥鸟,可即便是隆伯格这样的鸟类学泰斗,也一时无法给这种鸟类准确分类——他先是将其分类为黑头鸥的远东亚种,但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结论,在这年晚些时候,隆伯格专门撰文分析了这种鸥鸟和当时西方学术界已知的其他鸥类的区别,并将其认定为独立物种——遗落之鸥(遗鸥“Larus relictus)。

之后的几十年里,遥远东方的遗落之鸥一直是西方鸟类学研究者们讨论的热点,但遗憾的是,它的行踪难以寻觅,以至于完整的标本都很难获取,一些学者大胆假设,这或许只是一只羽色更深的棕头鸥而已,但还有一些学者发现它和棕头鸥并不完全相同,反而也带有一些渔鸥的特征,于是认定这具标本可能渔鸥和棕头鸥杂交的产物。

关于遗落之鸥的讨论一直持续到1971年。在今天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湖畔,苏联鸟类学者Auezov终于亲眼目睹了“遗落之鸥”,他发现,正在湖畔繁殖的鸥鸟群中既有大群的棕头鸥,也有与瑞典博物馆标本完全一致的“遗落之鸥”,而两者之间完全没有杂交的迹象,生态习性也有所区别,这足以断定隆伯格的猜想——遗鸥的确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物种。而作为科学界最晚认识的中等体型鸥鸟,遗鸥的确认再次轰动世界。此后,学者们又在俄罗斯托瑞湖发现了一群遗鸥,蒙古国腹地也出现了它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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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发现一种新鸟类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实地观测的深入,鸟类学者对遗鸥的生存现状愈发担忧起来:无论是苏联还是蒙古境内,遗鸥的繁殖种群似乎经常出现剧烈的波动,有的年份还能聚集一千多对遗鸥的繁殖地,转年可能就完全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它们的种群规模到底如何?是什么影响了遗鸥的繁衍?在哪里还有新的繁殖地?

全世界都将目光投向了生瑞恒最早发现遗鸥的地方——中国的弱水河畔。

然而此时的弱水已经不复水势浩荡的盛景。弱水,也就是我国第二大内流河黑河,由于中上游的农业发展,此时的弱水流量锐减,其尾闾湖居延海已经彻底干涸,当年发现遗鸥标本的额旗纳段也时常断流,这都对遗鸥的生存带来重大打击:根据对苏联和蒙古国遗鸥繁殖地的研究发现,遗鸥的繁殖高度依赖湖泊或河流里的独立沙洲岛屿,遗鸥的巢穴也十分简单,它们只是在沙滩上简单刨出一座浅巢,卵直接被安置在砂砾上,可想而知,如果沙洲附近的水位过高,潮湿的砂砾便会影响卵的受热,而如果沙洲附近的水位太低,沙洲就可能和附近的河岸、湖岸相连成为半岛,陆生掠食者便会等岛掠食鸟卵。实际上,苏联和蒙古国的遗鸥繁殖地之所以会被突然遗弃,就是因为不同年份湖水水温的变化引发的。而此时的弱水河畔,显然已经丧失了成为遗鸥繁殖地的基本条件。

遗落之鸥,再次遗失了。

遗落之鸥,始终漂泊

转机出现在1987年,在距离弱水千里之遥的鄂尔多斯,中国学者意外地采集到一只雌性遗鸥,而随后的解剖结果更让人惊喜——它的卵泡已经高度成熟,这意味着附近肯定有遗鸥的繁殖场。此后几年里,中国学者以鄂尔多斯为圆心不断探索,终于在桃力庙-阿拉善湾海子(桃阿海子)找到一个由581个巢穴组成的巨大繁殖场!第二年,在附近的敖拜淖尔和奥肯淖尔也发现了遗鸥繁殖的迹象。此后,桃阿海子的遗鸥繁殖种群规模不断扩大,到1998年,桃阿海子的繁殖遗鸥已经超过3600对,占当时全球遗鸥种群的六成以上,桃阿海子也很快升级为国家级保护区,又被评定为第1148号国际重要湿地。

不到10年的时间里,桃阿海子的遗鸥繁殖规模扩大了6倍,这当然极大地缓解了人们对遗鸥处境的忧虑,但保护工作者们也嗅到了一丝隐忧。根据当地居民的回忆,这种“头戴黑帽”的鸟其实是50年代初才出现在此的,水文记录也证明,50年代之前的桃阿海子水位更高,并没有适合遗鸥繁殖的沙洲,附近的敖拜淖尔和奥肯淖尔可能才是它们更传统的繁殖地。然而,这两座小湖的面积连年萎缩,奥肯淖尔最终干涸,水位同样也在下降的桃阿海子恰好露出了一些湖底沙洲,正好迎合了无处可去的遗鸥的需求。也就是说,桃阿海子的遗鸥越来越多,当然有人们细心保护的功劳,但更多的是遗鸥其他繁殖地消失后的无奈抉择,而如果桃阿海子的水位持续波动,这片至关重要的繁殖地也有可能再次沦丧。

事实果然如同人们推断的意义,桃阿海子的辉煌盛景并没有持续太久,1999年,桃阿海子水位因异常降雨暴涨,沙洲随即被水淹没,2000年之后,持续的干旱又再次重创了在此繁殖的遗鸥群,到了2004年,这片全球唯一一处以保护遗鸥及其栖息地湿地环境为主旨的国际重要湿地,终于因为沙洲和陆地相连而被遗鸥遗弃。

让遗落之鸥不再遗落

幸运的是,同属鄂尔多斯高原湖沼湿地群的红碱淖,接住了这个漂泊种群最后的希望之火。

红碱淖并不是一片稳定的水域。这里原本是一片广达100平方公里的大湖,也曾是中国最大沙漠淡水湖,可时至今日,红碱淖的水域面积又衰减了6成, 2000年前后,红碱淖水位还在以每年30~50厘米的速度下降,从湖底裸露的沙洲由此成为遗鸥繁殖的新选择,但如果红碱淖的萎缩趋势持续加剧,它也将向桃阿海子一样,只能成为遗鸥流浪之旅的短暂跳板。

实际上,从2000年首次发现遗鸥在红碱淖繁殖开始,水位波动对遗鸥繁殖活动的影响就已经极为显著。水位下降不仅再次让部分沙洲和陆地相连,也改变了湖水的咸度,从淡水湖逐渐转变为咸水湖的红碱淖不仅无法支撑淡水鱼类生存,也让摇蚊和豆娘幼虫的数量剧烈降低,而这些昆虫正是遗鸥繁殖季节重要的食物来源。

平心而论,戈壁湖泊的环境本来就动荡不定,遗鸥应当已经在这样的动荡中漂泊了千百年,不过,坚韧的遗鸥或许可以和严酷的自然对抗,但在农业灌溉、工业用水和煤炭开采导致的地下水位沉降破坏了高原湖沼脆弱的稳定、席卷全球的气候变化对高原干旱地区的极端气候冲击等人类活动影响下,渐渐难以为继。

好在,这种传奇鸟类的未来也正因人类的干预而希望尚存。为了避免沙洲与陆地相连导致的繁殖地功能衰退,红碱淖保护区通过人工开挖的方式恢复了至少4座湖心岛;从2018年起,桃阿海子、红碱淖两座大湖的生态补水工作也已经在陕蒙两地的密切协作下积极推动;而在遗鸥的越冬湿地天津八卦滩,当地渔业活动和赶海对候鸟的侵扰问题也已经引起重视。对于这种结缘不足百年的传奇鸟类,我们还有许多谜团未解,或许漂泊的苦旅就是它的天性,但能否让它们不再遗失,答案一定可以被攥在我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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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浪 科普作者

审核:黄乘明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 星空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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