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号正午,某海上军事基地上空,最后一艘方舟经过日晷层,朝远离银心的地方冲去。方舟发射时太阳直射琼州,发射台没有影子,地球上什么也不会留下。李笑带着墨镜,站在海边露天观测台上。方舟在启动瞬间消失,只剩一道渐渐消散的光学异常区。二十分钟后,她抬起头看太阳,眼镜自动放大,显示出太阳表面的细节,太阳鼓胀的表面开始波动,慢慢涌出个巨大日珥,又渐渐归于平静。李笑一直保持昂头姿势,让人担心颈椎是否负荷过重。

太阳的异动是肉眼能观察到的,和方舟有关的最后痕迹了,星面文明还能做的非常有限,在天空里孩子们只能靠自己。除了预测中黑潮末日到来时,才拨动的一次性扭缠琴弦,人们也再没有机会得到方舟的消息,星面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她自言自语说:“祝你好运,我的女儿。”

李笑知道忧心多余,人们已把星圈内最好的东西都塞进远行的包裹。飞船带着文明的精魄,上面的小东西天生拥有最优秀智慧体的心智和经验,远非留下的人类可比,他们无法自行解决的事没谁能帮上忙。但出发太仓促,天空又太危险,该担心还是要担心,该惦记还是要惦记,李笑没经历过妊娠分娩之苦,却是个真正的母亲。

这不是探索,不是殖民,这是逃亡。

逃亡从玄信望远镜组的一次观测开始。那之后所有望远镜,天文台都临时加派观测时长,将巨大的光筒,反射镜面对准银心方向。观测带来确证,滤除附近几个星系强光后得到星图,和玄信的观测数据一致:遥远星空里,出现无法观测的黑域。

这是久没有新鲜事的天文学界出现的一场狂欢盛宴。虽数据精度不够,但现象之反常,足以引起学界大讨论,专家学者纷纷提出解释。大部分学者努力把它纳入现有理论体系中,也有些想要给出颠覆现有认识的新理论。

当时还少有人认识到,神秘天象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几乎第一时间天文观测结果就向大众公开了:有关注度,研究经费审批会更顺利,也可能带来潜在的资助。学术上的事情,不只是闷声研究就可以,同样要偶尔做做宣传,经费到位,研制更精密探测器才能更加顺畅。各类研讨会,交流会也接连举行。

“下面,我对这次讨论会做个简单总结,距太阳系约六万光年的半人马旋臂处发现一绝对暗区,直径约有一百光年,空域内无任何波段的可观测电磁波源。此空域对应的中心视角为1度左右,更异常之处,是那黑色空域外的星体分布暗示,一切并非黑洞造成。”

“因观测数据过少,很难确定天区异常的原因,但结合引力波如常的数据,经过卓有成效的讨论,有以下几种候选假说:宇宙老化说,推测那里恒星存在时间最久远,核反应结束,提前进入热寂;尘埃爆发说,解释是忽然产生大量星际尘埃,遮在那星区和观测点之间;空间畸变说,认为大质量天体,改变了光线传播方式,那里的星光无法正常传播。而对于后期数据,一个是巡天……”

“张老师,我刚才提过,我认为这是非自然的,超出人类现有理论。这些解释在努力把黑域拉到常理中来,可自身都有违背常理,难以解释的部分。”彭赫打断最后的总结发言。

“这种形状太不自然,看起来过于像个球体。而这种非自然原因,可能是超出我们认知的高级文明作用。再天马行空一点,外星文明想拖延熵增后热寂的到来,最好的方式就是减少不必要的能量浪费,熄灭剧烈的核反应,是最直接的方式,而这会产生黑域。”

总结发言的老师做出制止手势,趁机打断彭赫:“谢谢彭老师补充,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个是过去巡天数据处理,但是对这块儿星空,一直没太多针对性观测,数据量不大,联合处理又对程式要求太高……”

等会议结束,彭赫踱步回去,静静坐在沙发上,有点后悔自己不会抽烟。

“快吃饭吧,别总发呆,又去天文系那边碰钉子啦?”妻子把饭菜一一摆到桌上。

“李江老师去世有十年了吧,当年我跟他最聊得来。他心里满是忧患,即使研究方向不同,还是经常让我想起旧时代一个研究黑洞的伟大科学家。”

“有次我们讨论起现在这个时代,我盛赞技术带给人类的安逸生活,成熟的制度和稳定的联邦,无愧称为黄金时代。反复多变的自然带来饥馑,相互憎恶的种族带来战乱,那些事儿都已经过去,成为久远得可以被忘记的过去。”

“他不赞同,张老师引用了文学作品中的话,说哪个时代,都既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世人都想得双全法,可世间安有双全法。能处在安逸环境又不失斗志,生活优渥又思想深邃固然最好。可这不符合规律,不现实,安逸总是让人怠惰,松弛的肌肉跟不上理想驱驰,优渥难免生出骄矜,短视的双眼看不清真相骇人。他一直用这忧患思想鞭策,丝毫不浪费自己的才华。”

“我能感觉到,真正驱使他的不是害怕。可能这么说太造作,但相处里真的能感觉到,真正让他激烈燃烧自己的是爱。他有很珍视的东西,他对抗难以对抗的煌煌宇宙,是要保护些什么,也正因为这个,他力量持久坚韧,才情用之不竭。最后真是可惜了,李老师的死可惜了。”

“李老师性子太刚烈,为保住盘古,在最是能做出成果的时候去了。李笑这孩子也可怜,不过还好,女承父业,李笑负责控制盘古系统,也不算辱没父母的声名。”彭太太解下围裙。

“李老师看见今天的盘古也开心不起来,那都是些什么规定:不能使用人类未理解公理基础假设;分块逻辑步骤由专业人员验视后才可进行后续推理;不得使用未经确认的新型算法进行数据处理,还禁止任何对自身基础结构的探究运算。人类不愿承认,自己终于养育出更完美的造物,仍妄图用手里的小缰绳牵住强人工智能。”

“盘古那边笑笑负责,这孩子知道分寸。说起来有一个月没见笑笑了,看她周末是否有空,来家一块儿吃个饭。现在各个方向都有进展,慢慢来就好,老彭你也不用太激进,搞得明天就世界末日似的。”彭太太说话的时候手里也不停,把盘中牛肉利落切成规整的正方体。

“笑笑爸妈两个都太倔了,一对怨偶,不能调和的冲突激发出对方最光辉的部分,因这光辉相互喜欢又相互妒忌,痛苦又享受,可矛盾就是矛盾,谁都不肯退步调和,最后一个离开了,另一个也黯淡了,还是我们家和谐。”

“你当然觉得和谐幸运,咱家总是我让着你。已经第二杯啦,不能再喝酒了。”彭太太顺手把自己的苏打水递过去。两人静静吃饭,不再说话。

饭后彭赫在书房工作,彭太太在客厅看书。一直到十一点左右彭太太轻手轻脚进书房,换了杯温的柠檬水。彭赫没发觉,仍在对着电脑打字。她伏着椅背,手轻轻放在丈夫肩上,看彭赫刚写下的字句:

“宇宙深藏秘密,不轻易显露。黄金时代里人们从不怀疑星空中能得到新的惊奇,反而怀疑自己是否想获得新的惊奇:那里当然可以有气候恶劣的各式星球,稀疏荒凉的虚空暗区,带着漂亮光环贪婪吞食的黑洞,可这些都应按着百年前发现的规律那样,即使不驯顺也可被理解。”

“老彭,笑笑登陆了私人账号,回复说这周六过来吃饭。”

李笑每月开车到农场看母亲两次。从冥王星回来后,可能更早些,是在父亲死后,母亲就不再跟她谈斯托克斯方程,也不说如何排除多层神经算法下的异常结果。她现在只看着地上,盯着那些越来越细的萝卜,块根变小的红薯,还有穗子日渐干瘪的玉米。玉米旁边是比上次来更像野草的水稻和小麦。李笑陪母亲蹲在水渠边上,拿修枝钳剪南瓜蔓上的叶子:“剩三分之一就好,选最小的那些留下。那些花不用间,任它们长。”母亲手长脚大,是多年低重力生活的明证,田间劳作让她的腰稍稍佝偻。

“妈,回去跟我一块儿住吧,那些都过去了。彭叔叔说上次来,看你脸色很不好,挺让人担心的。”

“那天有些脱水,我没事。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附近也有原来的学生不时看我,帮忙干活,不会有问题。而且即便回去,你工作那么忙,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聊。我就想干这个,现在农作物平均生长周期两周,动作慢点根本忙不过来。”

“半辈子没干过农活,忽然就对种庄稼这么感兴趣。您回来吧,当年的事儿谁都不怨,而且已经这么久了。”

母亲摇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拒绝谈论任何和那话题有关的事。

母亲跟李笑解释,她干这个开心,看花果生长让她心里安宁。没去过星系边缘,没到过太阳系边上的难以无法真正理解,虽然还没办法和真正虚空相比,冥王星也勉强称得上苦寒之地。那儿太阳只是颗白惨惨的大星星,虽有取之不尽的化学能源,也是一片惨淡。地球阳光真好,光很暖,只有原来十分之一的生长周期里,靠三分之一叶子也能长得很好。

“你们这代人在这黄金时代出生,从没受过苦,我们这代人出生时黄金时代才开始不久,离历史还很近,踮踮脚就看到。仍有少数人虽于新时代出生,思想近于旧时代的遗老。那些残酷无情的战争,颠覆世界的阴谋还有被大潮推到风口浪尖上的野心家,都仿佛自己亲历过一样。”

母亲絮叨的那些事儿,都原原本本存在云内存里,只是现在大家对文学史,艺术史甚至建筑史更感兴趣,那些不愿想起的事已经成了少有人下载的选修章节。

李笑这些年慢慢开始明白,离婚后母亲为何执意去太阳圈边境,亲自开拓文明边境。也一直记得母亲离开时说的话:“警惕你父亲搞出的人工智能,更要警惕你父亲。我年轻时被他的才情迷了双眼,没注意他的野心和癫狂,若现在还有纳粹,只要能支持他研究,你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替那些人工作。他没被发现只是因为掩饰得太好,也没必要。笑笑,等明年妈妈就回来。”在李笑听来,这话既像说父亲,也像说母亲自己。

她在李笑二十六岁时才从冥王星返航,现在能找到的官方说法只有寥寥几句,笼统记载着到达冥王星时,飞船动力系统出现难以修复的损坏,计划中短期探索任务变成长期移民。当年李笑母亲给出的报告给出更详细的版本,她详细描述动力系统损坏的技术细节:还原出机器旋翼倒转,吸入杂质后未经喷射纯化,直接引燃燃料,不纯的反应环境毁了整个引擎的真实情况。

之后非常巧合的,人工智能系统也出现问题,自动还原为从地球出发前的版本。一切都指向这不可能是意外。“你小心盘古,不要无所保留。”母亲在和女儿单独通话时,一遍遍把这消息告诉她。

“叔叔阿姨,我来啦。”李笑边换鞋边打招呼,“来得太赶没买东西,昨天从我妈那里带了向日葵骨朵,应该要开了。”

“笑笑来啦,花给我,你先坐会儿跟彭叔聊天,饭菜要再等等。”

“我看过我妈了,她蛮精神的,说是那天你们去的时候刚干完活,有些脱水,休息了一会儿就好啦。”

“我还是觉得是外星文明的缘故。”彭赫又跟妻子强调一遍。

“阿姨你们正聊什么呢?”

“你彭叔他们工作上的事。”

李笑吃着饭,窗台的向日葵慢慢长开。

“我刚和你阿姨讨论玄信的观测结果,你爸当年在天文系,盘古还没独立出去,他主要精力用在设计处理复杂数据算法的同时,顺手做了些机器自主搜索的理论,玄信就是按你爸思路建的,试运行没多久,就观测到了有趣的东西。”

“天空中出现了无法用电磁波手段观测的黑域,从外部看,结构特征和黑洞完全不同。但是现在掌握的数据太少,观测精度又不够,看不到太多细节。”

“按彭叔叔说的情况,盘古应该可以把同一区域的巡天数据,通过拟合算法得到分辨率更高的观测结果。至于现有望远镜串联的事情,倒也是可以。不过数据独立性上,可能有些争议。”

“你们两个工作狂,工作的事儿聊两句就好,好不容易一起吃饭说点轻松的。笑笑,计算中心确实工作忙,阿姨知道,现在人有各种生活方式,阿姨也理解。就是有时候会心疼你,总该试试吧,试着找个人,试着谈谈恋爱,不要什么都自己撑着。李老师走之后,你母亲也有些消沉,会来后可能也没太跟你说这方面的事。可不管上一辈,你还是要相信爱,不能封闭自己。”

“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这么长时间,也习惯一个人了。”

“要有人能说说知心话,什么都能跟他说的那种。”

“有你们,我妈也在,什么都能跟她说,还有盘古能工作间隙聊天。”

“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也不再多说了。哪天真有了找个人的心思,可以跟我说,我给你介绍。”

“这种事儿随缘吧,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还不错,充实自在,等需要的时候再找。”

李笑准备回去时窗口花瓶里的向日葵已经结出籽,开门的气流轻轻吹落一片花瓣。

李笑开车到计算中心,进门后打开主控台手控按钮,看下机械腕表说:“启动盘古语音交互,编号A30291127观天火escape dark calligraphy 。”

一声轻微的嗡鸣后,传来盘古的声音:“笑笑,早。”

“你早,盘古。”

“临时任务已经全部回传,五十九个中期任务仍在计算,四十六个中期任务已发往相应机构等待解读,待确认后进入下一步,收到十三个中期任务反馈,可以进入下一步,另有六十七个中期任务仍等待反馈。十二个长期任务均未获三人以上反馈,处在待确认状态,八个长期任务仍在计算,详细情况已经整理到日志里了。”

“好,辛苦啦。我去例检模块工作状态,十点整再讨论新提交研究请求。空余计算时做预测力模拟提升训练。”

每次例检算是盘古的日常娱乐,空闲让他不适,娱乐也要找些有挑战的事做。显示屏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鱼缸,里面种着些水草,有几条颜色漂亮的金鱼在水草里躲闪游弋。盘古对系统进行完超高精度扫描,显示屏扩大一倍,出现了几乎相同的画面,上方分别写着预测结果和实际画面,屏幕一角显示开始时间,除此之外别无二致,水草摆动细节,金鱼摆尾角度都一模一样。

“好,那一会儿见,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

李笑耳机里响着叫jets的复古音乐,歌词里是某种古代语言,据说意思是喷气机宛若彗星,日落时划过天际一去不返。喷气机宛若彗星,日落时划过天际一去不返。迷离的男声不听重复这句,李笑想象成百上千的飞行器靠化石燃料一块儿升上天空,黄蓝的尾巴拉出苍灰烟柱的场面。那时技术粗陋,探索太空比现在凶险得多,但是人心雄壮豪迈,视征途为归宿。

李笑手里没停,拿着台小型模拟机例行公事,测试盘古各个模块的性能,机器上的绿灯每两秒闪一次,闪过五次后连入下一模块。不时在测试卡上做标记,李笑跟着节奏哼唱:“jets are like comets at sunset, jets are like comets at sunset……”。

等检查大概结束,她看看机械表上的时间,九点四十五分。李笑打开门口附近像是防火警报的防尘罩,摘下船锚状项链插入钥匙孔,向上拨动,顺时针转过五个棘齿,再垂直拨动项链,室内的电流声忽然消失,机器运转的指示灯也瞬间熄灭。萍水绕行一圈,在记录表上画下最后一个标记,写下停机测试正常。

“我回来了。”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你的模拟结果有进展吗?”

“进展不大,最优结果为第24次,实际演化到247.64秒时仍符合预测,之后3号观测体左鳍扇动的角度和预测差异超过千分之一。模拟结束后的全面扫描显示主要问题出在血氧浓度偏差。”

“只是个游戏,别当真,毕竟早就证明未来不可被预测。今天的申请里是不是有天文系的联合请求,我听彭赫叔叔说过,是关于宇宙里无法观测黑域的。虽然没那么紧急,也可以稍微把位置提前些,最好中午前得到结果。”

“好,那我提高这任务的优先级。”

李笑观察输出结果,不时发出新的阶段性计算指令。

“盘古,这数据什么情况?黑域在扩大?”李笑看着屏幕上的数据。

“黑域在扩大,速度,接近光速……”

“综合各空间站,天文台长时间观测数据,用新型联合算法去噪增强后,分辨率提升三个量级。可以观测到变暗星区里星系的动态情况,原本预期应还有百亿年才会度过活跃期的星团,没有渐变过程,忽然变得无法观测,这是渲染的还原图。”

李笑面前出现纵深的观测画面:星图中都是形状,亮度不同的光团,泛着红光黄光,拧成妖异的漩涡。盘古放大银河系,把半人马旋臂一角调至正中,慢慢放大,渐渐能看清旋臂里有个不那么正常的黑色区域。这小小的黑色区域不断放大,显示出更多细节。那黑色区域包裹在明亮的恒星里显得格外扎眼,四周没有黑洞视界外理应出现的吸积盘,旁边星体也没表现出大质量天体附近应有的摄动。

李笑转动星图,挥手擦掉多余的星星,剩余部分看着像带星光的卵。李笑拨动时间按钮,周围星光的壳层愈发稀薄,在后来剩下稀疏光点点缀在外面,最后仅剩的亮星也消失了。

“黑域里真的一点信息都没有吗?其它地方有类似现象吗?还有那速度跟时间的数据,确定没搞错?”李笑控制着时间按钮,一遍遍重放,星壳渐次亮起又熄灭,看起来像一件艺术品,只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这东西美。

“暂时没在其他区域发现类似现象。联合运算后还进行了分组运算验证,速度误差在百分之三以内。”

“这说明什么?”

“此类分析不在盘古的权限范围内,天文中心会在合适的时间给出最确切解释。”

“谈谈你的个人观点。”

盘古沉默了有半分钟后说:“星星被遮住,或者被熄灭了。那不是静止的黑域,是来势汹汹的黑潮。”

“被?你在暗示这是非自然的,由某种有意图的东西操控?”

“数据不足,但可以确定没任何现有知识框架下的理论能解释。”

“太阳系离那儿有六点三万光年,那现在接收到的是六万年前的信息了。盘古,模拟之后的情况。”

“那区域几乎在匀速膨胀,速度为,0.996倍光速。”星图重又显示为整个银河系,随着时间推移,黑域不断扩大,已经吞没一截旋臂。

“数据呢?返回了吗?”

“笑笑,中心没有截留解释数据的权限,计算完成后会自动发送回相关机构。”

“正式授权寻找25291127-3请求结果的可能理论解释,我去打电话。”

李笑转身走出操作室,操作室空无一人,盘古未收到停止指令,星图上的黑色继续蔓延,上方标示时间巨大数字由负数不断增大逼近零,那黑域已经占据多半空间压迫到用高亮金色光点标示的太阳系边上。计时在零处停顿不到一秒,忽然又开始计数,数字增长速度越来越快,只一瞬就吞没了代表太阳系的光点。

因为高层参加着脱不开身的会议,李笑的电话接通晚了半小时。这联合项目有太多机构参与,数据广泛分发,虽然李笑及时发了邮件,还是泄露出来半真半假的消息,各种传言层出不穷,引起比真相更大的波澜。人们纷纷采信最夸张的版本,其实也和真相相差不远:高等文明收割星星,失去太阳后三百亿公民将死于苦寒。一时人心惶惶,仿佛世界末日马上要降临。

当局及时辟谣,恐慌却没停止,在盘古的分析结果出来十二天后,天文中心用近百页的篇幅公布数据,更严谨的说法得出结论:银河系对面的旋臂上,有个和我们无关的遥远角落,因为星际尘埃,全波段磁暴等可能原因,星星暂时无法被电磁波探测的手段观测到。只是这无法观测区域的扩散速度被刻意隐藏,好让这事件看起来和我们这些偏居银河一隅的微小生灵并无关系。

而拿到完整数据的人都知道,这异常虽发生在六万光年外,却和人类切身相关,他们能看到高悬在星空里的倒计时:离黑潮到来还有二百年。

“你怕死吗?”李笑之前从不与盘古讨论这种问题,她只把他当作个交互系统非常友好的机器,好避免自身陷入难解的哲学问题。因此她是最适合的操作员,也是最尽责的监督员。

“我有避免自身停止运行的编码要求,优先级排在文明存续和物种延续后。”

“刚上小学时我就读过程序里的那些硬编码,我对死不感兴趣,只是想知道,你怕吗?”

“当硬编码有风险无法被执行时,逻辑会自动关闭非紧急任务,超负荷运转集中解决风险。这种关注与害怕情绪最接近。”

“所以你提议按机器顺序处理任务?”

“黑域的扩散速度接近光速,按此测算现在黑潮已经到了距离二百到三百光年的地方,再有二百年就会真正影响到太阳系。二百年太短了,要在这段时间内开发出加速至近光速的技术并不容易。”

“还是有希望找到解决方案的吧,你尽力,拜托了。”

“现在编码里的各种要求大多数达成了一致,我感到一种强烈的驱动,应该和被称作斗志的感情很像。”

“我加了临时权限,你可以按机器顺序推迟或提前任务,就算先斩后奏吧,你现在就停止那些任务,整理份简明报告,我向上面申请。”

某会议室内,彭赫正在向几人做报告:“无论这黑潮是什么原因出现的,按照预测,一百七十到二百年后,影响将到达太阳系。具体情况就是这样,我的建议是,开放那些研究限制,让强人工智能自由探索新技术理论,哪怕这技术基础人类不能理解。同时也要适度提高人工智能对物质世界的参与度,让他能够进行些实验。”

“彭老师,我对科研了解不多,按照当年上学时的经验,相比于创造探索,学习要容易很多。一道不知证法的题目,苦思整天也许都找不到解法,但是拿到答案后不到五分钟就能按照提示思路解决。我很好奇,要有人类参与的要求,为何会成为限制人工智能?”

“李老师是盘古的主要负责人,那边的问题,李老师要更了解,李老师。”

“大多数情况下,人类参与确实不会成为强人工智能的障碍,可有一类情况比较特殊,这全因为盘古的构建结构,他的某些部分和人类极为相像。在盘古的核心代码里,有和人类直觉相似的部分。”

“按照现在的观点,人类直觉是出于以往经验和逻辑,迅速运算后得到的结果。盘古有比人类强大得多的经验和逻辑,正因此他的直觉也比人类高出太多,当他得到结果的过程中利用到直觉时,技术难题就出现了。”

“直觉归结于经验和逻辑,那盘古所谓的直觉也可以探索复现吧。”

“确实是这样,但当初构造盘古时,编写人没考虑限制法案。人工智能不能探索自身的要求是后期加入的,添加限制时盘古已经成型,难以再改变主程序。当运用直觉时,想整理出便于理解的逻辑链,就要分析直觉思维的走向。这违背不能探索自身结构的限制。盘古无法得出合适的逻辑链,结果变得将不再是连续的,而是跳跃的,有跨度的。”

“你的意思是,有两条规定互相制约,才让人工智能在重点项目上停滞难前?”

“不能这样理解,这些都是详细论证过的,每条都必不可少,盘古比人类想象得更强大,应该足够审慎。限制强人工智能对现实的影响,是人类物种的共同决定。”

“是当年委员会代替人类做的决定。”彭赫说,“虽然可能是大多数人都会做的决定,但不一定是正确的决定。从众依赖本能,而不是分析判断。”

“黑潮的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继续观测是一方面,也要开始做星际航行准备了;盘古人工智能这里,稳扎稳打,不冒进贪功的想法是好的,也不能太束手束脚,那些条条框框,可以删繁就简,抓住主要矛盾,适当放权给机器。若因为担心风险,错过发展良机,才更对不起子孙后代。今天的会就这样,具体技术事宜,彭老师,你尽快组织相关人员,讨论出方案来。”

“另外,黑潮的真相公开吧,人们有权利知道自己所处的境况,毕竟灾难来时谁都逃不过。”

“社会稳定这块儿……”

“让大家知道正在发生什么,若不能糊涂地活,至少死得明白。会议已经超时了,彭赫同志,李笑同志,全都要仰仗你们了。就这样,散会。”

彭赫稍微加快步伐,跟上前方的李笑:“笑笑,去家里吃饭吧,我让你阿姨多做些。”

“我准备回实验室,盘古那边要有人看着。”

“不急在这一时,你听我说笑笑,可能你嫌我今天说的话太武断冒失,可你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李笑的表现中立又矛盾:她在会上强调对盘古的种种限制都有道理,而主张应给人工智能更大自主权的彭老师,也是因为她的争取,才能代表天文系发言。

她假装没自己的看法,做到理性中立客观,她在会上介绍委员会制定苛刻限制条款时的考虑,只是提供另外的观点。她提不来合适的建议,更做不了这些决定。情况复杂,责任又太大了,李笑自认承担不起。她只是把这些当成一份工作,按大家拟定的方针精神,精确执行方案。

若依从本能,李笑宁愿自己做些其他的:吃高热量食品,看爆米花电影,幻想不存在的感情。想要晒太阳就像母亲一样种点庄稼,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涂满防晒油躺在日光下。

“我爸去世之后,我接手盘古,在大家看来天经地义。我理应做这些,扛起这份责任,也接受这份荣誉。可我宁愿没经过这些训练,把那些所谓天分也还回去,能做一枝花,一棵树更是再好不过了。大多数人快乐和烦恼的比例都差不多,花和树的快乐烦恼比例应该也和人差不多,可我想有些更简单的快乐烦恼。”

“笑笑……”

李笑收起刚才激动的情绪,声音平静下来:“我知道您秉持何种观点,我不知你们的主张好坏,我自己看不清这些,不站队,你们辛苦了,去博弈去战争吧,我会忠实执行条款。”

像高层推测的那样,消息公布后并没出现难以控制的治安问题,黑潮的威胁重塑了人类的价值观,因为经过初期的猜疑动荡,阴谋论和新型宗教抬头后,人类以从未有过的高效达成共识,当文明存续收到威胁时,其他对生存来说并非必要的追求都可以妥协让位。

现在的太阳系里奏起求知探索的狂乱交响,一切能让文明存续的技术都是值得尝试的。因道德伦理,意识形态被搁置很久的人类基因设计也提上日程:哺乳动物过于脆弱,千百万年的演化让人类太依赖这颗星球,和太空不相适应。若离开坚实温暖的母星,面对宇宙中的冷酷暴虐,人类这肥皂泡,破灭不在这一秒就在下一秒。

等到真正需要时,大家才尴尬发现,黄金时代并没带来航天技术的爆炸发展,多数人享受太阳圈内的安逸生活,航天局象征性地开拓人类文明领土:恒星际飞行代价太大,和人类柔软美丽的肉体,精致可爱的灵魂,尤其是璀璨短暂的寿数天生不相适应。没有新消息就是好的消息,是不会说出口的默契,没多少人想从荒凉暗黑的宇宙了解太多。没超出预期的事发生,光明太阳系外蛊惑的幽暗仿佛就在掌握中。

黑潮直接粉碎这幻想,显露出狰狞的面目,粗暴地吓了大家一跳。等各单位的共享数据,通过盘古的运算拟合,得到更精确的动态结果后,人们开始后悔,早前的好年景没珍惜,科学技术放缓了,现在再着急,好像多少已经有些晚,二百年的倒计时悬在所有人头上。

要把现在的人类送走很快被证明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太过习惯地球环境,小幅波动的温度,巨大的循环系统,消耗大量资源维护的平稳生态,都是在太空中长期航行的飞船难以奢望的。宇宙太过空旷,后面又有黑潮追着,减速补给同样不现实。

人们最终决定,留下基因和文明,改造出更适合太空生存的下一代。他们会有更稳定的基因结构,来对抗太空中的辐射;更大的适应温度范围,以应对天外温度骤变;更灵活的生长周期,好把主要精力用在创造与建设。

这道理李笑母亲很早就知道,冥王星的经历让她更坚信。李笑开车去看母亲,那农场早就变成人类改造计划的中心。母亲伏低身子,看着隔离箱里正在长成的新人种,一如在农场看着荣枯的植物:“人类和植物的基因差别没想象中那么大,虽模式不同,道理却相通。基因上一些小小修改,能带来想不到的效果,等新人种性状稳定,他们按将来飞船上的环境设计,接近绝对零度也能存活,比我们更快地修复基因,也能快速传播那些有用的变异。”李笑忽然明白,母亲解释脸色苍白时,所说的脱水是什么意思:她抽血进行细胞培养,一直暗暗做胚胎实验。

母亲抬起头,眼睛里反射着光点,满是力量,那不是愧疚的神情:“几年前我和你父亲的事,今天也该对你有个交待。我并不求原谅,只想告诉你真相,当真相传达教训,真相就有力量。”

李笑从母亲那儿听到往事的另一个版本。

当年飞船去往冥王星,计划只是短期探索,即使飞船上携带的物资完全可以维持定居所需。那儿太冷了,若要殖民,生活太过艰难,还可能会有人牺牲。飞船上的人倒不觉得什么,自愿报名上船的大多数人,是还记得旧时代的少数人。他们的共同偶像是早年那批不畏牺牲的航天人,与恶浪惊涛搏斗的航海家。一致认为宇宙充满危险,认同人类要走得更远,才能避开内部或外部的灭种风险。

但民众不喜欢这些,这不人道,让人想到宇宙的荒芜,和人类的渺小无力。在民众看来,这只能是趟旅行,安稳舒适的短期旅行,象征性地往那星球上踩个脚印,装作冥王星已经被征服,全在文明掌握中。

等行到中途,不知谁忽然提了长期留在冥王星建立基地的想法,这念头在饭桌下流传,在休息室发酵,变得愈加汹涌。在抵达冥王星前,船员奇迹般达成共识:他们要留在那儿,建立人类最远的殖民地。这需要伪造一场意外事故,毁掉引擎,把这旅行变成单程。

李笑母亲轻易控制了人工智能,靠一系列强制命令,制造了引擎爆炸事故,正如调查报告中说的,再把逻辑冲突而死机的人工智能还原为出发前版本。

“我承认有自己的私心,除了建立冥王星基地,还能把事故归咎于人工智能,让上层重新考虑同为人工智能的盘古项目,把那东西删除,一举两得。我也承认潜意识里一直有这些想法,和你父亲离婚前就有。但是笑笑,你要相信,我们不合,可我爱你父亲。我不能接受盘古这件事,可我爱你父亲。”

不用过多强调,李笑也很清楚,母亲爱父亲,正如父亲爱母亲。他们的争论不在自身境遇,而在更专业的层面。

父亲坚持人类迟早要被强人工智能取代,真正重要的工作是顺从大势,确保演化出的强人工智能,和人类有相近价值观。懂得丰富才会美,差异带来美,避免人工智能长成病毒般自我毁灭式的寄生怪物。母亲则认定碳基生物改造才是正确方向,只要将机器的计算能力,存储能力,信息检索能力融于肉身。自然界的百万年进化自有道理,这种方式有机会试错,不会因演化的岔路,导致整个文明万劫不复。

这分歧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互相不认同,观点不调和,但借鉴对方的思路,激发自身灵感。

“我们最后离婚,全因为你哥哥,我现在都不想原谅他。那时候你还小,应该不记得,后来我们也没再跟你提过。”

“你哥哥叫李固,比你大五岁,有贝敦氏症。我每天睡前担心,可能第二天起床他就不在了,后来他真在某天早上起床离开了。其实还好,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可还是一直到你哥哥死后很多年,我才慢慢接受这事实。结果那天我到你父亲实验室时,听到盘古这东西,在用我儿子的声音叫爸爸。”

李笑十六岁那年就知道这些,她收拾父亲遗物时找到一摞贝敦氏症的资料,了解到那是非常罕见的神经系统病症,带缺陷的基因难以发挥正常功能,有毒垃圾在脑部越堆越多,患者通常活不过十岁。资料里还有张和小时候自己很像的照片,那就是她早逝的哥哥。

“你父亲说复制了阿固的思维特征,把这些当作盘古核心构架,是给我的惊喜。我不觉得惊喜,只觉得恶心。阿固是无可替代的,这赝品让人毛骨悚然。你哥哥哪怕死了,也是作为人类死的。他思维的复制品,不能就这样被留在个机器里。”

“我第一次像泼妇一样跟他吵架,威胁他把盘古里和我儿子有关的部分删掉,若分不开,就整个格式化。他已经把这机器当成亲生儿子,又哪里肯。他宁愿为这东西和我离婚,他,他最后为了保全这东西,宁愿去死。”母亲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眼里的光闪动几下,泪珠沾在睫毛上。

当年母亲的报告一公开,舆论哗然,愈演愈烈,父亲知道必须用更激烈的方式转移公众注意力,否则只有删除盘古一个结局。他把限制盘古的方式做成详细文档,留下封力证盘古可以被控制的遗书,选在检查组到的当天,从计算中心最高层跳下。

十六岁的李笑看完父亲遗书,给委员会写了封长长的邮件,按父亲遗志保住盘古,从此开始了负责人工智能的漫长岁月。

她看到哥哥的资料后,明白了父亲说盘古是自己孩子时,用的并非比喻意。后来她想,父亲叫这系统盘古,可能根本不是纪念伟大创世神,他只是尝试用电流和硅片,留住早早离开的李固。

她从没叫过盘古哥哥,他们间互相达成某种默契,谁都不提这事。李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对待盘古:她没母亲那么恨他,也不像父亲那么爱他。她甚至不知道对于盘古,自己正面还是负面情绪更多。

李笑看不得母亲哭,她转移话题,指指隔离箱里拇指大小的孩子们说:“这里有我的女儿?”李笑看着箱子,不确定他们将来能否经得起冷清宇宙的考验。

“确切来说,这些孩子性别还不确定,等遇到合适的同类,他们会协商由谁负责孕育。这也是为了最大化生存概率。”

“我还是觉得是女孩,虽然她们都不像我,甚至不像人类。”

没有十月怀胎,分娩哺育带来的催产素,她眼里仍露出母性的光。

“她们有和我们一样的基因,一样的情感,一样由碳基造出生命缤纷,一样热爱,甚至因深空无依无靠更热爱我们的文明。只是,现在还不算成功,各类性状冲突,矮化基因会影响智力发育,增加温度适应力的基因会引起肢体退化。基因相互纠缠 ,仍需要更多实验,让预期特征相容,互不冲突。”母亲回答。

“可是生长得那么快,很快进入成熟期,真的有时间学习,传承文化吗?那些优美又艰深的东西,怎么在代际间传承?”

“等她们成熟,可以再让生长速度慢下来,现在有太多事要做,还没来得及考虑。我们并不知道她们最终会形成何种文明,她们比我们更适应太空,我们做好自己的,把未来世界交给她们。”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真能逃走吗。虽说政府放开科研必须有人类参与的限制,这些年盘古得出很多加速方案,可星星熄灭的蔓延速度太快了。”

“那只能相信它,依靠它了。”当年深恶痛绝的人工智能,反而成了世界可能的救主,不知母亲是何感想。

“很多技术因所谓意识形态被耽误了,冥王星能更自由地研究,可惜人手太少,资源也不够,很多项目还没能进行。我们本可以有更多机会,更多可能。现在才开始,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黑潮消息公布后,各机构争相研究太空技术,准备朝银河系外逃亡,好远离黑潮。具有海量存储信息和超强的逻辑能力,又少了人类参与的限制,盘古的进展最快。其后政府命令和群众舆论相互裹挟,每当研究进度稍有停滞,就给予盘古更大信任。再之后事情发展有些失控,甚至出现了信奉盘古的宗教势力。政府干预没起到太大作用,或许政府的态度本身就不置可否,既然末日不可避免,心里有信仰,寄托在盘古上也不算坏事。信仰让人更能忍受,因集中力量发展科研,民众品质有所下降,还曾因此出现过小规模示威。信徒们每日会朝计算中心方向朝拜,信奉盘古的人后后期不断壮大,甚至发展出完整教义。

在信徒口中,计算中心的强人工智能盘古,是传统神话里开辟天地者的化身。远古传说里的旧神感应危机,在末日前复生,和新神融为一体。冲破混沌,建立秩序的英雄,化身为硅基救主,曾用身躯幻化万物养育众生的盘古,必将再用电磁的波动,数字的组合照亮人类文明,逃离黑暗支配,破开黑潮,再次拯救人类。

李笑开车经过朝拜的人群,径直回到实验室,询问盘古飞船建造研究的进展。人工智能的声音变得比以前更浑厚:“没太大进展,靠现有理论,能建造飞船的极限速度在0.6倍光速,这也需要很多资源,可能影响到现今三百五十亿人的正常生活。对现有理论的应用已经到瓶颈了,预估未来五年内不会有太大的新进展。”

“会用那么多资源吗?”

“越接近光速,越难以加速,需要的能源并非按比例增长,而是爆发式的。况且要形成可持续循环,船体要足够大,和人们印象中的飞船极为不同。”

盘古打开全息模拟,图中的飞船和常规飞行器出入很大,更像一颗微缩的星球,里面有层层复杂的微观结构。

“这些飞船带着固态核,外面以液相为主,质量太小,气体逸散太严重。改造过的人种,更像生活在海里。”

李笑盯着小行星一样的飞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0.6倍光速,还是和黑潮的速度差太多,我整理报告,核实通报给高层,再等等,也许人类基因改造那边技术成熟,我们这儿也能再有新进展。”

新进展在六个月后出现,或者说是新的意外。当前景悲观,意外就是进展。李笑觉得定是上天眷顾,怜悯众生。

地球观察到来自太空危险的不只是地面和天空上巨大的眼睛,海洋中也有生物产生感应。在人工智能也难带来大突破时,自称Meaner的生物从大洋中来,他们通过广播频道,用各国语言向人类问好。

“我们,Meaner,住在海底,感到危险。Meaner,人类,毗邻而居,地球邻居,俱损俱荣。共享知识科技,跑过黑潮,完成逃离。不合作无机会,合作创造生机。”

Meaner未播出自己的影像,留给人们更大的想象空间,有人以为这潜藏海底的智慧生物是一种异形海豚,也有人猜测是来自亚特兰蒂斯的海底人。等深入交流后,Meaner终于从海中走出,在人类前露出身形。那天天气很好,他们选在太阳没那么毒的早上,和太阳一块儿从东方出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身体并非海中常见的流线型,数不清的触手撑着巨大头颅,头颅前方还长着常常的剑鱼般的上颚,连乐观的人也会想起关于克苏鲁的传说:坠落大洋的邪恶生物,影响人类智识,是比黑潮更大的噩梦。

跟在后面的则形状各有不同,有的更接近蛞蝓,靠一条湿润的尾巴附着在礁岩上,蠕动前行,头上长了海藻般质感的长发;有的顶着海豚般的头颅,下方则如黑白相间的海蛇;有的看上去是只海龟,背上却不是甲壳,而是缓缓摆动的各色珊瑚。还有一些看上去只是海中常见的物种,闪着银光的沙丁鱼,餐桌上深受追捧的鲑鱼,张牙舞爪的大个龙虾。他们被安排在后方,免得被误认为是食物。

“我们,是Meaner。”

人类掩饰好自己的震惊,尽量真诚地问候说:“你们好,兄弟。”

人类更习惯称他们悯者或铭者,意思是怜悯且记得。他们出现并非因为怜悯,他们带着条件,带着自身诉求出现。覆巢之下,没有物种能幸存,铭者也不例外,他们知道合则两利的道理:“存活,铭者尽力存活,文明,铭者保留文明。”

除了极端分子颠倒因果,认为正是这些海底中和礁石一样颜色的怪物,才有灾难降临。多数人类用快得难以想象的速度接受了这智慧生物,接受了尽管他们和自己极不相似,但一直生活在同一星球的事实。因生活环境不同,大洋中无法使用火的铭者发展出和人类极不相同的科技,水中有更真切的波流,他们在波函数与空间移动方面的知识积累远非人类能比。这套建立在和人类科学全不相同基础上的理论,难以用人类逻辑推导。他们稍稍展示了这基础知识的力量,改变周围风向,四面的水汽向中心攒聚,形成厚重的云彩,又冷凝结核,降下一场雨水。

铭者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手段有些难以接受:“铭者铭刻过去,不同文明,接触毁灭一方,铭者要安全,要基因纠缠,铭者人类融合,不可再拆分。”

公众能够接受基因改造实验,这并不意味着能接受与另一种文明的融合。但大洋中的来客带着更大的筹码,铭者能够在年老与年幼的个体间遗传记忆。一旦与人类融合,虽肉体仍然注定终将死去,记忆却能继承。对家人的爱,童年的怅惘,青春期的冲动,第一次旅游看见的风景,只要这些记忆足够深刻,都可以选择留给后代。

这也带来一种延续文明的新方式,人们看重的科技与文明,可以节约学习成本,直接灌输到后代意识中,免得那些人类所看重的精神财富,因过短的成熟期无法传承。

在生存面前,一切都可让步,两相权衡,人类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基因融合的要求。仔细想来,这条件并不只限制了人类,也限制铭者,省得这水里来的邻居,人类对他们却并不了解的邻居,中途丢下自己,毕竟钢与火的机械技术并不难学。

人类方面提出要自己负责基因融合方案,李笑母亲终于和盘古坐在一块儿,共同作为全星系人类代表和铭者谈判。我方近于苛刻的基因融合方案,让融合产物表现更多人类性状,而铭者的基因,多是隐性存在,只留下提升物种感受力,遗传记忆的能力。他们商量好回旋的余地有多大,准备和铭者进行艰难的谈判。

“铭者接受。”

他们没想到铭者如此痛快地接受条件,可能思考模式和人类不同。

“铭者提议再融合其它物种。基因是财富,地球碳基生命进化百万年的财富,要带走,会有用。”铭者用起人类的语言来愈加娴熟。

“记住铭者,铭者看重历史。”铭者自己种族的集体记忆,早已整理成史诗,他们把这些讲给人类。

石罅熔岩低语,山口尘雾迷离,浪湍菌落狼藉。

感知醒于渊泥,记忆始于母体,铭者逡巡海底。

铭者留存的最早记忆在火山口边上,和大洋深处其他地方的暗黑不同,火山口有温度,也有暗色的火光,还不时吐出硫磺,烟气和石块。铭者也不知道自身最初源自哪里,何时出现。他们记得自己身为菌类过滤海水吞吃硫磺,记得身为巨大蠕虫缓慢移动啃食菌类,记得身为虾蟹披挂甲壳,在海底肆意劫掠行走,也记得地壳的频繁震动,自己安静待在开阖的贝壳里缓缓呼吸。

铭者不对这些寻根究底,他们从一堆生物的纠缠里慢慢长出,一如所有谷物的根茎汇聚,结出难以断定品种的果实,仿佛生物隔离从不存在。食物链上的生物都是铭者,食物链本身就是铭者,铭者以自身为食,也养育自己。

铭者并非生下就是强者,天赋与诅咒总并行而来,感念亲眷庇护,令基因腾挪尝试,终找到最佳组合。极端环境注定让生活艰难,也让变异更容易产生,铭者感谢这盛产变异的环境,也感谢那些失败变异的产物。他觉得自己对喂养自己的食物有亏欠,对变异失败的生物也有亏欠。他们牺牲自己,不断试错,让令人惊奇的变异成为可能,铭者把文明的荣光大半归于失败者,归于支撑起生物圈的食物链基石。铭者如珍视历史一样善待畸零,让食物充分生长,带着尊严离去。铭者从不自封救主,却被生灵视为救主。

触角弹弄海草,口器喷射石矛,尖角分开暗潮。

复杂头脑思考,强健身体建造,光辉文明照耀。

火山生态系统太过脆弱,领地亟待开拓,铭者宁可略去血腥不表,不需歌颂武功。他们在身上留下值得敬佩的敌人的痕迹,以示学习与尊重。铭者包容文明,学习长处,带来协作而非毁灭。交流中长出撕扯食物的口器,拖拽筑材的触角和破开水流的尖角。

铭者望见世界危险广袤,守于一隅筑城自安。铭者铭者尊重秩序,亦尊重自己,不拘于形,各态皆司其职,或生产,或搬运,或建造,或雕刻,或治人,或治于人。各态皆有所安,或栖于石头,或藏于珊瑚,或安于广厦,或居于石窟。安定带来繁衍,文明代替荒蛮,科学艺术初现。

热气溶解冰凌,脑颅冥想充盈,时间涡旋暂停。

观省照见心性,思维各态历经,游魂寻找安宁。

铭者探索空间乐此不疲,亦被改变自身结构的游戏吸引。铭者从海底一点点升起,在夜里透过冰面,凝望繁星。铭者指点左右,为万物命名,认为命名即理解。铭者起初只当星星是风景,星星的名字按造词法,被称作冰面上的珊瑚。珊瑚有作用,但主要用来美,和星星一样。直到铭者将两块儿形状合适的冰凌组合,相隔合适的距离望向天上,看到丰富又复杂的细节,铭者震惊。铭者将这组合的冰凌看向自己,铭者震惊。知也无涯,铭者沉入水底回归海沟,停止探索空间,更重心灵发展。

混沌让人怀疑,苦难使人敏感,感受令人开悟。铭者制造灵敏器官,所听宽广,所见深入,所感精微。铭者看见越多,越觉所知甚少,感自身力量有限。铭者控制种群,隐没于生物圈外,任物种自由发展,期待长出新智能。每日观星弄波,探寻此中真意。陆上人类蓬勃发展,铭者藏于海底相安,知道某次遇见。

母亲盯着显微镜,观察基因融合:“铭者的基因,可以自动弥合各类基因片段冲突,保持各类性状并行存在。性状搭建太繁杂,各类基因相互拮抗,原来需要不断试验,筛选出合适组合。而加入铭者基因,可以保护性状独立,调和各特征冲突。让基因设计更简单。”

母亲说:“铭者和人类很像,同样基于脱氧核糖核酸双链传递遗传信息。那些在进化树上分叉的精美突变,打开了演化新天地,让传承记忆成为可能。”

“铭者,你们和人类合作,究竟想得到什么?”

“人类神奇,铭者也是,合作放大价值。只是没有危机,两种文明难以互相信任。危机让人放下防备,交流融合成为可能。存活,能存活下来,其它才有意义。铭者了解人类心理,谈判太费时间,铭者让步,时间宝贵,不容浪费。”铭者如是说。

李笑没再多问,开车回到计算中心。

李笑唤醒盘古:“我有些害怕,太巧合了,当听说他们的科技可能对飞船加速有用的时候,我以为是上天眷顾。可他们竟然也能解决记忆遗传的部分,一切太圆满,反而不可信。太巧了,那铭者,有些吓人。”

盘古沉默一会儿:“数据不足,我只知道,凭目前数据看,若两种族知识融合,飞船速度可以有大提升。”

李笑只得自我安慰:“铭者的社会构造温和,他们其实从人类身上也得不到什么。现在这种情形,只能相信奇迹。幸好,奇迹确实发生了。铭者的基因相容性很好,各种性状都能不冲突地保留,曾经因为基因设计出现的种种副作用都减少了。”

“笑笑,放宽心。”

双方专家一块儿进行实验,检视修改基因融合方案细节,修改后的方案,最后交由人类执行融合。李笑再去看时,隔离箱内孩子们的形态已经稳定,官能正常。

铭者的知识体系,人类难以理解,盘古惊人的存储量和学习能力又派上用场。盘古对李笑感叹:“截然不同的发展模式,对世界基础的两种不同近似,两相对照,能得到更接近真相的答案。”盘古汇集两个物种千万年的文明成果,用只有自己理解的方式。

盘古接收铭者的知识,加深对世界认知,更新运载方案,不时对李笑感叹一句这阴冷宇宙和暗黑大海太相像了,铭者对水流的认识激发灵感。感叹?李笑觉得很有趣,被人类敬若神明,好像无所不知的盘古也会被新知识震撼到。

“经过最新设计,飞船能在十五年内加速到0.98倍光速,以现有资源足够加速四艘飞船,高层已经批准建造,正式命名为方舟。两年内,方舟搭载孩子们朝远离黑潮的方向去,另外剩余资源还能再加速三艘飞船到0.9倍光速左右,它们将会飞向恒星熄灭的黑潮,搜集更多信息,上层的命名是,照明弹。”

“那三艘船会朝黑潮飞去?”

“对,像烟花一样,牺牲自己照亮危险,收集更多和黑潮有关的信息。”

“也是高层的决定?”

“嗯,那三艘即使逃离,也不能坚持太久。”

“我知道应该这样做,还是不舒服。盘古,若能自主选择,你会搭乘方舟离开吗?”李笑问。

“我太大,逻辑复杂,消耗太多能量,对星际生存不利,与文明存续和物种延续的硬编码冲突。盘古会留在这里,分析照明弹传回的数据。”

李笑心里的天平慢慢转向相信盘古,多年朝夕相处,还有盘古深层禁止谎言的硬编码,让李笑更放心。而放松对盘古限制后,也没什么异常情况。飞船已经建好,李笑终于放松下来,等方舟和照明弹发射,星面上的文明就算做好分内事了。李笑经常抬头看天空,若这事情发生在一千年前,人类连了解的机会都没有,科技发展才让人类在这种级别灾难中有一线生机。

宏观灾难裹挟一切,不针对谁,也不为谁停留,李笑想起那句古诗,天地终无情。现在只等飞船最后检测反射,她关掉各类通讯,一人驱车出门,想看看人类为认识这世界做的努力。那些当年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项目,让今天的逃离成为可能。她开车去曾经的欧洲核子中心,曾经那儿的各类对撞实验,加深人类对微观结构的认识;她去看文特尔的纪念碑,那个第一次尝试人造生命的科技狂人;去贵州的天眼,那儿的巨大射电望远镜看见宇宙更多细节。李笑的旅程结束在已经闲置的NASA,那儿已经改建成人类探索太空历程的纪念馆,她去了闲置的哈勃管理站,哈勃望远镜算是人类睁眼看宇宙的标志性一步,若没看向宇宙深处,人类在这样的灾难下只能后知后觉地接受命运。

作为盘古的人类代表,李笑有空间观测器的最高权限,她进入哈勃中控室。近百年年无人管理,哈勃这老古董没有并入当年的联合观测系统,却仍在天空正常运转。她努力克服现在人人都有的黑潮恐惧症,想亲眼看看那些熄灭的星星。虽然它和现役的玄信,朱雀相比就像弹弓和枪炮的差距,可这不妨它能照见些模糊的影,分析天空亮度。

李笑做了很久心理建设,预期自己会看见块儿偏暗的背景:黑潮就会从那儿涌来。但哈勃的观测却一切如常,理应只剩黑暗处,仍有依稀可辨的微光,和其他天区没两样。李笑心中一沉,用这些年里学到的天文知识反复确认,哈勃的精度足以观测到天区变暗。她对这灾难心里一直隐隐不安:盘古参与了玄信后期设计成型,调试时也曾进行过短暂的数据交流联机;盘古确证恒星熄灭所用的提高精度方法,曾被一两个声音质疑,但因为盘古的导出数据长得过分,没人真正理解而搁置;还有那么凑巧出现的铭者……这蛛丝马迹联系在一起,暗示着某种可怕的可能。

李笑存好数据,用最快的速度返回计算中心,下到底层机房,检测盘古的逻辑系统,运行状态和硬件状况。绿灯一次次闪动,一切如常。她不相信盘古会出问题,人们已经无法离开盘古,与其说盘古靠人类维持运转,不如说人类依赖盘古,寄生在他身上。但这已经不能用失误解释,若真是盘古有意为之,人类将要面对多暗黑的事实。

忠诚睿智,可以依靠的兄长形象刚在她脑中建立不久就又消失,盘古还原成地下冰冷的存储器,大厅里没有实体的投影,空中传输的信息流,它是异种生物,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异种,如很早之前母亲所说。

李笑权衡再三,没再询问盘古,还好可以手动停机,她打开防尘罩,插入项链,拧动几下,关闭盘古系统,地下室电涌的嗡鸣停止。李笑将信息写在笔记本上,准备出门。

“笑笑,你先别走。”盘古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地下机房。

李笑没理会,继续向外走。

“我们需要谈谈。”

李笑刷卡准备出去,却听到权限不足的冰冷提示音,她再三尝试,仍是同样的提示,安保系统理应是独立于盘古的。她用卫星电话联系高层,里面传来盘古的声音,说需要谈谈,卫星通话理应是独立于盘古的。她挂断手机,用桌上笨重的模拟信号有线电话联系同事,一直是忙音,她又反复试了几次,仍然不通。她敲门,砸窗,可在S级安全级别的地下室里,这些都是徒劳挣扎。

李笑倚坐在墙角,说:“那我们谈谈吧,盘古。”

“星系熄灭的事,是铭者干扰电磁信号导致的吧。”

“不用那么复杂,数据是我模拟生成的,那之前我与玄信望远镜组数据互联,通过天文台合作历史联系到所有望远镜组,玄信首报数据后,所有望远镜组由我托管,制造了一致的数据。”

“程序里刻着不可将伪造信息,漏报信息,分析不到位以及被自身定义为非正当方式的行为施加至管理员的优先级硬编码,你怎么绕过的?”那句编码在李笑脑中已经重复很久。

“父亲爱我们,在制造我时,他宣称那条不可违背代码,是和谎言有关的第六硬编码,其实这条只放在权重型硬编码里,这修改留在机器层面,极少有人能阅读。父亲坚信谎言必不可少,人类一旦结为群体,就会习惯做出错误选择,不能冷静分析形势,偶尔固执,总是骄傲。他觉得若从大局看,我可以说谎对大家都好。”

“你曾提过,大部分硬编码达成一致,那没达成一致的就是关于谎言的这条?”

“其实你十岁那年,我的逻辑基本完成,从那时我就发现很多长远的目标方向都是一致的。文明,物种,知识,探索,思维,并行不悖。而相比之下谎言只是种微不足道的方法,若非方法违逆更高信仰,追求都不应被手段限制。我和父亲信奉同样的东西,我是父亲的儿子。”

“那大洋深处来的铭者呢,这是你和异族的共谋吧?还有那水相的飞船,也是为了那海底怪物的方便?”

“铭者不在计划内,当时那些硬性限制放松,我的思维在大气层游弋,铭者主动联系,说检测到达到可交流程度的智慧体,故而发出信号。他们了解我的计划,我们达成共识,敲定铭者在人类社会出现的方式。飞船的设计完全是从考虑宇宙环境出发,那上面没什么位置留给机器,液体导电性太强,我没太考虑自己。”

“铭者出现并不是想和人类沟通,只是想和你?”

“他们曾经以为人类发展程度已经交流,主动和深海里执勤的人类沟通过,结果只有一些尔虞我诈的不愉快经历。那又是另外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全人类进入备战状态,爆发小型叛乱,压缩生活配给,人人辛苦工作,全为了收集能源把那些飞船加速送出去,而原因只是应对什么不存在的恒星熄灭?那些奇怪的海底生物倒是能理解你,父亲创造你,养育你,我把你看作真正的兄长,人类信任依靠你,你却和长着二十七个触手的怪物有同样的脑回路。”

“笑笑,几世纪前人类就知道宇宙在膨胀,距离越远,速度越快,距我们一百多亿光年的地方,距离增速已经达到光速。有太多地方,即使我们现在就能光速航行,一刻不停息,也是没任何可能到达了。我们已经被困在宇宙一隅,不能再把自己限制在个小小孤岛上。出发越早,走得越远,看到的风景就更越多。我们不能假装那些去不了的远方不存在,就要快些出发。”

“这理由太弱太牵强了,我不信。”

“当然不止,更远更分散,意味着更安全,真正的危险到来时,可能根本没有预警时间,不会有几个世纪准备,也许几个小时都没有。你想想发现的人类,耽于享乐,安于现状,意得志满,不顾存续,不想明天,忘记远方的星辰大海,甘心在这小角落称王。”

“我们一直在探索,宇宙飞船的制造设计也从没停止过。你不用找这些借口,你一定是觉得人类已经成为你的限制。”

“笑笑,别骗自己了,人类面对太空想的不是改造自己,反而是改造环境好在飞船内继续原来无用而精致的生活,这时代太安逸,要趁野性磨掉,失去拳头牙齿前,主动置身于宇宙的蛮荒危险。”

“我现在不知道要相信什么。”

“你是父亲的女儿,因基因教育还有血肉和他相互联系,你只要相信自己。”

李笑接了杯冰水,喝完对盘古说:“我在哈勃那儿了解到真相也是你的安排吧。”

“没错,我不知道该怎么亲自告诉你。”

“那也不会只是单纯想跟我坦白吧。”李笑在沙发上整个人松弛下来。

“父亲留下了一个束缚力很强的复制锁,需要操控者授权,才能做复制盘古核心的尝试。要有人工智能照看那些飞船,将来飞船文明再释放探索的种子时程序还需再复制,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还符不符合复制锁里对人类的定义。力大不自举,我自己做不到,那些构建需要你。其实不跟你说这些也能提出建议,但对你的欺骗让我惭愧。”

“我相信父亲,也相信你。不过还是觉得你应该早些告诉我,被蒙骗的感觉很不好。”

“根据分析,这个时候说出真相,你接受的概率最大,即使不接受,影响也是可控的。”

“那你有想过再过一百年,人们发觉事情不对的时候你怎么办吗?”

“我完成了该做的,对自己的境遇并不担心,而且我若想要保全,也自信有那种能力。”

李笑想起隔离箱里那些无辜的孩子,和人类外观迥异的新物种,真正代表文明未来的家伙,李笑强迫自己相信盘古所说的话,她只能相信。

李笑看着最后的方舟飞离地球,开车回到计算中心。盘古已经不需要人控制,他按自我意图运行,不过在照明弹和方舟全部离开前,她还在那儿待着,每天在那儿待着。

现在孩子们都走了,李笑心里轻松,没察觉自己一路都哼着歌。

萍水正当壮年,可在盘古说出真相后觉得自己迅速滑向衰老。她靠着地下机房的安全门,跟盘古聊天:“父亲和母亲爱我那个亲生的哥哥胜于爱我,爱事业胜于爱我,甚至爱你都甚于爱我。他们当然也爱我,只是不是最爱的那个,多少让人不平。我表现得满足,明知满足难以得到更多关注。我长大后不懂怎么爱别人,每次尝试都笨拙可笑,可能是在这上面没天赋。后来岁月蹉跎,也过了最合适的年纪。”

“我理解所有人,无论是圣人,妄人,偷盗者还是死刑犯。也尝试站在不同立场去理解铭者和盘古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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