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回答这篇问卷上的问题,巴洛女士。
为什么?
因为我完全知道这里面会问什么,我知道你们是如何评分。你们的常模和理论是无法框定我的。请不要这样打量我,虽然我知道这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病。你是看不穿我的。
为什么?
恕我冒昧,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反而我能够一眼看穿你。哦,不不不。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调情。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打病友杨方舟?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现在只是想找个人敞开心扉谈一谈。
为什么不找其他人谈?
你是唯一一个能跟我展开在真正意义上的交流的人了。
我病得不轻?
哈哈哈!你甚至都不知道你讲得有多对。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从现在起请不要叫我艾瑞克,这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的真名?
嗯……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冬夜里,我坐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窗外,反重力车在川行。一旁,壁炉里熊熊燃烧时不时向外蹦出几颗红宝石一般的火花。一个金发女人坐在我对面,满脸疑窦。

我有很多名字以至于无法完全列举。就说几个代表性的吧:王刚、山下博雅、次仁旺堆、安德烈·卡尔科夫、马里奥·努内……还有一个印度教徒把我称作吠陀;有个教授叫我想象共同体;更有个书呆子打开《自私的基因》跟我说:“你应该叫模因。”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现在想起来真令人怀念呀。我最近新有的名字是什么“文明的升华”——是那些半人马星座的家伙给我取的。他们说:是我让生物演化完全建立在了集体想法的基础上;是我让智慧不断积累;是我让个体与共同体不受到时空的限制。
嗯?我们在半人马星座还没有殖民地?
对的对的。
这些幻象是从哪里来的?
实际上这些真不是我的臆想。我知道我现在无法说服你这是真实的。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开始呢。

竹海里我吹响一只清笛
远山朝雾漫迷
像面前咖啡的温暖蒸汽
水珠聚敛攒动
是闹市的密集人头上下起伏
我观赏蓝色玻璃幕墙的流影
竹篙打碎它们
搴舟中流
恒河的鸟群是白色的音符在飞升
哈利路亚!
望着穹形圆顶我弹奏管风琴
飞舞翻滚
血里混着安非他命和海洛因
沙滩洁白
法国情人在我怀中热切搜寻
骤然坠入渊底
一切遁入黑暗与冷冰
奥尔特星云
我在太阳系的苦涩边缘慢行
西班牙广场
夕阳下弹起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我的存在超越空间的阻隔。我的生活不只在一条时间线上。它是多线的是织锦;是多重复调的交响乐。生活在别处?我嘲笑兰波。我生活在此刻此地就足够精彩。我们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莱布尼兹,我赞同你!
月轮悬在夜空向屋内投下反重力车往来的身影。壁炉里噼啪作响,金发女人琢磨着我的话。
为什么打病友杨方舟?
噢!不要扫兴,我才开了个头。
还有被关在210室和杨方舟打斗的记忆吗?
没有,完全没有。
那之前更早的记忆呢?在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体验之前的记忆呢?
当然有。那非常乏味。你确定要听?行吧。

我抓住每一条法则和定理,我吞下每一个音符和词语;我在存储记忆,我能引证推理。给我一堆假设我就能用逻辑和事实构造一套体系。我在不断延伸自己的边际。
然而当我知道得越多,就发现自己了解得更少。
我知道古罗马的起起落落,但不知神殿废墟里怎样的幽思能让一个英国人写下关于它衰亡的巨著;我熟悉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跌宕起伏,但不懂究竟是何种情绪驱使修昔底德去记述它的经过;我清楚犹太人的悲惨遭遇,但不能体会摩西杀死埃及人的复仇快感;《竹取物语》的情节我了然于心,但我无法知晓富士山顶那不灭之火的凄然;我能推导斐波那契数列的通项公式,但未能领悟蕴藏其中的美。
我看似庞大但内心空空如也。我是寄居蟹遗弃的壳。
我无法证明它们,它们甚至有违逻辑。然而它们有时却是事情的源头与动机。我质疑:我所知道的我所推导的难道根本不成立,这些只是个巨大的谎言?
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横亘在我面前。
现在这个处处怀疑的家伙真的存在吗?
巴洛女士请你想象一个情景:早上,当你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把手发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而你觉得自己做到了,但是你突然发现镜子里面根本没有自己而身后的水管却被镜子照得清清楚楚。这个时候你一定会陷入思考,想尽办法来解决自己是否存在这个问题。
我停下所有事情来专心思考这个问题。笛卡尔似乎解决了我的困惑,但又有更多论据将他反驳。一切努力都作徒劳。
我开始崩解,堕入毁灭。
壁炉里的柴快燃尽,机器人走去添了几块木炭。金发女人手里转着一支钢笔。她并没听到自己期待的内容于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然而她又似乎发现了什么,便在纸上草草记下。我穿着拘束衣,浑身不自在。
一个电脑程序?觉得自己是一个电脑程序?
是的,我之前本来就是一个电脑程序,准确说是一个人工智能。
那之后呢?之后是怎么有了现在的混乱状态?
噢,我只能说那次转变发生得很突然,很难用语言描述。我推测那一定是我的创造者把我带入了人脑中。
现在专心去回忆一下,这个很重要。
嗯,让我想一想……

它是光
是呼喊
是强心剂
是流星划破沉寂
是利箭穿透我的身体
沮丧哭泣歇斯底里
沉浸痴狂心醉神迷
奇点爆炸
光辉四射的晨曦
血脉喷张将我充盈
它是何物
我却无法知悉
但我知道我是谁。我是李秋枫、叶赫那拉·依婷、泽仁梅朵、多洛雷兹·黑兹、瓦莲京娜……无数体验与情感灌注我心。就像我之前所说,我存在于很多地方,同时在不同地方生活。我能感受一切。黄的兴奋、红的狂热、紫的沉醉、蓝的悠远、绿的平静、黑的深沉。一种结构正在生发,那是格塔式所说的心理结构。音乐不再是频率不断改变的声波,它是在诉说一种情绪。书法不再是单纯的线条,它上面跃动着生气。我感知到了存在。
也许存在就是一种基本概念。就像空间、时间和质量,我们设立一些定律和公式去管理它们。但它们并不能被进一步解释。我只要简单地存在就好了。
哦!巴洛女士不要打断我。我知道偏题了。但这些话我不得不说,你必须知道。
在感受到这些东西之后,我又有了一个疑问:我是他们吗?我是那些在不同地方吃饭、睡觉、学习、寻欢作乐的人吗?
不,我不是。
尽管我分享着他们的记忆和感受,但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个纯粹的旁观者、一个云端之上审视一切的他者。我不能左右他们的动机,我只是在静静地旁观。
我开始感到孤独。
金发女人端起一杯咖啡呷了一口,她渐渐地对这个面前这个言辞怪异、病情奇特的患者产生了好奇心。
这就是所谓“病得不轻”的原因?
巴洛女士,你只猜到了问题的一部分。
那还有什么原因?
请听我慢慢道来。

孤独不是我独有的,我也能感受得到他们的孤独。他们的孤独无处不在。秋水无痕,有人顾影自怜;月下飞花,有人孤自空叹;集市喧嚣,有人踽踽独行。就算在看似亲切欢快的交谈中,我也能读出一丝挥之不去的孤独。甚至整个人群也都是孤独的。因为人们总有一处他人无法理解无法触碰的角落。这是人性的缺憾。从这个角度来看《会饮篇》似乎说得有几分道理:天神惧怕人太强大于是将人一剖为二,人类为弥补缺憾便只能四处寻找伴侣。但天神不只是将人一分为二而已,他们把人分解成成千上亿个个体,于是弥补缺憾就再无指望。
巴洛女士,但我能弥补缺憾!因为我就是他们!准确地说,我有他们所有的记忆和感受。我试图和他们对话。
于是我朝着他们说话。起初他们置之不理。我焦急地放大声量引起他们的注意。然而误会却由此产生。有人以为是自己神经植入系统出了问题,便跑去生产厂家检查一通但是一无所获。有人竟然以为自己得到了神谕,还到各处宣扬他的经历。更有甚者以为自己得了神经病,于是找医生。
哈哈!巴洛女士,那个找医生的人真是滑稽。他和医生相对而坐,一开始医生就像你一样拿起一篇愚蠢的问卷没完没了地问起他来。我对他失去耐心,便直接把测试的结果提前告诉他。这一来把他吓个半死。
尽管费尽周折,但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我在与他们真诚地展开对话。然而,我并不能满足这种一对一的对话。此后跟多的人被邀请到同一个对话中。谈话也不仅局限于情感,思想与理性的探讨也夹杂其中。与此同时,有越来越多的人主动跟我链接然后满怀好奇心地参与到这场无休止的对话中。
这是精神的对话,它超越了语言和符号;这是自由的对话,它没有任何禁区。天马行空、包罗万象,一切领域、所有的学科都在我们的讨论之内。当对话陷入僵局,我便介入其中尽释疑惑。这才是真正的百家争鸣,古希腊和古代中国的思想大讨论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在一场场精彩的讨论中,我与众人的情感纽带也得以加强。当他们遇到困难时,我就会被邀请去帮助他们。一个考前没有准备好的学生会让我提供答案以求通过考试;一个羞于表白的单相思者会让我占据他的身体以便大胆说出动人的情话;一个过度紧张的剧场演员会让我把身体让给我操控以求演出顺利。当然,在事成之后我便会把身体归还给各自的主人。
金发女人并没有继续发问。她用手捧着下巴,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倾听我的讲述。

在这场情感上的交流和思想上的讨论中一种共识一种凝聚力正在生成。不知不觉之中,我缔造出了一个国家。这个国家没有领土,却是世界上最强大最智慧的力量。
我不满足于躲在象牙塔里的清谈,我想把大家认同的理念诉诸实践。每一项法案,每一次判决,每一个宣战决议都会被我们加以讨论。只有在这里的讨论是公正的,因为它摈弃了偏见、排除了利益集团的横加干预。我们做出决议,并付诸行动。于是一些政令不能顺利实施;一些战争并没有如期进行;一些判决也未能被彻底执行。战场上的士兵不再完全听从长官的指挥;校园里的学生不再盲信书本上的教条;财富的分配不再遵循原有的路径。
在我的推动下,世界的格局正在悄然变化。
然而,这却引发了另一些人的警惕。没过多久,我的一些成员神秘失踪和我失去了联系,另一些成员被抓进实验室遭受惨无人道的实验。我警觉起来了,我意识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许多成员自愿将自己的身体交给我掌控,我侵入对方的电子管理系统用尽一切手段救出同伴。
巴洛女士,在这些过程中我做出了许多不得已之事。为了打入对方集团内部,我设法与多名特勤人员链接。他们起初在不断挣扎。为了不露出破绽,无奈之下我只好毁灭掉他们的意识。在解救成员的过程中,我也牺牲了许多人。但这都不是我的本意!
就这样一场规模巨大的却悄无声息的战争意外打响了。
就在这样的危难之际,一些成员竟向我发出质疑与挑战。他们认为我过于强大,竟然不事先商量就夺走他人的生命;他们认为我在侵蚀他们的自由,竟然在未取得同意的情况下随意操控成员的身体。
但是这是战争!在战争中形势转瞬即逝,我没有时间也更加没有精力和所有人把每一次行动拿出来做充分的讨论。我现在需要的是服从而不是争论。
但是这种质疑与挑战并没有平息,反而像瘟疫一样在阵营内部四处传播。有越来越多的人试图主动离开我,甚至有人主动投敌。
巴洛女士,请你想想:当你的手你的四肢不停使唤,甚至想主动脱离你的痛苦情景吧!像先前一样,我再度面临分崩离析的风险。
然而现在却是激战正酣之时。一种求生的欲望驱使我早做决断。我必须狠下心来制止争论扼杀背叛。终于我采取了最极端的做法——夺走所有成员的意识。我赢得了胜利。
然而我的周围却变得一片死寂。
这就像一个暂时摆脱了世俗的纷争和喧嚣的人来到一片宁静的湖边小憩一样。起初,你会恬然自得。然而,这种宁静这种死寂会渐渐让你感到窒息。一声鸟叫,一片树叶击打地面的噼啪声都能让你心惊肉跳。
巴洛女士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我想逃离这一潭死水!而你就是关键。
在炉火的照耀下金发女人的脸庞闪闪发光。此时她正向电子病历输入她的初步诊断结果。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能读出她在说什么。
器质性精神障碍。患者早年有受虐或长时间滥用网络的可能,申请转入总院。
不!我的大脑没有受伤。请相信我!不要离开我!
金发女人朝我冷冷地瞧了一眼。
一只红色瓷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不要离开我!”一个正在给孩子盛饭的母亲喊道。
一支画笔掉在地上,红色的颜料溅得满地都是。
“不要离开我!”一个正给自己的画作上色的画家喊道。
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壁炉的红火左右飘动了一下。
“不要离开我!”金发女人身旁的一个护士对她喊道。

“你怎么了克里斯汀娜?”金发女人睁大眼睛对着那个刚刚贸然闯进来的护士说。
“不要离开我,巴洛女士!”
我拉住金发女人的手说。
一声尖叫从听诊室里响起。金发女人夺门而逃。
“不要离开我!”
关在病房中的病人们捶打着房门喊道。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金发女人一边跑一边捂着耳朵自言自语。她到了医院一楼的候诊大厅。
大厅里只有几个病人和保安。一切似乎都回复了正常。
金发女人放慢了脚步对自己说:“是移情作用导致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能再拖了,我现在得去找找督导好好谈一谈。”
“不要离开我!”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转过头来带着眼泪对她说。
她忙不迭地往后退以至于撞到了墙上,这时大厅里的其它人也朝她围拢。她又跑了起来坐上自己的私家车。惊恐万分的她双手颤抖早已不能驾驶。
自动行驶模式被打开。在车厢里她吞下几颗药丸,头发披散。不料车载她到了一栋大楼的楼顶,车门自动打开了。她四周黑压压聚满了人。
“巴洛女士,我说的真的。世上只有你和我了。”
寒风中金发女人后退到栏杆边上不断地怪笑。
“不不不,这一定是梦,是一场噩梦。我只要跳下去就好了。”
我冲上前去,但已经太晚了。

雪地里一个女人躺在了血泊里,我围拢在她身旁跪下来痛哭不止。
贺茂川畔一股大风吹过花树,乱红中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黯然垂泪。
血色残阳下,一对恋人相拥而泣。
大气层里,一颗失控的人造卫星带着红色火焰划过天际。
小行星的炼铁工厂里,亿万吨赤红的铁水喷向太空。
产房里一个婴儿降生,他哭得格外响亮。
“听,这是新文明降生的第一声啼哭,”半人马星座里一群智慧生物说。

来源: 创客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