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也有自己的故事——在缄口不言处,故事自在萌生。
继承天命之后,他收获了自己的随从:宰相、将军、贴身护卫、书记员、祭司、教育长官、勤务部长、宣传处主任、库房守门人、厨师、丑角、士兵、仪仗队号手……人们在救世主身旁找寻到各自的位置,用一言一行拓展、耕耘自己的生存空间。于是,在浩渺无际的森林中,兄长的身世裂变了,从一千种男孩,变成一万种勇士,十万种救主,最终进化成坐拥百万形象的皇帝。童谣、传奇、颂歌、教典、诗词、笑话……硕果累累的世界因故事而变得丰满充盈。
在万千故事里,有这样一个版本深得内阁人士的认可。这个故事说:在皇帝的眼中,世界一直在变,快得令人目眩。
故事说,起初,还是男孩的皇帝尚未目睹大千世界,只想继承父母的衣钵,传宗接代,支撑家庭。他有一个年轻时当过兵的叔父,平日里总是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五花八门的英雄故事。他喜欢那些故事,它们在闲暇时光里让他开心,偶尔会让他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但也仅此而已。和河边嘎嘎大叫的鸭群相比,英雄就像天上的云,风一吹,便散了。
故事说,男孩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直到灾荒掀翻了他的生活,把更大的责任安置在他的肩上。他随叔父离开村子,第一次想要成为英雄故事的主人公。但是在四次无功而返的求救以后,拯救世界的天真愿望变得现实了。他们洗劫了另一个村子,在混乱中,他杀死了一个给过他面包和水的女孩。后来,他们又在存粮再次耗尽时,抽签决定要杀谁吃掉。他那满腹传奇的叔父在抓阄中做了弊,骗他拿到了最短的签。于是,他在逃出生天之后,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是隐藏自己的真心,不再相信任何人;第二是效仿叔父,把故事当成最锋利的武器。
故事说,从那时起,男孩变成了勇者。
故事还说,男孩拯救世界的愿望并没消退,反而在他遇见神婆后,变得坚如磐石。那个被他杀死的女孩成了他身边的幽灵,时刻提醒着他:世界很大,他要拯救的远不只自己的家人和村子。姐姐树的诞生让他向梦想前进了一大步,可是他却又犯了一个不成熟的错误,寄希望于商人联盟。他向他们奉上以他妹妹为祭品换来的果物,但是商人们的目光却让他再次回想起屠杀同胞时,自己同伴眼底的神采。商人们用力量征服了他,他不得不花费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付出了更加沉痛的代价,才终于收回了权力,蜕变为救世主。
在故事的末尾,世界依然在变。建木诞生后,树和草都觉醒了,挣脱了地理空间的限制,刺穿外围山脉,向外野蛮生长。皇帝本以为自己是一切的引导者,却渐渐发现曾经被他视作兵器的故事慢慢变成了盾牌,他打造的新秩序也沦为了树海的附着物。作者生动准确地描绘了皇帝登基之后的世界图景,从而让皇帝的形象变得更加真实可信。而皇帝的沉默寡言,又似乎隐隐在对作者说:是的,你是对的。
不管怎么说,皇帝依然是个坚定的行动派。在忠心耿耿的卫士和谋臣的帮助下,他开始建立属于他的丰功伟绩。他们引进了更加科学的管理手段,改革市场制度和土地所有制。在他们的推动下,姐姐树以坚韧不拔的生存能力,扎根在大陆的每一片土地上,甚至淹没了海床,扑向其他地质板块,直至覆盖整颗星球。
数以百万计的流水线开始滚滚奔腾,数十亿姐姐滚过刀锋,支离破碎。从天上看,这颗星球终于不再是一片褐黄了,披上了红色、绿色和黑色的海洋。最终,几场或大或小的兼并战争尘埃落定,一个新的大一统国家诞生了。帝国的国旗是三色旗,沿用大地的红、绿、黑三原色。帝国的首都攀附在林木上。人们在树干上开洞,以为房屋。城市的主干缀满绿叶,四下里挂着的姐姐们在高楼风中摇摆不止,远远望去,仿佛一场空前绝后的绞首盛宴。
“妈妈,树上的阿姨是谁呀?”有时,会有孩子这样问。
问答,问答,在父母和子女的你问我答中,在男女老少的口口相传中,一场新的战争打响了,故事的混战。敌对故事的主角有时是林间鬼魂,有时是身为隐者和圣人的小贝,有时是奄奄一息的商人联盟,已故的神婆,甚至是早已长眠于树下,变成创世神明的初始祭品。他们不如皇帝丰满,也不如他真实,但他们的人物弧光却同样引人入胜。这些故事脱胎于小贝遗留在树洞中的飞天壁画,变成了皇帝治下的在野叙事。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对脱缰的故事们表现出惊人的包容,甚至将收容壁画的中央树洞开辟成圣地,供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们瞻仰。他因而获得了至善明君的新称号。他娶了旧日邻国的女王为妻,将种子播撒进她的体内;他的故事则与野生故事联姻,繁衍出了更多子孙后代。公主满月时,有位天才的吟游诗人甚至提出,皇帝是被放逐的父神,将在女儿长大成人那天死去,取代树上的母神,泽被四海八荒。
在皇室听不到的地方,这位醉酒的歌者放声高唱。在他的头顶,鸟群呼啸而下,又被路过的骑手们惊扰,逃向四面八方。诗人不悦地暂停吟唱,目送马群离去,又唱起另一支关于公主的歌。他躺在丰乳肥臀堆起的小山上,赞颂生命的诞生与传承,尚不知远方,小小的生命已经夭折,而刚刚离去的骑士正在赶赴葬礼现场。
皇家陵园一片狼藉,公主的墓大敞四开。骑士翻身下马,加入他的同行——远道而来的智者们。他们围在空空如也的坟坑边,讨论着神婆留下的只言片语,和公主下葬后不久,从地下传来的神秘声音。棺木不见了,尸体也不见了,土壤中只剩下一缕缕纤细草根,有些盘绕在树根上,有些刺进树根里,有些小手般指向天空。
惊魂未定的皇后嚎啕大哭,皇帝站在一旁,仍旧沉默不语。
而他的下属们,也陷入了沉默。
于是,故事继续野蛮生长,打着永无休止的仗,被世界塑造,也塑造世界。
故事说,果实的演化遵循着人类的生老病死,虽然正值壮年,却终将老去。届时,帝国将迎来真正的危机。
故事说,皇帝终于走出了丧女之痛,正在筹备第二次拯救,以基因工程之秘术,让果树重返青春。所有的数字都在兆示经济的发展,平均寿命的增长和人民幸福感的提升。未来可期,未来光辉璀璨。
故事说,埋到地里的一切都会迅速被草木吸干,还养分于天地。树和草的根系已经遍布地下世界。斩断一棵树的根,其他植株的地下部分也足以支持其残躯存活。养育世人的森林正在吸血鬼般摄取星球的养分。面对这些现象,智者们也无可奈何。神婆的智慧已经是失落的巫术,而这世上的科技体系早已在漫长的荒芜中烟消云散,他们无力继承她的衣钵。
故事说,神婆没有死,而是被皇帝秘密保护了起来。如今,他放弃了无用的智者,正在全力医治神婆。在名医的悉心照料下,神婆已有好转的迹象。巡夜人甚至偶尔会看到她在塔楼上手舞足蹈,摆弄着五花八门的实验仪器,搔首弄姿,和旧世传说一模一样。
故事说,世人与姐姐树已经密不可分,那些妄图铲平大树的派系不是抱着拒绝食人的理念活活饿死,就是发现和真正的食人生番相比,现下的生活更容易被人接受,从而欣然放弃对旧世道德的追求,甚至发展出与果实交媾的风俗传统。
故事说,皇帝没有重振雄风,神婆也没有复活。
故事说,过去的故事都是真的,姐姐树真的老了。
于是,一些故事输了,另一些故事赢了。
皇帝老了,他的树也老了。
皇帝几乎是和他的树一起老去的。
他稀疏的头发开始褪色那天,田野里的乌发草也褪色了。漫山遍野呈现出灰败的颜色,树上果实也早已是陈年老妪,尽管还能吃,口感却大打折扣。他的臣子在努力回应民众的困惑和忧愁,指出国库里已经预留了足够分量的食物,部长们也在努力研究应对危机的方法。但不论是朝堂内外,都郁结着浓郁的颓废气息。
面对着这和自己一起老去的世界,皇帝不禁烦躁起来。他遣散了从智者中选拔的助手,脱下神婆脏兮兮的白大褂,离开塔楼,把自己锁进办公室。
在困倦中,皇帝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在一个贫瘠的午后打倒了一名瘦小的男孩,骑在男孩的背上。可是那男孩却沉进地里,又从远方升上了半空,长出翅膀飞走了。他正要去追那男孩,梦又切换了舞台,将镜头转向一个躺在树下的人影。在人影身旁,成群结队的年轻女孩欢声笑语,在阳光普照的山坡上纵情奔跑,踏在乌黑的草海上面,仿佛一群海豚,手舞足蹈,自由自在。
梦境里吹过一阵寒风,吹乱了皇帝的脑电波。他轻哼一声,悠然转醒,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税务报表和商业合同,兀自出神。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砰,砰,砰,房门鼓声雷动。他问是谁,何事,怎么了。侍卫长在门外气喘吁吁,说建木出大事了,请皇帝赶快去看看。
皇帝起身来到露台,眼前所见令他感到毛发倒竖。目之所及的天地间,一场龙卷风肆虐后的余兴表演正在上演。干瘪的果实噼里啪啦从树上坠下,摔成一滩滩血浆,一团团皮囊骨肉。有人坐在尸山上恸哭,有人张开大网,接住噗噗坠落的果子,他们的孩子们在屋里不安地看着窗外,隐约觉察到有什么坏事正在发生。面对这阿鼻地狱般的光景,就连加工车间里最资深的老手也要为之动容。
过去编织的肥皂泡一个个破灭了。国库的存粮并没有他们承诺得那么宽裕。粮仓见底以后,一次次令人失望的赈灾行动让民众的叛逆情绪四处蔓延。远方再次传来了食人生番的传闻,暴动几乎在所难免。虽然皇帝已经罢免甚至处决了办事不利的官员,但是磨刀声和窃窃私语声却依然再次响彻林间。
同样的声音也在皇帝的城堡里回荡,蚕食着老皇帝的理智。暴乱开始那天,卫兵找到他时,他仍然在塔楼里手舞足蹈,踩着神婆的舞步,唱着神婆的歌。他们拖他去避难,一路上,他还念叨起小贝和他妹妹的名字。半个月以后,当暴民冲破甲士阵列,闯进皇宫时,看到的皇帝也是这副模样。
他们拉他去刑场,来到预先挖好的大坑前,由革命领袖面朝大众宣读他的罪过。听闻宣讲人的慷慨陈词,皇帝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他的年轻时代。
他忽然清醒了,两眼圆瞪,挣扎着,大喊大叫起来。
“尽人事,听天命!”
他叫喊着,喊到声嘶力竭,直到人们堵住他的嘴巴。闹剧虽短,却救了皇帝的命。处刑人将他推进大坑,正要填土,预先准备的土方却忽然塌了。大地剧烈的摇颤把所有人都掀翻在地,而等他们再爬起来,枯死的建木竟然再度迸发了生机。
皇帝躺在坑中放声大笑,不久后,又开始尖叫。头顶,枯死的树枝开始裂变,分裂成密密麻麻的细枝。一些细小嫩枝探到皇帝的鼻尖前,搔得他又笑又叫又喷嚏连连。是手指,数百万,数千万的手指。
建木的主干也开始扭曲变形,脱去干枯的鳞片与角质,现出趾、足、胫、膝、股、腰、臀、腹、肋、乳、肩、颈和头颅,直到少女原原本本的姿态顶天立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接着,戳进皇帝鼻孔的指节“啪——”地一声断了,生出指节的木质手掌也碎成一地渣滓。山一样的少女仅以全貌示众了片刻,便轰然崩塌,残肢断臂在触地前尘归尘,土归土,扬起冲天灰烬,掠过曾经受她荫蔽的都城,随风涌向云际,与天地融为一体。
异变结束。皇帝钻出尘埃,人们也钻出尘埃,木然地看向彼此。经过尘埃的洗礼,他们一时间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怔怔地举目四顾,等待事情进一步演变。
在尘埃中,人们刨出一具严重变形的骷髅。骷髅现世时,镶嵌在一块尚未完全化为尘埃的木头里,怀里还搂着喷壶、铁铲和木偶女孩。皇帝不知道此事,他已经脱去旧日身份,和所有人一样,正在茫然寻找自己在更新世的位置。
有什么绊倒了他,是一截露出地面的树桩。他翻过身,端详起那桩子,忽然凑近前去,接着露出幸福的笑容。旁边的人随他看向树桩,他们的脸上也纷纷焕发出类似的荣光。
枯木上隐约有一星绿意,定睛一看,是一颗细小的嫩芽。他们打量着这生命的象征,与此同时,更多嫩芽开始从缆线般的树根中探出脑袋。人们耐心等待着,没等多久,新的森林便成型了,起初是柳、杨、枫、桦、柏,接着是苹果、蜜桃、香梨、脐橙、柚子、西瓜、草莓、柿子、葡萄,以及数不清的花草、灌木、乔木、真菌、苔藓、地衣……
人们守着点点新绿,慢慢意识到它们和昔日林木的区别。皇帝也醒悟了。他弯下腰,用手指刨土,刨到指甲迸裂,却只挖开了浅浅一层浮灰,灰尘下方是密密麻麻的细小根须,彼此缠绵交织,严丝合缝。
在最后一次蜕变中,建木的根系取代了地层,变成了新的土壤。它的筛管和导管捕获了逃向地层深处的水,唤醒了沉睡的养料,将水循环和物质循环转移到根系内部。从此,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灵都将自根须而生,或臣服于根须。神婆、兄长、姐姐、小贝,前人所做的一切,不论意欲为何,最终指向的,都是这个结果。
他走向那具怀抱少女偶像的枯骨。枯骨咧开嘴巴,面朝苍天,露出灿烂的笑容。皇帝也笑了。尽人事,听天命。尽人事,听天命。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俯身抚摸小贝的残骸,然后站起身来,走向远方。绿油油的草叶没过了他的脚掌,在他的四周,雏菊和紫丁香正在如喷泉般四处飞溅。
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出盆地,走过山峦,走进已经变成大草原的平坦旷野。一滴水忽然打在了他的头顶,他抬起头,用大张的双眼接住了更多的水滴,直到电闪雷鸣,风狂雨骤。
雨下得越来越大,又渐渐安息。
他赤脚踏过丝绒般的土地,任由柔软湿润的根须爱抚他的脚掌。在他身后,不知名的野草吐出一对子叶,探头探脑地看向这个世界。
来源: 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