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自亘古冥河之水面浮出,微弱但不断增强的心跳,是寂静中最初的旋律;随后微茫亮光与空气涌入,血液与生物电的流动将四肢百骸的知觉重新唤起。暂停生命的极致冰冷已然退却,唯留指尖三寸凉意。重获肌肉的控制权之后,我睁开了眼。

眼前是熟悉的、正在缓慢升起的纯白色冬眠舱舱盖。

据航行日志自动记录,这是我的第223次苏醒。

但与之前222回不同,这一天,我首次以“使者”的身份醒来。

“一切为了希望号,一切为了人类。”

六岁那年,第一次读到《交流者手册》上这句话时,我的内心蓦然涌现出一股振奋的热流,好像在告诉我,它是锚点、是灯塔,是我一生的方向。

我出生于“希望号”飞船的经济舱区域,和两千名同胞一样,在受精卵阶段就经历过决定职业分工的基因改造。我的基因表型是“交流者”,这意味着我将成为一个协调员、心理治疗师,或是……

“使者”。

“头等舱”是希望号上与经济舱相隔离的一片区域,没有人去过那里,除了往返两舱的“使者”。他每个月来访经济舱一次,这一天被称为“赐福日”,所有人休假一天,而且表现突出的个人将领受使者的奖励。奖励有时是一周无限量食物供给,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次提问的机会。

经济舱里没有“书”,只有像《交流者手册》这样的“工作手册”。使者说,“书”是一种美好但危险的东西,所以领受者在三天后必须还回。这句话消耗了一次提问机会。

当我在某次考试中获得了培训班的第一名,我又得到了一次提问机会。我问使者,为什么我们与头等舱的人类彼此隔绝?他说,头等舱乘客们从事的是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工作。他们进行大量的阅读和讨论,掌握文学(写作“书”的技能)、艺术、哲学(我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管理(向我们发布新的命令)等学问。他们是“创造者”,需要彼此间的深入交流,没必要与我们这些“执行者”来往。

成年后,我被分配到控制元件修理车间,成为一名协调员,负责处理工人矛盾和生产安全问题。这份工作其实没什么活要干,所以我每次都选择书作为奖励,以打发漫长的闲暇。

一次,我获得了一本古地球时代的神话传说,但它太难理解了。三天时限内,我只看完了一小部分,而且之后再没抽到过。飞船上禁止私人记录,我只能凭回忆依稀想起,它讲述了一些生活在“奥林匹斯山”的诸神的故事。其中一位主神叫“赫耳墨斯”,他负责沟通神界与人间,就像连接头等舱与经济舱的使者一样。

我内心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我也想成为“使者”。

终于在我三十七岁这年,白发苍苍的使者坐着悬浮椅,开启了他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个赐福日。像《交流者手册》记载的一样,他宣布,一周后将面向全体“交流者”举行使者资格考试。

共有三名“交流者”报名参与考试,而我最终取得优胜。

我刚刚穿上使者白袍,就看见弗拉基米尔出现在冬眠室门口。我走过去同他拥抱,“很高兴你没有忘记出发前相见的约定。”

弗拉基米尔眼里的凝重大过欣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沉声道:“你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我当然记得那个关于使者的约定。

我说,我不会做赫耳墨斯,我要做普罗米修斯。

修理工弗拉基米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也一样喜欢书、喜欢思考,我们时常蹲在车间的监控死角,悄声交换想法。

他说,头等舱正在酝酿一个阴谋。三十年来,经济舱每批冬眠的人越来越多,食物配给越来越少,这是因为头等舱正在窃取生命循环系统的资源。总有一天,当经济舱的绝大多数人都陷入冬眠,他们就会关闭经济舱的循环系统,让我们永远无法醒来,成为他们的储备资源。

我一开始觉得不可能:那么谁来维持飞船的运作呢?

弗拉基米尔说:靠机器。你没发现,他们已经在逐步减少对人力的依赖了吗?

我想起,工人们虽然大多埋头忙碌,但流水线上的总人数的确是逐步减少了;而我所负责的生产安全问题,绝大部分时候也有AI把关。公共食堂里,从前总是热热闹闹,然而近些年领取配给时,排起的队伍确实越来越短了。

不寒而栗。

那么,怎么办?我问他。

去革命,去当窃取火种的人。弗拉基米尔握住我的手。

我和弗拉基米尔并肩穿过车间,平日里熟稔的工人们刚瞥见我,便条件反射地移开了对视的目光,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那个与他们共事二十二年的协调员,而是因为这身足以触发基因记忆的使者白袍。

我们来到那个熟悉的监控死角,弗拉基米尔抓起我的手,颤抖而坚定地直视着我。他正在违抗深入遗传信息的本能,并希望我也能够如此。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想听到的那个词——

革命。

三年前,在第一次成功说出这个词之后,弗拉基米尔教我如何佯装焦虑来向AI骗取一张就医申请。于是,我见到了心理治疗师海因里希。

全封闭式治疗室内没有监听器,我们可以畅所欲言。

海因里希面容温婉,眼神却明亮锐利、直刺心灵。

她解释道,我之前一直很难开口说出“革命”一词,是受基因里的服从本能所影响。但它无法绝对钳制人类的思想。尽管大多数船员终生耽于浑噩,总有人能突破本能的限制去思考与表达。

而我,也终于突破了这层限制,成为希望号上为数不多的觉醒者。

但这还不够,海因里希摇摇头,必须更加深入。说到底,我们为什么害怕“革命”——还记得《手册》扉页上那句话吧?

我点头,正是那句话开启了我一生的事业。

她说:“一切为了希望号”是旨在维护现有秩序的基因编码,而革命,将推翻整个秩序。

问题在于,现有秩序是什么?

海因里希告诉我,这些年,她凭借从患者处收集到的、关于书籍与提问的记忆碎片,初步建立了一个政治猜想——

希望号的本质,是一个“神权制”“贵族共和”政体。

初次听说时,我没有太明白这两个词。海因里希在之后的几次治疗中,为我进一步解释。在这一体制下,头等舱人类对内共同议事,对外利用隔离政策,形塑经济舱人类的敬畏;同时设置“使者”,既是沟通的渠道,也作为最高权力的象征。

那时,我提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同样是经济舱人类的“使者”,不曾反抗神权制?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海因里希叹息道,这是被禁止询问的话题。可能是收买,可能是威胁,可能是洗脑。总之,前路充斥莫测的危险与艰难。

最后一个问题:你没有想过做“使者”吗?

海因里希笑了。

她说,面向人心的“交流者”负担着最沉重的本能枷锁。天赋带给她超出其他“交流者”的理解能力,副作用是让她始终没能克服对行动本身的畏惧。她只能说,却无法做。“我”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是普罗米修斯,是为人类盗取火种的唯一希望。

“现在进行安全检测程序,请伸展双臂、笔直站立。”

与弗拉基米尔告别后,我穿过三个功能区,踏入连接两舱的缓冲室。照明陡然熄灭,只留下墙壁上一圈闪烁着的小红点,我猜那是在检查我身上是否携有危及头等舱乘客安全的异物。

十余秒后,缓冲室连接头等舱的大门缓缓开启。这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假装顺从,进入头等舱,伺机夺取飞船控制权,打破两舱隔绝,让所有人共享食物与知识。

这就是“革命”!

我看到了那张纯黑的圆桌和一圈洁白的悬浮椅,色彩对比极具张力。在海因里希的记忆碎片中,有患者曾经向使者询问过头等舱议事的场景,使者说,十二位声望过人的元老围坐于黑曜石圆桌旁,讨论飞船管理的各项事宜。

就像奥林匹斯山上的十二主神。

然而,舱门完全打开时,我却惊恐地发现,桌旁空无一人。不,不止圆桌,还有整个头等舱——这里怎么会这么小?根据工程师对飞船结构的测算,根据我们收集到的信息,头等舱应该有足以容纳四百名乘客的广阔空间,怎么会一眼就望得到头?为什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除了——

“欢迎你,新一任使者-维萨里奥诺维奇。”老使者的声音在空旷的舱室中响起。

他一袭平凡的灰衣,蜷缩在悬浮椅上,完全没有往日的威仪。

“乘客们都去哪了?”我质问道。

“五百年前就已经死完了。”

老人随即讲述了一个延续四代使者的故事。五百年前,为寻找新家园而发射的“希望号”刚从地球启航不久,头等舱的高层就为争夺领导权发生冲突,几乎死伤殆尽。幸存者最后的决定是集体转移到头等舱,然后永远关闭两舱之间的闸门,用冷冻库里的受精卵孵化新的经济舱人类。

“所以,这并不是元老议事的圆桌?”

“或许曾经是吧。”老人微笑着抚摸纯黑色的桌面。

“头等舱的贵族共和……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孩子,那不过是我……我们创作的故事罢了。一代又一代,总会出现一些突破基因桎梏、学会思考的异类,他们会提出各种尖锐的问题,我们要想好如何回答。”

“这太荒谬了!我会向人们揭露一切。”

“当然,我已经无法阻止你了……不过,你真的知道革命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反驳的话语一时凝固。

“弗拉基米尔、海因里希,都是你的朋友吧。他们的猜想很有意思——别露出那种表情,你不会以为监视飞船的手段那么单一吧——但你是个聪明人,现在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如果没有头等舱乘客,那就意味着……

“是的。没有人在窃取你们的资源。只是所有资源都不够了。‘希望号’航行太久了,太久了啊。我离开后,也要进入生命循环系统,化为养料滋养活着的人类。都一样,都一样的。”老人一挥手,半空中投影出一系列名字,“在你行动之前,看看这些古地球最经典的文本吧。从三千年前的雅典到城邦时代的佛罗伦萨,从分裂混乱的德意志到炮火连天的彼得格勒,从阴霾密布的华盛顿到红旗飘扬的平壤……它们都在阐述同一个道理——维持社会稳定的最佳方法,就是让人们相信自己正在被另一群人妥善地统治着。”

所以——

“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老使者说道。

“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我重复了一遍。

我想,我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了。

所以我成为了新的赫耳墨斯,向人间布施神的恩泽。

在赐福日之外,我困守在头等舱这一方小小空间,续写着赫耳墨斯们精心设计的故事,有时竟感觉进入了囚笼。原来,在经济舱“被压迫着”的时光,反倒是自由的么?不对……“希望号”本来就是一个大型囚笼,而使者的目标就是维护囚笼的秩序,在找到新家园之前为人类保存火种。

“一切为了希望号、一切为了人类。”

我的内心蓦然涌现出一股热流,好像在告诉我,它是锚点、是灯塔,是我一生的方向,是我们一代代坚守的方向。

这就是刻在我们DNA里的命运,无法违抗的命运。

来源: 高校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