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默默 王元
“你觉得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回头的可能吗？”许安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留回头的余地。”
题记：

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电影是每秒24格的谎言。

——《24格每秒天堂》潘海天

上篇：所见

出发

轰隆。

飞船的引擎声在清晨的阳光中翻涌，声浪搅动了光线中密集飞舞的灰尘。声浪如同海浪，将人们的不舍和祝福淹没。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唯有别离是永恒的主题。

刚进入五月，天气就变得燥热起来，许安站在飞船的阴影里，神情怅然，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明亮的光辉，有的只是深重的阴霾，就像黑洞，在事件视界的边缘，连光线都逃逸不出。人们来了又走，最后只剩下孟鹏和莉莉两个朋友。孟鹏衣着光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这身打扮随便闯入哪个宴会现场都可以成为焦点。许安紧了紧鼻子，从孟鹏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是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幽幽淡淡隐隐约约，但却让人欲罢不能，忍不住吮吸这味道。以前许安总认为孟鹏穿衣打扮考究非常，是那种过分的精致——对孟鹏来说，生活就是秀场，每一条马路都是T台。此刻许安却觉得孟鹏的着装恰当好处。即使作为同性，即使在自己这样心境的阴云笼罩下，也感到孟鹏的光彩照人。

莉莉似乎也被孟鹏吸引了，虽然嘴巴在跟许安道别，却不住地拿眼神去飞前者。

“真的要去吗？”莉莉问道。

“你觉得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回头的可能吗？”许安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留回头的余地。”

“可那只是个传说啊？”莉莉说。

许安知道她喜欢自己，很久了，甚至比他跟谭曦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但感情的事，需要两情相悦，一个人再勤劳也是徒劳。谭曦出事后，莉莉看到了一线曙光，把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感情挖掘到了表面上。许安还记得，谭曦出事一个月后，莉莉找到自己说的那番话，可他的回答坚硬如铁毫不拖泥带水。他并不觉得自己对莉莉有所亏欠，如果说亏欠，他只觉得亏欠谭曦。他曾经为她构建了那么美好的未来，而现在却轰然崩塌。谭曦的“沉默”让他觉得地球上所有的房间都显得空空荡荡。他准备离开地球也非一朝一夕的决定，自从谭曦出事，他就一直在积极运作。靠着没日没夜的工作以及父母留下来巨额“遗产”，再加上变卖房产的钱，他终于买了一艘二手的星际飞船。飞船的一手所有权拥有者正是孟鹏，船身上漆着硕大的“星光号”三个字，在其下方还有两个字母“MP”，正是孟鹏名字的缩写。其实说是买，毋宁说是孟鹏送给他的。就他那些钱，连飞船上的巴萨德引擎都买不起。是的，也许他连续工作一百年也买不起。

孟鹏和许安是大学室友，那时候孟鹏的父亲还没有发迹。后来，孟鹏父亲所在的星际贸易公司发现了一颗储存着大量矿石的星球，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富可敌国。这样的事情在前些年经常发生，人们赌一个类地星球是否有矿产，是否宜居等等，有些类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赌石。有些人靠此发家致富，有些人因此倾家荡产。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一试。”许安说道。

“让他去吧，反正他在这里，也是生不如死。”孟鹏颇为冷静地总结道，“让他去试一试。人们都是这样，只有自己碰壁，才能幡然醒悟。”

孟鹏今天不仅衣着靓丽，连谈吐也透出一股笃定的哲思，充满让人深信不疑的取向。

“你喷的什么香水？”许安禁不住问道。

“由一种非常名贵的香料制成，‘TS’公司出品，全球限量，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得到。”孟鹏骄傲地说着。“TS”是现今最大的商业集团，就是以开发矿石发家，现在已经遍布各个衣食住行领域。

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时代，而“TS”深谙其道，他们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公司。许安曾听说过许多“TS”公司的负面传言，但这些似乎对“TS”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也有一些组织呼吁抵制“TS”，更是收效甚微，因为他们举着抵制“TS”的横幅可能就是由“TS”旗下的产业所生产出来的。

“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得到的东西很多。”许安说着扭头看了一眼飞船，目光恰好错开莉莉，所以他不知道当他说这句感慨的时候，莉莉正由衷地望着他。他说得对，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一些东西，都是无价之宝，一旦打上标签，就说明不值钱了。正如有句话所说，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叫事情，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就不是东西。

许安登上了飞船，将地球和地球上残留的一切都抛在地平线之下。

“苏比。”许安说道，“准备起飞。”

“是的。”

苏比是星光号上的人工智能，全权负责飞船和驾驶的一切，许安只需要发布一些宏观的指令就可以，譬如起飞，譬如降落。“星光号”需要使用自身携带氢燃料来加速并飞出太阳系，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只需要打开飞船前面的电磁场“进气道”来收集宇宙里的氢原子，然后储存到燃料箱以作备用。

“请输入目的地，以便选择适合的航线。”苏比的声音传来，虽然是人工合成，但听起来却非常清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目的地？许安在心中问自己，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者说，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永恒之星，传说能够唤醒灵魂并获得永生的星球，但他不知道永恒之星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正如莉莉所说，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如同西方极乐世界，如同伊甸园，只能落实在纸页和人们的唇齿之间。不过，关于永恒之星的传说还是有一个大致的方向，那就是——

“仙女星系。”这已经是最精确的指标了。

“经过筛查，目前并没有匹配仙女星系的官方航道，能够找到最近的拐点就是法兰星，那是一个拥有自主权的星际驿站，不受地球联邦所支配。是否匹配该航道？”

“可以。”

所谓自主权大概有点像之前的特别行政区，拥有选举权、立法权和贸易自主权。最后一点尤其重要，这正是星球上的人们能够立足的根本，无须向地球联邦进行交税。

飞船离开了地球，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引力将遥远平直的地平线缓慢地拉伸成曲线，地球的毛边和轮廓初显。随着高度的上升，地球最后变成了一颗漂浮在暗黑幕布下的蓝色宝石。

许安来到飞船的功能室，那里安放着一个冬眠舱，类似水晶棺材的长方体，通过透明的玻璃罩可以看见里面谭曦平静的面容，她面容安详就像是在午睡。谭曦喜欢看童话故事，许安曾一度嘲笑她长不大，但现在，许安多么想生活就是一篇童话，而谭曦是等待被自己吻醒的睡美人。事实是，谭曦目前处于脑死亡状态，只能用冷冻的方式来将她的人生定格，就像是将一部正在播放的电影按下暂停键。只是对电影来说，随时切下播放键，剧情可以继续往下发生。

冬眠舱附近有一把椅子，上面放着一本精装的《爱丽斯漫游仙境》，那是谭曦生前最喜欢的故事书。他并不期望能够通过阅读来唤醒谭曦，他知道这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要这么做，就像当初情非得已地爱上她。爱情真是这世上最奇怪最无法猜测的事情，量子纠缠还可以用量子力学来探索和攻克，而一个人喜欢还是讨厌另一个人永远无法预测。就像莉莉各方面都不逊于谭曦，但是所谓的感觉一直没有出现。

谭曦出事后，莉莉来找许安，她说：“未来的日子，你总需要一个人来陪吧。以前有谭曦，我不敢奢求 ，但现在我希望 那个人是我。”许安却回复她：“谭曦也需要人陪啊！”没有什么假设、求证和论据，爱情从来不可理喻。

“首先，那里有你通过镜子看见的房间。那房间跟我们的客厅一模一样，只是所有的东西方向都和这儿相反。我只要爬上一只椅子，我就可以看见一切——是的，一切都可以看见，除了壁炉后面的那一小块。哎，我要能看见那一小块就好了！我真想知道镜子屋里的那些人在冬天是不是真的生了火——除非是我们的火冒出烟来，而且在镜子屋里也有烟升起来，我们才能肯定镜子屋里确实有火。要不然，那壁炉可能只是摆摆样子，让人觉得他们在那儿生了火。另外呢，他们的书看起来跟我们的很相像，只是所有的字都是反的；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曾经举起过一本书，对着镜子看。结果他们在镜子屋里也拿起一本书来……”

在许安声情并茂的读书声中，飞船驶离了太阳系。

法兰星

人类殖民地已经遍布银河系，经过长久的磨合和摩擦之后割裂成几个不同的联邦，其中最大的自然是地球联邦。还有很多星系宣布了自主权，这些星系的普遍特点是拥有大量的矿产资源。法兰星有些特殊，这里并没有适合作为能源的矿物质，但是却盛产钻石，整个人类殖民的钻石有8成以上出自这里。只要贴上法兰星的标签，钻石的价格就会扶摇直上。由于星际贸易往来的频繁，这里修建了一个巨大的星际驿站。眼下，“星光号”就停泊在这里。

所有人类殖民地的星球基本都配有星际驿站，供往来的飞船进行休整。一般来说，驿站里都配备了跃迁站。但由于人类目前的技术有限，跃迁的距离受到限制，而且由于通道的不稳定，跃迁的风险很大，与此相比，人们更倾向于超光速飞船。但对于许安来说，安全永远不是第一考虑。

关于法兰星有很多真假难辨的说法，在到来之前，许安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其中最著名的一个说法就是：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么让他来法兰星，因为这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那么让他来法兰星，因为这里是地狱。据说这几句话是从一个古老的电视剧里舶来的，许安没有兴趣求证，他只是不明白一个地方如何能够兼顾天堂和地狱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冰与火向来是无法相融的。

“星光号”停泊在星际驿站进行全面的检查，因为漫漫前路的不确定性，许安必须保证飞船的性能处于最佳。而这里是航道上最后一个驿站，再往前走，根本没有补给和落脚的地方。

跟法兰星盛产的钻石一样出名的是这里怡人的风景，前几年有一本描写银河系十大宜居星球的畅销书，法兰星位列其中，排名第六。银河系有2000多亿颗恒星，而大部分都有行星系统，所以这个排名还是很有价值和说服力的。但许安连下飞船的兴趣都没有，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谭曦。很多人，包括莉莉，在谭曦出事之后对许安的痴守表示无法理解，“你就那么离不开她，即使她不能说话，不能微笑，一动不动？”莉莉那天一定也是着急了，再也无法温柔绵软地对待这件事。“不，不是我不能离开她，而是她无法离开我。她现在哪儿都不能去，什么也看不见，所以离不开我。”

我一定要救活你！许安看着冬眠舱内的谭曦说道，不知是给自己安慰，还是让谭曦安心。

许安安排好飞船检查事宜，不得不暂时离开谭曦去采购一些补给。他准备回来之后立刻上路，一分钟也不愿意耽搁。飞船在太空行进的时候，他总有一种靠近谭曦的心理作用，这让他觉得幸福而满足。如果这是梦，他愿长睡不愿醒。

整个城市就像是摩天大楼围成的巨大森林，将游走在其中的人类对照成了蚂蚁。这里的街道异常狭窄，上面全是行人，根本没有往来的车辆。忽然眼前一暗，仿佛一块云飘过去遮住太阳，许安抬头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在大楼之间交织着密集的车流，两辆车迎面驶来，从仰视的角度看去似乎要相撞，却错身而过。许安想起来，他曾在哪里看到过法兰星上立体交通网的介绍，在不同的高度有不同的车道，或者说航道更加适合，加上所有的车辆都联网入一个交通管理的智能处理器，人们只需坐在里面，什么也不用操作，就可轻松到达目的地。这并不是什么过于先进的东西，早在20世纪的科幻小说里就被淋漓尽致地描述过成千上百次。但出现在书本和荧幕上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则是另一回事，如同看鬼片，很多人都可以坐在电脑前津津有味地观赏恐怖电影，但是如果让他（她）遇见真的鬼，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这点毋庸置疑。许安第一次见到立体交通网的惊讶和见鬼无异。但是跟许安马上见到的建筑相比，刚才那些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这是一栋造型别致的大厦，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颗硕大的钻石。许安被它的如梦似幻的晶莹外壳所吸引，一步一步走到了建筑物的门前，上面用白色晶体镶嵌而成四个大字“法兰星殿”，在入口处有一个公告栏，上面简单介绍着这栋大楼的由来和概况。“法兰星殿”是法兰星上一座钻石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钻石原矿和成品。在公告的末尾，许安看到“法兰星殿”四个大字是由1034颗钻石拼凑而成，象征法兰星上1034个行政区。这里自然是天堂，每个人都穿得珠光宝气，城市建设地如同一座巨大的宫殿。许安走到一家综合商场，采购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从商场出来，他看见一队蔚为壮观的机甲穿行而过，机甲的颜色款式都是统一的，上面用亮眼的橘色标着“TS”两个立体显影字母。没想到“TS”的业务都做到了法兰星。

直到现在为止，许安还没从这里看到一丝地狱的迹象，不知道那句谚语背后的含义和出处在哪里。

许安回到“星光号”上，还没来及关上舱门，就听到剧烈的爆炸声轰然炸响，热浪随之袭来，伴随而来的是猛烈的震动，好像大地在怒气冲冲地摇晃。

许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毫无预兆的冲击让他一头撞击到舱壁上，如果他刚才的站位稍稍往右偏出一步，也许就从没有关闭的舱门处跌落下去。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从胸口往上顶，他忍不住想要干呕，但是他却浑身无力，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许安感到头脑逐渐清醒过来，胸口的潮水缓缓褪去，他扶着门框站起来，发现外面正在进行枪战。是的，他再次屏住呼吸，就跟见鬼一样，枪战也在各种电影和虚拟游戏里见过并体验过上百次，但是真正面对荷枪实弹的人们往来对射，不长眼睛的子弹随时会偏离射击者的预期伤及无辜，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才知道吴宇森的枪战戏是做了多大的艺术处理。白鸽？真有想象力。曝光在枪林弹雨之下的许安，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活命。

射击双方分别占据着一艘飞船作为掩体，一方穿着军绿色的制服，虽然不是正统兵，但从他们还击的动作看上去，至少也受过相关训练，说不定还对这种突发事件进行过系统的演习。他们并不像对方那些人只知道端着机枪乱扫，仿佛多打出一梭子弹就多一份胜算。从他们参差不齐的形象就可以判断他们的身份，一个个或者光头或者留着奇异无比的发型，没头发的油光锃亮，有头发的五颜六色。他们裸露在半截袖和马甲包裹之外的小臂纹满了青黑色的图案。毫无疑问，发生了冲突，一方是正规的安保人员，一方是好斗的流氓人士，一个在保卫，一个在夺取。但保卫和夺取的所指，许安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要远离这一切。就像小时候，父亲对自己的教导，别管闲事！这是来自他早夭的父亲最清晰的印象之一，另外比较深刻的记忆就是关于他们去野外抓兔子的轶事。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但这样的意外，总是来得有些过于唐突。谁能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共场所里面遭遇一场枪战呢？

几乎在他准备关上舱门抽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注意到流氓一方一个把头发染成火红色的黑人壮汉在安保人员的视线盲区架起单肩炮。天啊，他们怎么会搞到这种武器。许安中学和大学的时候是一个军事迷，知道单肩炮的火力，如果这一炮轰过去，那么挡在安保人员面前的飞船将会不可避免地粉身碎骨，而他们无疑会暴露在流氓分子的枪口之下，这一群血肉之躯在分分钟就会遭遇枪火的洗礼。上帝。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生命不应该这样结束。许安见状大声呼喊，鼓出了肺里面所有的气体，以使他的声音能够飞翔在枪声之上传到那些人们的耳朵里，保佑他们能够听见并及时做出调整。

“小心！”事出紧急，这两个字就够了。

安保人员一方得到预警，纷纷匍匐下去，与此同时，挡在他们面前的飞船掩体被轰成了漫天飞舞的金属碎片。这时，他们优良的作战素养体现出来，他们趴在地上纷纷向不同的方向滚动散开的同时进行射击，阻遏住对方的阴谋。他们找好新的掩体，继续投入战斗。许安警报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个黑人大汉一定把刚才的怒气都发在他的身上，他放下单肩炮，举起挎在肩上的冲锋枪，向许安一阵扫射。

许安连忙闪进舱室里面，背靠在舱壁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笃笃笃地撞击，就像魔鬼在敲门，随时会进来取走他的灵魂。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了。他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还有点希冀。谭曦出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一遍。如果一颗子弹能给他带来解脱，何乐而不为？但现在，他不能死，他要活着，他要活着看见谭曦醒来。这个念头注入他的意志，让他在子弹不断飞来的同时，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是的，他不能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由一丝潺流的小溪汇聚成江河湖海。他的双手紧紧压着胸口，鲜红的血液如同捂不住的时间从指缝间溢出。一股缠绵的困意升腾而起，像是冬天的浓雾一般将他团团围绕，他努力地睁开眼睛，舱室内的装饰正在逐渐模糊，起了粗糙的毛边，变成洇掉似的轮廓。父亲的形象再次模糊地出现了，别管闲事，他不停地冲着许安大吼道。许安真的很想闭上眼睛大睡一觉，很想把这些天背负的乐观暂时卸下来片刻。他太累了，胸口的枪伤给了他合理而正当的理由，现在放弃没人会觉得自己之前的痴情是故作姿态和徒劳无功。但现在，他不能死，他要活着，他要活着看见谭曦醒来。两方力量在他内心角逐，心理上的盾终究没能挡住生理上的矛，他撑在地板上的双臂一软，整个人像一块抹布似的被扔在地上。

许安彻底地昏迷过去。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站在刺眼阳光下的谭曦背对着她。他努力地呼喊着谭曦的名字，但对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不为所动，一步一步坚定而温柔地离他远去。许安伸出了手，却只能抓住风。

“嘿，你醒了？”

这是一间通体洁白的房间，很大，向左望很远才能看到分割空间的白色墙体，一眼望去，是一排整齐的病床，上面生长着身穿病号服的人们，向右望去，视线倒是很快就被折返，右边只有一张床，而刚才那句话正是从坐在这张床上的人的嘴巴里滑出。

“我的飞船呢？”罗隐半躺在摇起的床头上，虚弱地问道。

“大部分人，昏迷之后出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第一个问题都会问这是哪里。而你却问你的飞船呢？这说明这艘飞船对你很重要，或者说飞船上有对你很重要的东西，我说的没错吧？”他说着咧嘴笑笑，两排牙齿白亮整齐，和他脸上的苍老很不配套。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明这只是一个单纯的猜测，自己没有丝毫恶意。

这时，护士仿佛预测到许安的醒来一般，进来查房，她用一种类似于体温枪的东西冲着许安扫描，许安下意识拿手去挡，脑海中闪影出昏倒之前揪心的那一幕。事实上，他这一动作，真的揪动了他的心，剧烈的疼痛让他咳嗽起来。世界上有三种事情无法掩盖，贫穷、咳嗽和爱。这句话此刻成了许安的真实写照。

“喂，不要乱动，我在给你测量。”护士一边阻止许安一边解释道。

后来许安才明白这个高科技，只需要对自己发射，关于他身体的各项基本信息就会瞬间反馈进电子病历里面，其中包括体温、血压、心率等。

“老李，你又瘦了啊，从我来这里上班你就在这里了，我一天也没见你休息过，还是你总是在我休假的时候歇着呢。”护士处理完许安的检测，转向一旁。她显然跟那个被称为老李的人非常熟稔，语气自然地开着玩笑。

“休息？我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两个字。休息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啊。”

“人命有时，钱财无够啊。”护士说道。

“行啦，道理谁都懂，但是生活根本就不讲道理的。”

护士眼看说不过他，作势要走。

“喂，你等等。”老李站起来凑上去，在护士耳边轻送几句耳语，护士听完之后，说：“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老李却不以为然地摊开手笑笑。

护士走后，许安打量起眼前这个人，他看上去精神很好，丝毫没有饱受疾病折磨的蜡黄神色，反倒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只是脸上布满了纵横的深刻皱纹。许安这才注意到，他并没有穿病号服，而是普通的蓝色制服，上面印着的字母非常熟悉，许安回忆一下，终于想出来曾在一队机甲的身上见过：TS。所谓的、真正的超级集团，大概就是无处不在吧。看到许安注视着自己胸前的标志，他仿佛猜透了后者的心思，解释道：“哦，我是TS公司的一名雇员，钻石矿工。”

“我记得当时发生了枪战，我被击中然后昏迷，后来发生了什么？”许安回忆着似乎是刚刚发生的冲突和意外。

“我那天下夜班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这里，我听护士说，医生大汗淋漓地为你做了5个小时的手术。那枚射入你胸口的子弹，再偏离两公分，你就会当场毙命。所以，你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什么好事再等着你小子。”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乐呵呵的，好像多么大的危险都能在他口中风轻云淡地被化解掉。当然，许安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这颗子弹是在他的胸膛里，他大概就无法这么坦然自若谈笑风生了。这根本就不是两公分的问题。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看新闻了，说是一帮匪徒想要打劫某星际集团的飞船，也许那上面运输着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吧。哦，新闻上还说了，你是不幸被这次枪战伤及的五个无辜之一，有两个当场死亡，有一个在重监护室，另外一个已经出院，你的情况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那匪徒抓住了吗？”

“抓住了，然后放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法兰星，法兰星没有监狱你不知道吗？在这里，一切都是用金钱衡量，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做到。”

许安回想着那场枪战，耳畔似乎还能听到子弹撕裂空气的声音，枪声入耳，历历在目，仿佛刚才。刚才——许安突然想起一件事。

“现在距离那场枪战过去几天了？”

“几天？记不太清了。我想想啊，起码有半个多月了。”

许安听了之后，想要立刻下床，但是胸口传来的阵痛却将他撂倒。他这个举动让坐在对面床铺的人连忙起身过来，“你干什么，不要命了！护士说你刚刚脱离危险，身体还很虚弱。”

许安只好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看着各种监护器和上面不断变化的曲线。那个人打了一个哈欠，“我得睡会了，晚上还要上班。”不知道是身体机能的低靡，还是点滴里的药物作用，许安也感到一阵朦胧的睡意，眼睛一阖睡着了。就在他沉入睡眠之际，还听见那人说了一句，“得，又昏迷过去了！”

许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右边的床铺已经空空荡荡，床单铺得如同熨过一般平展，仿佛上面没有承受过重量。透过窗户，许安看见外面漆黑的夜空。就在那一本畅销书里，许安看到过，说法兰星的位置比较特殊，在晚上看不到星空。浓稠的夜色在窗外流淌。

但是突然之间，仿佛有人在房间里开了灯，夜空中瞬间布满了繁星，一颗一颗晶莹剔透，仔细观察，那星星并不是随机存在，而是在不断变换成各种图案，有时候是一颗五角星，有时候是一个心形，过了一会开始变成一条的标语，“欢迎来到法兰星”。那不是星空，而是人为制造的假象。如同城市里的霓虹，只不过要在遥远的夜空展示出那些图案，消耗一定不菲。

一连几天，许安只能躺在床上默默祈祷伤口早点愈合。很奇怪，胸口的伤很疼，他却感觉很舒服，肉体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这段时间，许安知道了躺在右边床上那个人的一些事情。

他叫李连新，地球人，在法兰星当一名钻石矿工，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毛病，住在这里完全是因为这里不收取任何住宿费，而且早晚还免费供应套餐。

“一个月可以省2000地球币，一年下来就是24000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生活就是要精打细算才行。这就是法兰星好的地方，就算你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做，在这里也不会饿死，这里有全宇宙最多的惠民政策。但如果想要挣大钱，跻身社会名流，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李连新介绍道，就像一个地接在声情并茂地讲解旅游景点。

“你上次跟我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钻石矿工。”

“这跟之前地球上的煤矿工人一样吗？”

“哈哈哈。”李连新捧腹大笑，连眼泪都挤出来了，“这些天，你都没看过终端吗？”

李连新所谓的终端其实只是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智能球，透过小球可以形成全息图。李连新熟练地操控着智能球，一会在许安面前展现出一个恢弘的地下矿场。跟地球上的矿井决然不同，这里的矿场是露天的，无数机甲在里面进行挖掘，根本看不到人类的身影。许安这才知道，李连新这样的钻石矿工根本无需自己动手，而是在机甲里，通过脑控，来实现机甲运作和开采。

“再给你看个好东西。”李连新操作着终端，出现在许安面前的是一只普通滴眼液大小的瓶子。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李连新反问道，“我告诉你，这可是法兰星最好的钻石制成的瓶子。钻石的瓶子啊，你见过没有。可想而知，装在瓶子里的东西有多么珍贵了。”

“那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这是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产品，我只知道是运输到地球，看样子里面应该不会装滴眼液吧。”

“有钱人的世界你不懂。”许安感慨一句。

“曾几何时，我也是个有钱人。”李连新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没有了刚才的光彩明丽。许安察觉到自己这句牢骚也许触动了李连新不堪回首的往事，想要找个话题掩盖过去，就想起那句天堂和地狱的说法，向李连新求证。

“哦，法兰星几乎是一个完全中立的星球，无论你要赶去杀人，还是星际海盗，都可以在这里的星际驿站得到补给，他们完全不会过问你的身份和目的。你想想，这样一个地方，是不是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或者说，是一些人的天堂，是另一些人的地狱。其实，天堂和地狱，都在人间，好活赖活都是活着。活着嘛，就要乐观一点。我看你心事重重，一定有什么放不开的事情，跟我说说。说出来，心事就成了故事，不会再那么为难你了。”

也许是近日来遭遇了生死之劫，也许是这件事情憋在心里太久了，许安忍不住李连新的引诱，将谭曦因为什么出事，出事后自己的心境和行为一股脑都倾诉给李连新。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忧伤的过往人们总是对身边的朋友绝口不提，却可以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毫无保留。说完之后，许安心里获得了一些平静，就像清除掉伤口里面已经坏死的组织，必须要有这个疼痛的抽取的过程，才能换来健康和痊愈。

“这你也信？我劝你一句，回去吧，趁还来得及，什么‘永恒之星’‘永远之星’，都是美丽的泡沫。”

“如果你现在一句话就能把我劝回去，我当初就不会出发了。”

“哎。”李连新叹了一口气，“那我只能祝你好运。”

夜幕缓缓降临，李连新准备上工。许安叫住他，问道：“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

“挣钱啊！”李连新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又过了几天，许安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他准备离开这里继续上路。等李连新回来，跟他告个别，为他们这些天的遇见和聊天画一个句号。许安想起自己并不漫长这一生，就是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然后从他们全世界路过，他遇到过小时候一起玩的发小，遇到过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遇到过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这些人悄无声息地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最后不可避免地沦为陌路，即使自己因为意外去世的父母，也因为天人之隔而渐渐从自己的感知中淡去。现在，唯有谭曦的形象无比清晰和鲜明着，他需要这样一个形象来为他的生活提供助力。

李连新没有按时回来，许安算了算，他要比往常晚四个小时。他走回病房的时候看上去非常疲惫，虽然不需要他亲手劳作，但用大脑控制机甲实际上比体力劳动更加消耗人体机能，正所谓劳心费神。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许安问道。

“有个伙计有事请假，我顶了他半天班。”

“你也太卖命了。”

“你想不想知道我之前跟护士说了什么？”李连新突然来了兴趣，不等许安反应，他兀自说下去，好像刚才并非征求许安的意见而是通知他自己准备发言，“我告诉她，如果医院有临时工的活记得告诉我，我想利用下班时间再打一份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拼命吗？”跟刚才一样，他根本不需要许安的回答，甚至不需要他的回馈，他不由自主从嘴巴里流淌出来的叙述模样让许安认为，即使他转向另一侧面对的是墙壁或者是一只呆萌的哈士奇也可以侃侃而谈，“给你看样东西。”

他翻过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张动态照片递给许安。

照片上是一片青草地，有个小女孩正在上面追赶一条拉布拉多，几秒钟之后，从照片左侧走出一个裹着呢子大衣的中年妇女。动态照片的分辨率很高，甚至可以看见女人眼角的皱纹和眼睛里的忧悒。但她还是对着照片外面的观看者露出一个饱满的微笑。然后画面开始从青草地、小女孩、拉布拉多、沧桑女人的微笑循环往复……

“这是我的妻女。我老婆漂亮吧，我女儿可爱吧，他们现在在地球上。我必须一天不停地工作，才能挣够钱支付房贷。休息？我休息的话，她们就得睡到大街上。我老婆多漂亮，我女儿多可爱，光是想想让她们睡到大街这件事就让我痛不欲生。并不是只有你有悲伤的往事，每个人都不容易，只是你看不到。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所遭遇的痛苦是人世间之最，其实，人们活着，谁没有一两件拿得出手的伤心往事呢。”

他说得对，这个宇宙当中，许安的悲伤也许不值一提。但这就是许安的选择，亦是他对自己和谭曦的承诺。

“我要走了！”过了一会，许安说道。

李连新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和一口整齐的白牙，给了许安一个拥抱，没有言语的赘余，似乎他已经把跟许安说的话都讲完了。跟李连新的相遇，许安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实质性的馈赠，但是他却感到充实了很多。生活肯定会把你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谁都不要想逃，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乐观面对。这就是李连新带给许安的礼物。

第二天一早，许安回到“星光号”，除了外壳上留下一些被子弹射击的凹痕，飞船的性能并没有受到影响。许安对苏比下令道：“出发！”

梅枝星

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漫长在于，根本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或者说，终点本身都还是一个不确定的猜想。

离开法兰星，许安便进入冬眠模式，期间，他醒来过几次，都是为了去看谭曦。只有看到谭曦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存在的真实和必要。很多时候，在冬眠的折磨下，他总是无法分辨现实和梦境，总是以为这是一个无法苏醒过来的噩梦。好几次，他陷入了循环的梦境，一层又一层剥离，一次又一次从一个梦境跌落另一个梦境，他以为自己醒来了，其实不过是另一个梦境中自己的投影。

“星光号”已经远远告别了地球，现在正在一条未经开发过的航线上逡巡前进。时间和空间都被它结结实实甩在后面。

在一次冬眠醒来之后，许安来到谭曦的冬眠舱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遍为她读起《爱丽斯漫游仙境》。

“有一天爱丽丝走到岔路口，见到一只柴郡猫坐在树上。‘我该走那条路？’她问。‘你要走那条路？’柴郡猫反问。‘我不知道。’爱丽丝答道。‘那么，’猫说：‘这个问题不重要。’”

什么是重要的问题，许安问自己，对自己重要的问题在别人看来也许鸡毛蒜皮一文不值，但没关系，别人又不是你人生的主导，你要学会自己去断定。哪怕别人是你的至亲，是你的师长和上司，就像许安的父亲从小就告诫他别管闲事，他却没有一次听进耳朵。他并非享受挺身而出的英雄情节，更没有上升到正义的高度，他只是觉得这是一件正确的事。

“恐怕是如此，你发疯、发狂、失去理智了，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所有最优秀的人都这样。那只是个梦，爱丽丝。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你，但如果你太害怕，你只要醒来就没事了，像这样……”

醒来真的就没事了吗？难道说生活本身不是一场梦境？或者说，许安悲哀地想到，生活本身比噩梦要可怖得多。我们可以从梦中醒来，但我们如何从生活中逃离呢？

“爱丽丝，你不能总是为了别人而活着，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因为当你走出来面对那些怪兽，你就得战斗！”

决定权在自己手里，是的，许安早就下了决心，他现在做的一切其实就是一场战斗。并非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才能战斗，并非在众人瞩目的擂台上才能战斗，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战斗。那些叫做困难和坎坷的怪兽，不是时时匍匐在我们生活的角落里准备跳出来吓我们一跳吗？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就是一场战斗。

许安再次进入冬眠，沉入没有梦境的睡眠。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感觉酷热难当，不对，预设的时间还没有到，他是被苏比强行叫醒的。

“发生了什么？”许安一边擦掉额头的粘稠液体，一边问道。

“我们遭遇了攻击。”

“攻击？”这两个字给许安的感觉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在法兰星遇到枪战，现在又遭到莫名其妙的攻击，看来宇宙还真不安全。

“是的，”苏比的回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这让许安觉得即使他在这次攻击中死去，苏比也会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飞船的驾驶舱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应急系统已经启用。”

驾驶舱。真的好险，如果他没有冬眠，那么驾驶舱就是他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场所，那显然不是毫无目的的打击。不幸中的万幸，冬眠舱系统依然完好。

许安来到飞船受到打击的地方，冒着白烟的仪器堆砌在一起，就像是落幕后的战场，裸露出来的线头不断冒着明火，滋啦作响，聒噪着许安的耳朵，让他感到心烦意乱。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毫无头绪。似乎从他决定离开地球就一直不顺利，先是法兰星上的枪战，那枚子弹让他的生与死只隔了两公分，然后是在茫茫宇宙中遭遇不只来自哪里的打击。这并不是一条官方航道，按说行驶在这里的飞船相遇的几率微乎其微，除非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又或者，简单粗暴地来讲，他遇到了星际海盗。

不不不，许安心想，不会是海盗。如果是海盗，他们不会实施这样毁灭性的打击，他们会逐渐靠近飞船，然后一举将其掠夺据为己有。飞船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许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里面的个中缘由。

“哎。”他叹了一口气，这是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他所能做的唯一总结。

但眼下不是自卑自怜的时候，他必须打起精神，来进行力所能及的维修。飞船的主体虽然没有遭到太严重的创伤，但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许安让苏比找到飞船的图纸，然后一一比对了受到损害的地方，正准备维修，苏比提醒他进来一条数据链接。

“打开。”许安说道。

“这是一束牵引导航的数据连接。”

“对方说什么？”

“我们即将到达梅枝星际驿站，对方询问我们是否停靠。”

“废话。”

“您的意思是，对方说的是废话？”苏比问道。作为飞船上的人工智能，苏比有着强大的处理和操作能力，但是它的思维逻辑能力仍然没有突破强人工智能的壁垒。它可以在众多航线中选出最合适的路线，可以在无数个数据库里筛选出最优的解答，但是它无法分辨一块处在阴影中的黑石头，在它看来，那只是明暗两个面而已。苏比更像是一个天才的弱智。一言以蔽之，它无法像人类一样思考。苏比处于从弱人工智能向强人工智能的过渡期。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对方的请求呢？”

“并没有。”苏比仍然这一副欠揍的口吻。

许安有些无奈，大声喊道：“停靠，停靠！”

这是一颗荒凉的星球。

许安从“星光号”上下来，目之所及看到的尽是破败的建筑，气氛荒凉地可怕，就像鄂尔多斯，那座鬼城。不要。许安心里想到，在法兰星上出现了屏幕中的熟悉的枪战，难不成在这里会出现那些青面獠牙的野鬼？想到这里，他的后背一阵发毛。许安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这座姑且称为城市的建筑物群里。他走了很久，一个人影也没有碰到，却看到地面破开许多深浅不一的大坑。有的大概只有两三米深，有的却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脚步的声音因为寂静而被放大了许多，似乎有人跟着一样。许安几次回头，看见的只是盈满废墟的街道和街道两旁颓圮的建筑。他再次回头了，但这次跟之前不一样，他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大半边脸，手里抱着一只粉红色的长耳兔毛绒玩具。

“啊！”许安吓得叫出声来。

“啊！”这一声却是从身后那个女孩嘴里发出来的，“鬼啊！”

许安一时愣住了，这是我的台词啊，本来冰冷恐怖的气氛一瞬间尴尬地破裂了，就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气球被戳破，砰地一声，原本膨胀的体积湮灭了。

这是一颗荒凉的星球。这是许安目前对这个星球唯一的印象，或许刚才那个小女孩能够稍稍打破一下这个印象。原来这里还是有人存在的，只不过他们一定很久没有见过陌生的人，否则也不会把许安误认为是游荡至此的鬼魂。自从法兰星发出之后，已经很久了，许安都没有收拾过自己的仪容，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许安自己一定也无法把镜中不修边幅那个落魄汉跟自己的形象统一在一起。要知道，他本来可是一个白面小生，谭曦曾经不止一次拿他肤白这一点取笑他，说他的性格如果不是像生铁一样坚硬，应该去找个富婆包养起来，她们最喜欢这款。

想到谭曦，许安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他们曾经是多么快乐，每一天醒来，想到能够见面，就足以让正在刷牙的许安乐出声来，而他们几乎就要走到婚宴殿堂的门口。许安本来已经举起了敲门的右手，奈何指节碰触到门板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意外，意外，又是意外。这似乎成了许安人生的节奏。还很小的时候，许安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意外，他的父亲因为意外失去了性命，中学的时候，她的母亲因为意外去找他的父亲了。他也因此获得两笔保险金，这些都成为购买“星光号”最主要的资金。参加工作之后，生活趋于平缓稳定，灵魂得以休养生息，尤其是跟谭曦在一起之后，他以为他都要从阴影中走出来，阳光已经普照在了他的大地上了，但是更大的意外却在后面等着他，更残酷的严寒还在后面匍匐待命。那些他最爱的人啊，都被这种叫做意外的猛兽夺走了，现在，轮到他了。

他突然觉得好累，是那种从内而外的身心俱疲，命运似乎一直在跟他开玩笑，但是说实话，这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喂？”

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问询。

许安回过头，发现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他的怀里，依附着刚才跑开的女孩。

“你好。”老者向许安走来，“这里是梅枝星际驿站，我是这里的站长。哦，这位是站长的孙女。”老者笑着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后者还有些畏缩，抱着老者的大腿想要躲在他的身后，“出来跟朋友打声招呼，爱丽丝。”

“爱丽丝？”许安说。他想起了那本故事书，但小女孩却听成了对她的称呼，站出来说：“是我。你好。我叫爱丽丝。你叫什么？”

“我叫许安。”看着爱丽丝，许安内心一下子被柔软了，他紧绷着的一直飞翔在空中的情绪终于可以温柔着陆。

“我叫麦克斯，我想，”老者说道，“你一定迷路了。”

“爱丽丝呢？”许安问道。

“她跑去玩了。”

“谢谢你救了我。”了解到那条牵引导航的数据链接正是麦克斯发射出去之后，许安连连称谢。

“没什么。”麦克斯一边甩着汗上上下下维修着“星光号”被毁坏的机体，一边说道，“其实相比你需要我我更需要你。”

许安有些一头雾水，望着麦克斯，等待着他的解释。麦克斯却并不着急说出原因，反而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梅枝星以前是一个巨大的维修站，抢救过很多往来的飞船。自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就生活在这里，靠维修飞船为生。这里的环境很差，没有像太阳那样稳定的恒星，一年只两天，一天黑夜，一天白日。按照这个说法来看，目前我们正处于梅枝星的黄昏。再过几个星期，天空就会彻底黑下来，漫长的夜晚就要来了。虽然环境恶劣，但这里的人们都很知足，对待贸易并不感兴趣，我们靠修好损坏的飞船来换取报酬。”

许安静静地听着，并不催问，等待麦克斯自己往下推进。

“后来，来了一队考察飞船，说梅枝星地底蕴藏着丰富的矿藏，要开发我们的星球。你知道的，就跟地球上之前的房地产开发一样，买下地皮，迁移居民。但梅枝星上的人们都不愿意离开，我们对于他们承诺的灯红酒绿快意人生并没有兴趣，我们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只有踏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的心灵才能得到平静。再后来，你都看到了。他们竟然使用武力，将我们的星球摧毁了。一夜之间，城市就被夷平了。我们的族人都比较死心眼，否则也不会这么留恋故土。我们根本无法跟他们对抗，一败涂地，这里遭到了大清洗。他们对外宣称我们星球私自拥有反物质武器，戴上正义而伪善的面具对我们进行了大肆屠杀。也就是说，他们达到目的了，而且还‘为民除害’了。那一年，我也就爱丽丝那么大吧。”

麦克斯咳嗽了两声，从“星光号”上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许安也不多问，跟着席地而坐。

“活下来的人们遭到了放逐，我们从此到处流浪。好听点的说法叫做游牧，说白了，就是逃亡。两年前，爱丽丝的父母参加了一个组织。我不怕跟你说，那是一个反抗当初摧毁我们星球的暴力组织。哪儿有人愿意成为恐怖组织的成员，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愿意把炸弹绑在自己身上，难道他们不珍惜生命不热爱生活。当然，我知道他们那是以卵击石。那个集团在当时就已经不可小觑，现在的实力更加是如日中天，许多联邦都是他们所操控的。哦，那个集团就是‘TS’。”

“什么？”许安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

“没什么，”麦克斯仍然是一副不起波澜的语气，“但是这段历史的污迹已经被他们擦拭干净了，他们是极富责任感和公德心的优秀集团，我们则是一个被打上暴民标签的恶劣民族。正如我所说，他们是‘为民除害’。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和权力者书写。”

“那么您现在怎么又回来呢？”

“我也不知道，爱丽丝的父母离开之后，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活着回来，我驾驶着飞船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游荡，不知道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降落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落叶归根。所以，其实相比你需要我我更需要你。我希望你能帮我把爱丽丝带离这里。对了，你的目的地在哪儿？”

“目的地——”许安喃喃道，“永恒之星。”

“永恒之星？”这下轮到麦克斯惊讶了，“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就好像你不知不觉来到了梅枝星，内心一定有一种情绪牵引着，我也一样，我必须要去永恒之星。”许安没有多说，带着麦克斯来到冬眠舱室，“这是我的爱人，我要去那里，是为了救她。”

“可是，那只是个传说啊。永恒之星，永生之星。”

“没办法，我现在只有这个传说可以依赖了。”

“好吧，我只好再等待下一位来临的人。”麦克斯有些失望，那是希冀落空时的感伤表情。

“爷爷，我不走。”长耳兔掉在地上，爱丽丝突然从冬眠舱后面走出来，跑向麦克斯，紧紧抱住他的大腿。爱丽丝的金色长发像瀑布一样悬挂在麦克斯的腰间，她的肩膀耸动着，抽泣声嘤嘤。麦克斯徒劳地伸出两只沾满油污的大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他望向许安，神情里有说不出的愁苦。

许安见状非常触动，眼角就像被雾打湿，潮潮的，有情绪。

跟法兰星不同，那里有着怡人的风景和先进的城市建设，而这里拥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荒芜。许安看到的尽是破败的建筑或者深深浅浅的大坑，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让许安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这和宇宙的空旷不同，宇宙间的空旷是凝滞的，就像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你不知道边界，而梅枝星上的空旷却是可以看到的，更加具象。

从出发到现在，许安想了很多，但从未想过回头和退缩。正如谭曦所说，他有着生铁一样的性格，可以折断，却无法折弯。

“叔叔，”爱丽丝把许安从幻想中唤回现实，“我们来玩捉迷藏吧。爷爷从来不陪我玩，只有小姬陪我玩，但一点都不好玩，我总是可以找到小姬藏在哪里。”

“小姬是谁？”许安问道。

“呶。”爱丽丝努了努嘴，许安顺着望去，看见那只长耳兔。

兔子，爱丽丝，许安又想起那个童话。

“叔叔给你读故事好不好？”

“好啊。”

许安带爱丽丝来到“星光号”，让爱丽丝坐在冬眠舱旁边，自己站在她对面。

“河岸边，爱丽丝对无所事事地坐在姐姐身旁开始感到厌烦。她瞄了几眼姐姐正在看的书，里面既没有插图也没有对话。“一本书既没有插图也没有对话，”爱丽丝心想，“那有什么好看的呢？” 于是，她在心里盘算着（尽她最大的努力啦，因为燠热的天气让她昏昏欲睡，还十分迟钝），编一个雏菊花环的乐趣，能不能胜过起身摘花的麻烦？突然，一只有粉红色眼睛的白兔从她身边跑过去。
“这件事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当爱丽丝听见那只兔子喃喃自语着“哦，天哪！哦，天哪！我要迟到了！”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当她事后回想起来，才想到她应该觉得奇怪的，但当时一切似乎都非常自然）。可是，当兔子竟然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又匆匆忙忙往前赶路时，爱丽丝跳了起来。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从来没见过兔子会穿有口袋的背心，更别提还能从口袋里拿出怀表来。

“……

“要不是这口井非常深，就是爱丽丝掉得非常慢，因为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在下坠过程中东张西望，并且纳闷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先往下看，想要弄清楚自己会掉到哪里去，但是底下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左右张望，发现井壁上满满的都是橱柜和书架，还有一些图画和地图，东一张、西一张地钉在钩子上。爱丽丝经过其中一个架子时，顺手从上头拿了个罐子，罐子上贴着橘子果酱的标签，但她很失望地发现里面是空的。她不想把罐子丢下去砸到人，所以就在经过另一个橱柜的时候，设法把它塞了进去。

“……

“就在这时，突然“砰！砰！”两声，她掉到了一堆枯叶上，这一跤终于跌完了。”

“后来呢，后来呢，爱丽丝掉进洞里之后呢？”爱丽丝拍着手催问道。

“你运气真好，”麦克斯说道，“在你之前，我刚刚捕获了一艘无人飞船，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纵有万般手段，没有器材也无法修补你的飞船。”

“无人飞船？”

“是的，看样子是经过了一番激烈战斗，飞船也残破不堪，但是很多基础设施都还能用，正好可以取下来跟你的飞船互补。”

许安跟麦克斯一起来看那艘飞船，许安认出来，这艘飞船正是在法兰星的停泊站里发生枪战的两艘飞船中的一艘。

“上面没人？”许安问道。

“是的。”

许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又发生了一次枪战。但是他突然想到，自己飞船所遭受的袭击也许是来自那艘流氓飞船。不过，这都只是许安的无聊臆想罢了。茫茫宇宙，又不是官方航道，相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他们的目的地也是永恒之星。

飞船终于修好了，经过麦克斯之手，原本破烂不堪的飞船看上去竟然跟新的无异。麦克斯说他们就是靠维修飞船来生存的，此言不差。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真的帮了我的大忙。”许安激动地搓着手说。

“没什么，没什么。”

“如果你放心，就让我带上爱丽丝，我会在最近遇见的星球联邦上把她安置下来。”许安说着，他知道这正是缠绕在老麦克斯心上的苦楚。

“不，不必了。”

“为什么？”许安反问道。

“我想过了，爱丽丝离不开我，而我也离不开爱丽丝，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就断送爱丽丝的一生。她今年才五岁，她的人生刚刚冒芽，是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呢。”

“这么说——”许安猜测道。

“是的，我也要离开这里。”麦克斯的话应证了他的猜测。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许安说，“那想好去哪儿了吗？”

“我们的族人有一个聚集地，我会带她去那里。因为根据我们族人的约定，我们是不会跟其他人类通婚的，我想等爱丽丝长大，给她找一个好男人。哈哈。”麦克斯说着爽朗地大笑道。但不知为什么许安却感到，他笑容背后的力量却不是欢乐。

到了离开那天，许安来跟麦克斯和爱丽丝告别。告别，是的，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

“虽然我不相信真的有永恒之星，但是我为你祝福。怎么说呢，好心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结局。”麦克斯说道。

“谢谢你。”许安弯下腰让爱丽丝伸出双手，爱丽丝面带微笑地看着许安。许安从背包里拿出那本《爱丽斯漫游仙境》放在爱丽丝的手中，“后来的故事都在这里，让爷爷给你讲下去吧。”

“叔叔，你要去哪里呢？”

要去哪里呢？他已经回答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但是当这句话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嘴中说出来的时候，许安一时有些恍惚。

我要去哪里呢？

当“星光号”再次融入宇宙的大背景当中的时候，许安守着沉睡的谭曦，问自己要去哪里呢？也许，他并不是要去哪里，他只是想留在谭曦身边而已。

“苏比。”许安说道。

“是的。”

“出发！”

来源: 创客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