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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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提前打造自己陪葬的人俑,弄出一整支浩浩荡荡的军队,纵然身死之后也要带兵征讨另一个世界。1
这年冬天咸阳城飘着鹅毛大雪,将偌大都城变成白皑皑的一片。
街上人都传言说,始皇帝灭了六国,这是冤魂所化,要来索命。不少人家都叮嘱家里孩童,戌时一过就不得出门,避免冤鬼附体。传闻冤鬼最爱童子和怨妇,惹冤鬼上身则祸及家门。如此不知何处来由的传言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加之伴随着连续的盗童案,一时间人人自危。此事被始皇帝得知之后亲自下了两道命令,一、未破案前执行宵禁,戌时百姓不得随意出门,出门后要随时接受巡逻士兵的盘查,二、限中尉署五日内破案,如若逾期,必定重惩。
始皇一统诸国,声誉一时无二,此重惩无疑涉及官员前途。中尉王琛匆忙将所有左右中候、千牛都派遣出去集中查办“盗童案”,他本人带着中尉丞先行向始皇帝请罪,疏通妃子,实则是希望能够得到始皇的一些宽容日子,只要有后续消息就能够好做解释。
此时,中尉署下右中候赵州带着一名士兵正在咸阳城急匆匆前行。他一身黑色右衽武官服,方头冠,腰间一把长铁尺,挂中尉署右中候木令牌,哪怕在冬季他也衣着单薄,由于到处奔波导致发际线处渗出汗水,一双眼睛极为坚毅,看起来英姿飒爽。
赵州今年二十有二,能够在司职王都咸阳安防的中尉署中担任武官,一方面来自于他优秀的搏击技能与敏锐洞察力,另一方面也和家室有些渊源。
旁边的士兵陈二道:“中侯爷,之前那老头怕是不愿意和我们见面……”
赵州皱眉:“他是关键人物,必须去拜访。你再将与他见面的情景说一次与我听听。”
于是陈二讲起了他和老头相遇的事。
咸阳城的盗童案闹得沸沸扬扬,中尉署在始皇帝还未下达命令时就已经在积极破案,只是收效甚微。夜间失踪的童子年岁都在七岁以下,这个年纪的童子大多数还不具备认知危机的能力,加上凶手选择的基本都是平民人家子弟,平民日常需要参与各种劳作,根本很难顾忌,只能够让孩子在咸阳城内玩耍,稍有结余一点的送去私塾。
在还未扫六合时秦国就是治安最好的国度之一,因而秦国人生活中向来较为放松,外面却在和诸国不断合纵连横交战,这就是俗称的外紧内松。谁想到始皇帝完成一统大计,反而出了这么一宗妖案,并且是在王都咸阳。
伴随着盗童案出现的各种谣言也让人有些惶惶。
除去冤鬼论外还有人传言说,始皇帝要求长生,因而需要童子祭祀上天神灵,神灵才会赐予他连绵寿命,令秦王朝延绵不绝。也有说楚王从冥府借来阴兵,要向始皇帝报复,他用阴兵一点点蚕食掉秦人的子嗣,令秦国不战而亡,此为绝户计。
种种传言之中都有六国遗老的影子,护军都尉大人已经接手开始和中尉一起调查其背后的黑手。然而对方也是极为警觉,顺着这些传播荒诞之言的人只能够找到几个收人钱财的帮闲,他们都是不断被人辗转传话,查来查去,始终无法接触到真正幕后人物。
陈二有一日外出巡逻,看到一名老者正被闲汉痛殴,他将两名殴打者驱赶开来。
老人也不谢他,只是冷冷看着俩人。
那俩闲汉又是要过来教训他。
陈二问是怎回事。
原来俩人本来在茶馆喝茶,有茶客讲起最近“盗童案”,俩人一时心痒,于是谎称他们曾经和盗童的厉鬼交手过,一番激烈打斗后将对方吓跑,这才护住了一个孩童。这本是男人日常吹牛的一个小插曲,没想旁边一名老人突然冷不防说,都是放狗屁。俩人顿时愤怒地质问他将话说清楚。
老人只是冷笑,俩人感觉受到侮辱,于是将他拎出来痛打一顿。
秦人平日温和,动手起来可从不含糊,管你老弱病残。
老人此时瞄了眼士兵打扮的陈二,说,根本没有鬼,盗童子的不过是人,我也见过。
俩闲汉怒极反笑,说你见过你为何不报官?难不成你也是他们一份子?
一直冷静的老人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迅速离开,被俩人嘲笑。
这件事本是陈二日常巡逻的一部分,可中尉大人暴怒地拍碎了砚台,让众人都意识到上司这次是真的遇到危机,每人都拼命运转起来--中尉王大人对手下可以说是极为宽容,换一个还不知道会怎么刁难。哪怕是为了自己,一个个人也都拼命卖力开始调查盗童案。因而陈二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对他的直属上司赵州说了。
赵州立刻跟随他一路跑到较多平民居住的城北,势要找出那老头,多少也是一个线索。
根据陈二打听,老者是越国人,似乎是越国的水灾让他一路背井离乡,听说咸阳接纳六国遗民因而过来一看,如今住在城北“石臼巷”。石臼巷是用咸阳城新修城墙后剩余石料堆砌而成,给无家可归的外乡人暂时居住,不过要获得赞助资格之前得到内史府下编吏处登记验证,过此阶段会被给予特殊石质“流民珮”,一阴一阳,阴珮留在内史府,阳珮被流明随时携带,便于被访查。
赶到石臼巷时赵州突然停下,让陈二先去里头摸索情况,不要打草惊蛇,找准老者位置后等待自己。
过了会儿赵州再次行色匆匆赶到,陈二指向一间石屋道,就在里头。
赵州点点头,叮嘱了他两句。
俩人一前一后进入了石屋。里头有些暗淡,往常一个百姓之家里或躺或坐着近十人,里头散发出一股子汗臭和尿味,众人看到有武官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坐起来,将各自不雅之态收起,有些惶恐。流民本就是各处逃难而来的人,刚到咸阳城外时衣衫褴褛,好多还身负疾病。内史府和中尉署合力在外设了一个岗亭,专门验证这些流民身份是否属实,是否疾病缠身。无法查证者、患重病者是不能入王都的。
可一旦确凿身份属实,并非别有用心之人,都可以在内史府的编吏处获得流民珮一枚,粗布一匹,米一碗。这是始皇帝大赦天下的规定之一,善待六国遗民,从今往后再无燕楚赵韩,只有大秦子民。
因而眼前难民虽看似肮脏,一个个处境并不艰难,有立锥之地,有寸衣遮掩。
赵州用手中铁尺拍了拍墙壁,声若洪钟:“诸位流民,中尉署巡查!”
听他一喝,十位流民就立刻站起来规规矩矩贴墙而站,双眼低垂,不敢与赵州对视。这也是强秦给六国遗民带来的一种延续性震慑,面对秦人有不少贵族遗老心生厌恨,可普通民众害怕与敬畏更多。连六国那么多人那么多将军王侯都抵挡不住,秦人实在可怕。因而这些流民根本就没有想到,查身份一般由内史府的官吏来做,而非主要安防守备的中尉署,纵然想到也是不敢异议。
“名字,来自何处,为何而来。”
赵州走到左手方第一人身旁,一双眼睛锐利地看着对方高大的身材。
“胡方,赵国人。”
为首的汉子低沉道,他的嗓音含糊不清。
赵州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胡方身高比自己还要高上半头,一身粗布裹在身上,腰间用一根细草绳拴住,脚下一双磨旧的草鞋,双拳微微轻握,双眼看着地面表示服从。
他用铁尺拨开对方虚握的五指:“将手伸出来。”
汉子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十指。
赵州将它们翻面,就在这瞬间胡方暴起一把抓住赵州的铁尺想要夺去,赵州手中一松直接一脚正中对方胸口,将大汉给踢得靠在墙上,赵州脚下一荡,胡方站立不稳,赵州将他一个过肩摔狠狠砸在地上,趁着他被砸得晕头转向之际一把夺回铁尺顶在他脖子处。
“陈二,去叫人!”
他一方面死死顶着对方咽喉,一边大喊。
胡方只是恨恨盯着赵州。
好在由于盗童案出,巡逻的士兵增加了不少,赵二迅速找来人手,几名士兵将胡方双手反剪在身后,将他押走。带队的恰逢是和赵州同在中尉署的左中候石进。
石进是赵州长辈,四十来岁,身体壮阔,他给赵州拍了拍身后灰尘:“干得不错!又抓住一名为非作歹之徒,看样子又是六国遗老派来试图作乱的乱子,我先带他回署。”
赵州点点头。
这一处闹必后外面陈二忍不住问:“中侯爷,你怎么看出那胡方有问题?”
“手,他的手不像是农人的手,农人之手掌中多磨痕、裂痕,发黑,掌纹深,他的手只有手指关节处有茧,拇指内侧茧极厚,手指孔武有力,这是多手持兵器勤练之人才会有的特征,加之体格强健,眼神躲闪,必定有问题……”
赵州摆摆手,不等陈二拍马屁就再次到了石屋之内。
经过之前迅速制服壮汉,剩余九人面对赵州更是有些不安,一个个缩着身体。
赵州径直走到陈二所指的老人身旁,他似乎有些冷,还在哆嗦。
“你,出来。”
老人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跟随赵州走到外面。
拿出一叠拓印,赵州查验其身份无误,叫孟鱼--之前他正是去内史府复拓流民珮阴珮。
赵州发现老人与其他流民有一个显著不同,虽然他身体由于寒冷抖得厉害,可是眼神镇定,并不像寻常人家那么慌张不堪。
“你可知道为何叫你出来?”
“知道,是盗童案,”老者既不倨傲也没有卖关子,很顺从说:“上次我在茶馆漏了口风,必然会有人找来。没想到是今日,不过……军爷,老头子劝你一句,快让之前那人小心那胡方。”
“为什么?”
赵州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的眼睛。
“军爷没想过,抓捕未免太过于轻松了么?”
就在此时,赵州听到一阵惨叫。
2
他匆匆跑向出事地点,正在石臼巷外。几名士兵躺在地上,身体轻微颤抖着,脸色发青,而左中候石井手死死抓住锁住犯人胡方双手的牛皮绳子,一双眼睛紧闭,嘴里大喝:“不要慌,不要慌!”
胡方此时却在诡异地笑着,看到赵州,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然后带着石井一起缓缓倒下。
赵州一脸铁青。
这次事件被确认是六国遗老背地里安排的自杀袭击之一,由于被赵州提前洞察胡方不得不提前引发,发射舌头下机括中的带毒细针,造成三名士兵死亡,一名轻伤,左中候石井双眼失明,损失极重。并且由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袭杀,对于军方威信是一个大大打击。赵州也由于处理不善,被中尉罚了一年俸禄。
一日后他看望石井后再次来到石臼巷。
此时没有陈二陪同,他径直找到了老人孟鱼,老人正在石屋外用采来的枯草搓着草绳,似乎是要编制草鞋。
“军爷。”
他站起来,恭恭敬敬道。
看到老人的脸,赵州却没有发现任何尊敬的意味。
“你是何籍贯?”
“老头越国人,孟鱼。”
老人似乎身上散发出一种特殊沉静的气质,让赵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拿捏。于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请他吃东西,以此来示好。、
狼吞虎咽吃着面的孟鱼放下防备,赵州趁机发问。
“敢问孟老,你既然知道胡方,为何当日不及时提醒众人?”
“军爷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嘿嘿,真话便是,直到军爷抓走他后老头才想到……况且即使当时我立即提醒,未必对军爷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那胡方只有立刻下手,那么毒针扎的便可能是军爷了……”
赵州不由一怔。
“在茶馆那一日,为何你说盗童案并非鬼魅?你是否有所见闻?”
“是。”
孟鱼喝了一口汤,很干脆地回答。
他露出一个和善的老人笑容:“只是老头敢说,军爷未必敢听。”
“为何如此?”
赵州下意识感觉对方并非虚言,他生性谨慎,不由左右看了看:“还请孟老说来。”
“军爷可要想好,这一说不打紧,可军爷要忘可就太难。”孟鱼脸色也不由郑重起来:“老头儿不过孤家寡人,军爷却是正在鼎盛之年,惹火烧身自古有之……”
再三考虑了一番,赵州点点头。
此时他正是勇猛精进之时,一心报国,无所畏惧。
“那是一个晚上。”
孟鱼低声说。
孟鱼夜里有散夜路的习惯,越国人家园不少毗邻海泽,入夜时往往能够捕获一些水生猎物,或许有这个养成因素。
刚抵达咸阳城的孟鱼对这里保持着谨慎的敌意,一度强大的越国早就分裂,不少越人背井离乡,有的北上有的南下,还有的找了隐蔽地点躲了起来。而孟鱼不同,他从小读诗书,心中有抱负,只是一直没有报效家国的机会,随着年纪日益增长,他的好胜与出仕之心也渐渐消散,对于万事万物都变得平和起来。此次不远万里赶赴咸阳城正是他想要真正认识一下秦人的强大,到底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征服了中原诸国。
正当他在四处打量秦国建筑风格时,他冷不防听到有人说“起风,起风”。
作为旅者,他对黑话极度敏锐,一路过来,很多次都是靠着自己的机敏躲过了盗贼和歹人。
于是他立刻躲在了一个墙角,由于他本就矮小瘦弱,在夜里更是不易被发现。
只听有人继续喊,起风起风。
他听到几声模糊呼喊,声音稚嫩细小,顺着声音他一路偷摸过去,看到有一个推独双轮木车的商贩。车上都是巨大酒坛,并排在一起,总计六个,用绳子给纵横捆住。孟鱼看到其中有个酒坛在微微颤抖,推车人将车子靠在路边,把绳子紧了紧,这次不再晃荡。
孟鱼怀疑是自己多想,摇摇头正要离开,地面一物让他再次打起精神来。
今年咸阳城下起鹅毛大雪,因而一入夜街上就被铺起了雪层,混合石子泥土,变成灰扑扑的奇特路面。木板车过去的车辙印极深,两道深深嵌入雪中的痕迹让孟鱼再次生疑。
若是酒贩,此时想必已经卖掉了不少酒,是将酒坛送回店里或者郊外作坊之中。可如此之深的车辙印却说明里头的酒还很满,如今是冬日,秦人爱酒,好不容易熬过了禁酒令,现正是借酒驱寒的好时节,咸阳城显贵不少,酒的销量更是不错。无论如何,此时推着沉重酒坛子车的人都极为反常。
他跟着车辙一路往前,发现到车停在城南的一处小巷子,城南居住的不少都是官宦之家。
周遭无人,那人对着一人说,风停,风停。
孟鱼大着胆子往里看,里头只有一人。
那人又说,今日获得两坛新酒,大人请验过。
此时孟鱼听到了第二个人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
还不错,收好罢。
孟鱼看得一清二楚,在男子身旁根本无人,他竟然是和空无一人的巷子在说话。男子等到有另一个人来拖车时就离去,双方没有任何交谈,仿佛陌路人。等俩人都离开之后,孟鱼进去左右摸索了一番,既没有发现暗格也没有看到有躲藏的地方。两旁的墙极高,根本无人能够站在墙上而不被发现。要透过墙壁发声更是不可能,因那女人声音极为细小,该男子只是随意站在巷子里,并未靠墙。
孟鱼不敢再跟,迅速折返。
回来路上他不断回想整个过程,惊出一身冷汗。
那酒坛子里分明是两个孩童,或许是被塞住嘴巴或者是用某种烈酒麻痹,然后装入酒坛子趁着夜色运走。黑话如此清楚,说明对方对此早就是熟手,那个鬼魂一般目不可视的女人更是让孟鱼心中忌惮不已。原本他以为这事自己会在心里埋藏一辈子,可在茶馆里听到有人说起邻居的孩子不见,两个闲汉胡乱吹嘘,他就忍不住想要说出事实。
这才导致了今天。
听了他的陈述,赵州不由狐疑:“看不见的女人?是否是那人利用了某种手段,让孟老你误以为是……”
“以为我是老糊涂了么?那处巷子你去过就明白了,绝无地方可以躲人。”孟老用袖子擦了擦嘴,笑了笑:“军爷,我看你知礼节、有胆识,才愿意告诉你老头子所见。老头子反正已经决定,最迟明日就会离开咸阳城,这里暗流汹涌,老头子还想再活几年……”
说罢,孟鱼拱拱手,也不再理睬赵州。
3
丢下两块铜板,赵州径直赶赴孟鱼所说的城南小巷子。赵州虽然家住城南,可他作为中尉署右中候,司职却是在城西市集一带的区域安防,加之责任重大已经很久未回过家。按照孟鱼所说,那是处于掌冶金、制造农器铁官长王大人府邸外,与执掌粮食仓收的廪牺丞之间的一处巷子,他记忆中那里并不小。可赶到之后赵州却大吃一惊。
不知为何这里已经不是幼年时的样子,原本可容纳三四人并行的巷子现在只能够容一人,里头也被封死无法通行。
找旁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王大人家里添了人口需要扩建府邸,这事通报了一下相关官长,再和邻居廪牺丞稍微商量之后就算完毕,早在一年前就将巷子给填了。
赵州左右看去,发现从外往里望去的确很难掩藏一个人。
巷子很窄,而两边的墙厚实而高大,用铁尺敲击响声沉闷。再看地下石板路,赵州也没有发现任何内有空心的地方,他甚至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寻找着可能的暗室。依旧一无所获。
他打量着这处狭窄逼仄的巷子,闭上眼,想着推着酒坛子车进入此地的男人。
他停下车,站在巷子里,对着不存在的人说,今日获得两坛新酒,大人请验过。
接着看不见的女人说,还不错,收好罢。
除非那个女人是被一种巫术所遮掩,让人无法看到她的影子。或者是男子的自言自语?利用腹语?不,这是毫无意义的……
“少爷,少爷?”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赵州回头望去,发现是家里的掌厨羊伯。
“少爷今天可是要回来用膳?”
羊伯笑呵呵道。
“是,麻烦羊伯了。”
“不麻烦不麻烦,大人已经回府,少爷如果无事也可先行回府,我先去买一点肉和菜。”
赵州推开自己家那扇老旧的斑驳木门,里头两名父亲的侍卫朝他微微颔首,赵州还礼。
径直经过一条长廊,赵州看到客厅里父亲已经坐下,正在看一副竹简。
公车司马令赵信,今年已年过半百,他虽担任武官却是文人出生,许多人并不知道,在始皇帝还在赵国时赵信就是他的随行,真正的王党之人。公车司马令又叫公车令,秩六百石,乃九卿之一卫尉属官。卫尉掌皇宫诸门屯兵、皇家安防,职责重大,可赵信这个属官公车令在真正帝国核心人士眼中丝毫不下于卫尉。
其原因就在于,强势的始皇帝极为信任赵信。始皇帝越过了各官职的任免与任期章范,亲自任命本是外将的赵信为司马令,负责自己的日常安保。由此可见,赵家的确得皇帝信任。
“盗童案进行如何?”
赵信将双目抬起,放在儿子身上。不怒自威这一点赵州正是出自父亲,俩人都有一张一板一眼的脸,做事极度认真仔细,容不得有沙子在眼中。
“有了一些消息……”
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父亲,赵州有些不安。
赵信向来严格,怕是对自己有些不满。
可让赵州惊讶的是,父亲并未斥责自己,而是少有地说:“不必过于着急,此时需要从长计议。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解决。”
赵州顿时读出了话外之意。
父亲这是在变相暗示自己说,对于此事背后人物,怕是朝中大人们已经有了一个定数,只是事关重大,不要随便轻举妄动。于是他点点头。
用膳时赵州说起了孟鱼老人的事,让赵信微微一滞。
他饭也不吃,叫赵州去他书房议事。
唯有重大事件赵信才会约人于书房谈话,赵州除了谋求差事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看不见的女人……”赵信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女人……”
见父亲久久不言,赵州忍不住问:“其中有何关联?父亲可是有了想法?”
“近日,朝中开始有所传言。”
赵信低声道。
“有人传言,妖人乱国。”
赵州好奇道:“这种野谈也有人信么?”
“野谈?”
赵信摇摇头。
宫中最近也发生了极为诡异之事,始皇帝却要求他严格保守秘密,不得泄露。纵然是子嗣,赵信也不能违背。
“总之你要记得,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切记。”
父亲接二连三的叮嘱还是头一遭。
赵州也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莫名压力,点点头。
“另外,明日你再去找来那位孟老,为父想要和他见一面。”
赵州略微吃惊。
4
孟老死了。
赵州看着孟老还未被掩埋的尸体,有些愣愣。
验尸官检验之后说,孟老是猝死的,至于原因有多种,极度惊吓,或者是来自以外物的强烈刺激。在他身体上没有找到任何伤痕,就仿佛是那么一晚上,他就自行告别了阳间。与孟老住同一石屋的目击人说,他半夜起来撒尿时看到孟老身体抖个不停,想来是他做了什么噩梦,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发现起最早的孟老毫无反应,一摸,身体已经有些僵硬,这才报了官。
死亡时间是昨夜石屋内。石屋有一扇木门,平日里木门放在物外,晚上时侧着抬进来堵住门口,外人想要无声无息进来根本不可能。
赵州再次去了石臼巷,查看了一下孟老所在的石屋,既没有发现药物痕迹也没有异味,只有黯然离开。
整个事件就显得极为巧合起来。
孟老告诉了自己看不见的女人,然后他就遭遇毒手,并且也是一种看不见的方式将他杀死。
赵州心烦意乱之余更是打起警惕。
作为一名武官他从不相信巧合,一切的突然死亡和纷争都是必然有理由的。更让他在意的是,他将孟老离奇身死一事告诉父亲之后,父亲一时间竟然脸色大变,叮嘱他不要过于深入此事。
此时赵州的新任免令却下来了。
他被提为左中候,暂且替代养病在家的石井。右中候则是从廷尉处另派了一人过来担任。赵州不敢面对失明的石井,他总觉是自己让石井陷入了现在的境地。为能够打消内心罪恶感,他更加卖力地投身于盗童案。
新的线索出现了。
依旧是陈二挖掘出来的。
“中侯爷,这人是城北货郎吴六的儿子,叫做吴小七。那一日傍晚他和几个同伴一起在玩耍,一名货郎路过时糖果从他兜里掉出来,几个孩童就捡来吃了,吃了之后就迷迷糊糊昏了过去。吴小七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很小的黑漆漆房子里,他急了,拼命滚,整个人连通房子都滚了起来,不知撞到了什么,破开一道口子,吴小七就凭借一身蛮力将房子给扒开,发现原来自己是被装在木箱子里。他已经出现在咸阳城外十里的一处斜坡上,他顾不得许多就跑了回来,回来之后却不敢声张,我是听人说看到吴小七从外面回来才从吴六嘴里套出来的……”
吴六看到赵州出示了令牌之后放心不少,看了看门外,将木头大门给掩上。
“小七,小七。”
随着父亲呼喊,吴小七从里屋走出来。
他年纪大约十岁,虎头虎脑,在孩子中算是高大。
“吴小七,莫害怕,我们正是来追捕盗童案凶手的中尉署人,这位是左中候赵州大人,将你所见再与他细细说一遍。”
陈二介绍说。
怯怯看了年轻的中候一眼,吴小七再次叙述了一次,与陈二所说并无差别。
赵州皱眉:“吴小七,那货郎容貌如何?你有无看到可疑人士?”
“那货郎戴帽子,看不清脸,当时我们只顾捡糖……”
吴六忍不住训斥:“叫你贪小便宜!”
在赵州眼神下吴六又闭上嘴。
“货郎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吴小七犹豫了一下:“只是后来我从箱子里爬出来,听到有人在说话。”
赵州来了精神:“说了什么?”
“是个女人,说,‘你快走,不然也只有死路一条’。”
赵州皱眉:“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她……她没有样子,她是鬼,根本看不见,她在我耳边说的……”
吴小七有些害怕。
吴六正要再次训他,被赵州挥手制止:“为何之前你没有说过?”
“我以为是自己看错,是太害怕,胡思乱想,可回来之后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她的身音很清晰,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的……我保证,绝对没听错。”
吴小七咬牙说。
从吴家与陈二分兵离开之后赵州心事重重。在孟鱼目击和吴小七亲历之中都有某些共同点,首先是将孩童药物麻痹后通过较大容器运送出城,选择的都是晚上,都有同样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低语。赵州在中尉署做过报备和案情记载之后急匆匆赶赴吴小七所说的郊外,那里陈二正在等待。
只是看到陈二时赵州觉得十分怪异。
手拄铁镐的陈二摸出羊皮酒袋猛灌酒,酒水都顺着嘴角流到脖子处,他整个人有些精神恍惚。
“出什么事了?”
赵州赶紧问。
陈二打了个哆嗦,摇摇头,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片被刨开的地。
赵州过去一看,发现已经有三块地被陈二给挖开来,下面露出三个装了重物的布袋,其中一个已经被割开来,露出一只小小的惨白手臂。赵州摸出随身短刀将袋子彻底割开来,里头躺着一个脸色青白的孩童尸身,年纪最多不过十岁,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仿佛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一样。他不发一言又去将另外两个口袋撕开,也是两个孩童,一个女童,一个男童,俩人都是同样睁大了眼,极度惊恐。
“回去叫支援。”
赵州冲陈二喊。
陈二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不迭朝着咸阳城奔去。
赵州将陈二留下的铁镐捡起,在周围翻找起来……
中尉署将整个埋尸现场给围了起来,周围插上木标和木栅栏、拒马,将周遭都给封锁,同时派出上百名士兵朝着四周一步步寻找,看能否发现犯案者的踪迹。
检尸结果让中尉极度震惊愤怒。
挖掘出的孩童尸体足足三十五名,浅一点的共有十名,更多的在更深,在上面的尸体下方,不少都已经腐烂被蛆虫爬满,最严重的两具已经是化为白骨--据验尸官报告说,这是凶手采用特殊药物融掉了肉体,仅仅将白骨掩埋,想来是第一次作案时紧张所致。从尸体的有序分布和结合盗童案来不难推测,行凶者越来越熟练大胆,将童子通过某种凶残方式杀害之后将他们集中掩埋在此地。土壤里还撒了可以驱赶狼狗狐狸的药粉,避免它们掘出尸体来。
随后验尸官一个个反复核准,得出一个有些荒谬的死因。
所有孩童可能都是极度惊恐中被勒死的。
中尉王琛当即要求最先发现的赵州暂时接管现场,授权他便宜行事,自己匆匆忙忙赶赴咸阳要去禀报始皇帝。
赵州令人将三十五具尸体全部用布袋装好,放在木车内,用布帘遮掩,外面撒上药物掩盖气味,然后分批次入城,避免造成恐慌。现场则是留下四名士兵随时注意动向,一有新发现立刻回报。同事验尸官将尸检报告口述小吏做好记载,他自己则和新上任的右中候换班轮流搜索,力争要短时间内得到线索。
回到咸阳城时赵州已经极度疲惫,他少有的喝了一壶酒,稍微暖和了一点身体,家里并没有父亲的身影,母亲早早睡下。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屋子--赵州原本在中尉署旁租了一个小宅,日常住在那边,可今日他分外思念家里。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赵州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三十几具惶恐的幼童尸骸。
折腾到了大半夜,他终于迷迷糊糊入睡。
突然有人在他耳边说:“赵中侯,我想和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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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人的声音。
赵州一把将床上铁尺握在手中,跳下床,铁尺横在胸口前,左右查看来人何处。可半晌之后他依旧未发现有人的痕迹,他甚至跑到外面的院子里,也没有找到有人的踪影。
回到屋里,他点上油灯,怀疑是自己做了噩梦。
“赵中候,别紧张。”
女人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赵州浑身绷紧,一脸难以置信。
屋子并不大,没有屏风和遮挡物,周围一览无余,别说女人,就是连老鼠都没有一只。
真正见识到了看不见的女人,他只觉得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荒诞感,这个世上真的有鬼么?
他大着胆子大喝:“魑魅魍魉,我乃大秦武官,还不散去!”
对方幽幽道:“还请低声一些,别吵醒了家人。”
她知道这是我家!
赵州顿时只觉得仿佛被对方捏住了喉咙,竟然说不出话来。
“赵中侯,冷静下来了么?如果冷静下来,我们就能谈谈了。”
女人轻轻说。
赵州镇定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咸阳城残害童子?”
“我是天人,不属于这方世界,赵中侯可听得明白?”
“你说你是海外仙人?”
赵州皱眉。
关于方士传言自周天子时就不绝于耳,海外仙人也是他们杜撰而来的奇异人士,据说有的长生不老,有的可日行万里,有的还能如同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像鱼一样于水中生存。不过在当朝人士眼中,这些海外仙人从未出现过,不过是乡间怪谈,而传出来的方士、术士则都是一群信鬼神之辈,大多数是消亡的诸子百家的信徒。
“非也,天人,来自于天外,赵中侯可知天外有天?这一方世界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赵州冷笑:“休要诓我,我乃中尉署左中候,只知道阁下装神弄鬼,乱杀无辜,纵然阁下拥有方外之术,能够来去无踪,我也定会追遍天下将阁下逮捕回朝。”
对方突然笑了起来。
“赵中侯,你真有意思,可惜你做不了我们想要的人……不然选你也不错。至于那些孩童,此事我只能说万分抱歉,非我所愿,我们也是被算计在其中。”女人依旧声音很轻,就像随时都会飘散在空中一般,“之所以与中候一叙,是因为见中候正直坚韧,不忍中候和我们产生误会。”
我们?
不止一人?
赵州心中一凛。
“没错,我们可并非一人行动,在我们身后也有族群、家国,只是和阁下的秦王朝不太一样。”女人突然道:“忘记自我介绍,我有一个名字叫褒姒。”
褒姒?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一笑的那个女人?
“不可能!”
赵州断口否认。按照六国记载,褒姒是被纵火烧死的,哪怕当时幸免于难也无法活到现在。
褒姒发出一阵浅笑。
“若我告诉你,我还曾有同伴叫做‘妲己’和‘妹喜’,赵中侯岂不是更加吃惊?”
赵州沉默。
“赵中侯,此番来找,褒姒只想告诉中候此事作罢,诚心诚意,还望能够理解。”
“杀人犯法,你叫我如何视而不见!”
赵州胸中一股正气,咬牙怒视前方。
“战场上杀人几何?君王一怒杀人几何?溺死女婴几何?王侯将相私刑处死人几何?赵中侯,极刚易折,这也是为你好,况且我并非杀人者。”
这番话赵州曾在父亲嘴里也听过,只是换做一杀人犯如此说来让他格外觉得羞辱,不由气道:“强词夺理!”
“赵中侯有未想过,为何褒姒要那么多童子?”
“必定是用作邪术。”
“说是邪术也勉强算是,只是绝非赵中侯所想,我天人一族多年前已无法诞生男胞,因而不断寻找契机,唯有尝试转生之法,寻一孩童看有无机会。然而到现在为止一直失败,我们也放弃了这种方式。不想赵中侯竟然发现,只好过来解释一番,还望赵中侯到此为止。至于贵国始皇帝,此时他也会做出批示,不必担心……”
始皇帝?她们竟然已经渗入了内朝!真的么?
心惊之余赵州捏紧拳头,这群自称天人的奇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孟鱼,孟老是否被你所杀?”
“非也,我只是告诉他世界有多大,让他的眼睛看到了天外天,他是战栗而死的。”
褒姒语气中毫无愧疚。
赵州冷笑:“胡言乱语。”
“罢了,赵中侯看来无法接受,就此别过……”
“慢!”
赵州突然蹲下身体,一把手摁在桌面的底部,抓住了一只甲虫。
“褒姒,这就是你的真身吧?”
“赵中侯真聪明,我更不想杀你了,聪明人多一点,办事也容易一些。”
甲虫上传来女人的声音。
之前赵州就曾怀疑过,一定是有某种细小之物来代替这神秘无影人传音,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到底什么合适?巷子、郊外斜坡、屋内,赵州不断脑内分析演绎,终于将声音来源确定在桌子附近,而对方刻意降低音调并非害怕惊扰自己家人,而是担心被识破。回头想想,黑夜巷子里的一只虫子,郊外斜坡夜里的虫,躲在桌面反面处的小东西,谁会料到呢?
再不愿意相信,这也是最合理的事实。
“赵中侯是要将我传音替代的虫子上交么?杀人凶手是一只虫子,谁会相信呢?赵中侯,行行好,放了它罢。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传音生物可不容易,我们失败过很多次了。”
赵州冷冷一笑,将虫子放在了灯罩之下。
女人道:“唉,聪明男人啊……总是自以为是。”
说罢,虫子不再发声。
6
提着灯罩里的虫子,赵州一大早就赶往中尉署。无论这件事多么离奇,他都有义务一五一十告诉顶头上司中尉王琛。可刚走到署内就看见王大人一脸喜色,正同人在喝早茶,在他旁边是新来的右中候。
“赵州,来来来,一起喝茶。”
赵州说了声不敢。
他正要禀报昨晚遭遇妖女的事,却被王琛一句话打断:“盗童案终于结束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始皇也放下心来。”
原来就在尸体被发现的昨夜,贼人就已经自首。
参与盗童案的人员有十人,其中五名流民,两名商贩,以及一名士兵,一名更夫。这些人是受了术士蛊惑,说祭祀活童子可以去病延寿,参与的十人无一不是家里有孩童、妻妾、父母长辈患有重病,医治无望,因而将希望寄托于术士的无稽之谈。至于术士为何要制造咸阳城恐慌,根据抓住的两位术士所说,他们是收了六国遗老的礼金,帮他们来完成此事。
一大早就将这宗盗童案通过张贴告示的形式公告了民众,在咸阳城里贴了十来张,让大家不要惶恐,不过至于宵禁暂时还未解除。
“赵州啊,你一早提个灯罩是作甚?是想要今天留在中尉署挑灯夜读么?”
王中尉乌纱帽保住之后也风趣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和气。
赵州只好拱手道却有这个想法。
离开时王琛拉他至一旁悄声道:“已有人来询问我,什么人适合左中候的位置。”
赵州一凛。
“赵州啊,你注定是要平步青云,有朝一日成为了始皇眼前红人,可别忘记中尉署啊。”
赵州这才松口气。
原来不是责罚,而是要调动他的位置。
出门口时他遇到了陈二,犹豫了下,赵州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这位亲随。他也不确定能否带他一起走,只好暂时隐瞒下来。
回到家中,赵信一早竟然破天荒在家。
按理说他作为公车令,负责皇宫安防与接待,这时不能离开。
“坐。”
赵信放下茶盏,淡淡道。
“今日你暂且休息一日,明日去皇宫当差,调令明日就会抵达。”
赵州大惊,他最不愿意进入皇家身边,过于拘束,而他为人耿直更是容易惹人不快。可转瞬他想到更重要一件事,秦国律例,同一司署不得有近亲、远戚同存。那么自己将要入宫办事,父亲则是……
赵信看了他一眼,露出少有和煦笑容:“始皇本让为父担任一县之令,为父婉拒了。要退就索性退得彻底,免得外人说咱们赵家是完全靠讨好皇室,贪得无厌。”
父亲一旦做下决定就断无悔改之意。
“我和你母亲已经商议过,几日后将搬入太白山附近隐居,当官多日不得闲,也到了过一段悠然日子的时候。”
按照赵信的意思,除非赵州成家、娶亲生子等重大事件,节日也不必来看望,两老是真的想要离开繁琐喧闹的王都,过简单生活。
对于父亲的忧虑赵州很明白。
在他很小时,就有不少人找着路子来见面、送礼,赵信硬是一概不收,放在屋外,上贴礼物的主人名字让他们收回,得罪了不少人。作为始皇帝幼年玩伴,皇帝之时的近臣,赵信这名小小公车令却能量不小,虽然他很少开口,可唯一开口过的两次都得到了巨大回报。如今赵信年纪日益增长,加上他本就操劳,身体已经不同往日,无法再持续长时间在宫殿内巡逻。
至于离去一部分是为了将赵信和赵州之间的联系变淡,避免有心人找赵州的麻烦,另一方面如他所说,想过清净生活。
离开前一日夜,赵信再次将赵州喊到书房里。
关上房门,他看了看已经足以肩负起家国责任的儿子:“为父一生并无较大建树,只是时间长久,当初邯郸跟随始皇的随从就剩下我一人,始皇见我忠诚,因而一直照顾有加。我本想让你担任一名尉官或是属丞,始皇却一口定下,让你接替为父职位。你可知,保卫始皇,何为重何为轻?”
“始皇安危为重,缘由为轻。”
赵信满意点头。
“牢记,不参与,不表态,少开口,这样你才能够做得长久一些。有些事为父本不应该告诉你知道,可既然要接替我的职位,就不得不提……”
赵信脸色郑重起来,给灯盏里填了一点油。
“众人皆知始皇不爱美人爱江山,事实并非如此。”
赵州一愣。
始皇是及有名的勤政,他被人最多诟病的是强权,很多时候一把扣下三公九卿的折子,有大人自嘲说朝堂众人和小吏也并无差别,都是按照上头意思执行罢了,并无实质性抉择权。军队改革与训练的强兵措施,地方机构改革的郡县制,中央机构整理与编制,几乎都是他一人主导,亲力亲为。然而纵使大人们再多抱怨,也从未有人说过始皇淫乱后宫。
淫乱很多时候就意味着疏离朝政。
可父亲是始皇帝身边最近的保卫者,他绝不会无的放矢。
“是否觉得为父所说和你认知不同?”赵信沉吟片刻后道:“记得,凡事不要过早下结论,多看,多听,多想,就是不要多说。下面为父讲的事你记在心头,不要告诉第三人,宫廷诡秘向来繁多……”
始皇自从称帝之后励精图治,每批改奏章到深夜。赵信时常亲自站在门外守卫,因而他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夜深人静之时从始皇房内常常传来女人的声音。
一国之君宠幸妃子无可厚非,只是从未有皇后、妃子进入,始皇这两年几乎从不去皇后妃子宫殿,就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正在和始皇深夜交谈。对此赵信最早是怀疑是某位宫女,可渐渐他发现始皇一入夜就遣走了所有宫女,偌大个人行宫之中只有他一人,距离始皇最近的竟然是自己。两年前一天,一名年轻妃子找到赵信,问他说是否始皇有了新欢,因始皇曾经非常喜爱该妃子的弹唱,需要她轻声弹唱让自己放松,可这两年来几乎就再未叫过她。
因而赵信大概想到,始皇必定有着某一个秘密情人。
始皇不愿意她暴露在众人面前,也不想有人知晓、问起。
只是那神秘女子从未露面,赵信从来只听到她的声音,他一敲门,女人声音就戛然而止。里头空无一人。
始皇行宫内是否有妖女鬼魅作祟?
他生性正直,却也顾虑始皇个人名誉,因而有一天大胆提出此事。
面对赵信,始皇反而大笑说赵信啊赵信你果然问了,那是一个奇女子,来自天外,是天人,她所知超出天下奇人不知几何,此事不必告诉他人。说罢,始皇笑着拍了拍赵信的肩膀,若对其他人寡人也不会说起,那女子无法被看见,你也不必费工夫。
赵信依旧谏言道,陛下,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因红颜祸水而衰败,还请陛下三思。
始皇摇摇头,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君王无能,失控纵欲,和红颜何干?寡人扫六国,一统天下,地上已无任何一合之敌,秦之志向,在更远之处!
近年始皇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了,身体时常乏力,再无当年龙行虎步之姿,都说他是费心于国家治理,赵信却认为这是纵欲过度的迹象。不过他的确从未见过那神秘女子的身影,她就像是一道藏在黑夜之中的影子。
正是由于这个典故,赵信听到赵州说起的看不见的女人,因而想起了宫殿里始皇的那位红颜。
盗童案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和始皇有了关联,这让赵信之前十分担忧查办此案的赵州。
赵州本要将借虫言物的褒姒说出,可一想父亲已经决心隐退,何必再给他徒增烦恼?
就这样,赵家子替父入宫,继续保卫始皇。
给父亲送行回来后,赵州发现那只被灯罩罩住的小虫已然肢体僵硬,死掉了。
7
入宫的第一天赵州就遇到了暴怒中的始皇。起因是昨夜一名宫女偷偷带妃子靠近他个人行宫,妃子在外弹唱,令始皇怒不可抑。将那宫女杖刑之后始皇将妃子也关入旁宫,禁闭半年。
恰好是赵信回家告诫赵州这一日。
赵州对于始皇的严酷又多了一个认识,他站在宫门之外,清点着周围的手下,让他们做好布防,任何人来访都必须上报,不可随便放入内廷。
第一夜赵州决定彻夜站岗。
他站在宫门外,身体笔直,手摁在腰间刀柄上,不时注视着四周。夜里他的属下尉官给他送来肉食,赵州拒绝了,饱腹之后容易困顿,今日需保持谨慎。
按照始皇要求,夜里能够站在他宫门处的只有公车令,其余士兵都只得在庭院里巡逻,不得靠近,防止叨扰。
赵州模模糊糊听到门内传来女子的声音。
始皇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
正当他要听清俩人说了些什么,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幽的声音。
“又见面了,赵中侯。”
褒姒!
赵州猛地回头,蹭地拔出短刀,双眼牢牢注意着四周动静。入夜后宫墙周围都挂了灯笼,倒也不暗,只是赵州一番寻找还是没找到褒姒的影子。他明明记得那只虫子已经死掉了,甚至自己还将它掩埋……难道褒姒真的如她所说是什么天人?不是虫妖?
“嘘,赵中侯。”
褒姒在他耳边道。
他终于注意到了,那是一只趴在自己肩头皮甲搭扣处的小虫,和之前抓住的那只不太一样。
“你现在明白了么?我的同伴,妹喜正在你的君主那里,告诉他秦国不过是大地上一个较大的国家罢了,在西面还有很多不比六国小的国度,北方,南方,跨过海洋还有一个金之国度……”褒姒轻笑:“始皇可真是相当尚武。”
赵州一凛:“你是想要挑起战争!”
他内心引起轩然大波,好不容易秦国扫六合,建立一个空前巨大的帝国,此时极其需要休养生息。一旦再开战火,秦国子民受难,原本就不安分的六国遗民必定会蠢蠢欲动,那时又是一个战乱之世。
“非也。”褒姒一笑:“不过是让君王心存敬畏,天下之大,能人之多,非一人可驭。知道越多,他才会越是励精图治,而非沉迷于享乐……赵中侯,你可该感谢我族才对。”
赵州皱眉:“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还记得么?我说过,我天人一族很多年已经没有男胞诞生,我们需要一名男胞……之前我们商议一番,已否决了从童子入手。我很看好你,想要和赵中侯当朋友。”
“不可能。”
赵州一口否决。
“不要拒绝太快……有人来了,下次再会。”
虫子盈盈地飞入夜色中。
却是一名士兵前来报告说,前方有火光,赵州令人守在外面后带人查询了一番,发现不过是宫女打翻了烛台。
连续几日,赵州都如同石像一般站在君主门外,目不斜视。
屋内不断传来女子低语,伴随着始皇不时的惊叹,笑声,让赵州日益担忧。
这一日夜,始皇特意召见他。
“孤与赵信于微末时相识,那时整日心惊胆战,谁也不会想到今日所为。”
这还是成年之后赵州第一次单独面见始皇。他印象中的始皇是自己幼年见到的那个永远高仰着头,阔步于咸阳城中,甚至不屑于带除赵信之外的其他随从,他道,大秦之人,皆可变为百战之兵,寡人身处雄兵之中,何惧之有!谁能伤孤!
气势雄浑,的确有天下雄主的气魄与风范。
虽然后来不幸一语成谶,燕国刺客荆轲险些刺杀秦王成功,可事了之后秦王当时还召集一众武官向他们表示,我大秦也要如此孤高之士,天下归心,何愁不能一统!
那时的秦王还未称帝,却具有着一种让人心潮澎湃的雄主气势,他具有一种敏锐洞察优劣的能力,对于天下人才都求贤若渴。
可眼下,始皇却变成了另一幅样子。
他面部已然下垂,眼角皱纹很深,一双本来极为明亮的眼眸也变得有些暗淡,他似乎也矮了一些,只是依旧身体笔直,无论是站或坐都让人无法轻视。
可毕竟始皇老了。
“赵信有些事无法理解寡人,赵州,你是年轻人,年轻人一定要有破除常理的勇气。”始皇似若有所指,他指了指斜下方的座位:“坐。”
赵州拱手之后领命坐下。
“盗童案是你最早察觉,寡人本意是提拔你到军中历练,往后可以做一名将军助孤镇守边疆……可赵信硬要告老还乡,寡人只好委屈你暂时接替你父亲职位。赵州,不可废弃武功,骑射、枪马、步战、行军方略你都要继续操练,有朝一日必定有你大展宏图之时。”
一番话由始皇说来,赵州依旧难掩激动,立刻单膝跪下表示不负君王期许。
“好罢,如今暂且寡人不是君,你不是臣,寡人发现一件趣事,想要和你说道。起来起来,别跪着,无他人之时,你就是寡人子侄,不必多礼。”始皇摆摆手:“赵信可给你说过,宫中有一位姑娘?”
赵州摇头:“家父并未说起。”
“赵信啊赵信……”
始皇不知是笑还是哭,眯起眼睛凝视着赵州,似在判断他是否说谎,让赵信心里有些打鼓。
“寡人遇见了一位奇女子,她的名字有些特殊,叫做妹喜。”
赵州恰到好处地睁大眼:“那不是夏桀之后么?怎么可能……”
始皇傲然一笑:“因她并非凡人,而是天外之人。自然不受这方天地寿命约束,来去自如,鬼神莫测。”
赵州沉默以对。
“妹喜,出来吧。”
随着始皇话,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妹喜见过赵公子,叨扰始皇,还请勿怪。”
赵州左右看去,果然依旧未能找到丝毫人影,睁大眼寻找她可能附身的小虫,依旧无果。
始皇却以为他是被眼前惊人一幕弄得目瞪口呆,拍了拍他肩膀:“不必惊恐,天人本就没有身体,无法被凡人洞察,寡人虽乃帝王,亦无法看到。”
说罢他站起来道:“妹喜精通天文地理,山川地势,天象晴雨,海外之物,方外之人,乃至于天外天,各方世界都有涉猎,实在是一位奇人先生。若不是妹喜来历太过于神异,寡人曾想过封她为中书谒者,助我大秦子民开阔眼界,一览世界山川之壮丽,各族奇人之风物。可惜妹喜不愿,只得作罢……”
“多谢始皇厚爱,妹喜无法担此重任。”妹喜极懂礼节:“妹喜不过是身份特殊,看得多一些,年岁比较长罢了。”
“太过谦虚了,光是世界是球状的这一点就足以震惊世人!”
始皇击节赞叹道。
赵州有些惊愕:“不是天圆地方么……”
“并非如此。”妹喜轻声解释道:“秦国所在这一方世界也好,外部世界也罢,均是类似于球状,果子一般的形态。”
赵州质疑道:“那行走于上方之人岂不是会滑到,下方之人更是无法脚踏地面,反而应该是坠向空中。”
“赵公子思维敏捷,”妹喜首先赞叹了一句,缓缓开口道:“赵公子去过沿海之地么?”
赵州点点头,他曾在军伍中历练,也曾去过海边越国之地,只是大多海船实在不宜远航,无法与海外之民互相贸易往来,只有等待他们从海上而来。
“那么赵公子应该看过船从海平面一路驶向海岸的过程,在远处,最开始看到的是船的哪一部分?”
“自然是桅杆。”
“然后呢?”
“然后是风帆,最后是船体……”
说着说着赵州突然语塞。
这不就证明了天圆地方的错误么?既然地是平整方形的,走到哪儿只要天色很好应该都能够望到极为远的地方,可海上最开始只能够看到最高的桅杆,继而是风帆,最后才是船体……这无疑是在说,世界是斜的。
看着失态的赵州,始皇很满意:“寡人最早听到时也是如你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古人的确有过很多珍贵经验,可古人延续的某些想法也未必正确,都说仁政才是君王之像,比寡人仁政的君主不知几何,无一不被大秦军队击溃,献上国土与子民。万事万物,都得实践才能够辨别真伪。”
“始皇之见识与开放,实乃妹喜仅见。”
始皇突然问:“孤与夏桀如何?”
“自然是始皇远胜夏桀,夏桀最爱美酒美人,虽说他的确是一位品酒宗师与制酒天才,可作为君主是失职的,妹喜未能劝阻,至今心中有愧。”
始皇大笑。
8
始皇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上朝时日也锐减,常口出惊人之论,比如说始皇曾言要打造大秦无敌水师,横渡东海,征服海外诸国,此事引起了朝中大人强烈不安,纷纷谏言说不可。
对此始皇却是哈哈大笑,说寡人早知晓尔等反应,寡人不需要军伍一兵一卒,就能够攻陷诸国,只是此事还在细细参详之中。
没多久他又下了两道军令。
北征匈奴,南击百越。始皇令屠睢和赵佗率十五万大军,十万民夫,号称五十万,征服百越,务必打通大秦与大海之间的联系。北击匈奴则由始皇信任的边陲大将蒙恬总领,与偏将杨翁子合兵十万军队,十万民夫,号称三十万北上,此番需击溃匈奴,建立延绵城墙护卫中原,务必让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
关于这两道军令始皇极为郑重,一反前些日子的荒诞,对众位大人详细述说了其必要性。
通海则可延长贸易,切断遗老们可能的南北联系,令大秦变成横跨陆海的巨大国度,这是政治考量,其次根据楚国人所言近海贸易发达,海中粮食充足,珊瑚珍珠良多,对于充实国库有极大好处。此为攻打百越之因。
北方匈奴秦人是最清楚不过,诸国战乱时,秦、赵、燕常常面临匈奴袭击,赵国因而学会了胡服骑射,燕国也曾武风盛行,故燕赵多豪壮悲歌之士,其缘由之一就是来自于外部匈奴的威胁压迫。以往秦国压力在内,不得不与中原诸侯争雄,面对匈奴整体处于守势,保存实力。如今天下一统,已经到了彻底清除毒瘤之日。
无论南征北战都是为了大秦国力的巩固,因而哪怕是丞相李斯都迅速表示了附和。
“大秦子民,无所畏惧!”
始皇蓦地从王座上站起,双目虎视台下文武官员。
众人无人敢与其对视,只有这时候才感觉到,哪怕始皇不再是那位年轻君主,他内心燃烧的火焰从未熄灭过。
出征之日,始皇亲自与南北军团祭酒,众将士威风凛凛,带着必胜之志赶赴前线。
望着前方军人们离去的豪迈英姿,始皇对身旁赵州道:“你如何看待南北战事?”
赵州道:“必定旗开得胜。”
“恐怕并不容易。”
始皇淡淡道。
赵州原本设想的是,北方匈奴肆虐已久,来去如风,极难抓住主力彻底击溃,纵使是大秦数一数二的名将蒙将军也要颇费工夫,而百越之地,冶炼铸造均和中原差异甚大,兵甲之利大秦胜之多矣,大秦之所以战场上被称为虎狼之师除去士兵骁勇,刀兵锐利、弓弩强劲亦占据了巨大优势。可战报传来却是北方蒙恬部速攻战打得匈奴仓皇败退,南边攻百越的秦军却遭遇重创,连主将屠睢也被越人所杀。
赵州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大秦最强名将的实力与蒙将军对匈奴人的了解,同样低估了百越人的凶悍和复杂地形。
根据战报,越人擅长跋山涉水,在复杂的百越不断骚扰秦军,最后趁秦军疲惫不堪时切断了秦军补给线,分而击溃,屠睢本部五万人折损超过四万。此事却并未让始皇暴怒,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果然如此……”
台下众大臣有些面面相觑。
还是丞相李斯站出来道:“还请始皇决议是战是退……此次南下耗费钱粮甚重,前线士兵不少水土不服,患上恶疾,实际可战人数不足十之五六。屠睢被斩,对士兵士气影响极大……”
始皇仿佛早有定论一般道:“令赵佗暂缓攻击,巩固原有营地,与当地百越部族合纵连横,暂且稳住。”
李斯微微皱眉:“始皇,多拖一日军粮就多耗费一日……”
“丞相不必担忧,寡人决定开渠。”
始皇意图很明显,既然百越地形复杂,越人凶猛,擅长野战和截断后勤,那么秦军就利用水路运送,如此一来就避开了对方最擅长的地利。
“只是如此一来国库压力甚大……始皇还请三思。”
丞相李斯少有地正面反对。
“丞相不必担心,寡人自有妙计,五日之后公布,至于手段到时还需丞相保密。”
李斯犹豫着点头退下。
早在一月之前始皇将宫殿周围用木栏围了起来,禁止侍女靠近,栅栏外几步就站有一位士兵,未得始皇令一概禁止入内。外面只看得到宫殿内架起一个极高的炉子,不断冒气黑烟,空中阴沉沉的,仿佛火焰将那一片地方给熏黑,赵州不得不安慰想要过来救火的士兵和同僚,这是始皇在进行秘密计划,不可叨扰。
他是少有的几个可以进入到里头的人。
始皇召集了几十名颇有名气的铁匠,正在那里打造一个巨型仪器。这仪器是由妹喜口述,始皇亲自设计和监督。
看着不断升腾起来火蛇,感受着炙热的温度,赵州不由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始皇如此信任来历不明的天人,或许他们的确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可并非秦国人,倾力协助必有所图。
“赵中侯依旧不信任我们么?”
褒姒在他耳边淡淡道。
这是另一个让赵州感到麻烦的人。
妹喜将始皇迷得无法自拔,褒姒却找到了赵州,声音不断出现在他身边。这事已经持续了快两年,奇妙的是,赵州渐渐习惯了每夜同褒姒的谈话,对方从不谈儿女私情,说的都是天下万物之奇妙,其见识和胸中博览让赵州是真心佩服的,让他每每惊叹。从褒姒口中他了解到了海中如同陆地一般大小的巨兽鲸鱼,具有数十条爪子的奇特生灵多爪鱼,脖子奇长无比,睡觉时只能将脖子缠起来的异兽麒麟……
海外之民兴建巨大的塔形建筑祭祀天地,他们有的崇拜太阳,有的认同月亮,有的以河流为母,有的以凶禽猛兽为祖先,他们在脸上涂上色彩表示身份,头发上会扎上鸟羽,表达敬畏山林的意愿……
无论是奇人异事还是珍惜异兽,褒姒都能够将他们的日常行为、猎食、甚至是繁衍说得很清晰清楚,让人一听就知道绝不是胡诌,而是真正了解过这样一种真实的生灵。
不过真正让赵州迷醉的还是褒姒所说的无数个世界。
天上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了一个世界,这竟然不是传说,是真的!
褒姒的球状世界赵州虽然嘴上硬不同意,其实内心已然松动认同了。因为褒姒举出了太多的例子,太阳月亮的变化,潮汐的涨落,海洋,让只能够用书简经典的赵州有时候很是羞愧,他接触的是有限前人的世界,褒姒碰到的是真实的无限世界。
对于她描述的那个世界,赵州十分向往。
天外天,有的世界没有水,到处都是赤色荒漠,有的世界没有陆地,只有灰蒙蒙的雾气,还有的表面冰冷,一瞬间就能够将人冻住,有的又很热,连铁块都会被融化……
“赵中侯依旧不信任我么?”
褒姒又说了一遍,只是此时将们字给去掉。
赵州犹豫了一下:“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你们宁可附身在虫子上,都不愿意以人类面目见人。”
“那有何难,只是我怕一旦有了身体,就容易产生感情纠葛。”
赵州摇头:“不为人身,终究并非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真是朴素的世界观……”
夜里赵州听到有人敲门。他手放在腰间短刀上,警惕地拉开一条缝儿,看到一名女子站在外面朝他看过来。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