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细如绵针的冷雨在枫树叶的梢尖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大楼前面的小花园被傍晚的光线撩得昏暗。细雨浸湿了大楼入口前的地面,一时间,一片片枫叶艳红色的倒影竟像极了点彩画派画家跳动的笔触,铺散在荷兰风格派画作一般带着坚硬棱角的地板上。
负责清扫的小机器人顶着半球形的“脑袋”。一旦花园中央干云参天的枫树又在种植坛的边缘外抖落了叶子,它那被雨水打湿、闪着金属光泽的脑袋就会绕着中轴迅速旋转,然后带出嗞嗞的声音一路跑去,把叶子吸进同样是半球形的腹腔内。
这时,枫树支撑起的层层叠叠的枝干最边缘,一片红叶像是再也承受不住水滴的重量似的,倏然落下。
这一落不要紧,只见那红叶在轻风细雨里旋了几圈,竟正正地落在小机器人半球形的脑袋中央。
这下可把小机器人急坏了。它发出比刚才更猛烈、更急促的“嗞嗞”声,然后以自己的中轴为圆心开始做起急速圆周运动。可是,那红叶就像被雨水施加了强力的粘合剂,任凭小机器人怎么挣扎,它就是死死地抓着不松手。
这时,盈着湿气的地板倒映出一道幽蓝色的影子。
华灯初上,一扫之前黯淡的景象。迷散的黄色光晕弥散在雨水打湿的雾气里,那道幽蓝色的身影看着小机器人不停转圈的窘相似乎在暗暗发笑。她摘下手套,俯身赤着纤细白皙的手拾起红叶。
小机器人顿了一下,然后停止了之前无休无止的旋转。
蓝色的影子把叶片对准了弥散开来的黄色灯光。同样是幽蓝色的深邃的眸子,盯着在柔和的灯光下舒展开的半透明的叶子脉络,那一点点回忆,竟好像也从支脉的尖端一汩汩汇向了主脉,然后又随着冷雨浸到了心底。
这里昏黄的街灯灯光、旋转的小机器人,还有被雨水打湿的红得仿佛燃烧起来的枫树叶,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回想起那个随着时间似已被尘封的、有关一双黑色眼眸的往事。而当那汩回忆袭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它竟宛若黏滞的雾气一样浓郁。她在思想上竟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那是一个让她明白得到即是失去的故事。
红叶再一次倏然滑落。冷雨仿佛更冷了几分。缥缈如烟的雾气聚拢在昏黄灯光下那个幽蓝色剪影的周围,地板上倒映出的点彩画家的蓝色笔触似乎也在一瞬间黯了下去。
“唉。”
浓重的叹气声从她口中呵出,白色的哈气却轻盈地腾起,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然后,幽蓝色的瞳孔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十月,漫天彻野的浓雾将初升的红日掩在荡漾的水波后面。从炼钢厂边缘一路延伸出去的草地末端临着波光的位置,几株干枯的树干围着一座褐色的小屋。小屋的基底由石块垒砌而成,上面还残留着青苔剥落之后的褐色痕迹;石基之上,则是层错堆叠的木条和木柱。它们有的还泛着新鲜的木质色彩,有些却已斑驳甚至有了裂纹。厚厚的草垫覆盖着的屋顶上面,是高高伸出的卵石砌成的烟囱。
晨起星落。顺着小屋烟囱飘出的白色烟气渐渐从淡变浓,仿佛与远处工厂里升腾起来的褐色烟雾一起将这片天地间的朦胧色变得更深沉了。一时间,红日的赤色光芒竟像印象派画作所具有的诗意一般,弥散在作为前景的小屋后、弥散在作为中景的波光里,又与褐色迷离的烟尘一起组成了迷散缥缈的远景。
小屋的门板吱呀一摇,门缝里闪出一个瘦高的黑发男人。
他在稀松的晨光下伸了个懒腰,一副刚从天际外的睡梦中醒来的样子。他向湖面之外的远方眺望着,然后竟毫无自知地轻轻叹了口气。
“已经来这里七年了,”他黑色的眼眸随着低沉的语调黯了下去,“那边的世界怕只过了两天半吧。”
他忽然觉得记忆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现象。经历往往伴随着与各种实体的联系——或与一草,或与一木,或与一人;而记忆却能够把他们加工成一片片闪着光的静态的碎片,而当那些静态碎片重新组合在脑海的时候,竟能够成就一幕幕鲜活的场景。每每想到这里,都让人不由得怀疑起芝诺飞矢不动的悖论在记忆这个层面获得了最完美的呈现。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石块砌成的台基边缘堆着炉子的地方。石基的狭缝里湿嗒嗒的,他一个不小心,竟然碰到了几颗抖着赤红色菌盖的小蘑菇。
“这里真不愧被称作‘克罗拉贡’,”他暗自思忖道,“……蘑菇生长的地方。”
他索性俯身向蘑菇下方探去,却发现长着蘑菇的狭缝里面,窸窸窣窣落出了几片已经腐烂了一半的红色枫叶。
“是嘛,原来在这个地方,十月份的时候枫树叶就已经掉光了啊……”他环顾四周,看着围着小屋栽植着的一圈光秃秃的树干愣愣怔了几秒。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升高了几分,却转而隐匿在一片霾与烟形成的更浓厚的尘埃里。天空从朱砂色变得清亮,空气里却依旧是朦胧暧昧的韵调。
就在这时,小木屋的门板又是一扭,一绺紫色的秀发搭了出来。
“特尔茜娅,你又起晚了,”黑色的身影看着伏在门框上的那个纤细的影子,笑着说道,“羊儿们都饿坏了。”
“哎呀好了!”紫发的女孩把水桶从搭在草地上的石头炉子上拎下来,熄了柴火,“我洗洗头发就来,你先把它们放出来吧!”
男人无奈地笑笑,他走到羊圈前打开围栏。羊儿们顿时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展现出与它们身材不相称的速度,鱼贯而出。一时间,整个草原就好像被洒上了白色的斑点,为这片雾霭逼仄的空间平添了一丝活力。
“这下你可欠我三十多次了,说好每人早起一天的,可是你呀……”
“哎呀我知道啦!”特尔茜娅嗔着嘴,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真是小气……不过你答应过我要养一只小猫的哦,这可不能反悔!”
男人大笑。但他笑得太过猛烈,最后眼角都开始溢出泪来。
“你怎么啦,方远?”紫发的纤细影子蹦跳着来到男人旁边,秀发飘过的地方抖落的小水珠连成了一条线,“感觉你都要哭了……”
“我没事,特尔茜娅,”男人收敛了笑意,“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念吗?我来这里的七年太漫长、又太短暂了。但无论漫长还是短暂,真的都太过美好了。而太过美好的事物,往往给我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真实?”特尔茜娅歪着脑袋,“那什么是真实?”
“是啊,什么是真实……”他拾起黑色眼眸里的目光,又把它们放在弥散在雾气里的太阳的更后方。记忆蓦地把那些比天际更远的往事拼凑起来,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了那个挂满红色枫叶的日子。
“唉。”
然后,一声比先前浓重百倍的叹气声倏幽响起。只见那白色的哈气从他口中渐渐向上逸散开来,轻飘着闪过一丝光芒,继而没入赤裸的枝杈上方的雾气里再没了踪影。
启星一直记得那个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的相遇。
也是那样一个点缀着红叶的深秋傍晚。同样是有些湿润的坚硬地面。初来乍到的她默默看着这个世界在一场秋雨过后的丝丝缕缕、点点滴滴,一切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真的来到这个在木门外挑着红色纸灯笼用黑字写着“居酒屋”的地方时,她却突然犯起了踟蹰。
也许是怕自己蓝色的头发和这里的氛围不搭?她不知道,但是却没来由地持续性地觉得慌乱。街灯被悄然点燃,她感到都市傍晚的喧嚣声在耳郭里被空洞地放大,直到变得莫名嘈杂。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位置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就在这时她听到居酒屋里传来了那句斩钉截铁的怒吼——
“拉普拉斯的恶魔一定存在!”
行道树上挂着的红枫叶好像被震落了一般飘飘悠悠地在空中划了条线。她打定主意一抬脚一拉门,却与愤然而出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他们呆愣着彼此凝视了至少十秒。
“对、对不起……”刚才听声音还怒气冲冲的男人见到她一下子就变得结结巴巴。手忙脚乱地把她扶稳,他还向后退了两步略一躬身,一时间挠着后脑勺呆站着不知所措。
这下她全然没了刚才紧绷着的感觉。她看着眼前男人那熟悉的呆讷样子甚至暗暗发笑。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呢,真真切切的从口中说出的话语和句子,而不是像原来那样通过唇形猜测书写的文本。
她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不介意。然后她蓝色眼眸里的视线静静在他黑色眸子前方落了几秒。略一停顿,她笑着说道:
“这位先生,关于你刚才说起的‘拉普拉斯的恶魔’,我倒是很有兴趣呢!”
他们在另外一个日式料理店里点上豆腐宴,又配了几盏温过的清酒。半杯酒下肚的她只觉得口中温润胃里却蒸起一股热气。而他自顾自地干了好几杯,转而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话题:
“拉普拉斯的恶魔一定存在,”他发表宣言一般又说了一遍,“我知道这在搞物理的人眼里就是个笑话。但吉尔·钱伯斯是个天才,他发现的亚原子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具体怎么说呢?”
“亚原子你知道吧……”他的语气开始飘忽,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体积只有普通原子百万分之一大小,结构却几乎一模一样的基本粒子。用亚原子技术合成的高致密的无机材料这几年已经多到泛滥了,不过说到有机物,还是我们实验室合成了第一个亚甲烷分子。”
“这些我都听说过,”终于干掉了一盏清酒,启星托着已经快要烧起来的脸颊,“不过那些跟‘拉普拉斯的恶魔’有什么关系?”
男人停顿了一下,紧紧盯着启星看了几秒。而后他伸出食指,蘸着酒在桌子上画了起来——
“你看,如果亚原子所构成的一切都是可以与原子构成的相比的话,你看亚原子是不是很像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你是说亚原子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
“你也可以这么解读,”男人的眼眸里闪着光,全然没了刚才木讷的神情,“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们完全有可能凭借操作亚原子的技术,创造出一个由亚原子构成的‘次级世界’。不瞒你说,我们实验室已经得到了初具生命活性的结构;虽然离真正的生物细胞还有距离,但也是一个比较大的突破了。”
“真的太奇妙了,”启星感到自己微微有了醉意,“那拉普拉斯的恶魔……”
“你想想啊,如果我们真的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世界,那我们是那个世界的什么?”
“我们是……嗯,造物主?”
“没错,但我更希望你称之为上帝。这个上帝是一个泛指,代表着那个世界的终极规律所在。所以啊,我们有必要也有义务创造出属于那个世界的‘拉普拉斯的恶魔’——通晓过去、掌握现在,又可以预知未来。那个世界运转着的一切尽在它的计算之中,事物的发展是确定性的。我知道这在量子力学和热力学第二定律面前是个笑话,但是,在上帝的世界是有可能创造出次级世界的拉普拉斯的恶魔的。”
男人似乎也有了醉意,他放下夹着酱油豆腐的筷子,手指在空中飞舞,“我已经通过理论证明了。”他的脸上挂满了微笑。
她看着他在料理店的黄色灯光下眉飞色舞地讲着。眼前豆腐火锅逸散而起的蒸汽隔着暖暖的醉意,让她看到了自己之前没有看到的这个男人的另一面——为人处事死板木讷,面对自己执着的东西时,又精巧得像个诗人。
“……所以啊,是我的那群同事见识粗浅。拉普拉斯的恶魔是一定存在的。”他终于结束了演讲一般的长篇大论,转而看向启星的时候却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拘谨,“不……不好意思啊,我叫方远,是钱伯斯实验室下属亚原子研究机构的一个普通研究员。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也不一定听得明白吧……但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听我把话说完。而且,我……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她嗤嗤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她竟然察觉到自己的眼角倏然淌出泪来。面前的男人一下子慌了神,显得焦急而不知所措,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泪水的含义。
她真的到了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却又那么真实。
“我叫启星,”她轻轻捧起面前的那杯清酒,隔着蒸汽端到与他眉毛相齐的位置,“招我到你的实验室作助手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说的那些,我都懂。”
方远一直记得他们选定那片枫叶的日子。
那是在启星来到方远的实验室刚满两年的时候。又是一个秋天,旷远的空气开始隔着晨霜变凉。在这两年里,实验室在亚葡萄糖、亚核酸(DNA和RNA)以及亚蛋白质的合成上一路领先,甚至连具有生命活性的亚原子植物细胞也有了眉目。因为这些成就,他本人获得了钱伯斯实验室高层的赏识,拥有了领导独立实验室的资格。
但是他明白,这一切如果没有启星的帮助,是不可能进展得这么顺利的。
那一段日子,他习惯于让自己没日没夜地工作。“亚原子世界”的建立迫在眉睫,但是“拉普拉斯恶魔”这个算法还是迟迟没有突破。他实在无法想象放任“亚原子世界”自行繁衍迭代的结果,所以他一直要求实验室的所有实验进程均以“拉普拉斯恶魔”的研究为前提。
“噢,谢谢。”
他用眼睛的余光匆匆扫过那个熟悉而优雅的蓝色身影,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那个身影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轻轻把还泛着热气的便当放在桌子的角落,淡淡一笑。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亏欠她的。实验室的很多工作都得到了她的提点,而他自己也因为她得以在每天中午吃上热乎美味的便当,而不是啃两个馒头就能凑合一天。可是她,从不邀功求赏也不气馁放弃,甚至被误解也不去愤怒指责。她似乎永远带着一种宽宏而博大的亲和力,他在她面前,只觉得深深自卑。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
他心下一惊,停下纷纷扰扰的思绪匆忙抬起头。一时间,窗外秋日里的空气带着琥珀色的透明光线将她的侧脸映得透亮,蓝色的柔顺头发在梢尖闪着金色的微芒,他竟一时间看得痴了。
“要不我们去外面的公园吃午饭吧,”她转过脸朝他微微一抿嘴,“你这么辛苦,总该劳逸结合吧。”
他完全失去了拒绝的能力。
秋日里的天空空阔而辽远。已经有了枯色的草地绵延向湖面的方向,清风阵阵,略一轻抚就撩起一阵粼粼的波光。他们避开了人声嘈杂的草地,沿着汇入湖水的小溪的方向,顺着溪水岸缓步彳亍。
“就在这儿好了!”她伸手扫掉覆盖在巨石上的落叶,端着便当盒坐了上去。他四下望了望,发现这里与外面喧嚣的草地完全不同——层层叠叠的日本红枫树用舒展的枝叶将阳光筛滤得星星点点,溪水轻轻流淌在细密白净的砂子上,卷挟着偶尔飘落的几片枯叶漂向远方。
已是深秋,在这个几乎算是深涧的河谷地里,层栉繁复的落叶静静躺在泥土里望着穿林缝隙间透出的那一抹遥远的蓝天,万籁之声似乎在那时那刻皆已完全消失,全世界只留下了深浅不同的枯叶的颜色。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焕发了活力。
“你相信人择原理吗,启星?”他在她身旁坐下,却没想正正接到她看来的目光,“我……我是说,嗯,你知道人择原理的吧?”
“噗嗤……”她一下子笑了出来,“听说过,你再详细解释解释?”
“嗯……是这样的,”他收敛了拘谨尴尬的笑,眉毛向中间蹙起,“有些科学家和哲学家相信,我们这个世界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存在一些我们无法解释原因的存在,是因为它们必须是这个样子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产生我们去认知去观察这个世界的存在。比如圆周率π是3.1415926,而普朗克常数也是一个定值。”
“很有意思的设想,”启星小口吃着便当,“不过这种界定也太消极了吧?就好像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确定性的。”
“那你觉不觉得,我们正在研究推进的‘拉普拉斯的恶魔’,其实正是那个世界人择原理存在的基础?”
是啊,一切都是既定的。宇宙也许存在多样与繁复的结果,但是那样衍生和迭代的结果不可能产生我们。如果另一个世界之下π的值变了,那么那个世界还会产生我们这样的认知和存在吗?而“拉普拉斯的恶魔”正是要把世界禁锢在其应有的轨道上——基于过去的一切,观察现在的全盘,衍生未来的所有。
启星沉默了好久。
这次不同以往遇到难题的时候,她没有给他一个解读。她略略一抬眼,一时间阳光竟好像回应般洒了下来。她的额头脸颊和鼻梢都在阳光下精巧地泛着轻盈闪烁的光芒,身后的红枫树后面,隐隐幽幽地飘来一阵淡淡的风。
一叶红枫轻旋着下落,在空中灼动出透明如火般的色彩,飘悠停在了他们二人中间巨石裸露的部分。
六个月后,最新型的超级计算机终于搭载着编码成功的“拉普拉斯恶魔”投入了应用。当被精心调试好辐射当量值的“亚原子太阳”以一圈一分三十秒的速度旋转在玻璃培养皿外围的时候,培养皿的正中心、被作为基底植入“亚原子细胞”的,正是那天停在他们中间的红色枫叶。
“红枫世界”诞生了。
启星明白,显微镜下的培养皿里有一个让曾经的他深深着迷的世界。
嵌在黑钢里的黑色玻璃在实验室中央围成了“红枫世界”的专属观察间。从观察间里投散而出的橙色光芒间或在黑色的玻璃墙面上晕染开,它正是来自于红枫世界赖以存续的能量之源——“红枫太阳”。
那时“红枫世界”距其诞生之初已有六年。根据拉普拉斯恶魔测算的结果,“红枫世界”里生命体的体积大小仅有正常生命体的百万分之一,但摄入和代谢效率却因为根号关系要快上一千倍。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决定用一分三十秒绕培养皿一圈的“红枫太阳”标记红枫世界的一天。这样算下来,正常世界的一年恰好相当于红枫世界的一千年。
六千年的生命演化加上他们基于拉普拉斯恶魔测算结果的不断调试,红枫世界里已经有了绚烂的文明。即便用红枫世界的时间来换算,六千年从单细胞生物进化出人类再产生文明,对比地球的演化速度也可以说是相当震撼了。
“给你的,”她把便当放在观察台面外的桌子角落里,“今天可别忘了吃。”
面前的方远俯身定定注视着在观测台面外一字摆开的显示屏,一脸憔悴。听到她的声音,他轻轻笑了一下,眼睛仍旧盯着屏幕里不断产生的参数。
“噢,谢谢。”
围着培养皿的是一圈透明的密封圆形玻璃,最中央的位置由上而下架设着六台沿圆周向排布的亚电子显微镜。方远的手指不断飞舞在观测台外围的操作台上,显示屏里偶尔显示出的红枫世界的模糊景象,似乎已经成了他关注的唯一焦点。
“现在红枫世界的文明发展到什么阶段了?”
“差不多要进入工业时代了,工业革命在‘拉普拉斯恶魔’的调控下已经完成。”也许是因为疲惫,方远的声音显得有些发颤。
“……你还好吧?”
看到他的样子她有些于心不忍。但她也明白他是那种别人不问自己就绝不会说的性格,犹疑片刻,她还是加上了一句。
“老实说不太好,”她略略吃了一惊,然后只听见他用和缓下来的询问语气问道:“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启星?我想跟你聊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走着走着竟然又来到了当年发现那枚红色枫叶的地方。此时正值仲春,在深涧旁交错层叠的树木把阳光和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隔年的落叶半腐烂在溪水旁的泥土里,与水边长势正旺的植物一起吐露出馨然而芬芳的味道。
在这片典型的仲春之景中显得有些出跳的是,当年两人盘坐的巨石四周依旧是挂着绛红色叶子的日本红枫树。
顺着溪水转弯的地方绕过转角,眼前的景象就好像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呆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真没想到,再来到这里都已经过了六年了啊,”方远坐在石头上,四下望望,“红枫世界里都过了六千多年了。”
“是啊。哎,你说红枫世界里会不会也有一棵红枫,静静地听我们讲起这六千年的故事?”她依旧咯咯地笑着,“应该会有的吧?”
“会有的吧。”
他回答道。
气氛慢慢安静下来,二人隔着空气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潺潺的溪水声流淌在他们周围,微风偶尔吹开一两枝树梢上的叶子,投下一星半点微弱的亮斑。
“你说我们真的有资格有权力这么做么?”他突然开口。
“你指的是?”
“拉普拉斯的恶魔,”他的脸再次严肃地蹙起,“每次看到它演算出来的红枫世界里那些人物的命运、事件的走向,我真的感到非常难过。大部分时间我看着他们,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牵线木偶,在特定的循环与计算中不断重复着悲哀。”
她当然明白这些心情。作为红枫世界的缔造者之一,她甚至比他更能深刻切肤地体会到这种既定往复的命运悲哀。但是,她更愿意用另外一种心情去解读这些。
“那你当初为什么创造了他们?”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让那双深黑色的眸子没有任何退路。
他怔住了,呆滞的眼神在她蓝色的眼眸里停留了片刻便飞速转了开去。
“我不知道。”
……
“那你当时创造他们的时候,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知道。”
他双手抱头,痛苦地将上身绻在臂弯里。
……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想获得救赎吗?”
“我……不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已然开始发颤,牙齿缝里一阵咯咯吱吱的声音。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藏在臂弯里的脸,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一时间比刚才更加沉郁的寂静再次袭来,仿佛浓雾一般让周围的气体开始凝滞变冷。就连巨石边缘原本色彩艳丽的红枫叶,也好像在那一瞬间褪成了黯淡的灰色。与外界的沉寂不同的是,此时她却感到自己的心正在经历一场异常凶暴猛烈的海啸,那种被撕裂到削骨锉皮般的错觉,让她再次体会到了自己在那时与他此时相类似的悲伤和痛苦。
但她知道,她的心中一直有一间临着岸滩、在海啸最前线亮着微弱灯光的小屋。在那间狭窄的、纤弱的小屋里放着的,是她对抗这场看似无休无止的海啸的最核心。
“有时候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我们能,”他在她平缓的声音下慢慢停止了颤抖,“你觉得我们的上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真的深思熟虑了一番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
他还把头埋着,语气却放松了许多。
“好了吧,你都连说了四个‘我不知道’了,”她突然被自己逗笑了,“上帝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能。关键的问题是他这么做了之后,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他的创造物。”
他的臂弯松了松。
凝滞的空气好像被解了冻,被溪水淅沥的声音徐徐冲淡飘散。枫叶又随着微风抖动起来,像甩掉积尘一样震落了那层灰色。就连从树叶缝里穿林而过的点点光斑,似乎也比刚才更明亮了几分。
她决定把自己心中那座闪着微光的小屋的钥匙交给他。
“那是‘爱’啊。”她笑着。她能感受到眼前穿过空气倾泻而下的透明流苏般的阳光,“上帝对人的爱,是一种无及简单对错因果的‘博爱’。”
她看着他缓缓抬起头,疲惫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又重新认识了他一次,更深刻地看到了他那种像诗人一般特有的敏感气质;也再一次明白了他的纠缠、迷惘与坚定。
“我知道了。”
他笑了起来,笑容在那张劳顿到松弛凹陷的脸上显得无比滑稽。可是她,却仿佛看到了那一天最美的透过红色枫叶直达眼眸的艳阳天。
方远明白,当从“博爱”中选择“偏爱”的时候,他就终究辜负了启星和他自己所扮演的上帝角色。
克罗拉贡浮于尘埃之上的落日总是让他想起家乡常常起雾的空气。也是在一个浓雾掩着薄霜的清晨,他绕过实验室大楼门前那株参天的枫树落下的叶子,再一次早于正常时间两个小时赶到了实验室。
那时候的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被红枫世界改变了那么多。之前的他确实也是一门心思埋在实验室里,但他总能在单调的工作中体会一种既定往复的无趣。可是自从创造出了红枫世界,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它们,就能产生出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感觉。
他的创造物,在某些方面也重新创造了他。
他那时甚至希望自己不需要睡觉。如果一天的睡眠按照五个小时来计算,那基本相当于红枫世界两百天的时间。在这近乎大半年的时间内,又有多少基于拉普拉斯恶魔的命运演算将要出现、发生和完成,他可真是一丁点儿都不愿意错过。
然而,只要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他就能切身体会出拉普拉斯恶魔对红枫世界里的生命的残忍;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同身受,终于在前些日子压垮了他。
幸好有启星在。
与启星的谈话过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她的手里接过了什么。她所阐释出的“博爱”的恢弘和气度使得他油然而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同时隐隐多了一种在狂风巨浪中残损的坚定。
那天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呢?他这个人向来喜欢把记忆诉诸情景:那天她对他说了什么,完完全全是伴着水的轻响、风的低鸣、树梢叶子的微颤和泥土的略略气味一起出现的。即便在这个世界的七度春秋之后,他也依然记得这些风景,明晰隽永而不可磨灭。
那个在实验室的清晨,也是这样的。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她是伴着启星的一句温暖的问候出生在那个世界的。他记得启星“吃早饭了吗?”这句话里每个字的音节、每个词的腔调,那些体验混杂在记忆里,与那时红枫太阳明明灭灭、旋转不停的橙黄色光线一起构成了卓然特别的情景。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红枫世界将近十亿的人口中他单单看到了她的出生;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像着了魔一样点开了她在拉普拉斯恶魔的安排下的命运轨迹;而他更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在知晓她的宿命之后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停。
那天伴随着启星走出实验室轻轻的脚步声的是,罗列在显示屏上她那只有十八个红枫年的生命轨迹。也就是于他而言的,六天十三小时四十分四十八秒。
他在那之后沉默了大概一个小时。不仅仅是那种语言行为上的沉默,他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将自己的思想彻彻底底放空,专注于身体上的一呼一吸而非任何来自外界的干扰。而后他再次调出拉普拉斯恶魔衍生下她的命运轨迹——依旧死板、冰冷而充满确定性——十八个红枫年后的她必然会凋零。而那时候的她,在他沉默的一个小时里已经来到了红枫世界近乎两个月。
双手止不住地发颤,他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红枫太阳旋续燎过的光芒让他心烦意乱,他只想停下时间停下这一切,停下红枫太阳、停下红枫世界,停下拉普拉斯恶魔演算下的所有所有。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启星那天在他内心深处种下的那种无关乎简单对错因果的“博爱”情怀竟然开始在红枫世界里小小的她的面前崩塌。他开始毫无保留也毫无抵抗余地地把自己的心置于摧枯拉朽般的狂风巨浪中,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更不知道应该选择谁去被救赎。
自己,还是她?
时间在红枫太阳周而复始的升落中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无比的焦虑让他的心如万蚁啃噬般躁狂难耐。不单单是她,他觉得自己在那时那刻就仿佛全身赤裸地暴露在红枫世界亿万生灵的目光中。他们身形微小,目光却几欲将他点燃,发出的呐喊也几近振聋发聩……
他觉得自己就如若一个被更超然的拉普拉斯恶魔控制的牵线木偶,在命运的狂风巨浪中根本没有躲藏的余地;他觉得自己就好似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向着命运苦苦抗争却终究只能回归命运的轨迹。
巨浪撕扯着海岸上的最后一片滩涂地。滩涂地中央的小屋在狂风的撕扯下开始从屋顶一点点瓦解,直到墙体剥离、地基崩裂。原本放在小屋中央、闪着微光的那盏小小的灯,终于在狂风中被撕成了碎片,光芒湮没在浪花与尘埃里……
他不甘于这样的命运。他知道,在拉普拉斯恶魔算法演绎下的她也是一样。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亚原子人,却仿佛在那一瞬间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和使命!与其在狂风裹挟着巨浪的海啸中苟延残喘,还不如投入这片巨浪!既然拉普拉斯恶魔的魔咒无法由她自己打破,那么他,将帮她走出既定命运的困境。
他永远失去了作为上帝的资格。
启星认为,能够忘记是一种能力和权利,但她却怎么都没办法让自己从那时的记忆里抽身出来。
她时常感觉自己的记忆会在关键位置泯灭了场景。就好像那天他在实验室门外对她说起那些的时候,旁边究竟有什么人在、窗户是拉开的还是关上的、甚至周围是明亮的阳光还是迷蒙的灯光她都全然不记得了。那几句话就好像被单独提取出来然后兀自闪烁在黑暗的空洞里,她忘记了与之相关联的近乎一切。
“之前说过的那个计划,我们只有最后四天调试的机会。”
她只记得这句话嗡嗡地鸣响在黑漆漆的脑海里。她手上拿着那本计划书,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面感到不知所措。她凝视着他的脸,那深黑色的眸子里写着的却是她自满是迷惘困惑的神情。
她又一次经历了那种感觉,在这个世界。
“启星,”时间已近傍晚,实验室里余下的寥寥几个研究员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方远从红枫世界的专用观察间来到启星工作的位置前,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地面,“那个……怎么样了?”
她看着他焦急又支支吾吾的样子,没来由地怄起一阵愠气。
“对于现阶段我们的科技而言,这简直就是难于登天的任务,”她顿了一下,似乎又觉得自己刻板的语气有些不妥,“你给我一些时间。”
“对不起启星,我知道我不该把时间卡得这么紧的……我更不该……”他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把表情掩得深深的,“……更不该让你失望。但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实验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时间,夕阳将远方高楼漆黑的影子剪在房间外面的玻璃幕墙上,整个空间里似乎只余下了凝滞的墨色和跃动的红色。方远高高瘦瘦的身体在深灰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寂静迎着沉默的空气袭来。
她讨厌这样被逼迫着同意的状态,但让她更加厌烦恼怒的是自己完完全全理解他此时此刻的感受。
“说什么失望呢?”她知道自己强挤出来的笑一定显得很凄惨,“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吧。我要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知道你是怎么考虑的。”
粲然的银河在秋日的黑夜拉开一条长长的带子。蜿蜒在林中的小溪仿佛是地上的银河,把星光打碎在叮咚的水声里。地上的落叶似乎比往年更厚了一层,巨石后面傍依着的一圈日本红枫,梢尖的叶子都在弯月的照耀下干枯得卷曲了起来。
二人几乎是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心照不宣地来到了那个被红枫围着的巨石旁。
“我发现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压力,”甫一坐定,方远就匆匆忙忙地开口,“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虽然我原来也多多少少思考过我们在拉普拉斯恶魔的命运推演下所应该承担的上帝责任,但那时候我一直都把目光聚焦在整个红枫世界上,我从来没把视野对准某一特定的个体。我发现——
“一旦把视线集中,我将再也无法对个体的悲哀视而不见。”
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启星,你?!”方远惊愕地瞪大了双眼。星月的流光衬在他夜空般深邃的眼眸里,她凝望着他的神情慢慢从惊异错愕转变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启星。”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就好像在那一瞬间银河与弯月开始在他的身后流转,绕过了亘古的岁月、越过了恒长的光阴,她看到自己和他的命运逐渐重叠交汇于一点——仿若一颗不断下坠的流星,在缄默凝滞的夜空扯开一条越来越纤细的口子。
她猛一下觉得自己的心被揪得难受极了。那种几乎要把五脏六腑抽紧变形的体会,让她的鼻腔里突现一种久违的酸刺感。然后,眼皮就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上下挣扎几回之后渐渐盈满了湿气。
“你能把身体转过去吗?”她察觉到了自己颤抖着的近乎哀求的声音。
“什么?”他又是一愣,显得不知所措。
“求你了……至少把脸转过去。”
而后,她看着他在星月洒下的银辉中默默转身。瘦削高耸的肩膀,再一次让她有了那种可望不可即的感受。她伸出手搭在他的后背,一点一点从腰际抚上了肩头。
他默许了她的行为。
然后,她轻轻地把头向他肩膀的一侧探去。喉咙里堵得发干,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下眼皮一阵决堤的崩溃。记忆再次在那一刻泯灭了周遭的一切图像——紧紧聚焦记录于那个夜晚清凉空寂的小溪深涧里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他沉重的呼吸声和叮咚圆润的流水声。
“我答应你,”她听到记忆里的那个自己哑着嗓子在说,“我答应你完成那个计划。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答应你。”
方远认为,让他最为着迷的不是红枫世界,而是他在这个世界里对命运的重新认识。
他从没想过,在这里的数十载春秋过后,他仍会无比清晰地记得初来到这片大陆的那段光阴。但是,也就是在此时此刻,他能以一种刻骨明晰的方式觉察出自己的衰老——眼睛渐渐模糊,耳朵也渐渐听不清了。在这宛若飞逝的时光里,他看着特尔茜娅原本柔顺光滑的紫色秀发干枯变得花白。他们没有儿女,而就在昨天,那只陪伴了他们十一年的有着土黄色条纹的肥猫,也终于在瑟瑟的风中一动不动了。
他摇着摇椅坐在他们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外。一段从地基顶部生长出去的平台临着湖水,他望着夕阳下的远方,只觉得光是回忆就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那一段段随着泛着红色的粼粼波光的湖水渐渐漂散开来的往事,已经是他能抓住能保有的几乎全部了。
“在这里,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就单独个体的体感时间而言,这里与那里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差别。虽是初春,这个世界的枫叶却开始卷曲干枯着凋零。即便他的五感已经迟钝怠惰,他还是觉察到了这些细微的变化。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关心这些事情了。他看着特尔茜娅蹒跚而来的步子,红枫太阳落日下的余晖渐渐闪耀在她的发梢、她的肩头,还有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看着看着,竟一时不知自己已经傻傻地笑到痴了。他觉得她全身溢满阳光的样子,像极了他当初见到她的模样。
“……荒演……老头子!”
“是方远。我纠正过你多少次了,老太婆,”他笑着笑着,不知不觉眼角竟然有了湿热的感觉。他想起当初特尔茜娅也是学了好久才能正确发出自己名字的发音,而现在她老糊涂了的时候,竟然又回到了原来的错误版本。
他帮她逃脱了十八岁那年命运的制裁,他们却依旧没办法逃脱时间的审判。
“……漫长的概念是什么啊,”他看着她张开几乎已经没了牙齿的嘴巴,喃喃不清地发问,“你以前跟我……讲过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眼前好像出现了用水涂抹着的红与黄的发光颜料,他能感觉到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早已不再明亮深邃的黑色眸子里淌了下来。而一汩汩回忆,就好像融进了那滴浊泪里——
……
“怎么样,你喜欢这朵橘红色的吗?”
恍惚间,他听到特尔茜娅在问。那时的他变得愈加贪恋这里的空气与水源。城市里肮脏的街道,污浊的空气让他难以抑制地心生厌恶。
“喜欢啊,很好看!”
然后,他用生硬的克罗拉贡语回答道。
特尔茜娅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那轻快的样子,就像连绵起伏的草原上一个身穿粉色连衣裙的紫发精灵。
“哈哈,我也喜欢,”特尔茜娅搂住了他的脖子,“那把它装饰到我们的小屋子里吧!你说好吗,荒……演?”
“是方远,特尔茜娅。你可真笨。”
“哈哈,方远!这音可真难发,真奇怪!就跟你一样奇怪——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你真是来自古尔奇兹诺大陆的吗?”
“其实,我的故乡比那里还要遥远。”
“还要遥远?!那是什么地方呢?”
“那个地方充满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奇幻事物与未知领域。不过,我的故乡告诉我一个真理——有些美好的东西虽然短暂,却依然需要牢牢把握。”
“我不懂……”特尔茜娅歪着脑袋,认真地俯身盯着他,“你说的话我好多我都不懂。怎么办啊,方远?”
“没关系啊!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我慢慢讲给你听……”他爱呢地抚摸着特尔茜娅的头发,“那我们就说好了,不去工厂工作,一辈子就在这个草原靠牧羊过活!”
“好啊!”特尔茜娅咯咯得笑出了声,“不过你可真奇怪,刚才还说美好的事情都很短暂呢!现在又说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什么意思啊?我们的以后不会美好吗?”
“哈哈……特尔茜娅,”他把她搂进了怀里,“我们以后的时间的的确确还长着。不过,短暂这个概念,也是我的故乡告诉我的。”
他的目光伸向远方,远处的夕阳泛着浓烈的红黄色。天边若有若无的几道橘红色燎过的云彩,遮住了沿着天际线的一道仿若被玻璃折射过的亮光……
真奇怪啊……好奇怪啊。
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这段迷离在眼前的往事。他感觉自己就像置身其中,重新经历了一遍它们——那些闪着光的,与轻巧又支离破碎的场景相关联的。他看到自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勇敢地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远离既定命运的轨迹;他看到他为了她毅然决定永远离开自己的故乡,来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他也看到了在他即将离开之前,枫树围绕的巨石中间,那个从背后紧紧抱着他抽泣的身影……
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她了。尽管为了追寻这个答案他耗费了整整六十年的光阴——
他知道他是如此深沉而热烈地爱着他们。以致于在这六十度的春秋里,每次特尔茜娅对他说“我爱你”的时候,他总是用“我爱你们”来回答她。是的,不仅仅是特尔茜娅,他爱着这里的一切——每一人、每一物,乃至每一个存在:向他乞讨的衣衫褴褛的乞丐,对他吐口水骂他杂种的工厂主,他和她养的羊儿和肥猫,甚至小屋旁的山林草甸和湖水,以及挂着蜷曲叶子的枫树们。
他爱着他们。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没有理由从她那里换取那种叫做“博爱”的资格。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呼吸变得粗重,眼前闪耀着的红与黄的夕阳的色彩变得越来越轻薄、越来越稀疏,仿佛就要轻得升到天际。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比天空更遥远、比太阳更遥远的世界,那里有着一个披着蓝色长发的身影,还有他永远也回不去的、闪着透明红色落叶的地方。
说到底,她也和自己品尝着相似的悲哀啊……
他再也思考不动了,只觉得脑子混混沉沉就像一团浆糊。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到连呼吸都困难的疲惫,这种疲惫甚至让他的大脑连最后的记忆都无法承载。一点一点从重变轻,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变得稀疏缥缈。眼皮好累但是好轻,它们缓慢地合上,掩盖了视野内一切本就模糊不清的色彩。
夕阳下,小屋旁围着的那几片干枯的枫叶在春天的微风中抖动了几下。然后,它们飘飘悠悠地轻旋而落,渐渐与湖水中的倒影交叠在了一起。
迷离在傍晚雾气中的昏黄色灯光,映着高大枫树梢上半透明的鲜红色枫叶,再加上树下怔怔而立的蓝色剪影。
一切都好像一幅静止着的色彩构成画。
怔愣地看着从口中叹出的白色哈气,她倏忽觉得自己在这里存在的意义就跟那轻缈纤弱的哈气一样稀薄。她发现他离开之后自己就再难找到在这里继续下去的理由了。那个让她明白“得到即是失去”的故事过程万分漫长,但事实上离真正失去他也不过三个星期。
没错,三个星期;相当于六十年的三个星期。
她从未觉得三个星期的时间是如此悠久,她也知道他鲜有可能依旧存在于那个世界里。自从他离开这里前往“红枫世界”,她一次也没有进过那个放置着培养皿的专有观察间。因为,那里的一切都能让她想起他,让她想起那个好像缥缈的梦一样抓不住、却时时惦念着的,来到这里的真正意义……
“我打算重新启动这个计划,”四个星期之前,方远拿着《原子-亚原子转换实验策划书》递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的内心就开始充斥着惶恐和不安了,“而且我们只有四天调试的机会。你会帮助我的,对吧,启星?”
可是,正是那种惺惺相惜之感,让她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拿到《原子-亚原子转换实验策划书》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他必将通往的终点。她不知道方远有没有意识到他对她的残忍,或许他是真的意识到了却仍旧选择义无反顾——明明将要离开,却把这个选择的决定权交给她。
她完全可以假装现阶段的科技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或是推脱说实验室设备不够先进,用这些限制条件来拒绝他的请求的;她明明可以假装接下任务,却故意偷懒放纵让任务无法完成的;她明明可以假装实验失败,伪造数据来中断这个任务的……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自己不能背叛他,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日子,她也没有背叛自己一样。这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伤害了还选择去理解,而且还是恰然齐分的、设身处地的理解。她抱着他哭泣的那一晚,指尖上传来他背部的触感是那样真实,她在那一刻终于在自己偏狭的“偏爱”中重新找回了“博爱”——她知道她之于他,就跟他之于自己一模一样。
想到了这些,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午后,他们选定红枫叶作为亚原子世界基底的那个秋天。那天,灿烂的阳光透过清澈的空气倾泻而下,就仿佛穿过了一块毫无瑕疵的玻璃。她看到自己跟着他走出实验室,贪恋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变得不再畏惧。她开始一点一滴回想起跟方远相伴这八年里的分秒丝毫——就算每天拿到便当后,他只有那固定不变的三个字:
“噢,谢谢。”
家乡也有那样灿烂的阳光的。启星笑了起来,她突然懂得了怀念的味道,而那种味道,足够她品尝着走过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是啊,美好的事情总是短暂的。但是,人们追逐美好的心却从来没有变过——因为人们知道,尽管不能保留一生,但品味美好的怀念却是永恒的。
然后,她扬起美丽的脸庞,穿过迷雾和星光望向那隐藏其后的蔚蓝色苍穹。她仿佛看到万顷碧空泛着盈盈波光,就好像那双曾经隐匿在天空后面,默默注视着这片土地的、幽蓝色的美丽眼睛。
她决定再次走进那个观察间。
“这是……怎么回事?!”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空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全部光线都来自于那架孜孜不倦的红枫太阳。橙黄色的光线忽晴忽暗、忽明忽灭地闪烁在启星的眸子里,让那双美丽的眼睛更多了几分惊诧与错愕。
观测台的一旁,搭载拉普拉斯恶魔的超级计算机依旧兢兢业业地在显示屏上投射出红枫世界里所有存在的命运轨迹,不过启星却发现了其中的疵漏——
绝对红枫年6387年4月,TG25834红枫树开始落叶;
然后,在例行筛查的时候,她却发现后一条针对这棵红枫树的预言发生了变化!
绝对红枫年6387年6月,TG25834红枫树开始落叶;
四月是仲春,六月是初夏。不过无论是什么季节,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和方远利用拉普拉斯恶魔把红枫世界里红枫树开始凋零的时间设定在了初秋。那么,不论何时红枫世界里的红枫都应该在初秋开始凋零。就算拉普拉斯恶魔拥有调节权限可以偶然在极少数的个体上制造一些反常现象,但无论如何,前后两次的运算结果都不应该不一样啊!
可是现在真的出现了这种现象。那么她也只能承认——拉普拉斯恶魔演算的结果已经失去了绝对性。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她百思不得其解。拥有权限进入观察间的只有她和方远两人,方远离开后的这三个星期她从未涉足观察间半步。不仅如此,这三个星期里她每天都最早来到最晚离开实验室,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见过其他任何人进出过观察间。
那么,拉普拉斯恶魔为什么会在未受干扰的情况下出现这么显著的错误?!
在之前红枫世界不停演进的六千余年时间里,拉普拉斯恶魔的推演从未出现过半点误差——一向是带着近乎冷酷的确定性的。在不断调试和反馈学习之后,拉普拉斯恶魔应该更具有适应性、逻辑性和确定性才对。她不相信会有一种由拉普拉斯恶魔产生的机制会让它自己失去确定性,那么于之而言,只能是因为它受到了一种超然存在的影响。
一个上帝。
红枫世界里的存在都是拉普拉斯恶魔的牵线木偶。不过对于外面这个世界而言,任何一个存在都是能对拉普拉斯恶魔产生影响甚至威胁的上帝。改变必定不是来自于红枫世界内部,而是来自于外面的世界。那么排除所有可能,在这三个星期的时间里没有任何来自实验室方面的干扰的情况下,变革的根源来自何方?
只能是方远自己!
启星心下一颤,猛地怔在了原地。难道……他亲手创造的、深爱着的红枫世界,竟然会因为他的加入而产生无法逆转的变革吗?!
她手忙脚乱地调出拉普拉斯恶魔下属的一个筛查程序,沿着时间线演变的分支寻找变革的起点。她看到那个程序在屏幕上汇出一个仿佛支脉交融的图解。终于在几分钟过后,它抵达了演算的最终点,以及造成所有微差和分歧的根源——
六十八个红枫年之前,方远的进入改变了一个亚原子人的命运轨迹。
她本来应该在十八岁那年在工厂监工的鞭打下惨死,却因为方远的拯救远离了既定的命运线。启星看到拉普拉斯恶魔自此之后的记录和推演出现了些微分歧——它所记录的既已在红枫世界发生的事实与它之前所推演的事件不再严丝合缝、完美重合。一开始无法预测的情况还仅仅围绕在方远周围;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分歧的缺口被越撕越大,仿佛蝴蝶效应一般呈现出指数倍的雪崩式发酵。终于在六十余个红枫年之后,影响扩大到了生物习性甚至气候季节这种自然现象上。
她两手发抖,要使命抓着调试显微镜角度的操纵杆才能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脑子昏沉沉的,紧接着她只感到自己的手脚一阵冰凉,以致于之后全身都开始颤抖。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双颊,她觉得大脑变得昏昏沉沉,太阳穴位置的血管就像要爆掉一般突突直跳。她扶着墙在观察间门外的冰箱里找来一瓶冰镇过的清酒,打开瓶盖一口灌了下去。
肯定没有人见过自己这般失态的样子吧。
她自嘲似的一笑,直接用袖口擦了擦嘴边的酒渍。与当年跟方远喝过的温酒不同,冰镇的清酒让她从口舌的位置顺着食道一阵清凉,直到胃里才散发出那种围着壁炉一般暖和的感觉。也正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感受,让她几乎被焦灼殆尽的理智恢复了几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都要先确认红枫世界里面的情况。
重新回到观察间,她打开显微镜的调试窗口准确地输入了一连串数字——那是三个星期以前她将亚原子化的方远“放置”在红枫世界里的坐标。机械臂运转的声音响起,绕培养皿圆周排布的几架亚原子显微镜移动到了合适角度并开始合成影像。她终于看到了那边的样子。
可是哪里都没有他。
她前后移动着显微镜的操纵杆,终于在离坐标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临着湖水的棕色石砌小房子。光影婆娑的画面渐渐编织出一位老妪的身影,启星瞥过在显示在显示屏上的名字,胸口微微一震。
那是她。
她一直记得这个让他义无反顾的名字。他曾经给她看过她的照片,但她在此时此刻还是难以把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和记忆里那个靓丽清新的脸蛋儿重叠起来。她静静地盯着她,就这么过了红枫世界里一星期的时间。
他还是没有出现。
她放弃了寻找。她转而又开始质疑自己寻找他的意义和目的又是什么——如果不是对红枫世界里的时间认识得苍凉透彻,那么当初还为什么要放他走呢?她微微摇了摇头,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有放下。
终于,视野里的她也渐渐不动了。
启星看着她孤独地死去。她看着她在小屋外平台上的摇椅里渐渐了却了最后一丝生气。然后,灰褐色的云卷着狂风像吹散小屋旁的落叶一般把她的身体吹到了地上,紧接着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雨。
她看着她的血肉腐烂在泥土里,骸骨被湖水湮没。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跟着红枫世界里这场旷古绝今的瓢泼大雨一样一点一点变凉。在紊乱的拉普拉斯恶魔调控下,她看着雾霭重重的天空与湖水连接在了一起,变幻出越来越多沧海桑田般不可捉摸的因缘际遇。她看着那片在一叶红枫之上的世界随着她的死开始一点一点瓦解、崩溃,终于所有的一切都偏离了他们原本在拉普拉斯恶魔创立之初所构建的设想。
她被他改变的命运是拉普拉斯恶魔崩溃的开始。终于在他和她死后,一切既定绝对的演算都成了丧失针对性的盲目调控。
红枫世界毁灭了。
“启星,红枫世界本就是个奇迹,”今天早上,她见到了整个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被誉为天才的吉尔·钱伯斯。他深灰色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也许奇迹并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
她心下一阵黯然。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但从红枫世界的诞生与毁灭这一系列事情里,她单单看透了自己的心。
秋日的空气清朗稀薄。她坐在在实验室大楼外的花坛边缘,眺望着仅隔着一条马路的公园。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喧嚣的身影,一切似乎都如往常一样。那个六千多年生命演化、文明演进的恢弘壮阔的故事,消失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抬头望向天空。明媚的阳光在错落的红色枫叶间投下了忽明忽暗的影子。闭上眼睛,她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微微的秋风、暖暖的阳光,还有枫树梢尖抖动的色彩。这一次她的记忆没有再专注于某一个单独的印象,而是完全保留了各路感官触及的场景。每一个微小而破碎的感受都美妙极了,她要把它们都转化成记忆储存起来。
她深知这个世界就跟红枫世界一样脆弱,一触就碎。如果有一天这一切也消失得仿佛没有发生过,那么至少还有她,曾保有自己独特的回忆。
她默默起身离开。渐渐有了凉意的秋风扯掉了枫树梢尖的一枚叶子。而在一旁,负责清扫的小机器人立即探测到了它。只见它发出急促的“嗞嗞”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落叶扫到了自己半球状的“腹腔”内。
没有人注意到,那枚落叶叶柄位置一丝浅浅的蓝色。
一个月后的某天,启星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寻常。
那天午后,她几乎是毫无自知一般,随着自己游丝一般的思绪来到了位于草地深处的深涧中。深秋时节树梢的叶子早已枯黄,双脚走在层叠的落叶上咯吱作响。依靠着记忆里的路线,她追寻着那个早就熟谙于心的场景。不过,在走过那个她认为再正常不过的转角之后,眼前的一切让她兀自呆立在了原地——
围绕着巨石的一圈红枫树,叶子在深秋的瑟瑟寒风中竟然泛着浅蓝色的光泽。
她走近盯紧一片叶子仔细观察,才发现这枫叶并非是完全的蓝色——就好像从叶子连接树枝的方向注入了染料,这记蓝色顺着叶脉晕染开来,逐渐把作为底色的红切分得四分五裂。
这些叶子正在缓慢地由红变蓝!
启星感到万分诧异。她清楚地记得日本红枫的叶子初生即为红色直到最后凋零,这一切都是参照剧本进行的设定。可是现在……竟然出现了蓝色枫叶的诡异情况。
胸口一记闷响,她突然想到方远在进入红枫世界后发生的事情!
那个在莹莹的显示屏上编织出的事件流线图,让她脑中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也因为她的到来产生了紊乱和崩溃的先兆。
如果按照剧本上书写的既定命运,方远会因为“拉普拉斯恶魔”不被世人承认郁郁而终。他是个超越时代的天才,年纪未满三十就会提出关于拉普拉斯恶魔和亚原子世界的正确设想。但因为执拗顽固的脾性和缺乏圆润沟通的手段,他的一生都不会得到实验室高层甚至同事的认可。三十五岁那年方远将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并在不久之后丢掉了工作。剧本上书写的方远死在他四十九岁那一年的年末。一生无妻无子也没什么朋友,为了研究耗尽了本就不丰厚的积蓄,甚至在凛冬时节,他的家里都没有安装任何采暖设备。当时,她看着那些冰冷的预言文字,似乎就能切身感受到他即将到来的命运——大雪夜的寒冬,他在烛火的微光中祈祷最后一丝温暖,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气息就跟那烛火一样微弱。咬紧牙关攥起双手,他哀求上天给自己最后一丁点儿时间。但是,病魔和寒冷早已浸透了他的身体,他的上帝不会答应他的请求。他会因为自己的梦想亦或是执念而死,死前还伏在破旧的电脑桌前,为“拉普拉斯恶魔”这个从未在实践领域涉足的算法作最后填充。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之中,单单在那个时间点发现了他的存在、他的命运。记忆消解了她看到他命运那一刻之外的所有场景——她只记得他一生的故事。隔着两个世界割裂的时间和空间,她在那一瞬间竟然多出一种有如知己般惺惺相惜的心情。
然后,她选择了义无反顾。
那天,她初来到这个世界。她与他在居酒屋门前撞了个满怀,又在豆腐料理的席间大谈特谈“拉普拉斯恶魔”;
那天,她第一次看到他对建立亚原子世界的迷惘与纠缠,还有悬停在二人中间的红色枫叶;
那天,她望着他在红枫世界的压力下崩溃地哭泣。那种对既定往复的命运悲哀的深入理解,是伴随着褪色又被重新渲染的场景、鸣响在二人心底关于“博爱”的呼应,和闪耀在眼底的艳阳天一起出现的;
那天,她第一次知道了他于自己而言的遥远,就好像她当初隔着时间与空间看着他一样的遥远。她记得手尖触及臂膀的感觉,还有散落在星月辉光里的啜泣声;
那天,她亲手将他放置在红枫世界里。观察间在他走后的瞬间变得清冷孤寂的样子,她直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
那天,她亲眼看着衰老的她在瑟瑟的风雨中死去腐烂,红枫世界抹灭了她存在的最后印记,然后整个世界都随之凋亡;
……
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她发现,自己这些记忆都伴着场景出现了——也许这就是丰饶而富有感情的回忆吧。她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一种基于自己创造物的被创造。她相信,在红枫世界的方远一定也曾有过相似的感受;因为他们的心,曾经那样无比温柔的贴近过。
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还有什么要做的呢?
她不知道去问这些还有没有意义。眼前的蓝色枫叶,仿佛已经让她看到了自己死后这个世界即将随之而来的毁灭。不过此时此刻,她不再感到惊诧甚至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哀之下的平和,和博爱被无情剥夺之后的苍白。
她想再往远处走走。顺着深涧中央的小溪,她踩过一颗颗散乱的布满青苔的鹅卵石。双脚踩在这些卵石上,它们和着溪水发出挤压和碰撞的咯吱声。她缓步彳亍的样子就好像是沿着溪水滑过了一条曲折的线,直到临近悬崖的溪流的末端。
悬崖大概有一层楼那么高,土壤和巨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凹陷地。溪水化作瀑布从这里跌落,又在下方与一条更大更宽的河流相交汇。启星没有继续向前,她眺望河水消失在远方的雾气里,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幅与水流交汇相类似的事件追踪图解。
对了,剧本里也有一个类似的算法!
蓦地,她的心脏开始砰砰狂跳。如果逆着这些蹊跷紊乱的事件追踪去寻找源头,然后再沿着这些事件发生的线索寻找方法将它们的影响降至最低,那岂不是很有机会修正这一系列错误,让剧本重新回归正途?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全身都开始颤抖。她为自己终于找到一种可能有效的方式而欣喜若狂,但在强烈的兴奋过后,一种萦绕胸口的痛楚一瞬间袭遍全身——
要消除的基础所在、为这个世界带来变革的最根本源头,不就是她自己么?
滴答、滴答……
石英钟的秒针又转过了一圈。
滴答、滴答、滴答……
她抬起头,定定地盯着石英钟的秒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朝阳初升,将外面漆黑的高楼剪影精确切分在窗户上。水蓝色的玻璃滤过阳光,将她明丽的脸庞一半掩藏在阴影里。
她就这么呆坐着,一晚上都在凝视石英钟滴滴答答转动的秒针。她想弄明白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所谓的“现在”是否真的存在,还是“现在”不过是“过去”和“未来”在时间轴上的交界区域?而她和他和她,究竟又在时间的流逝里成就了什么意义,又承担了什么价值?
思考了一个晚上,但她依然未对这一切得出定论。重复摇摆的时钟也会有失去动力而停摆的一刻,窗外的高楼大厦、地球太阳以及宇宙、乃至外面的那个世界,甚至于时间这个概念本身,又有什么是能够恒常的呢?
她思考这一切,其实就是想弄清楚自己穿梭于此的真正意义究竟在哪里?她保有的记忆丰富而绚烂,但它们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因为她是那样无比清晰而深刻地认识到,这一切都不可能是长久的。
如果无法永远,那么片刻之间的保有是否还有意义?
与方远的相伴的这八年真的好暖好暖。只要定下心来静静回忆起那段时间里的光景,她就会觉得胸中会轻轻腾起一阵宛如清酒浮过的暖意。她透过脑海中那些明亮的光斑观察着,甚至想象出了一种柔柔摩挲过的触觉——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体验是真实的、感觉是真实的、相互贴近的心情也是真实的。
她不止一次地思考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对还是错。而这些真实,是她不让自己在错误泥淖里溺亡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有了这些回忆,自己来到这里就是有意义的;
她这么想。
有了这些回忆,自己看着他离开也是有意义的;
她这么想。
有了这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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