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曲《潇湘水云》中的“潇湘”

吕埴 文化学者

琴曲的滞后性

由于郭沔一直在张岩门下担任清客，故其琴曲风格的形成必定受到在此期间所研学的韩侂胄、张岩所收藏的各类琴谱的影响。尤其是韩侂胄家藏的“嵇氏四弄”和张岩收藏的“蔡氏五弄”，对于郭沔琴学的提升有很大帮助。

在袁桷的《琴述·赠黄依然》中，提到郭沔“复别为调曲，然大抵皆蔡氏声为之者”，说明郭沔的琴曲主要是借鉴了蔡邕的创作理念。而蔡邕所作“蔡氏五弄”的过程在北宋朱长文的《琴史》中有大致记载，为蔡邕想要去拜访鬼谷先生，未能得见，故在溪水边休息，游览四周的景色，而创作出《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五首琴曲，用来寄托自己心中的苦闷，所以这五首琴曲是“特假物以名之耳”。由此可知，“蔡氏五弄”属于借景抒情之作。

另外，袁桷在《述郭沔〈步月〉〈秋雨〉琴调二首》中，对郭沔的《步月》《秋雨》二曲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描述，录文如下：

“（《步月》）

明月当清空，流光满西墀。

振衣独徐行，耿耿长相随。

我心如明月，万古无成亏。

偶逐区中名，遂为尘所欺。

抱影长夜吟，别鹤同离思。

行矣归故山，探玄结幽期。

幽期永勿谖，长啸弹朱丝。

（《秋雨》）

欹枕绝幽梦，卧听秋雨鸣。

寒叶不自持，槭槭金石声。

清商肃万物，此声何不平？

寤叹生遐心，夙昔羞近名。

千金陇头客，荏苒朱颜惊。

此夕秋思深，断续难为情。

载歌招隐辞，临风写余清。”

从袁桷的描述以及后世各古琴流派对《潇湘水云》的释读，都可以看出《步月》《秋雨》《潇湘水云》同是属于借景抒情的作品，说明郭沔在整理旧谱时所形成的曲意确实是“大抵皆蔡氏声为之”。也就是说，郭沔的《潇湘水云》中的“潇湘”，只是借指。

“潇湘”在文学与绘画中内涵的变化，自然会影响《潇湘水云》曲意的变化。对比明清时期不同琴谱中所著录《潇湘水云》的解题和后记，此种变化清晰可见。

明代至清初著录《潇湘水云》的琴谱，在《神奇秘谱》之后，主要有《浙音释字琴谱》《梧冈琴谱》《太音传习》《玉梧琴谱》《琴苑心传》等，这些琴谱在解题上多是转述《神奇秘谱》，乏有新意。

清初以降，琴谱对《潇湘水云》的文字解读开始出现变化。如《大还阁琴谱》后记云：

“其曲之妙，古音委宛，宽宏澹茂，恍若烟波缥缈，其和云声二段，轻音缓度，天趣盎盎然，不啻云水容与。”

《五知斋琴谱》的解题有言：

“宋郭楚望所作也。因泛沧浪，远望九嶷，云水淹映，感慨系之，时值天中阳气渐衰，蕤萎少和，故宾位于五月也，音清和畅。自三段至尾，皆本曲趣味，抑扬恬逸。自四至八段，全在两手灵活，如云水之奔腾，连而圆洁，方得曲之旨也。”

其后记云：

“此曲云山叆叇，杳雾空朦，怀高岚于胸臆，寄缠绵于溪云，一派融合春水，浓艳温柔，有情至而弥深者矣。低弹轻拂，真落花流水溶溶也。”

还有，《琴学初津》的解题亦言：

“音节幽静淡洁，须熟习而后入化，取用贵乎虚灵无迹，方得云水之意。”

上述解题与后记，与明代琴谱中的解题相比，都更加强调潇湘美景。无论是恨别思归的拳拳之意，还是寄情于山水的渔隐之思，都被不同程度隐去。《五知斋琴谱》的解题虽然也提到“远望九嶷，云水淹映”，但编者显然更强调潇湘景色的“抑扬恬逸”和“浓艳温柔”。在以《神奇秘谱》为代表的明代的《潇湘水云》谱本中，审美主体的人与审美客体的潇湘山水是融为一体的；而在清代谱本中，审美主体开始与审美客体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事实上，在文学与绘画中，作为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分离的倾向早就已经出现。衣若芬在《旅游、卧游与神游——明代文人题潇湘山水画诗的文化思考》一文中指出：

“明代的“潇湘”山水画是以文人的好尚趣味为核心……是为了展现湖南嘉胜，观其美景……具有悠久历史的“潇湘”文学意向到了吴门画派画家的笔下……与其说画家企图从‘潇湘’的文化传统中寻求适宜传达个体意志的渠道，毋宁视之为诸多山水美景的呈现手法之一。”

与前代文人将“潇湘”视为寄托不同，明人眼中的“潇湘”逐渐成为被欣赏的对象，如文徵明《潇湘八咏图书画册》、董其昌《仿米芾笔意潇湘白云图卷》等。甚至在日本室町、江户时代（相当于中国的明清时期），乃至近代的绘画中，“潇湘”意象一直如此，深受明人影响。而清初以后对琴曲《潇湘水云》解读的变化，正与明代时“潇湘”意象在文学与绘画中的变化情形如出一辙。

[明]文徵明《潇湘八咏图书画册》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明]董其昌《潇湘白云图卷》 辽宁省博物馆藏

[日本室町时代]雪村周继《潇湘八景图卷》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日本室町时代]佚名《潇湘山水图屏风》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日本江户时代]渡边始兴《潇湘山水图屏风》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日本江户时代]谷文晁《潇湘八景图册》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近代日本]横山大观《潇湘八景图》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需要说明的是，相比文学与绘画中“潇湘”意象变化，琴曲《潇湘水云》中“潇湘”意象的变化具有滞后性。在文学与绘画中，“潇湘”向审美客体的转化，在明代已蔚然成风；而琴曲《潇湘水云》中将“潇湘”作为审美客体的变化，直到清代才发生。

这样的滞后性，与琴曲的表达特点有关。文学与绘画的表达具有即时性，故“潇湘”意象的变化往往先发生于文学与绘画范畴，当文人精神状态发生变化，便会第一时间反映在他们的文学与绘画作品中。琴曲则不同，琴曲往往由师徒间当面传授，再被记录成琴谱，演奏也多依琴谱，即使是想表达即时的心绪，也很难脱离所依曲谱的范围。相比于文学与绘画的与时俱进，琴曲具有一种稳定性，这就使《潇湘水云》中“潇湘”意象的变化，明显滞后于文学与绘画的发展历程。

余语

琴曲《潇湘水云》作为中国古代最早的古琴流派的代表作品，其在诞生之初就饱含了中国古代文人的情感表达。无论岁月怎样流转，《潇湘水云》中的“潇湘”意象是始终存在的。流传近800年的《潇湘水云》，带给我们的不只是音乐听赏中的美感，它用古雅淳厚的中和之音，诉说着中华传统文化的厚重历史，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古琴艺术之博大精深。

来源: Zhang 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