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胡是京剧的主要伴奏乐器,又名胡琴,也是广义上的胡琴家族中的一员。胡琴最早由唐代北方少数民族奚人部落(按:今属内蒙古)传入中原,逐渐由弹拨演变为弓弦拉奏,当时被称为“奚琴”或“尾胡琴”。宋朝沈括《梦溪笔谈》载:“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自成吉思汗来到中原后,胡琴随之在黄河流域流行起来,被广泛用于宴乐。《元史·礼乐志》:“胡琴二弦,用弓捩之,弓之弦以马尾。”这是正史中最早关于胡琴的记载。此前汉族乐器里也有称“琴”者,指瑶琴,也称作古琴或七弦琴,这是置琴于桌案之上的抚奏乐器,而不是拉奏的。以京胡为主要伴奏乐器的京剧后来成为中国的国剧,这件事最能说明中华优秀文化乃是多民族文化交融、优生之结晶。

在京剧得名之前,西皮和二黄这两个声腔系统已经存在了。有明一代,在甘肃东部有一种以胡琴伴奏的皮影戏,因其地处陕西、湖北的西边,人们就称其声腔为“西皮”。二黄戏也诞生在明代,地域在安徽西部,初以双笛伴奏,故而原称“二簧”。可是二簧声腔后来也改用胡琴伴奏了。成书于乾隆四十年(1769)的李调元《剧话》谓:“‘胡琴腔’起于江右,今世盛传其音,专以胡琴为节奏,淫冶妖邪,如怨如诉,盖声之最淫者,又名‘二簧腔’。”所谓江右是从北方向南看长江那一段偏于南北走向的地域,其右侧指今天的江西、皖西和湖北,地处长江中游流域。原来西皮戏班随李自成军队自陕西南下,辗转到长江中游一带(按:李自成于崇祯十五年即1643年在襄阳称王,改襄阳为襄京)与二簧戏班同台,经过长期磨合之后大家认识到胡琴拉奏灵动得多。拉奏不仅比竹笛吹奏力度大,而且伴腔过程里可以加过门,增加音乐表现力,其时演员既可喘气休息,也可做戏,于是舞台上二簧声腔的伴奏逐渐弃笛用琴。胡琴初为木质,原来北方不产竹子。皮黄戏班来到长江流域之后就地取材,琴身改木为竹,竹担(杆)子、竹筒子,蒙在筒子上的桐木板则被代之以蛇皮,使其音色更贴近人声。当时人们把西皮和二簧合称二簧或二黄,也作“胡琴腔”或“乱弹”。

“乱弹”如同山野之花在中原民间盛开,产生削减“雅部”昆腔流播地盘之虞,于是开始了戏曲史上的所谓“花雅之争”。嘉庆三年(1798)有禁花部的谕旨:“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狭邪媒亵即怪诞悖乱之事,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此等腔调虽起自秦皖,而各处辗转流传,竞相仿效。”(苏州老郎庙碑刻《钦奉谕旨给示牌》)与此同时又从内廷传出了一则逸事:嘉庆初年以父亲乾隆为太上皇,因“簧”“皇”谐音,则“二簧”犯了“二皇”之讳;况且胡琴难免断弦,“弦”与“贤”同音,内弦称老弦,外弦称子弦,无论断了哪一根“贤”均属不祥,于是皇宫下旨戏班弃琴用笛。真可谓:宫廷一语成谶,梨园百年笑谈。

在嘉庆朝的二十多年里,胡琴在京城的戏馆茶园里销声匿迹。嘉庆皇帝驾崩后道光皇帝登基,虽然已无“老弦”“子弦”之虞,但是天子脚下的戏班仍以双笛伴奏二黄(簧),不敢像民间那样恢复用胡琴。道光八年(1828)汉班艺人李六、王洪贵入京,把胡琴带入了京师的戏馆茶园,脆亮醒耳,听众惊呼为“楚调新声”。据传在咸丰十年(1860)前后,京城的“场面”即乐队名家沈六(沈星培)和有“笛王”之称的王晓韶正式提出乐队改用胡琴和月琴,以胡琴代主笛,月琴代副笛,试奏后尽管随腔和裹腔更严实,可是老笛师田新旺仍然反对弃笛用琴,与沈星培等相持不下,后经双方协议采取折中办法:凡堂会用胡琴和月琴,在戏园则仍用双笛。然而毕竟用胡琴效果好,过了一个时期戏园里自然由胡琴和月琴取代双笛了,只是在称呼上一时改不过来,仍按徽班习俗分别称胡琴和月琴为“上手笛”和“下手笛”。直到同治朝,由于戏迷皇帝自己会演唱,懂得胡琴的好处,传谕宫中演戏废笛还琴,这才使胡琴扬眉吐气,坐稳了乐队首席。

综上所述,在乾隆五十五年徽班进京之前,胡琴早已“起于江右”;嘉庆三年开始废琴还笛;道光八年汉班李六、王洪贵进京把胡琴伴奏形式带回京城,民间逐渐效尤而宫廷戏班未逾雷池;到了同治元年(1862)宫廷也正式宣布废笛用琴,此时距嘉庆朝废琴用笛已然六十馀年矣。此后,经过宫廷陶冶的皮黄戏班南下轰动上海滩,沪人称为“京戏”,于是竹制的胡琴也被叫作京胡。

1790年由徽商办的戏班“三庆徽”应召进京为乾隆皇帝祝寿,这是京剧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此后又有汉班和其他徽班陆续进京,俾徽汉进一步合流。起初胡琴拉奏用的是软弓,须满攥马尾,据传由沈星培、樊景泰(程长庚琴师)、李春泉等创造硬弓京胡,即以三个手指持弓,更易驾驭,敏捷灵便,遂定型焉。

京胡主要由细竹、丝弦和琴筒构成,以简驭繁,从音乐和节奏上实现了板腔体戏曲音乐的成熟和完善,把皮黄声腔旋律推到了高级阶段。这不仅拉开了国粹京剧形成的序幕,还展开了一幅幅流派纷呈的历史画卷。以往许多京剧大师都有“私房琴师”,他们往往兼任唱腔设计。为“大老板”程长庚操琴的还有王晓韶和汪桂芬,为“伶界大王”谭鑫培操琴的则还有韩明德、梅雨田、孙佐臣、陈彦衡、徐兰沅、谭嘉瑞等。琴师可以应不同行当和流派的角儿所请,角儿对于琴师也可随演随换。作为“内廷供奉”的谭鑫培一度把自己的“私房琴师”孙佐臣称为“随手”,他的弟子余叔岩萧规曹随,启用的“随手”是李佩卿。起用李佩卿之初观众不认账,巡演上海时舆论一度呼唤孙佐臣,致使余叔岩急请孙老先生南下,合作了一出《失空斩》。可是后来余叔岩还是坚持用李佩卿。原来“随手”如同鞋履,是否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李佩卿的琴声模拟余叔岩的嗓音惟妙惟肖,节奏紧凑圆整,还常以“复调”托腔,营造“东拉西唱”的妙趣。余叔岩的余派之形成,实际上同李佩卿这位“随手”的能动帮衬大有关系。余派传人中最具影响力的是杨宝森,他的“随手”杨宝忠手法极其敏捷,快弓如疾风暴雨,还借鉴小提琴的技术,手音有金石之声,饱满圆润,有力地帮扶和提托了杨宝森的演唱艺术,创造出杨派一路的伴奏风格。还有一位值得称道的是程砚秋的“随手”周长华,他以手音模拟程砚秋的嗓音,运弓一反当时盛行的“大拉大扯”,采用了劲头内在、柔中见刚的张力控制方法,凸显连续、顿挫技巧,强调内弦的音色和小拇指的压揉技巧,柔滑结合、强弱分明,时而细如游丝一般,引人入胜。他的拉法与程腔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京胡音色的个性很突出。与四弦小提琴所不同的是它只有两根弦,有效音域仅十度有馀,奏高音时需要将按弦的手指翻到下一个把位,一般也只能升高四五度,而低音则根本下不去。这是一个很大的局限。然而京剧“把布景带在身上”的写意化表演体系正是在这种局限里完成的。小小的京胡饱含前辈演奏家的智慧,历代琴师逐步创造出帮随提托、简繁对应、高拉低唱、低拉高唱等独特的伴奏风貌。在这个历程中还派生出一个新的胡琴品种。

古之学者必有师。琴师在与演员相依相存的同时,也往往有自己的师承和流脉。最早史册留名的琴师还有李四(李春泉)和贾三(贾祥瑞),他们都师承沈六而各有所长,时称“师同源而艺殊流,李四刚而贾三柔”。此后孙佐臣和梅雨田都傍过谭鑫培,而孙佐臣师贾三,梅雨田则兼祧李四和贾三。京胡艺术发展到梅雨田和孙佐臣阶段之后形成了两大流派。徐珂《清稗类钞》云:“胡琴本无奇声,自梅(雨田)弄之,凡喉所能至,弦亦能至,柔之令细则如蝇,放之令洪则如虎,连之令密则如雨,断之令散则如风。”梅雨田这一路传人有茹莱卿、徐兰沅(傍梅兰芳),李佩卿、王瑞芝(傍余叔岩),穆铁芬(傍程砚秋),杨宝忠(傍杨宝森),赵济羹(傍谭富英)等。其中徐兰沅、穆铁芬、赵济羹徒弟较多。后来程派系列的名琴师如周长华、钟世章、唐在炘等都出自穆铁芬的门下。先后担任《智取威虎山》琴师的陈立中、蒋霭秉,伴奏《海港》的马锦良等都是赵济羹的学生。马连良的“随手”李慕良则先后师从徐兰沅和杨宝忠。

京胡艺术另一路领军人物是孙佐臣,他的伴奏手法特别灵活,琴音响亮,耳聪手快,能经常拉出一些“花字”,还特别清晰,从无噪音。据说他的手指特别长,徐兰沅说他“两手刚健,功夫在梅雨田之上,单字随腔,能不显山不露水,包裹得浑圆”(参《徐兰沅操琴生活》)。可是孙佐臣的琴艺比较难学。他的传人主要有陆彦亭和王少卿二支。陆彦亭又称陆五,傍老旦创始人龚云甫;传周文贵,傍李多奎。王少卿是梅兰芳艺术生涯中后期的琴师,在他的门下有姜凤山(傍梅兰芳晚期)、沈玉才(傍李少春)以及黄天麟、倪秋萍、卢文勤等。

及至二十世纪中叶以后的现代京剧运动时期,交响乐进入京剧伴奏系统。为使中西乐队有机融合,中国京剧院的名琴师沈玉才尝试改丝弦为钢弦,此举后来在各京剧现代戏的乐队推广。恢复传统戏以来,各路琴师根据自己的习惯或用丝弦或用钢弦。除了伴奏,京胡的独奏节目也成为一道风景。在二十世纪中叶,杨宝忠、李慕良均有京胡独奏唱片问世。七十年代中期尤继舜以京胡改编罗马尼亚小提琴名曲《云雀》,有关部门安排其为来访的美国总统尼克松表演,一新耳目。此后王鹤文、张素英也创作并演奏了京胡协奏曲,京剧音乐在继承和创新过程中越来越丰富。改革开放以来燕守平、尤继舜、李祖铭、宋士芳、李亦平、杨乃林、吴汝俊、王悦、赵建华、艾兵、王彩云、陈平一等琴师陆续举办过京胡独奏音乐会。江山代有才人出,生生不息。

来源: CNKI科普网络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