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对于物理学的兴趣，起源于我们头顶上这片天空。日食月食之怪、朝霞晚霞之美……“天上的东西”总能引起他无限的遐想与兴趣。

1898年七岁的赵元任在冀州的时候，就目睹了一场完整的月食。照那时候的规矩，天狗要食月了，大家就得拿着锅呀、桶呀，乒铃乓啷地敲，好把那天狗吓得把月亮吐出来。小赵元任一边看着那月牙儿越变越小，小到要没了的时候又变成了红红的一个大圆，感觉“怪害怕的”，一边还是不停地跟人家问东问西。

月食图

他还喜欢天亮起来看太阳，有时甚至天不亮就起来。他喜欢盯着太阳一点一点地现出来，直看到眼睛发花。后来他不知从哪得来了一个放大镜，就学着大人将太阳的影子投在纸上，把纸点燃。学会了之后就到处烧东西玩，到处照东西，看正的看倒的；但不知怎么没拿它看太阳在眼前倒过来。后来他回忆时还调侃，“要是真那样的话，没准把眼睛烧瞎了也说不定呐！”

再长大一点，他又对小巧的装置产生了兴趣，譬如他曾做过一个颇成功的一百多英尺远的电话装置。当时他虽然听说过有电话，但还没见到过。短距离的电话玩起来没意思，他就想挑战一个从后院穿过过道，再通到客厅的装置。拉紧的绳子怎样拐弯呢？绳子碰到任何固体的墙角，便不能再传音。于是他就想出一个办法：在转角处钉一枚铁钉，钉子上系上线圈，细绳穿过线圈便可以不碰到固体而拐弯了。你说机灵不机灵？

后来上了常州溪山小学，他又在课外活动中用煤油玩小孔点火，用镜子制造七色光；上了南京江南高等学堂，他自己试造望远镜和显微镜，用冰、盐冷冻混合物制造低温，以看星星作为消遣。他甚至会去查阅相关记录来确定自己看到的是恩克彗星还是莫尔豪彗星。再后来他到康纳尔大学主修数学时，还选修了好几门物理课，为“动人”的卡文迪许实验而兴奋不已。这些都为他后来回到康奈尔大学做物理讲师作了铺垫。要是赵元任当年“不巧”再多选几门天文学课，他说不定要多成为一个“天文学家”来羡煞我们呢！

恩克彗星

语言学家大概是赵元任先生最为后人所熟知的身份。的确，他在声音以至语言方面早早就显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和不凡的天赋。然而，他特殊的家庭环境也是不可忽略的。

赵元任出生在天津，祖籍却是常州的，家里的佣人有山东的、也有保定的。而且他儿时还常年搬家，譬如他记得起来的就有：

四岁住磁州（西历一八九五），

五岁住祁州（西历一八九六），

六岁住保定（西历一八九七），

七岁住冀州（西历一八九八），

八岁住保定（西历一八九九），

九岁住冀州（西历一九〇〇），

十岁回常州（西历一九〇一）。

每到一地，总不免要熟悉当地的口音；再加上他的亲戚遍布江苏各地，有说常熟话的，有说苏州话的，等等，他对吴语的各个次方言也就渐渐熟稔起来。于是，他便养成了读书时用常州话，平常在家里用北方话，和大寄爹（其姑母）讲话时又用常熟话的神技能。在饭桌上，他能和8位说不同方言的表兄弟轮流交谈，无缝衔接。这些都为他后来写就中国首部用现代语言学方法研究方言的著作——《现代吴语的研究》打下了基础。

《现代吴语的研究》书影

他从小就喜欢学各地的方言，因此磨出了能分辨不同语音细微差别的耳朵，借此他又更方便地学习了更多的语言。比如他在南京江南高等学堂读书时就向室友Shao Sheng-Wu学习福州话，在康奈尔大学求学期间就跟室友胡达学习无锡话……有一次在湖南给罗素的演讲做完翻译后，有人问他是“哪县人”，意思是把他当成湖南本地人了——可见他讲的湖南话已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实际上彼时他学湖南话还不够一星期。人家以为他是湖南人，说不好官话；其实他能说官话，说不好湖南话！

在这样“沉浸式学习”的方言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赵元任，怎会少得了在语言上“整活儿”呢？

少时在外公冯家，他就从表兄弟那里学来一个用“反切”法来讲一种秘密语言的游戏。这游戏怎么玩呢？我们知道，反切法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注音方法，用两个字合注一个字的读音，反切上字取声母，反切下字取韵母和声调。譬如，“惴，章瑞反”，就表示“惴”字是由“章”的声母zh加上“瑞”的韵母和声调“uì”拼成的，读作“zhuì”。而这种游戏就是把反切倒转过来。举个简单例子，北方话“要来”，他们就说成ao-yin ai-len（yao-lai）。我们初看可能觉得难，可说多了就会获得玩摩斯密码一般的乐趣。

赵元任的外语学习也不像现在的一些虎妈鹰爸一样，恨不得从娘胎就开始“熏陶”。他十几岁在苏州的时候，才初次在表兄弟那里接触英语。当时他们用的一本小书叫“跑拉马”，即“（英语）入门（English Primer）”的音译。学的第一课大致是：eng-awe gnaw，essz-awe saw，gee-awe gaw，实际的课文乃是n-o no，s-o so，g-o go。不久他便学会了说“You is dog.”我们看到这句话也许要忍俊不禁了。1906年（其时他14岁）进入常州溪山小学，他才正式开始学英语。他继续发扬了他“玩”语言的传统，开始用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缩写来记日记。比如“ri vy lt”，即“rise very late”；“jen vy no shih”，即“person very not well（人极不适），堪称独创了一门“赵氏英语”！

依此，你们来猜猜，“bk la wd 2 pg”是什么意思呢？（答案文末揭晓）

后来他在南京江南高等学堂选修了德语，在北京参加留美考试期间又开始接触拉丁语，在读大学时又参加了“世界语俱乐部”之后，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他在日记中写下了“a sort of Vague-mut schleicht mir occasionally ins Herz hinein”这样的话。学德语的朋友们可以猜猜它的意思。其大意为“勇气不时袭上心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从赵元任先生的语言学习经历，我们大致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有利于掌握多种语言的因素：

1.一个多语的生活环境

2.对声音充满兴趣并学会分辨不同语音的细微差别；

3.抓住一切机会与当地人交谈

4.用语言游戏的方式在“玩”中提升语言的敏捷度。

说来奇葩，赵元任对“节奏”最早的理性认识可能来自于在祖父衙门里看犯人挨板子！

当时他听别人说，犯人可以买通衙役让他们打少点板子，所以他们数数时总用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比如开头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倒是很清楚的，底下就奇怪了起来——他们不好好地数“十一，十二，十三”，而是叫着“一十二，三十四，五十六，七十八，九二十，一二一二，三二十三，五二十六……”，乍一听简直莫名其妙。可是听了没几回小赵元任就发现了这其中的奥秘：从十一起，每个数目得说俩字，要是“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地接连数下去，不就没工夫喘气了吗？所以他们就每隔一个数省掉一个“十”字，这样该说“十一十二”就只说“一十二”，该说“十三十四”就只说“三十四”……一直到“九二十”。那过了二十又多出一个字怎么办呐？就把“二十”“三十”那些字说成半拍，如21，22……29，30……34就说成：

图片来源：《赵元任早年自传》

所以最后他得出结论：衙役并没有乱数数。

当然，若说他的节奏感源于此是玩笑，他从善昆曲的才女母亲和会吹笛的父亲那里继承的音乐细胞，却是货真价实的。后来他在康奈尔大学读书期间，对音乐就显出非同寻常的兴趣。他用奖学金买钢琴和竖笛，凌晨排队抢购音乐会门票，和不同的老师学习谱曲、钢琴、和声，参演戏剧，还自己创作曲谱、剧本……干尽了一切狂热的音乐爱好者能干的事。他对音乐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譬如他从不喜欢歌剧，因为他觉得歌剧里的音乐和动作干扰了彼此。经此一番折腾，他还确乎“捣腾”出了不少成果：他给中国老调《老八板》谱的和声是他首次公开演出的作品，《和平进行曲》（March of Peace）是他印行的第一首曲谱，他作的独幕喜剧《挂号信》甚至在舞台上演了不止一次……到他和杨步伟先生“新式结婚”时，曲谱仍是他们为数不多接受的贺礼之一（其他几种是书信、诗文和给中国科学社的捐款）。

赵元任×杨步伟（赵元任夫妇）

坚持锻炼、坚持写日记、时常自省、从不迁怒，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好奇地探索着这广袤无垠的世界……如果说要用什么词来概括赵元任先生的一生，也许就是儒家所说的“仁人”和“智者”吧。最后，以赵元任先生的一个独特见解作结：

“骑车就似生活当中许多事体一样，一旦背离正确方向，我们该朝着错误方向走一会儿，然后再改正，不要立即反对。”或许，这对于仍处在大学容易浮躁冒进的我们能够带来一些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