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很多网友在抱怨:现在的人说话真是越来越夸张了,“家人们”多指陌生人;“哈”写四遍以下不算笑;更有甚者,竟有人拿“爱你”当“谢谢”用。这简直就是语言的“通货膨胀”嘛!
语言“通货膨胀”的表现之一——“通哈膨胀” 截自微信群
其实,类似的情况在近几十年中已发生过好几次:早年有“老板”“老师”满天飞;后来是“美女”“帅哥”遍地跑;到网络时代初期,又出现了“巨”“爆”“狂”“呆”“毙”的大泛滥;再到前几年,电商平台从“您”喊到“亲”,再喊到“亲亲”“亲爱的”……这些夸张说法的普及或敬称的泛化都引发过社会争议。那么,这种“通货膨胀”是近期才有的吗?这种现象会带来什么呢?
先说结论:
①语言一直在“通货膨胀”;
②语言一定会“通货膨胀”;
③语言的“通货膨胀”本来是好事,但也很有可能成为坏事。
接下来就让我们追根溯源,看看语言在这方面的变迁。
汉语通胀数千年,旧词用腻新词填
语言“通货膨胀”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语言学界有好几个术语都能描述它,比如“漂白”(bleaching)、“弱化”(weakening)、“磨蚀”(attrition)或者“去语义化”(desemanticisation)等。不过这几个术语都比较大,除了涉及情感程度方面的虚化以外,还涵盖着语法、语义方面许多种千奇百怪的虚化。本文还是先用“通货膨胀”这个指向性更强的流行说法来讨论问题好了。
其实,“通胀”在汉语里绝对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现象。以人称为例,很多人觉得今人遇到陌生人就喊“师傅”“老板”“美女”“帅哥”近乎阿谀,那古朴一点的“夫人”“太太”,乃至今人已基本不用的“相公”又怎样呢?
夫人:本义是诸侯的正妻,仅比“后”低一级。《礼记·曲礼下》:“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论语·季氏》:“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
可见“夫人”本指诸侯国国君的正妻,不是谁都能用的,但后来“夫人”变成了对已婚女性的通用尊称。《史记·刺客列传》记载,战国时期的聂政刺杀韩国宰相侠累而死,姐姐聂荣去给他收尸。有路人劝说这位陌生女人不要多管闲事,说话时便尊称她为“夫人”。
太太:本指某些高官的妻子,或指一些获得朝廷高级封号的女子。明代学者胡应麟所著《甲乙剩言》记载,有一个“边道”(部分省级官位的统称,品级自从三品到从五品不等)荣升为“御史中丞”(中央高官,正二品,明朝初年的刘伯温就是御史中丞),喜滋滋写了几句诗:“幸喜荆妻称太太,且酌柏酒乐陶陶。”在这段记载中,只有正二品以上高官的妻子才可以叫“太太”。
相公:最初是对宰相的尊称。东汉后期,王粲给曹操写的《从军诗(其一)》:“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唐代大学者李善注曰:“曹操为丞相,故曰‘相公’也。”
可见,“夫人”“太太”“相公”在出现初期的“级别”都相当高,可它们在古代就都已泛化为很一般的尊称了,这就是一种很明显的“通胀”。
再如我们读古人的书信,会看到无数类似“再拜”(“拜”形近叩头,但脑袋只用低到靠近地面的地方,不用磕上,“再拜”指连拜两次)、“稽(qǐ)首”(一种常见的解释是叩头时脑门碰在自己手上)、“顿首”(叩头至地)、“再拜稽首”、“顿首再拜”、“伏地再拜再拜”、“叩头叩头,幸甚幸甚”的说法,各种尊贵礼节没完没了地反复用,这也是一种“通胀”。
或许您会觉得人称、敬语都太刻意,“礼多人不怪”,容易“卷”起来。那我再用日常说法举几个例子吧。
比如我想表达“加班很累”这层意思。请注意这个默认的程度副词“很”,它是由凶狠义的“狠”派生出来的,直到鲁迅《狂人日记》中还写作“狠”,到今天表义弱化,字形也固定在看着没那么凶的“很”上。
我也可以不用“很”,而说“我加班非常累”。“非常”的本义是“非比寻常”,若每天都如此,本来是不能算“非常”的。再看:“我加班累死了。”累而至于死,此说法出现之初,大概也不会被看作最普通的抱怨。还有:“我加班十分累。”这个“十分”早已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甚至“十二分”也只让人熟视无睹。
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在《中国文法要略》中有一段常被引用的归纳:“一切表高度的词语,用久了都就(笔者按:原文如此)失去锋芒。‘很’字久已一点不‘很’,‘怪’字也早已不‘怪’,‘太’字也不再表示‘超过极限’。旧的夸张没落了,新的夸张跟着起来,不久又就平淡无奇了。”
英语同样爱夸张,
吃顿食堂心“恐慌”
这种“通胀”现象绝不止在汉语中存在。比如说到英语中对应“很”“非常”的单词,我们最先想到的大概是 very。其实 very 最初的语气也比现在重得多,直译约为“千真万确”(它的词根*verrei 是“真实”的意思,也许您还背过它的同根词verify,意思是“证实”)。Very 还有很多字面义很夸张的近义词,比如“definitely”(定义般确切地)、“literally”(字面意义上地)、“ outrageously”(夸张到突破限度,无法无天地)等,现在也往往表示程度一般的强调义。
当代英语中 very 的表义并不强烈,很多人默认使用的强调副词早已换成了“super”(超级),甚至是“super duper”(超超级),乃至“super duperduper”(超超超级)或“super duper ultra mega”(超超超超级)。有时候,就连 super 的[程度高+]义素也会完全虚化掉(义素:指语义学中可识别的最小意义单位)。早在社会进入网络时代之前,无论是在美国还是中国,supermarket(超级市场,中文一般称超市)所指往往就只是小杂货铺。
与副词类似,形容词中,当代英语中表示美好的“awesome”(字面义:令人敬畏的)和表示糟糕的“terrible”(字面义:令人恐惧到发抖的)同样曾是比较夸张的说法,可现在,人们完全可以用它们说明今天在食堂买的饭还不错,或者真不怎么样。今天一些网民闲谈时,表示“好”的默认说法早已变成更夸张的“best”(最好)、“bestest”(最最好)或“best ever ever” (永远永远的最好)了。
强调用法的强调色彩逐渐虚化、磨蚀的现象在各种活语言中都不鲜见。这也很好理解:强调就是说某现象不常见,很突出。相应用法用得太多,见得太熟,甚至人们已不再思考它的理据(今天之前,您思考过“怪”和“非常”为什么有“很”的意思吗),那强调意味自会打折。此时,人们为了满足表义需求,又会创造出新的强调用法。这种流动性是语言生命力的一种表现,本身算不上“坏事”,甚至算“好事”都可以。
除了前文所述的常规演变之外,商业文化和网络表达的情绪化特征更为强劲地助推着语言的“通货膨胀”。商家说话,既求新奇、惹眼,又求讨好顾客,汉语和英语中许多“通胀”都明显带有商业背景。
当今的互联网又是一个情绪富集的环境。人们脱离了日常礼节的规约,在快节奏信息流中笑得开心,骂得激烈,高程度义素的表达需求比平时增强了很多,一些在此涌现出的公众人物也不断与这种网络环境彼此促进。
语言的“通货膨胀”会危害汉语吗?按说不会。汉语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发生过无数转变,见过的“风浪”多得很。只要还有一些人在用汉语表达各种有深度的想法,汉语的“厚度”就不会受损。
但这种通胀有可能会对社会和我们自己产生不好的影响。它显然有可能影响人际交流。在过去,“语义漂白”通常以百年为单位,而现在,作为社会方言的“网络语言”几乎每年都会发生较为明显的变化。这不仅制造了一些产生误会的可能。
更大的问题是,作为社会方言,网络语言也承载着方言固有的文化功能:内向认同和外向分隔。假如有两个成都人在北京相会,讲起成都话,彼此会更加亲切,但周围不熟悉西南官话的人就会感到被阻隔到了这两个人的世界之外。地域方言还算比较稳定,而愈发鲜明且易变的网络“黑话”(其实它还深刻影响了一部分人的日常口语)对不同代际、文化圈层的人造成的“排斥感”有时会更为明显。这当然不利于人们彼此理解、尊重,可能会加剧群体极化。
此外,我们也可以稍稍担心一下我们自己。使用一些新奇的说法没有问题,但如果我们习惯了这种高度情绪化的思维方式,言语中只剩激昂,思考被冲动淹没,那就会影响我们生命的厚度,阻止我们活出多彩而有深度的一生。语言是思想的外现,我们需要纵情的时刻,也需要收敛的时刻,能放能收,才算游刃有余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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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清洁工 南开大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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