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按:

我们当然清楚,当你闭眼想象一个苹果的时候,大脑是不可能“看到”苹果的,但是,如果不用“看到”来描述,那又应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意象呢?

于是,很可能,不论你是不是心盲症患者,在对待那个苹果意象的表达上就已经和别人产生了不同。我尝试了很多次,当我闭眼想象一个苹果时,我“看到”了一个青色的苹果,但诡异的是,它又是模糊不清、似有似无的存在。

所以,我的困惑是,那些自陈自己是心盲症患者的人,通过语言表达出的意象,与其脑内真正的意象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呢?

两年前,萨拉·肖姆斯坦(Sarah Shomstein)意识到自己没有“心灵之眼”。这位视觉科学家坐在一间会议室里听着一场科学演讲,演讲者要求观众想象一个苹果。肖姆斯坦闭上眼睛,照做了。随后,演讲者要求观众睁开眼睛,并评估他们在脑海中想象的苹果的生动程度。看见苹果了吗?肖姆斯坦感到很困惑。她实际上并没有看见苹果。她可以想象苹果的味道、形状、颜色,以及光线照射到它的方式。但她没有看见它。肖姆斯坦回忆说,在她的眼睛后面,“它是完全黑色的”。然而,“我想象出了一个苹果。”她的大多数同事的反应各不相同。他们报告说,他们确实看见了一个苹果,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像全息影像一样漂浮在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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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在乔治华盛顿大学研究感知多年的肖姆斯坦意识到,她对世界的感受与其他人不同。她属于那样的一群人——据估计约占总人口的1%到4%——他们缺乏心理意象,这种现象被称为心盲症(Aphantasia)。

尽管这种现象在140多年前就被描述过,但心盲症这个术语直到2015年才被创造出来。它立即引起了许多对想象力如何运作感兴趣的人的注意。其中包括神经科学家。到目前为止,他们发现心盲症并不是一种疾病——它是一种不同的体验世界的方式。早期的研究表明,大脑中与视觉、记忆和决策有关的区域的连接差异可以解释人们形成心理意象的能力的差异。许多患有心盲症的人会梦见图像,并能识别物体和面孔,所以他们的大脑很可能储存了视觉信息——他们只是不能主动获取或不能用它来产生意象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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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心盲症的一种解释。事实上,人们的主观体验千差万别,不同的心盲症亚群可能有自己的神经解释。心盲症和超幻症(Hyperphantasia,又称为“过想症”,指的是拥有异常强烈且极为生动的心理图像的状态)是相反的现象,人们报告的心理意象和现实一样生动,实际上是一个光谱的两极,中间涵盖着无数的内部体验。“当我们谈论心理意象是什么时,我们认为我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研究感知的伦敦大学学院博士后研究员纳丁·迪克斯特拉(Nadine Dijkstra)说道,“但当你真正深入研究它时,你会发现,每个人的体验大不相同。”这使得研究心盲症、高幻想症和其他内在体验变得困难——但并非不可想象。

大脑创建心理图像的过程可以被描述为“逆向知觉”。当我们感知到我们面前的事物时,“我们试图从图像中推断出含义,”迪克斯特拉说。电磁波进入我们的眼睛,被转化为神经信号,然后流向大脑后部,在视觉皮层中被处理。随后这些信息向大脑前部流动,进入记忆或语义区域——这一过程的结果就是,我们知道自己在看的是一只猫还是一杯咖啡。

“在想象过程中,我们基本上是在做相反的事情,”迪克斯特拉说。你首先要知道自己想想象什么,比如一只猫,然后信息从大脑的记忆和语义区域流向视觉皮层,在那里勾勒出图像。

然而,这是视觉想象的一个工作模型;关于这个过程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比如心理意象从哪里开始,以及视觉皮层的确切作用。 当时这些过程还不甚明了。

21世纪初,一名65岁的男子走进亚当·泽曼(Adam Zeman)的办公室。泽曼现在是埃克塞特大学(University of Exeter)的神经学家,研究视觉意象。他听着患者讲述自己在心脏手术后无法再在脑海中想象意象的过程。以前,当他读小说时,他可以看到人物和场景。当他丢失某样东西时,他可以想象它可能在哪里。手术后,他的心灵舞台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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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当人们想象或感知某物时,视觉皮层就会被激活。泽曼想知道,患者的视觉皮层是否因某种原因而失活。他让病人躺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仪上,泽曼向患者展示名人的照片,然后让他想象这些照片。在扫描中,患者的视觉皮层只有在看到照片时才会明显亮起来。2010年的一项案例研究中,泽曼将这一现象描述为“盲目的想象力”[1]。

在《探索》(Discover)杂志报道了该案例后,泽曼又收到另外20人的信息,他们说自己和那位病人一样,无法在脑海中想象图像。不过,与那位病人不同的是,这些人谈不上失去了想象,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具备这种能力。显然,这是一种相对常见的体验。2015年,泽曼咨询了一位研究古典主义的朋友,为这种现象起名。朋友建议借鉴亚里士多德phantasia(意为“心灵之眼”)一词来描述这种现象,于是“aphantasia(心盲症)”一词便诞生了。

在泽曼的团队报道了这个新术语后不久[2],《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关于心盲症的报道,引发了新一轮的公众兴趣[3]。泽曼现在已经收到17000多条信息,人们想更多地了解他们是否具备或者缺乏这种心灵之眼。在世界各地的餐桌上,朋友和家人讨论着他们是否能想象出一个苹果。哲学家们以想象障碍为理由来探究思维的解释。艺术展览展示了这些在视觉上具有极端能力的人创作的作品。科学家们想出了研究想象障碍的新方法,以此作为了解想象力如何运作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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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ourav Mohanty

研究心盲症并不容易。你如何衡量别人的内心世界?肖姆斯坦说,多年来,研究“专注于证明这种疾病的存在”。 早期研究依赖于参与者的报告——现在仍然如此。最著名的测试是视觉意象生动性问卷(Vividness of Visual Imagery Questionnaire)[4],于1973年创建,用于研究心理意象的强度,远早于心盲症被命名之前。然而,这类测试依赖于内省和自我报告的经验,这让一些神经科学家怀疑心盲症是否真实存在。

考虑到我们描述内心世界的方式存在模糊性,报告的视觉意象差异是否是语言上的断层?“可能我们实际上都体验到了完全相同的苹果;只是描述方式不同,”澳大利亚悉尼麦考瑞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认知神经科学研究员丽贝卡·凯奥赫(Rebecca Keogh)说。2015年,当泽曼提出“心盲症”一词时,凯奥赫正在新南威尔士大学(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认知神经科学教授乔尔·皮尔森(Joel Pearson)的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他们对此十分感兴趣,最终设计了一些测试——一个探测大脑保存视觉图像的能力,另一个测量汗液和瞳孔对心理图像的反应——以证实心盲症的存在。他们的结果表明,“这不仅仅是他们报告的差异,”凯奥赫说,“他们的体验似乎确实存在某种差异。”对于德国波恩大学(University of Bonn)的记忆研究员科内利亚·麦考密克(Cornelia McCormick)来说,她很难接受一些人没有心理图像的说法。但随后麦考密克产生了好奇。了解到心理图像与记忆密切相关,她开始思考,这些人是如何记住自己的生活的?为了测试这一点,她和她的团队在被试回溯个人记忆时,对自陈有和没有心盲症的人进行了大脑扫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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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dical Xpress

他们发现,患有心盲症的人确实倾向于拥有较弱的自传体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海马体的活动也较少,而海马体有助于编码和检索此类记忆[5]。

不过,令他们惊讶的是,这些人的视觉皮层活动,比具有更典型视觉想象力的人更活跃。麦考密克推测,视觉皮层活动增强可能会抑制从环境噪音中提取心理图像所需的信号。越来越多的论文还发现,心盲症者在想象某事物时,视觉皮层会活跃起来。

巴黎脑研究所(Paris Brain Institute)神经学家保罗·巴托洛梅奥(Paolo Bartolomeo)说,也许他们“能够获取视觉信息,但不知何故,无法将这些信息整合到主观体验中”。这一假设与以下事实相吻合:大多数心盲症者可以识别物体和面孔,许多人在入睡和做梦时可以看到图像。

“他们知道梦中的图像是什么样的,”泽曼说。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无法主动获取这些视觉信息。泽曼想知道,他们的大脑里发生了什么。

几年前,泽曼用fMRI扫描了志愿者休息时的大脑。扫描结果表明,与超幻症患者相比,心盲症者在休息时,大脑高级控制中心(前额皮质)与低级感知中心(视觉皮层)之间的联系较弱[6]。巴托洛梅奥实验室(Bartolomeo’s lab)的一项最新研究广泛支持了这一发现,该研究目前正在同行评议中。

巴托洛梅奥和他的团队让参与者躺在脑部扫描仪中,积极想象形状、面孔和地点。此时有心盲症和没有心盲症的人,大脑激活区域相似。然而,心盲症者在前额叶皮层和梭状回(Fusiform gyrus)想象节点之间显示出断裂:这是巴托洛梅奥几年前识别出的一个区域,涉及高级视觉处理[7]。

综合来看,这些发现表明,心盲症者的大脑视觉中心与其他整合区域之间的连接与没有心盲症的人有所不同。“这对一些心盲症的亚型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安特卫普大学(University of Antwerp)从事心理图像研究的哲学心理学教授本斯·纳奈(Bence Nanay)说,但他表示,这也可能有其他神经学解释。这意味着,心盲症可能有多种类型——确实存在着不同人的内部可视化的整个谱系。

有心盲症的人报告了各种各样的经历。有些人可以在脑海中“听到”,而其他人则无法想象视觉或听觉。有些人拥有出色的自传体记忆,而多数人却没有。有些人会不由自主地闪现心理意象。许多人会梦见图像,但有些人不能。

大多数人天生就患有心盲症,尽管有些人是后天形成的。“心盲症并不是一个单一的现象,”纳奈说。超幻症也不是单一的。有些超幻症患者会想象出一些在他们看来和他们实际看到的东西一样真实的心理图像。超幻症患者看到的图像与幻觉不同,他们似乎当时知道这些图像不是真实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感觉不到真实。

一小部分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人被称为“适应不良的白日梦者”(maladaptive daydreamers)。迪克斯特拉说,有些人选择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而不是现实中。“他们坐在沙发上,不出门,不上学,不见朋友,不去上班。他们只是想象着自己想要的整个生活。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感觉就跟现实一样真实。”无论对这些极端想象的研究还处于何种阶段,科学家们都倾向于认同一件事:心盲症和超幻症并非疾病。

处于这两种极端的人,通常不会在探索世界方面遇到问题。巴托洛梅奥说,超幻症患者通常在描述事物时表现良好。当被问及他们在缺乏心理图像的情况下如何从记忆中直观地描述物体或人时,他们会回答:“我就是知道。”“这只是正常大脑的一种变体,”他补充道。“人类的一切都有变体。”不具备心理意象甚至可能还有好处。“你可能认为心盲症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似乎意味着精神生活十分贫乏,”纳奈说。“但我真的认为,如果你患有心盲症,你实际上有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意象通常与心理健康息息相关。他说,心盲症的人可能不太容易出现以生动心理图像为特征的心理健康问题。

相反,如果你患有超幻症,这种风险可能会增加。缺乏心理意象,并不意味着缺乏想象力。泽曼听过许多艺术家自称患有心盲症。肖姆斯坦认为自己是一个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人。包括小说家马克·劳伦斯(Mark Lawrence)和软件工程师布莱克·罗斯(Blake Ross,火狐浏览器的联合创始人)在内的成功人士都透露自己患有心盲症。“我认为,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接近真实的启示。”布莱克·罗斯在2016年的一篇Facebook帖子中写道,谈论他个人的发现。

他一直都认为睡不着觉“数羊”只是个比喻。对于很多人来说,发现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与他人不同,可能会令人震惊。肖姆斯坦仍然无法相信其他人可以睁开眼后想象出以现实世界为背景的杏子。“这不会干扰你的日常生活吗?”她问道,“我认为他们很奇怪,他们认为我很奇怪。”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很奇怪,纳奈说。我们都处于超幻症和心盲症之间的范围。你和你在街上遇到的人的内心体验完全不同,这不仅可能,而且极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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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姆斯坦说:“我们看到、闻到、听到和想到的世界,都是经过重构的。”即使是一次共同的经历、一个想法、一段记忆,或者一个简单的苹果形象,在思维的舞台上看起来和感觉起来可能都大不相同。所以,当你想象一个苹果时,你“看到”了什么?

原文/www.theatlantic.com/science/archive/2024/08/aphantasia-visual-imagination/679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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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利维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