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接口正从科幻走向临床现实,但决定其能否真正落地的关键,并不只是“能不能读懂大脑”,而是“能否把大脑产生的海量信号安全、稳定、实时地连到外部世界”。 以Neuralink为代表的全植入式脑机接口,已经让高位截瘫患者能够仅凭意念操控电脑、玩游戏、甚至发社交媒体内容。然而这类系统也暴露出最核心的工程难题:植入体内部的神经信号数据流量可达每秒数百兆比特,而头骨下方可用的无线链路只有每秒兆比特级,必须依赖超过两百倍的高效压缩和筛选,才能把数据传出来。换句话说,脑机接口的瓶颈已经不在传感,而在无线通信。随着5G-A及面向6G的超低时延、高带宽、边缘智能网络逐步成熟,谁能率先把脑信号与算力-网络基础设施无缝耦合,谁就可能在下一阶段的脑机接口竞争中占据制高点。
1、脑机接口的通信瓶颈:大脑是“超宽带”,头骨却是“窄带出口”
2024年,四肢瘫痪的患者Noland Arbaugh仅凭思维意图就能流畅地移动光标、打字、玩策略游戏,这一幕震撼全球。但很少有人注意到,支撑这些“意念控制”的并非单纯的神经解码算法,而是一整条极度受限的无线链路。问题的本质是:大脑产生的数据太大,而无线出口太小。
以Neuralink目前在人体测试的N1植入体为例:其柔性电极阵列包含约1024个采集通道,每个通道以约20 kHz的采样率、10位分辨率记录神经放电信号。粗略估算,这意味着单个通道的原始数据率约为每秒20,000次采样×10比特≈200,000比特/秒(约200 kbps),1024个通道叠加后就是约2.0*108比特/秒,也就是约200 Mbps的原始神经数据流量,接近高清视频甚至一部高清电影级别的信息量。但植入体可用的出脑无线链路是低功耗近距离通信链路,实际有效吞吐量往往只有约1 Mbps量级。也就是说,原始神经信号必须在颅内就被“压缩”到约1/200,才能传得出去。
为此,Neuralink并不是把所有波形原封不动地发出去,而是在芯片端实时做“事件检测”。绝大多数背景噪声会被直接丢弃,只保留神经元真正放电(spike)时刻及其特征片段,把原本连续的模拟神经活动流,变成稀疏的“关键事件”流,从而把数据率降到每秒数十至数百kbps。但这种方法本质上是有损筛选——那些被丢弃的背景电位波形,恰恰可能包含更丰富的感觉信息、甚至可能是未来实现视觉/触觉反馈或更复杂语言意图解码所必需的细节。
Neuralink专门在2024年发起“Compression Challenge”,公开征集能够实现200倍以上高效压缩、 同时保持高保真度的算法方案——并提出较为苛刻的约束:压缩必须在1毫秒内完成,功耗(含射频发射)控制在10毫瓦以内,才能满足植入设备的实时性与生物安全约束。这从侧面印证了一个事实:脑机接口的头号瓶颈,已经不在“能否采到脑信号”,而在“能否以可监管的无线方式把信号送出并实时解码”。

图1 N1全植入式无线脑机接口及R1手术机器人示意图
2、脑机接口的技术路径:从“单点突破”到“系统集成”
当我们把视野从单一产品放大到整个技术生态,会发现脑机接口正在经历一个有趣的分化过程:不同的研究团队和企业,正在沿着不同的技术路径探索如何突破通信瓶颈。这些路径表面上看是在争夺通道数更多、创伤更小的技术指标,但本质上,它们代表的是对同一个核心问题的不同解法——如何在安全性、性能、可规模化之间找到最优平衡点。
①通道规模的演进逻辑:不只是数字游戏
十年前,100个通道的脑机接口就已经是顶尖水平。今天,1024通道已经在人体实现,实验室里甚至出现了数千、上万通道的原型系统。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更多通道意味着能同时监听更多神经元的“对话”,这对于解码复杂的运动意图、语言表达、甚至未来可能实现的视觉重建,都至关重要。但从工程的角度看,每增加一个通道,就意味着增加20 kbps的原始数据流量。1024通道是200 Mbps,10000通道就接近2 Gbps——这已经是4K视频直播的量级。
问题在于,颅内的无线环境极其苛刻。植入体必须足够小,不能压迫脑组织;必须足够省电,否则产生的热量会损伤神经;天线必须能穿透头骨和皮肤,而这两者对射频信号的衰减极大。在这些约束下,现有的颅内无线链路能做到一到数十 Mbps已经是极限。这意味着,通道数的军备竞赛,正在把整个产业逼向一个岔路口:要么继续在颅内做更激进的数据压缩和筛选,要么想办法把数据传输能力提升一个数量级。前者是在“软件侧”继续挤压,后者则需要“硬件侧”的通信基础设施升级——这正是5G-A和6G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②植入方式的技术权衡:精度与安全的拉锯战
脑机接口在物理实现上,有一个绕不开的根本性选择:电极要不要直接接触大脑皮层?
直接插入皮层的“侵入式”方案,优势极其明显:电极尖端距离神经元只有几十微米,可以直接记录单个神经元的放电活动,信噪比极高。Neuralink的柔性电极丝就是这种思路的代表,可以插入皮层2-3毫米深度,让瘫痪患者能够以接近正常人的速度打字。但代价也很明显:手术复杂度高,需要专门的自动化机器人辅助;长期稳定性存在挑战,植入物可能引发免疫反应,导致信号质量逐渐衰减。

图2 NEO帮助高位截瘫患者在家实现脑控抓握/喝水
另一条技术路径选择了退一步——把电极放在硬脑膜外或硬脑膜表面。硬脑膜是包裹大脑的一层坚韧膜组织,电极隔着这层膜采集信号,虽然信噪比会下降,但对脑组织的直接损伤几乎为零,手术风险大幅降低。这种“半侵入式”或“硬膜外”方案的核心优势在于可复制性——它不需要昂贵的定制机器人,很多步骤可以在现有三甲医院的神经外科导航系统下完成。患者术后恢复期也明显更短,有临床报道显示术后10天左右即可出院进行家庭康复训练。
硬膜外方案的信号质量虽然不如皮层内插入,但对于大多数应用场景——让高位截瘫患者重新拿起水杯、用脑电控制轮椅、用意念说出完整的句子——这已经足够带来生活质量的革命性改善。从产业化的角度看,这恰恰可能是更务实的选择。
③供能与算力分布:一体化还是协同化?
脑机接口的第三个关键选择,是关于“算力该放在哪里”。
一体化方案把电池、射频芯片、信号采集芯片、预处理单元全部封装在硬币大小的植入体内,埋入颅骨下方。患者不需要佩戴任何外部设备,用户体验极其简洁。但代价是巨大的技术挑战:电池容量限制了工作时长;芯片必须在10毫瓦级的功耗约束下完成全流程处理;当电池或核心芯片老化需要更换时,患者可能需要再次开颅手术。
另一种系统架构是把植入体做成“极简前端”,只负责采集和初步传输,把大部分算力放到体外设备上。植入体通过近场无线供能从体外接收能量,同时把神经信号实时传输给佩戴在头部或衣服上的外部模块,这个模块可以连接到智能手机、康复中心的边缘服务器或运营商网络。
这种“轻植入+体外协同”的架构,看似多了一个外部设备,但实际上打开了巨大的设计自由度。首先,植入体不再需要自带大容量电池,体积和重量可以做得更小、更轻、更安全;其次,算力不再受颅内功耗和散热的约束,可以运行更复杂的解码算法,甚至可以随时升级;最关键的是,它把脑机接口从一个“孤立的医疗设备”,变成了一个可以接入通信网络、可以被边缘智能服务、可以被远程运维监管的“新型终端”。
3、移动运营商的入局机会:从“管道”到“平台”

图3 植入式脑机接口系统实现框图
当我们把脑机接口的技术路径拆解清楚之后,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选择哪种方案,最终都会走到同一个关口——如何把脑信号“送出去”,并且送到一个有足够算力、足够智能、足够安全的地方去处理。这个关口,正是通信网络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5G-A和6G为脑机接口带来的,不是简单的“带宽升级”,而是一种系统级的解决方案。我们可以从四个维度来理解这种赋能:
第一,超低时延保障“所想即所得”的流畅体验。对于脑机接口来说,延迟不仅仅是用户体验问题,更是功能实现的前提。当一个瘫痪患者试图用脑电控制机械臂抓起水杯时,如果从“想动”到“真的动”之间有几百毫秒的延迟,大脑会立刻产生"失控感",进而放弃使用这套系统。人类的运动控制回路对延迟极其敏感,50毫秒以内是流畅,100毫秒是可用,300毫秒就几乎不可忍受。5G-A已经把端到端时延压到了10毫秒以内,6G的目标更是1毫秒级别。这为“脑-网-端”的实时闭环控制提供了基础。
第二,超大带宽突破颅内链路的天花板。前面提到,现有的颅内无线链路只有一到数十 Mbps,而高通道脑机接口的原始数据流量可能达到数百Mbps甚至Gbps。如果采用“轻植入+体外协同”的架构,把数据传输的第一跳从“颅内到体外”缩短到几厘米,那么从体外设备到边缘节点这一段,就可以充分利用5G-A的上行大带宽能力。5G-A的上行峰值速率可以达到数百Mbps,6G更是可以做到Gbps级别。这意味着,脑机接口不再需要在颅内拼命压缩数据、丢弃信息,而是可以把更完整的神经信号传到网络侧,由边缘智能节点来完成高质量的解码和分析。
第三,通感一体赋予环境感知能力。6G的一个重要特征是“通感一体”(Integrated Sensing and Communication),即网络本身就具备雷达般的环境感知能力。对于脑机接口应用场景,这意味着什么?想象一个用脑电控制轮椅的患者:当他“想”向前移动时,轮椅不仅能接收到他的意图信号,还能通过6G网络实时感知前方是否有障碍物、楼梯、行人,自动做出避障或减速决策。这种“意图+环境”的双重闭环,才是真正安全、实用的脑控系统。通感一体让网络从“数据管道”变成“智能助手”。
第四,内生AI把解码算力推到网络边缘。脑信号的解码是一个典型的AI密集型任务:需要实时运行深度神经网络模型,把高维的脑电信号映射成具体的运动指令、语言表达或情绪状态。传统方案是在植入体内或体外设备上部署轻量级模型,但受限于功耗和算力,只能做到有限的解码精度。6G提出的“内生AI”理念,是把AI推理能力下沉到网络边缘节点,让脑机接口设备可以"卸载"计算任务到边缘云。这样一来,患者头上的设备可以做得更轻、更省电,而解码精度反而能提升——因为边缘云可以运行更大、更复杂的模型,甚至可以根据每个患者的神经信号特点动态优化模型参数。
更重要的是,当脑机接口接入5G-A/6G网络后,它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设备,而是变成了一个可管可控的网络终端。运营商可以提供端到端的网络切片服务,为脑机接口业务分配专用的低延迟、高可靠链路;可以在边缘云部署统一的解码和数据管理平台,为不同医疗机构、康复中心提供标准化的AI推理服务;可以建立安全合规的数据传输和存储机制,让脑信号数据在全程可追溯、可监管的前提下流动。这些能力,恰恰是脑机接口从实验室走向大规模临床应用、走向家庭日常使用所必需的。
脑机接口的竞争,正在从“谁能读懂大脑里的一两个神经元”进化为“谁能把大脑持续、安全、稳定地连进一个可监管、可结算的网络系统”。对于运营商而言,这不是在做别人的管道,而是在定义一个全新的业务类型——“人机融合通信”。就像4G催生了移动互联网、5G催生了物联网,6G可能催生的,是“脑联网”(Brain Internet)。中国移动的使命,正从“连接人与人”,走向“连接脑与世界”。
作者:巩晨、王飞
单位:中国移动研究院
来源: 中移科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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