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汉语拼音方案可以追溯到明朝。这一时期,有这么一位西方传教士,他30岁时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从此便扎根于斯,并最终长眠于北京。一方面,他为中国带来了大量先进的科技,绘制了中国首张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让中国“开了眼”;另一方面,他又熟读中国典籍,并将《四书》译成拉丁文,传到了西方,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最重要的是,他还与我们今天所要谈论的主题“汉语拼音方案”息息相关。


  他就是汉语拼音的鼻祖——利玛窦


利玛窦(1552—1610),原名马泰奥·里奇(Matteo Ricci),字西泰,又号清泰、西江,是中西科技史上绝对无法忘却的一个人。在东亚,他以科学家、数学家的身份而闻名;大众所不熟悉的是,他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语言学家。

  1552年,利玛窦出生于教皇国马切拉塔(今意大利马切拉塔),家里经营利氏药房,是当地的名门。他先是在一所耶稣会开办的中学学习,又于1571年进入耶稣会实习,并于同年的圣母升天节加入耶稣会。1572年,利玛窦升入耶稣会主办的罗马学院学习哲学和神学,师从范礼安(Father Alessandro Valignani),并跟随数学家克拉乌学习数学。同时,他还学习了拉丁语和希腊语,并且会使用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


  1578年,包括利玛窦在内的15名耶稣会教士,从葡萄牙里斯本乘船出发,前往亚洲传教。范礼安时任耶稣会东方总巡察使,负责向中国派遣传教士。受制于明朝闭关锁国的政策,先前的传教士都未能进入中国大陆,只停留于澳门。1581年,耶稣会神父罗明坚进入广东后,就向范礼安举荐了利玛窦。1582年,利玛窦便应召来到了澳门,尝试进入中国传教。


  为了以汉语著述天主教教义、吸引中国人信奉天主教,传教士们意识到,他们必须“练习用他们(中国人)的语言写作,以吸引他们的心灵。”然而,与西方占大多数的字母文字不同,汉字属于写意文字,如何快速掌握汉字的读音就成了传教士们面临的一大难题。利玛窦也为此感到头疼。他初入澳门学习中文时,“便感到汉语比希腊文和德文都难学,吐字单音,同音异义,四声有别,字如绘画,言文不一”。为了掌握汉字发音,他们不得不套用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并力求寻找汉语发音的规则。最早进行这一尝试的就是罗明坚和利玛窦。


  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曾发现一部著于1584—1588年间的未完稿的葡华词典抄本,中文名为《平常问答词意》,乃罗明坚和利玛窦合著,附有罗马注音,语言学界一般称之为《葡汉辞典》。辞典手稿分三栏:第一栏为葡语词目,有6000多条,按ABC顺序排列;第二栏是用罗马字拼写的汉语对应词;第三栏是用汉字书写的汉语对应词。 如:


《葡汉辞典》手稿


《葡汉辞典》“水”条

  这部辞典中的拼音系统,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汉语拼音方案。它的声韵母拼写设计尚未定型,有不少混乱和相互矛盾的地方。如“怕”和“罢”都拼成pa,“他”和“大”都拼成ta;“起”有chi、chij、chiy三种拼法,原因是当时意大利语的i、j、y通用。


  据学者林穗芳所说,两人在《葡汉辞典》中拼写的不是南方方言,而是明朝通用的官话;他们在澳门和肇庆学的“官话”,必然要受粤语的干扰。他们来华不久,尚未把明末官话音系弄清,因此在本是供内部使用的辞典手稿中所标的声调仍是零碎而不规则的,声母也没有区分送气、不送气。可见,当时用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还处于摸索阶段。


  学者杨福绵说,《辞典》中用罗马字注汉字音,是“汉语最早的拉丁字母拼音方案,是利氏及《西儒耳目资》拼音系统的前身,也是后世一切汉语拼音方案的鼻祖”。这可以视作传教士们汉语拼音方案的1.0版本。


  利玛窦北上南昌、南京地区传教以后,加深了对官话音系的了解。在具有音乐特长的同乡郭居静(Lfizaro Catfino)的帮助下,利玛窦发现汉字“一共有五种不同的声调或变音,非常难于掌握,区别很小而不易领会”(《利玛窦中国札记》)。两人参照乐谱音阶,改良了拼音方案。他们根据汉字字音的特点,用五种符号表示不同声调,用一种送气符号标示汉语音节,较之《葡汉辞典》无疑成熟了许多。这一成果,最终体现于1605年出版的《西字奇迹》中。


《西字奇迹》

  《西字奇迹》原书早已散佚,除梵蒂冈图书馆尚有藏本外,明末清初有多种覆刻本。如今我们最熟悉的,是明朝程君房的《程氏墨苑》。它源于利玛窦在 1605年写的四篇文言文《信而步海,疑而即沉》《二徒闻实,即舍空虚》《淫色秽气,自速天火》《述文赠幼博程子》,前三篇宣传基督教义,后来教会把前三篇合为一卷,名为《西字奇迹》。解放后,文字改革出版社将这些文章重印,并取名为《明末罗马字注音文章》。

  

  文中所有汉字均附有罗马字母拼音。这是历史上第一份用罗马字母完整系统地拼写汉字的宝贵材料,虽然我们并未在其中发现利玛窦的拼音方案,但已能从中逐字归纳出汉字基本的声母、韵母和声调系统了。艾儒略在《大西利先生行述》里说,就在利玛窦临终那一年,“新到会士熊有纲、费揆一,初未习中国语言文字,利子又殚其心力,时与指陈。”据此可以推测,利玛窦很可能就是利用这套拼音方案进行汉语教学的。《程氏墨苑》所收四篇,就是教士们学习中文的拼音读物。


  后来,语言学家罗常培根据汉字和拉丁字母对照,整理出一个包括26个声母和44个韵母的汉语拼音方案。较之原方案,新方案最大的进步有两点:一是标出了辅音送气符号,避免了“怕”“罢”不分。二是创造了五个声调符号来区别声调。这五个声调符号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 ,一个送气符。 阳平、上声、入声三种符号和送气符看来是借自文艺复兴时期最先在意大利印刷出版的希腊文古典著作,阴平和入声两种符号原是拉丁文的长音符和短音符。这体现了利玛窦等人对汉字字音认知的深化。


  北京语言大学的张清常教授说:“利玛窦、金尼阁制订上述拼音方案的本意在于给西方传教士使用,这种新 创造后来在中国,在世界上所产生的巨大深远影响,乃是当初他们意想不到的。”


  的确,利玛窦在四篇文章中用罗马字注音,主要是为了传教,在外表上是通过中文和外文的对照比较,使中国人得以“谛观”西字的“殊状”(这可能是《西字奇迹》书名的寓意),但他没有预料到,此书之奇妙作用远远超出了作者的本意。它以三十来个西文字符有系统的组合,从音韵学上揭开了数以万计的汉字的神秘面纱,突破了我国自魏晋以来一千多年使用反切法的窠臼,为汉字注音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给中外的有识之士都带来了莫大的便利,从而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创造了真正的“奇迹”。


  不过,利玛窦的《西字奇迹》只是几篇文章,我们还不能称之为汉语拼音专著。1626年,金尼阁在王徵的协助下,在利玛窦方案的基础上写成了完整系统地记录明末官话音系的专著《西儒耳目资》,这才是我国第一部汉语拼音专著。


  《西儒耳目资》这个书名很有意思:“西儒”说明作者本人是喜欢中国文化的西方人;“资”有帮助之意;耳朵可听字音,但不见字形,本书可从音查出字,这就补充了耳朵的欠缺,此即“耳资”;眼睛可看字形,但不闻字音,本书可从字查到音,这就弥补了眼睛的缺陷,即“目资”。


  金尼阁在自序中说:“幸至中华,朝夕讲求,欲以言字通相同之理,但初闻新言耳鼓则不聪,观新字目镜则不明,恐不能触理动之内意,欲救聋瞽,舍此药法其道无由,顾表之曰耳目资也。”还说:“亦述而不作。敝会利西泰(玛窦)、郭仰凤(居静)、庞顺阳(迪我)实始之。愚窃比于我老朋而已。”他很是谦虚,明言自己不是此汉语拼音方案的发明人,只是继承了利玛窦的拼音方案。故而后来的语言学家把他们的方案称为“利、金方案”。


  《西儒耳目资》在利玛窦声母设计的基础上,将利氏的“一音多号(多个字母表示一个音)”改良成“一音一号(一个字母对应一个音)”,成为了中国最早用音素字母给汉字注音的一部字汇。在这一方案中,只需25个字母(5个元音字母,20个辅音字母),加上5个表示声调的符号,就能够拼出16世纪北京“官话”的全部音节。利、金二人还注意到了“z、c、s”和“zh、ch、sh、r”后面的两种不同的舌尖元音韵母[ɿ](前-i)和[ʅ](后-i),也注意到了新兴而生命力特强的卷舌元音[ɚ](er),并给它们特别安排了拼法。这三个声化元音([ɿ]、[ʅ]、[ɚ])曾给后来的各种拼音方案造成困扰,直到330年后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才把它们的性质说清楚。由此可见,利、金二人作为开创者之不易和他们的辨音能力之强。


  以下是三种方案对“汉语拼音方案”六字的注音比较:


  可以看出,利金二氏方案与现行的《汉语拼音方案》有密切的联系,共同点大于不同点。汉语的声韵调系统从用不表音的汉字表示,到利、金二人用为数不多的拉丁字母配符号构成的音标系统表示,是质的飞跃;现行用拉丁字母配符号构成的汉语拼音方案,就是在他二人方案基础上的提高和完善。


  “利、金方案”给当时中国的音韵学者带来了很大的启发。我国传统的注音一般采用直音法、反切法等,然而,由于古今音变以及必须以习得一定数量的汉字为前提,用这些方法来教学汉字并不经济。金尼阁的拼音方案只用25个字母和5个声调符号就能拼读出当时官话的全部音节,极为经济简便,引起了好些音韵学家对于这种拼音文字“向往的热忱”。


  清朝学者杨选杞就说:“一日出《西儒耳目资》以示余,予阅未终卷,顿悟切字有一定之理,因可为一定之法。”方案传入欧洲后,还促进了西方对中文的认识。

著名明史学家余三乐曾说:“蜜蜂本意是觅食,但它传播了花粉,这正是我们纪念利玛窦的原因。”


  利玛窦、金尼阁等西方学者,是为汉字注音开辟新天地的第一批人。作为《汉语拼音方案》受益者的我们,没有理由不怀念和敬仰这批先驱。


部分参考资料:

利玛窦,金尼阁著.《利玛窦中国札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10.04.

利玛窦著;朱维铮主编. 《利玛窦中文著译集》 [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12.

林穗芳.汉语拼音字符体式:历史演变和制定国家标准的建议[J].《编辑之友》,2008(06):135-143.

张清常.比比看——“汉语拼音方案”跟罗马字母斯拉夫字母几种主要汉语拼音方案的比较[J].《世界汉语教学》,1990(01):1-14.

董明.明代来华传教士的汉语学习及其影响[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06):90-95.

本文编辑于2025年,封面图由ai生成。

来源: 北京外国语大学世界语言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